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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堂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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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小读者·通讯七

冰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嬉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边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了开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栏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栏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扁圆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

冰心 八,二十,一九二三,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湖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方。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橘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她,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夜和她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的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司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吧!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十,十四,一九二三,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三弦

沈尹默

中午时候,

火一样的太阳,

没法去遮拦,

让他直晒在长街上。

静悄悄少人行路。

只有悠悠风来,

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

半院子绿茸茸细草,

都浮着闪闪的金光。

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

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

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双手抱着头,

他一声不响。

一个小农家的暮

刘半农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含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上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

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

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卢参

朱自清

卢参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车站,一眼就看见那汪汪的湖水和屏风般立着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气扑到人的脸上。与湖连着的是劳斯河,穿过卢参的中间。河上低低的一座古水塔,从前当作灯塔用,这儿称灯塔为“卢采那”,有人猜“卢参”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这座塔低得有意思;依傍着一架曲了又曲的旧木桥,倒配了对儿。这架桥带屋顶,像是廊子;分两截,近塔的一截低而窄,那一截却突然高阔起来,仿佛彼此不相干,可是看来还只有一架桥。不远儿另是一架木桥,叫“龛桥”,因上有神龛得名,曲曲的,也古。许多对柱子支着桥顶,顶底下每一根横梁上两面各钉着一大幅三角形的木板面,总名“死神的跳舞”。每一幅配搭的人物和死神跳舞的姿态都不相同,意在表现社会上各种人的死法。画笔大约并不算顶好,但这样上百幅的死的图画,看了也就够劲儿。过了河往里去,可以看见城墙的遗迹。墙依山而筑,蜿蜒如蛇;现在却只见一段一段的嵌在往屋之间。但九座望楼还好好的,和水塔一样都是多角锥形;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是黯淡得很了。

冰河公园也在山上。古代有一个时期北半球全埋在冰雪里,瑞士自然在内。阿尔卑斯山上积雪老是不化,越堆越多。在底下的渐渐地结成冰,最底下的一层渐渐地滑下来,顺着山势,往谷里流去。这就是冰河。冰河移动的时候,遇着夏季,便大量地融化。这样融化下来的一股大水,力量无穷;石头上一个小缝儿,在一个夏天里,可以让冲成深深的大潭。这个叫磨穴。有时大石块被带进潭里去,出不来,便只在那儿跟着水转。起初有棱角,将潭壁上磨了许多道儿;日子多了,棱角慢慢光了,就成了一个大圆球,还是转着。这个叫磨石。冰河公园便以这类遗迹得名。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现在是安静了,但那粗糙的样子还能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可是奇怪,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比我们人类还老得多多;要没人卓古证今地说,谁相信?这样讲,古诗人慨叹“磊磊涧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里头了。这些遗迹本来一半埋在乱石堆里,一半埋在草地里,直到一八七二年秋天才偶然间被发现。还发现了两种化石:一种上是些蚌壳。足见阿尔卑斯脚下这一块土原来是滔滔的大海。另一种上是片棕叶,又足见此地本有热带的大森林。这两期都在冰河期前,日子虽然更杳茫,光景却还能在眼前描画得出,但我们人类与那种大自然一比,却未免太微细了。

立矶山在卢参之西,乘轮船去大约要一点钟。去时是个阴天,雨意很浓。四围陡峭的青山的影子冷冷地沉在水里。湖面儿光光的,像大理石一样。上岸的地方叫威兹老,山脚下一座小小的村落,疏疏散散遮遮掩掩的人家,静透了。上山坐火车,只一辆,走得可真慢,虽不像蜗牛,却像牛之至。一边是山,太近了,不好看。一边是湖,是湖上的山;从上面往下看,山像一片一片儿插着,湖也像只有一薄片儿。有时窗外一座大崖石来了,便什么都不见;有时一片树木来了,只好从枝叶的缝儿里张一下。山上和山下一样,静透了,常常听到牛钤儿叮儿当的。牛带着铃儿,为的是跑到那儿都好找。这些牛真有些“不知汉魏”,有一回居然挡住了火车;开车的还有山上的人帮着,吆喝了半天,才将它们轰走。但是谁也没有着急,只微微一笑就算了。山高五千九百零五英尺,顶上一块不大的平场。据说在那儿可以看见周围九百里的湖山,至少可以看见九个湖和无数的山峰。可是我们的运气坏,上山后云便越浓起来;到了山顶,什么都裹在云里,几乎连我们自己也在内。在不分远近的白茫茫里闷坐了一点钟,下山的车才来了。

