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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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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布斯基耶夫人的婚姻虽然基本上失败,她依然从中看到一些好处:对城市中出类拔萃的人表示关切,不是总比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好么?杜·布斯基耶总比独身的人喜欢得发狂的那些狗啊,猫啊,金丝雀啊之类强。比起女佣,听忏悔的神师和窥视继承遗产的人来,他对妻子怀着的感情总是更真实一些,不那么为物质利害所左右。此后,她把丈夫看成是神怒的工具,因为她看出自己对婚姻的种种强烈向往犯下了无数的罪过。她引起了格朗松太太的不幸和自己舅父的早逝,她认为这正好是对她的惩罚。宗教要人去亲吻别人用来抽你、惩罚你的笞杖。她服从这个信条,在公开场合为她的丈夫吹嘘,赞成他的观点。但是,在忏悔室里或者晚上祷告时,她常常痛哭流涕,请求上帝饶恕她丈夫的背教行为。

他口是心非,他希望贵族和教会死亡,而这两桩正是科尔蒙家的信仰。在她的内心,她感到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受到践踏和宰杀,但是她的义务又迫使她去造就自己配偶的幸福,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去伤害他,而且要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爱去依恋他——也许慢慢习惯了,会产生这种无法形容的疼爱。这样,她的生活本身就成了永无休止的违背情理、不合逻辑的矛盾混合物。她嫁了一个人,她憎恨这个人的行为和见解,但是她又应该怀着宗教义务规定的柔情去照顾这个人。杜·布斯基耶吃她做的果酱的时候,杜·布斯基耶觉得晚餐鲜美可口的时候,她常常欣喜若狂。她时刻留意,要使他的每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如果他将邮寄报纸的封套忘在桌上了,女主人不但不把它扔掉,反倒说:“勒内,放那儿吧!先生放在那里,不是没有用意的。”杜·布斯基耶要出门旅行时,她为大衣、内衣的事坐卧不安。她将最最细心周到当成是幸福的具体化。如果杜·布斯基耶要到普雷博戴去,她头一天就看气压表,好知道第二天天气好不好。她从他的目光中窥伺他的意愿,就象一条狗,一面在睡觉,一面却能听见和看见自己的主人有什么要求一样。当肥胖的杜·布斯基耶为这种服从神意的爱情所感动,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额角,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妻子!”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眼中便涌上快乐的泪水。很可能,杜·布斯基耶也自认为有义务补偿萝丝-玛丽-维克图瓦的一些损失,正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尊重,因为天主教的美德并不要求象杜·布斯基耶夫人这样完全彻底地掩饰自己。那些以君主立宪的观点为招牌而实际上满腔仇恨的人,在她家大发议论。这位圣洁的女子听到这些议论,常常一言不发。每当她预见到教会要垮台时,便浑身颤抖。有时她大胆说上一句愚蠢的话,提出一个见解,可是杜·布斯基耶瞪她一眼,那下半截话便咽在肚里了。这种左右为难的生活中的种种不快,终于使杜·布斯基耶夫人变得痴痴呆呆。她觉得,将自己的思考集中在内心,而不要表白于外,甘心过着纯粹动物般的生活,岂不更简单,更高尚!于是她表现出奴隶般的顺从。她的丈夫将她置于屈从的地位,她也将接受这种地位看作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执行丈夫的旨意从未引起她一句怨言。牧羊人一指出道路,这只战战兢兢的羔羊便立刻走上去。她再也离不开天主教教会,她进行各种最严格的修行,既没有想到撒旦,也没有想到世俗的浮华,也没有想到善行。这样,她就将基督徒最纯洁的美德集于一身,而杜·布斯基耶自然也就成了法兰西和纳瓦尔王国中最幸福的一个人。

“她要一直傻到咽最后一口气了!”话语尖刻的抵押品总保管说道。他虽然已被撤职,每个星期仍在她家吃两次晚饭。

如果不提到德·瓦卢瓦骑士的死亡与苏珊母亲死亡的巧合,这篇故事大概就太不完整了。骑士与君主政体一同死亡,那是一八三〇年八月的事。他到诺南库尔去与国王查理十世一行人会合,与特雷维尔家族、卡泰朗家族和韦纳伊等家族的人一起,虔诚地一直将国王护送到瑟堡。年迈的贵族从自己的积蓄和固定收入中拿出五万法郎,把这笔钱交给其主人的一位忠实朋友,请他将这笔钱转交给国王,借口说他自己行将就木,已不需要这些钱;并且说这些钱本来也来自国王陛下的恩典,瓦卢瓦家族最后一员的金钱属于王权。他这种狂热是否战胜了波旁国王的憎恶,人们就不得而知了。这位波旁国王放弃了他美丽的法兰西王国,一个里亚也没有带走,但骑士的忠心耿耿大概感动了国王。德·瓦卢瓦先生的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赛查丽纳,勉强得到六百利勿尔固定收入,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骑士受到悲痛的打击,又疲惫不堪,回到阿朗松,便一病不起。查理十世踏上外国土地之时,他也断气了。

