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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开始就看见他的老父亲同骑士在一起说笑。两个老人认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有一种天生的傲气,这是一道相当坚强的围墙,可以防止不正当的行为,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想象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会作出违反荣誉的举动。荣誉是君主政体的伟大原则,这个词儿象灯塔一样树立在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心中,照亮了他们最细小的行为,激发着他们最细微的思想。唯一能够使贵族阶级继续生存下去的良好教导就是:“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不应该有某种或某种行为,他应该使他那有光荣传统的姓氏继续发扬光大。”这一教导象儿歌一样从维克蒂尼安摇篮时代起,就由老侯爵、阿尔芒德小姐、谢内尔和公馆的常客们唱给他听。因此,善和恶以相等的力量同时存在于这个年轻的心灵里。

维克蒂尼安十八岁的时候,在城里交际场所露了面,他发觉外部世界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内部世界稍为有点对立,可是他没有追究其中的原因。原因其实是在巴黎。他还不知道,那些晚上在他父亲家里思想和说话那么大胆的人,在他们的仇敌面前说话是那么小心翼翼,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同他们的仇敌来往。只有他的父亲说话坦率,谁也不想去反驳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子,而且人人知道他被夺去了全部财产,因而他对旧秩序的忠诚,人们也就宽容了。维克蒂尼安为这些表面现象所迷惑,把城里的市民一律视为仇敌。

他在打猎的时候惹了麻烦,由于他性情暴烈,这些麻烦越演越烈,结果造成严重的官司,亏得谢内尔花了钱,才把官司平息。这些事谁也不敢告诉侯爵。侯爵如果知道他的儿子在圣路易的儿子统治的朝代,为了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采邑上,自己的森林里打猎而被人起诉,会感到多么惊讶啊!据谢内尔说,如果告诉他这一类悲惨的事,很可能会发生不幸的后果。

年轻的伯爵在城里还有过别的一些越轨行动,这些事被骑士称为“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谢内尔不得不付给一些年轻姑娘一笔笔嫁妆,因为伯爵用不负责任的结婚许诺来引诱那些年轻姑娘;还有一些官司在民法里称为“诱奸未成年女子”,新司法机关对此判刑十分严厉,如果不是谢内尔及时出面料理,这些官司真不知会使年轻的伯爵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这些对市民打官司的胜利,使维克蒂尼安的胆子越来越大。他习惯于从这些麻烦里脱身出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鬼把戏他都不肯退缩了。他把法院视为恐吓老百姓的稻草人,对他却无可奈何。在老百姓身上应受处罚的事情,在他身上不过是一件可以原谅的娱乐而已。他的这种行为,这种性格,这种蔑视新法律只听从贵族法典准则的倾向,被杜·克鲁瓦谢的党羽中几个乖巧的人加以研究、分析、检验,并被用来证明自由党的诽谤只是揭露了事实,而内阁推行的政治实质上是想完全恢复旧秩序。能够给他们的论据找到一星半点证明,他们该多么高兴啊!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同检察长一样,在不违背他们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支持被告方面,院长有时还故意破格给予照顾,很高兴使自由党人为着他的过分让步而大喊大叫。这样他就可以表面上照顾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实际上却刺激党羽反对他们。这个狠毒的两面派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等他找到一件严重的案情而且得到公众的支持的时候,他就要及时表现出执法严明的样子。伯爵的恶劣品质还受到两三个青年的阴险鼓励,这几个青年整天不离他的左右,对他阿谀奉承,博取他的好感,用甜言蜜语哄他,迎合他的想法,尽量设法加强他的贵族优越的信念,而实际上现在已经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贵族要在半个世纪内十分小心谨慎地运用他的权力,才能保住他的权力。杜·克鲁瓦谢希望把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弄到贫无立锥之地,他希望看到古堡完全被摧毁,他们的领地被拍卖,一小块一小块地零售出去。他把这个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们家族对这个没头脑青年的溺爱上,他认为伯爵的胡作非为必然牵累到他们全家。他的希望到此为止,他不象杜·隆斯雷院长那样,认为维克蒂尼安还能让司法机关抓到其他把柄。此外,维克蒂尼安过分的自尊心同他的爱好享乐,也为这两个人的报仇出了一把力。

杜·隆斯雷院长的儿子,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是伯爵的同伴和最奸猾的随从,他扮演撺掇者的角色最为出色。杜·克鲁瓦谢收买了这个新型的间谍,巧妙地训练他去找出这个高贵而英俊的青年的优点,同时嘲弄地引导他去想方设法来鼓励他的牺牲品扩大缺点。院长的儿子法比安·杜·隆斯雷恰恰是一个聪明而天性妒忌的青年,一个诡辩家,这样一个秘密使命对他很有吸引力,他认为,对于在外省的聪明人,这是一桩难得的乐事。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这三年中,维克蒂尼安叫可怜的公证人大约花掉了八万法郎,阿尔芒德小姐和侯爵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笔钱的半数是用来平息诉讼的,其余的由年轻伯爵花天酒地用光了。侯爵的年收入一万法郎,五千法郎用来维持家庭开销;阿尔芒德小姐尽管省吃俭用,她同侯爵的个人开支占了二千法郎多一点,剩下的只有约三千法郎给这位漂亮的未来继承人花用。要打扮得美观大方,两千法郎算什么呢?仅仅化装用品就要这个数目了。维克蒂尼安的里外衣服、手套、香水,全都从巴黎买来。维克蒂尼安想骑一匹漂亮的英国马,想有一匹拉双人二轮马车的马和一辆双人二轮马车。