五四事件

周予同

……“五四事件”发生于“五四”而不发生于“五三”“五五”,这是值得一说的史实。

一九一五年(民四),日本乘欧战方酣,列强无暇东顾的时候,用最后通牒,向我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满蒙山东及其他权利,强迫签字。到了一九一九年(民八),欧战已终,各国派使在巴黎开和平会议。当时日本又有强迫中国代表追认二十一条的行动,外交形势十分严重。那时青年学生们天天受报纸的激刺,非常愤激,颇想有所表示,但苦于没有领导的人物与表示的方式。

四月末旬,上述的秘密团体的学生们已略有活动,打算做一次示威运动。五月三日的晚上,曾开了一次会议,议决用猛烈的方法惩警从前签字二十一条的当事者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当时有一位同盟会老同志曾秘密的将章宗祥的照片交给他们;——因为曹陆的相片在大栅栏等处的照相馆时常看见;而章则任驻日公使,面貌不甚熟悉。——并且设法去弄手枪,但结果没有成功。他们议决带铁器、小罐火油及火柴等去,预备毁物放火。又恐怕这严重的议决案被同学泄漏,于是将预备在“五七”举行的时期提前到次一天。(五七是日本提出最后通牒的国耻纪念日。)

这消息当时异常秘密,除极少数学生外,大部分同学都是茫然的。第二天(五四)早晨,分头向各校学生会接洽,约期下午一时在天安门集合,表面上只说向政府请愿。

那天下午,北京的大学专门各校学生二三千人整队向天安门出发。那天不是星期日,各校学生因爱国的情感的激动而踊跃参加的,固然居多数,但借此机会往窑子、戏院、公寓一溜的也确不少。

在天安门集合以后,议决向政府请愿,并游行示威。这次运动,有队伍,有指挥,有旗帜,有口号。在匆促的时间内居然有这样的组织,不能不视为群众运动行动上的进步。当时本只有请政府惩办曹陆章的旗帜与口号。在事前,这许多群众是不料要闯进赵家楼曹氏的住宅而去殴打章氏的。向政府请愿后,一部分学生已开始零星散去;但参与前一晚秘密会议的学生们乘群众感情紧张的时候,主张到曹氏住宅前面示威。这一个严重的议案居然第一步得到成功。赵家楼的胡同并不阔大,只容得四人一行;曹氏住宅门口也只有一个警察。当时群众热烈地叫着口号,蜂拥到赵家楼,曹氏仆役见人数过多,立刻关闭大门。于是又有人利用这关门的刺激主张闯进去。曹氏住宅大门的左首有一个仆役卧房的小窗,有某君用拳头打碎玻璃,从小窗中爬进,将大门洞开,于是群众一哄而入。

当日曹章陆三人确在那边会议或谈话,听说事前已有人通知要他们注意预防;但他们或者以为学生的把戏无足重视,所以并没有防备。到了学生大队闯进以后,他们开始逃避,曹陆二人传说由后门溜走,但章氏不知如何竟在住宅附近一个小店内被学生们发见,因被殴辱。当时章氏始终不开口,并且有一位日本人样的遮护着他。学生们对于章氏面貌不熟悉,疑为日人,恐引起交涉,曾自相劝阻,但有人将章氏相片与本人对照,觉得并没错误,于是又加殴击。据说当时屡殴屡止达半小时以上,后恐伤及生命,才始中止。至于那一部分闯进曹宅的,先割断电话;次搜索文件,无所得;于是将房间中的帷帐拉下作为引火物。当时最滑稽的,是某君当感情奋张之余,用拳头打停在天井中的汽车的玻璃,将自己的手弄得流血。在这样纷乱情形的时光,与曹宅比连的某家女眷(事后或说就是曹氏眷属)用好言劝慰学生,说曹氏家属早已避去,你们倘若在此放火,将殃及他们。那时学生们暴动的情绪已渐过去,居然听从,逐渐散走。没有半小时之久,救火车与警察、宪兵已大队赶到,于是开始逮捕,计曹氏住宅内与街道上穿制服的学生被逮的凡数十人。事变以后,一部分学生,更其是法政专门学校学生,颇有怨言,说不应该趁着血气做这不合法的暴动,而不知这本是在预料中的计划呢!……