瓦诺布勒夫人及其保护人,当时正害怕受到自由党的报复。恰值苏珊母亲在农村病故,他们两人便很高兴地以此为借口,隐姓埋名来到了那个村庄。德·瓦卢瓦骑士死后进行转卖的时候,苏珊很想得到她第一个好友的一件纪念品,便叫人将骑士鼻烟壶的价钱抬到一千法郎的高价,自己将鼻烟壶买到手。其实,光是戈里扎公主的肖像就值这个价钱。过了两年,一个专门收集上一世纪精美鼻烟壶的纨袴子弟,从苏珊手上得到了这个以做工精巧著名的骑士的鼻烟壶。作为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的见证和整个晚年时期快乐的密友,这件珍宝现在正陈列在一个类似私人博物馆的地方。如果故人能够知道他们死后发生的事,此刻,骑士的面孔大概连左侧也要绯红了。

拥有某些珍爱纪念品的人,读了这个故事,一定会感到十分恐惧。他们要求助于追加遗嘱,以便给这些纪念逝去的幸福的珍品传到友人手中以后的命运,立即作出明确的规定。

如果这个故事只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倒也对骑士风度和爱情问题大有裨益。然而这个故事包含的寓意要深刻得多!……难道这不表明,必须接受新的教训么?难道这不说明,在公共教育部部长们应该明智关切的事情中,设立人类学的讲坛是很必要的么?在这一门科学上,德国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虽然我们已被神话所吞噬,但是,现代的神话比起古代的神话来,还更加不为人所理解。神话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什么地方都用得上。按照人道派的说法,神话是历史的火炬。果真如此的话,只要历史教师将他们对于神话的解释稍微灌输一些到外省群众的头脑中去,就能够将王国从各种革命之中拯救出来了!如果科尔蒙小姐识文断字,如果奥恩省有一位人类学教师,总而言之,如果科尔蒙小姐读过阿里奥斯托1的著作,她的夫妻生活中种种骇人听闻的不幸,难道会发生吗?她如果读到这部著作,大概就要研究研究为什么意大利诗人2向我们指出,安杰丽嘉在梅多尔和罗兰之间,更喜欢梅多尔。梅多尔就相当于金发的德·瓦卢瓦骑士。罗兰的牝马死了,他却只会发疯。梅多尔难道不是女性王国中象征阿谀逢迎的神话传说形象么?而罗兰正是破坏一切而不生产任何东西的天下大乱、疯狂无能的象征革命的神话形象。上述这个见解,是巴朗什3先生的一个门徒提出来的。我们发表了这个见解,不过我们却不想对此负任何责任。

至于那刻成黑人头形状的钻石耳环,我们则无可奉告。现在,诸位在歌剧院里可以见到瓦诺布勒夫人。多亏了瓦卢瓦骑士对她进行的启蒙教育,她几乎已经具有了一个体面女人的气派,虽然她只不过是一个人们需要的女人4。

1卢多维利·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下文提到的人物及故事,均取自他的传奇体叙事诗《疯狂的罗兰》。

2指阿里奥斯托。

3巴朗什认为复辟时期的立宪政体已经是文明世界发展的尽头。一八三〇年的七月革命,对于巴朗什的这种“至福一千年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4这句话在法文中是一个文字游戏:unefemmecommeilfaut和unefemmecommeilenfaut.

杜·布斯基耶夫人还活着,这不等于说她还在受苦么?女人们到了六十岁,便什么都可以向别人坦白了。杜·布斯基耶夫人年纪上了六十岁时,对杜·库德赖夫人吐露知心话说,她一想到一辈子没作母亲就死去,就受不了。杜·库德赖夫人的丈夫,一八三〇年八月又恢复了自己的职务。

一八三六年十月于巴黎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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