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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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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将钱袋藏在胳膊上挎的细藤篮里,咒骂着杜·布斯基耶这样吝啬,她本来指望搞到一千法郎的。一个姑娘,一旦魔鬼附身一般被某种欲念所支配,一只脚已经走上诈骗的道路,她就会越干越胆大。模样俊俏的洗衣女工走在羊圈街上,心中想着自己给这趟花费大致定出的数目。她想,说不定妇女协会能给她补齐这个数目。这对一个阿朗松城的女工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金钱了。然后,她又恨起杜·布斯基耶来。看样子,老光棍很害怕别人将他的所谓罪过吐露给格朗松太太。再说,苏珊宁愿冒着从妇女协会得不到分文的危险,也愿意在离开阿朗松的时刻将这个前商人搅到外省流言蜚语这种永远拔不出脚的藤藤蔓蔓里头去。这类女工身上,总是有点猴子恶作剧的那种劲头。于是,苏珊装出愁容满面的样子走进格朗松太太的家门。

格朗松太太是一位炮兵中校的遗孀,中校战死于耶拿1。她的全部财富就是一份九百法郎的微薄的抚恤金,她自己的一百埃居的固定收入,再加上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受教育以及衣食住行的花销已将她的积蓄全部耗光。她住在羊圈街一幢房屋的底层,是那种路人从小城市的主要街道经过时,一眼就可以一览无余的非常寒酸的底层。有一个独扇大门,下面三步台阶,成金字塔状。进去以后是一条步廊,通向里院。

1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拿破仑在耶拿大胜普军。

廊子尽头是楼梯,上有木头顶盖。走廊的一侧,是饭厅和厨房;另一侧是一间用于各种用途的客厅,另一间是寡妇的卧室。她的儿子阿塔纳兹·格朗松已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住在这幢房屋二楼顶上的一间阁楼里。凭着他家亲戚科尔蒙小姐的势力,给他在市政府安排了一个低微的职位,担任登记出生和死亡的办事员,这差事能带来六百法郎的收入给他母亲治家。经过这一番介绍,格朗松太太家中的情景大概已经浮现在每一位读者的眼前:冰冷的客厅里,窗帘发黄,家具上蒙着的乌得勒支丝绒也发黄了。椅子前面放着小草垫,以免客人弄脏擦得光光亮亮的红色地面。客人走后,格朗松太太把小草垫重新安放整齐,然后走过去,坐到她放满了小靠垫的靠背椅上,再从针线桌上拿起针线活计。针线桌摆在中校遗像下面,两扇窗户之间,从这个地方,一抬眼便可将羊圈街一览无余,什么人来去都看得清清楚楚。格朗松太太已是老年,布尔乔亚妇女模样,装束简单,她的衣着与她那饱经风霜而又苍白的脸构成浑然一体。这家人家的任何一件细小器物都能使你感觉到贫困寒酸,但是又散发出外省正直而严肃的道德风尚的气息。此刻,母子二人正坐在饭厅里用早餐,每人一杯咖啡,外加黄油和小萝卜。为了使各位读者理解为什么苏珊的来访会使格朗松太太格外高兴,必须先将母子二人暗中关心的事说个明白。

阿塔纳兹是一个苍白瘦削的小伙子,中等身材,双颊凹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好象两块火炭。他五官不大端正,嘴角弯曲,下巴骤然撅起,大理石般的额头轮廓整齐。他明知自己有才能,却又感到家境贫寒,因此总是面带愁容。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有才气而不得施展的人。如果不是在阿朗松,不管在其他什么地方,只凭他的外表也会招来上等人士的救助,或者是能从他的默默无闻中看出他的天才的妇女们的救助。即使不是天才吧,至少他具有天才的外表;即使不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具有强大的力量,至少有这种力量所赋予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目光可以表达出极敏锐的感受,但是腼腆的封套甚至摧毁了他身上青春的光彩,正如贫困的寒冰将他的果断气概也冻结了一样。没有出路、无人欣赏、无人鼓励的外省生活划出了一个圈圈,他的智慧尚未受到阳光照耀便在这个圈子里被扼杀了。在杰出人物身上,贫穷常常激起一种傲气,颇有几分桀傲不驯的劲头。