梧桐

李渔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

花木种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观身。《易》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

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念,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

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

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

刹那十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

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

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竟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朋友

巴金

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明了一个名词的意义,这名词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在朋友们的面前我只感到惭愧。他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有方法可以报答他们。”这并不是谦逊的客气话,这是真的事实。说过这些话,我第二天就离开了那朋友,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再见。但是他所给我的那一点温暖至今还使我的心在颤动。

我的生命大概不会是久长的吧。然而在那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点光彩,这明灯就是友情。我应该感谢它,因为靠了它我才能够活到现在;而且把家庭所给我的阴影扫除掉的也正是它。

世间有不少的人为了家庭弃绝朋友,至少也会得在家庭和朋友之间划一个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过许多倍。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曾亲眼看见,一些人结了婚过后就离开朋友、离开事业,使得一个粗暴的年轻朋友竟然发生一个奇怪的思想,说要杀掉一个友人之妻以警戒其余的女人。当他对我们发表这样的主张时,大家都取笑他。但是我后来知道了一件事实:这朋友因为这个缘故便逃避了两个女性的追逐。

朋友是暂时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动里我发见了这个信条。这个信条在我实在是不能够了解的。对于我,要是没有朋友,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也会讨一个老婆,生几个小孩,整日价做着发财的梦……

然而朋友们把我救了。他们给了我家庭所不能够给的东西。他们的友爱,他们的帮助,他们的鼓励,几次把我从深渊的沿边挽救回来。他们对于我常常显露了大量的慷慨。

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眼泪都分给了我,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这些不要报答的慷慨的施与,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温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他们,也并不曾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也没有做过一件报答的行为。但是朋友们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身上。对于我,他们太大量了。

这一次我走了许多新的地方,看见许多的朋友。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着看,忙着听,忙着说,忙着走。但是我不曾感受到一点困难,朋友给我预备好了一切,使我不会缺乏什么。我每走到一个新地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在上海的被日军毁掉了的旧居。而那许多真挚的笑脸却是在上海所不常看见的。

每一个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困苦简单,也要慷慨地分些些东西给我,虽然明明知道,我不能够给他一点报答。有些朋友,甚至他们的名字我以前还不知道,他们却也关心到我的健康,处处打听我的病况,直到他们看见了我的被日光晒黑了的脸和手膀,他们才放心微笑了。这种情形确实值得人流泪呵。

有人相信我不写文章就不能够生活。两个月以前,一个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说了许多关于我的生活的话。他也说我一天不写文章第二天就没有饭吃。这是不确实的。这次旅行就给我证明出来,即使我不写一个字,朋友们也不肯让我冻馁。世间还有许多大量的人,他们并不把自己个人和家庭看得异常重要,超过了一切的。靠了他们我才能够生活到现在,而且靠了他们我还要生活下去。

朋友们给我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我将怎样报答他们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

我近来在居友的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话:“消费乃是生命的条件……世间有一种不能与生存分开的大量,要是没有了它,我们就会死,就会内部地干枯起来。我们必须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之花。”

在我的眼前开放着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了。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开花?难道我已经是“内部地干枯”了么?

一个朋友说过:“我若是灯,我就要用我的光明来照彻黑暗。”

我不配做一盏明灯。那么让我来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来给这人间添一些温暖。

书叶机

龚自珍

鄞人叶机者,可谓异材者也。

嘉庆六年,举行辛酉科乡试。机以廪贡生治试具,凡竹篮、泥炉、油纸之属悉备。忽得巡抚檄日,贡生某毋与试。机大诧。

初,蔡牵、朱濆两盗为海巨痈,所至劫掠户口以百数,岁必再三至。海滨诸将怵息。俟其去,或扬帆施枪炮空中送之。寇反追,衄不以闻。故为患且十年。巡抚者,仪徵阮公也,素闻机名,知沿海人信官不如信机,又知海寇畏乡勇胜畏官兵,又知乡勇非机不能将。

八月,寇定海,将犯鄞。机得檄,号于众曰:“我一贫贡生,吮墨,执三寸管,将试于有司;售则试京师,不售则归耳。今中丞过听,檄我将乡里与海寇战,毋乃咍乎?虽然,不可已。愿诸君助我!”