杜·克鲁瓦谢先生有一匹英国马和一辆双人二轮马车。贵族怎么能让非贵族压倒呢?年轻的伯爵还想有一个穿他们家族制服的马夫。他以能够给城里、省里、年轻人作样板而沾沾自喜,他沉溺在纸醉金迷、奢华享受的生活中,这种生活对聪明而英俊的年轻人是十分相宜的。谢内尔供给他一切,可是他也跟从前的议会一样,常常行使他的谴责权,只不过他是用天使般的温柔态度来行使这个权利的。

“一个象他那么善良的人会这么罗唆,多么可惜!”每一次公证人拿出一笔钱来敷贴在一个流血的伤口上的时候,维克蒂尼安心里总要这么想。

谢内尔是个鳏夫,又没有子女,他在内心深处就将他的旧主人的儿子认作自己的儿子,看着维克蒂尼安驾着双人二轮马车驰过城里的大街,背靠在马车的双人垫枕上,手里拿着鞭梢,衣服口袋上插着一朵玫瑰花,英俊漂亮,服饰时髦,人人称羡,他不禁满心欢喜。等到维克蒂尼安有急用的时候,或者在特雷维尔家、德·韦纳伊公爵家、省长家或者税务局长家里赌输了钱,他就到羊圈街一幢朴素的房子里去找他的大救星,他的声音平静,眼光里带着不安,态度有点谄媚,他见到老公证人时不必开口,只要出现在老公证人面前就明显地占着优势。

这时候老头子就用激动的声音问他:“伯爵先生,有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情么?”

遇有重大事故,维克蒂尼安就坐下来,装出一副忧愁和沉思的样子,任凭老头子问他,只是撒娇作态。等到老好人心慌意乱,他才说出是一件小过错,要清偿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老头子早已开始担心这样经常的挥霍会引起什么样的结局。除了他的事务所的收入,谢内尔还有大约一万二千法郎年息。这笔钱不是用之不竭的。用在伯爵身上的八万法郎是他攒下的积蓄,准备侯爵把儿子送到巴黎,或者要结一门好亲事时使用。等到维克蒂尼安不在眼前的时候,谢内尔就眼明心亮,侯爵同他的妹妹还抱着的幻想,在他眼前一个一个地破灭了。他发觉这孩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准则,于是想给他娶一个贤慧、谨慎的贵族姑娘。见他头一天答应过的事情,第二天做的便与此背道而驰,他很诧异一个青年人怎么能够想得那么好,而行为又那么坏。对那种承认自己的错误,悔过了又重新再犯的青年人,是没有什么好指望的。品格坚强的人只对自己承认错误,他们为着自己的错误而处罚自己。而弱者则往往重蹈覆辙,认为爬上改过的岸很困难。在维克蒂尼安身上,伟大人物内在的自尊自爱的发条已经松弛,他有溺爱他的监护人,坑害他的伙伴,恶劣的生活习惯,必然会蓦地变成耽于逸乐的弱者,而且正是在他的生命特别需要经受磨炼的时刻,如果这种时候他的能力得到贫穷与困苦的磨炼,他就能成为欧也纳亲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和拿破仑。谢内尔发觉在维克蒂尼安身上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追求享乐的倾向,这大概是能力高超者的特权,这些人感到在运用这些能力时要有相当的娱乐来抵消他们的疲劳,可是这种倾向会把只精于追求肉欲生活的人带进深渊。有时这个老实人很害怕,但伯爵有时说出一些涵义深刻的俏皮话,表现出极度聪明,十分引人注目,却又使他放下心来。他也只能想着侯爵听到儿子行为不轨的风声时说的那句话:“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呀!”

每当谢内尔向骑士抱怨年轻的伯爵越来越积欠债务的时候,骑士一边搓弄着一撮鼻烟,一边用嘲弄的神情听他说。

“亲爱的谢内尔,请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公债,”骑士说,“哈!真见鬼!既然法兰西可以欠债,为什么维克蒂尼安不能欠债?亲王们永远欠债,贵族们也永远欠债,现在如此,一向如此。你不见得想要维克蒂尼安给你积蓄几个钱吧?你知道那位伟大的黎塞留怎样做法吗?——我说的不是红衣主教黎塞留,他是杀害贵族阶级的混蛋;我说的是红衣主教的侄孙黎塞留元帅——这位元帅有一个孙子,德·希农亲王,他是黎塞留家族的最后一房,这位亲王告诉元帅他在大学里没有花掉他的零用钱,你知道伟大的黎塞留怎样做法吗?”

“不知道,骑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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