在他们与人斗争与事斗争的过程中,这种傲气使他们的人格更加伟大。但是一与现实生活接触,这种傲气就成为他们前程的障碍。阿塔纳兹身上也有这种傲气。天才的发展有两种方式:要么一经发现就充分施展,就象拿破仑和莫里哀那样;要么慢慢显露出来,等待别人前来找寻。年轻的格朗松属于那种不了解自己的才能又很容易气馁的人。他生性爱好沉思默想,更多地是通过思考而不是通过行动活着。有人以为天才人物势必象法国人那样激情迸发,噼啪作响。在这些人眼中,阿塔纳兹很可能显得是个不够完美的人。但是在思维方面,他的本领很大。通过一系列庸人看不到的感奋,他可能作出断然的决定,叫庸人们大吃一惊,说出“他疯了!”这句话来。

众人对贫困的轻蔑,消磨了阿塔纳兹的意志。总是绷紧的弓,放在没有穿堂风的炙热地方,慢慢松弛下来。绞尽脑汁而又毫无成效,人的心灵也会感到厌倦。阿塔纳兹是一个可以跻身于法国高级名流行列的人。但是这只鹰被关在笼子里,又没有食物,终日眼巴巴地凝望着天才人物翱翔的广阔天空和高耸的群山,自己眼看就要饿死。他在城市图书馆进行着述,并不为人注意,他将要出人头地的想法隐藏在心灵深处,毫不外露,因为这可能对他不利。他还有一件内心的秘密藏得更深,那正是使他双颊凹陷、额头蜡黄的激情。原来他爱着自己的远房亲戚,也就是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也都觊觎着的科尔蒙小姐,这两个人就是他尚不知晓的情敌。这种爱情一开始是从算计产生的。人都说科尔蒙小姐是这城里一位最有钱的人。阿塔纳兹这个可怜的孩子期望着物质方面的幸福,也千百次地表示过希望使他的母亲能够安度晚年,他又羡慕靠思考生活的人所必需的那种舒适,于是就走到了爱上这位小姐这一步。这个出发点本也极为清白,在他自己看来,却使他的激情变得很不光彩。他又很怕人们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对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的爱情视为荒唐可笑。不过,他的激情倒是真实的。在这方面,任何在其他地方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在外省都会发生。确实,在外省,社会风习既不会出现意外,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任何秘密,这就使得婚姻成为必不可少的事情。一个生活放荡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家庭肯要他作女婿。在都会里,象阿塔纳兹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与苏珊这样的漂亮姑娘有点男女私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外省,这种事则会吓死人,而且事先就把一个穷小子的婚事断送了。可是,你如果是个豪富,你的财产却可以叫人对你不光彩的历史忽略不计。在出格的男女私情与诚挚的爱情之间,一个没有财产而又善良的人是不会犹豫的:他自然宁愿选择道德的种种不幸,也不愿意要败坏道德的种种不幸。在外省,年轻小伙子可以钟情的女人真是凤毛麟角:富有的漂亮姑娘,在这种凡事都精心算计的地方,到不了他的手;贫穷的漂亮姑娘,又不允许他爱。正如外省人所说,爱一个漂亮而贫穷的姑娘,无异于将饥肠辘辘嫁给于渴。总而言之,修道士一般的孤独寂寞对于年轻人来说非常危险。

外省的生活在极大的程度上以婚姻为基础,何以如此,上述的考虑可以为之作出解释。因此,思想活跃、内心火热、不得不依靠清贫而自立的天才人物,最后都要离开这些寒冷的地区。因为在这里,智慧受到粗暴的迫害,人们根本不把这个放在眼里;在这里,没有一个女子可以、也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向一个科学家或艺术家慷慨地献上自己的心。谁能理解阿塔纳兹对科尔蒙小姐的一片激情呢?既不是豪富,也不是市民阶层,也不是女人。豪富们本是社会上的苏丹1,他们可以找到大量的妻妾。市民家庭的男子,社会成见给他们划出了现成的路,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女人们则根本不愿意想一想艺术家们的激情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以为男女两性都受着同样法则的约束,一味要将她们所谓品行端庄的同等义务强加在他们身上。

1苏丹是某些伊斯兰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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