众曰:“盍请银于文官?”“不可!”“盍借炮于武官?”“不可!”“事亟矣,何以助君?”

叶君乃揎臂大呼,且誓曰:“用官库中一枚钱,借官营中一秤火药而成功者,非男子也!”飞书募健足至行省,假所知豪士万金,假县中豪士万金。遂浓墨署一纸曰:“少年失乡曲欢致冻饿者,有拳力绝人者,渔于海者,父、子、兄、弟有曾戕于寇者,与无此数端而愿从我者,皆画诺!”夜半,赍纸者反,城中、村中画诺者三千人。天明,簿旗帜若干,火器若干,粮若干,机曰:“乌用众,以九舟出,余听命。”

是日也,潮大至,神风发于海上。一枪之发抵巨炮,一橹之势抵艅艎。杀贼四百余人。

九月,又败之于岸。十月,又逐之于海中。明年正月,又逐之于岛。浙半壁平。

出军时,樯中有红心蓝边旗,机之旗也。自署曰“代山”,其村名也。朱濆舰中或争轧诅神,必曰“遇代山旗”。

阮公闻于朝,奉旨以知县用。今为江南知县,为龚自珍道其事。

养蚕

丰子恺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第一件是养蚕。

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过了几天要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似乎以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的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的身边,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并叠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尽兴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的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虐杀!所谓饲蚕,是养犯人;所谓缫丝,是施炮烙!原来当时这种欢乐与幸福的背景是生灵的虐杀!早知如此,我决计不要吃他们的桑葚和软糕了。近来读《西青散记》,看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姊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

叶圣陶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

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滋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

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泼。

他们的脸使我感到惊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清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将要冒出焚烧一切的火焰,咬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地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显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唇,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如受奇耻大辱,看见这种种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消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上!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先妣事略

归有光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间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闲情记趣

沈复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成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底,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黏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斜偏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成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我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散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房,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捡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垆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书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或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樨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也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画家

周作人

可惜我并非画家,

不能将一枝毛笔,

写出许多情景。——

两个赤脚的小儿,

立在溪边滩上,

打架完了,

还同筑烂泥的小堰。

车外整天的秋雨,

靠窗望见许多圆笠,——

男的女的都在水田里,

赶忙着分种碧绿的稻秧。

小胡同口

放着一副菜担,——

满担是青的红的萝卜,

白的菜,紫的茄子;

卖菜的人立着慢慢的叫卖。

初寒的早晨,

马路旁边,靠着沟口,

一个黄衣服蓬头的人,

坐着睡觉,——

屈了身子,几乎叠作两折。

看他背后的曲线,

历历的显出生活的困倦。

这种种平凡的真实印象,

永久鲜明的留在心上;

可惜我并非画家,

不能用这枝毛笔,

将他明白写出。

新教师的第一堂课

[日本]田山花袋

夏丏尊译

在将要上课的时间以前,校长把学生召集到第一教室里,立在讲桌旁介绍新教员给学生:

“这回新请了这位×先生到学校里来教你们的课。×先生是××地方人,中学校出身。这个很好的先生,大家要好好地听从了学习啊!”

学生们见先生立在校长旁边微低了头,红着脸,颇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大家只是静听校长的介绍辞。

下一点钟,新先生就在第三教室的教桌前面出现了。教室中很整齐地排坐着十二三岁的高级部学生,正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等先生进来,就一起把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寂然无声了。

新先生走到教桌旁,坐下椅子去,脸孔仍是红红的。他带着一册读本,在桌上俯了头只管把书翻来翻去。

讲台下这里那里地发出微细的说话声。

教室门上的玻璃因尘埃已呈灰色,太阳黄黄地射着,喜鹊在门外反复啭叫,笨重的车声轧轧传来。

贴邻的教室里开始传出女教员的细而且尖的声音。

过了一会,新先生似乎已起了决心,把头抬起了。他那头发蓬松,阔额浓眉的脸孔上似乎现出着一种努力。

“从第几课起?”

这声音全教室的学生都听见。

“从第几课起?”他反复着说,“教到什么地方了?”

他这样说时,红色已从脸上褪去了。

回答声这里那里地起来。他依了学生的话把读本的某一页翻开。这时初上讲台的苦痛好像已大部消去。“反正已非教书不可,除了在这上努力以外更无别法,人家怎样说,怎样想,哪里管得许多。”他这样思忖,心里宽松起来了。

“那么,就从此开始吧。”

新先生开始把第六课来读。

学生听到快速而流畅的声音,比起那个前任老年教师的低微得像蜂叫的毫无活气的读音来,差得很远。可是那声音毕竟太快,学生们的耳朵里有许多来不及留住。学生们不看书,只管看着先生。

“怎样?听得懂吗?”

“请读得慢些。”

许多声音从许多地方起来。第二次读的时候,他注意了慢慢地读。

“怎样?这样读可懂得吗?”他露出了笑容,毫不生疏地说。

“先生!这回懂得了。”

“再比这快些也不要紧。”

学生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

“从前的先生读几次?两次?三次?”

“两次。”

“读两次。”

这样的回答声纷纷地起来。

“那么已经可以了。”他因学生天真烂漫的光景引起了兴致。“可是,第一次读得太快了,再补读一次吧。请大家好好地听着。”

这次读得更明白,不快也不慢。

他叫会读的学生举手,叫坐在前列的白面可爱的孩子试读。学生有会读的,也有不会读的。他把文章中的难字摘写在黑板上,一步一步地叫学生懂。遇到较难的字,特别圈点,在旁边给加上注音符号。初上讲台的痛苦不知不觉消除得如拭去一样,“只要干,就干得来”,他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快感。

时间已到,钟声响了。

词四首

李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丛书集成凡例

一、本书集古今丛书之大成,故定名为丛书集成。

二、我国丛书号称数干部;惟个人诗文集居其半,而内容割裂琐碎,实际不合丛书体例者,又居其余之半。其名实相符者,不过数百部。兹就此数百部中,选其最有价值者百部为初编。

三、初编丛书百部之选择标准,以实用与罕见为主;前者为适应需要,后者为流传孤本。

四、所选丛书,至清刊为止,民国新刊从阙。

五、所选丛书百部,内容约六千种,二万七千余卷。其一书分见数丛书者,则汰其重复,实存约四千一百种,约二万卷。

六、一书分见丛书中,详略不一者,取最足之本;其同属足本,无校注者取最前出之本,有校注者取最后出之本。名同而实异者两存之。

七、各书一律断句,以便读者。

八、排印方式以经济实用为主要条件,仿《万有文库》之式,以五号字为主,其有不宜排印者则改为影印。

九、各书篇幅多寡悬殊,本丛书排印时,就可能范围以一书自成一册为原则。其篇幅过巨者,分装各册从厚,以期一书所占册数不致过多。其篇幅过小者,装册从薄,以期一册所容种数不致过多。

十、各书顺序,按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可与《万有文库》合并陈列。

十一、本书另编左列32各种目录,以便检查:

1.按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排列者;

2.按书名首字及以下各字顺序排列者;

3.按各书编撰者姓名各字顺序排列者。

十二、原刻丛书百部计八千余册,占地甚多,取携检阅,均感不便;今整理排印为袖珍本,计四千册,占地不及原刻本八分之一,且有整齐划一之观。

图画

蔡元培

吾人视觉之所得,皆面也;赖肤觉之助,而后见为体。建筑、雕刻,体面互见之美术也。其有舍体而取面,而于面之中仍含有体之感觉者,为图画。

体之感觉何自起?曰起于远近之比例、明暗之掩映。西人更益以绘影、写光之法,而景状益近于自然。

图画之内容:曰人,曰动物,曰植物,曰宫室,曰山水,曰宗教,曰历史,曰风俗。既视建筑、雕刻为繁复,而又含有音乐及诗歌之意味,故感人尤深。

图画之设色者用水彩,中外所同也;而西人更有油画,始于“文艺中兴”时代之意大利,迄今盛行,其不设色者,曰水墨,以墨笔为浓淡之烘染者也;曰白描,以细笔钩勒形廓者也。不设色之画,其感人也,纯以形式及笔势;设色之画,其感人也,于形式、笔势以外,兼用激刺。

中国画家自临摹旧作入手;西洋画家自描写实物入手。故中国之画,自肖像而外,多以意构;虽名山水之图,亦多以记忆所得者为之。西人之画,则人物必有概范,山水必有实景;虽理想派之作,亦先有所本,乃增损而润色之。

中国之画,与书法为缘,而多含文学之趣味;西人之画,与建筑、雕刻为缘,而佐以科学之观察、哲学之思想。故中国之画以气韵胜,善画者多工书而能诗;西人之画以技能及义蕴胜,善画者或兼建筑、图画二术,而图画之发达常与科学及哲学相随焉。中国之图画术,托始于虞、夏,备于唐而极盛于宋;其后为之者较少,而名家亦复辈出。西洋之图画术,托始于希腊,发展于十四、十五世纪,极盛于十六世纪。近三世纪,则学校大备,画人伙颐;而标新领异之才亦时出于其间焉。

关于《国文百八课》

夏丏尊 叶圣陶

这是一部侧重文章形式的书,所选取的文章虽也顾到内容的纯正和性质的变化,但文章的处置全从形式上着眼。

依我们的信念,国文科和别的学科性质不同,除了文法、修辞等部分以外,是拿不出独立固定的材料来的。凡是在白纸上写着黑字的东西,当作文章来阅读、来玩索的时候,什么都是国文科的工作,否则不是。一篇《项羽本纪》是历史科的材料,要当作文章去求理解,去学习章句间的法则的时候,才算是国文科的工作。所以在国文科里读《项羽本纪》,所当着眼的不应只是故事的开端、发展和结局,应是生字难句的理解和文章方法的摄取。读英文的人,如果读了《龟兔竞走》,只记得兔怎样自负,龟怎样努力,结果兔怎样失败,龟怎样胜利等等的故事的内容,而不记得那课文章里的生字、难句,以及向来所未碰到过的文章上的某种方式,那么他等于在听人讲龟兔竞走的故事,并不在学习英文。故事是听不完的,学习英文才是目的,不论国文、英文,凡是学习语言文字如不着眼于形式方面,只在内容上去寻求,结果是劳力多而收获少。竟有许多青年在学校里学过好几年国文,而文章还写不通的。其原因也许就在学习未得要领。他们每日在教室里对着书或油印的文选,听老师讲故事,故事是记得了,而对于那表现故事的方法仍旧茫然,难怪他们表现能力缺乏了。

因此,我们主张把学习国文的目标侧重在形式的讨究,同时主张把材料的范围放宽,洋洋洒洒的富有情趣的材料固然选取,零星的便笺、一条一条的章则、朴实干燥的科学的记述等也选取。

本书在编辑上自信是极认真的,仅仅每课文话话题的写定,就费去了不少的时间。本书预定一百零八课,每课各说述文章上的一个项目。哪些项目需要,哪些项目可略,颇费推敲。至于前后的排列,也大费过心思。

文话的话题决定以后,次之是选文了。文章是多方面的东西,一篇文章可从种种视角来看,也可应用在种种的目标上。例如朱自清的《背影》可以作“随笔”的例,可以作“抒情”的例,可以作“叙述”的例,也可以作“第一人称的立脚点”的例,此外如果和别篇比较对照起来,还可定出各种各样的目标来处置这篇文章。(如和文言文对照起来,就成语体文的例等等。)我们预定的文话项目有一百零八个,就代表着文章知识的一百零八个方面。选文每课两篇,共计二百一十六篇。要把每一篇选文用各种各样的视角去看,使排列成一个系统,既要适合又要有变化,这是一件难得讨好的事,我们在这点上颇费了不少的苦心。

最感麻烦的是文法、修辞的例句的搜集。关于文法和修辞的每一法则,如果凭空造例,或随举前人的文句为例,是很容易的,可是要在限定的几篇选文中去找寻,却比较费事了。我们为了找寻例句,记忆翻检,费尽工夫,非不得已,不自己造句或随取前人文句。

选古今现成的文章作教材,这虽已成习惯,其实并不一定是好方法,尤其是对于初中程度的学生。现代的青年有现代青年的生活,古人所写的文章内容形式固然不合现代青年的需要,就是现代作家所写的文章,写作时也并非以给青年读为目的,何尝能合乎一般青年的需要呢?最理想的方法是依照青年的需要,从青年生活上取题材,分门别类地写出许多文章来,代替选文。

我们多年以来,也曾抱有这种理想。这次编辑本书,一时曾思把这理想实现,终于因为下面所说的两个原因中止了。第一,叫青年只读我们一二人的写作,究竟嫌太单调。第二,学习国文的目的,一部分在练习写作,一部分在养成阅读各种文字的能力。一个青年将来必将和各种各样的文字接触,如果只顾到目前情形的适合,对于他们的将来也许是不利的。犹之口味,他们目前虽只配吃甜,将来难免要碰到酸的、苦的、辣的东西。预先把甜、酸、苦、辣都叫他们尝尝,也是合乎教育的意义的事。

说虽如此,我们总觉得现成的文章不适合于青年学生。现在已是飞机炸弹的时代了,从《三国志演义》里选出单刀匹马的战争故事叫青年来读,固然不对劲;青年是活泼的,叫他们读现代中年人或老年人所写的感伤的文字,也同样不合理。

初中国文科的讲读材料是值得研究的大问题。本书虽因上面所举的两个原因,仍依向来旧习惯,选用古今现成的文章,但自己并不满意。

前面讲过,本书是侧重文章形式的,从形式上着眼去处置现成的文章,也许可将内容不适合的毛病减却许多。时下颇有好几种国文课本是以内容分类的。把内容相类似的古今现成文章几篇合成一组,题材关于家庭的合在一处,题材关于爱国的合在一处。这种办法,一方面侵犯了公民科的范围,一方面失去了国文科的立场,我们未敢赞同。

本书每课附有修辞法或文法。修辞法和文法在中国还是新成立的。

修辞法在中国自古就有不少零碎的宝贵遗产,近来有人依靠外国的著作,重新作系统的演述,其中最完整的有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这是近年来的好书。有了这部书,修辞法上的问题差不多都已头头是道地解决了。我们依据的就是这部书。

至于文法,名著《马氏文通》只是关于文言的,本身也尚有许多可议的地方。白话文法虽也有几个人写过,差不多都是外国文法的改装,不能用来说明中国语言的一切构造。文法一科,可以说尚是有待开垦的荒地,尤其是关于白话方面的。朋友之中,颇有从各部分研究,发见某一类词的某一法则,或某一类句式的构造的新说明的。我们也曾努力于此,偶然有所发见。这些发见都是部分的,离开系统地建设尚远。

本书介绍文法,大体仍沿用马氏及时下文法书的系统,对于部分如有较好的新说者,在不破坏现在的系统条件之下,尽量改用新说(如第一册关于叙述句和说明句的讨论,关于句的成分的排列法的讨论等)。在此青黄不接的时代,我们觉得除此更无妥当的方法了。

本书问世以来,颇得好评。至于缺点,当然难免,我们自己发觉的缺点有一端就是太严整、太系统化了些。本书所采的是直进的编制法,步骤的完密是其长处,平板是其毛病。例如把文章分成记述、叙述、说明、议论四种体裁,按次排列。在有些重视变化兴味的人看来,会觉得平板吧。

但本书是彻头彻尾采取“文章学”的系统的,不愿为了变化兴味自乱其步骤。为补救平板计,也曾于可能的范围内力求变化。例如第三册里所列的大半虽为说明文的材料,但着眼的方面却各自不同。

我们以为杂乱地把文章选给学生读,不论目的何在,是从来国文科教学的大毛病。文章是读不完的,与其漫然地瞎读,究不如定了目标来读。本书每课有一目标。为求目标与目标间的系统完整,有时把变化兴味牺牲亦所不惜。所望使用者一方面认识本书的长处,一方面在可能的时候设法弥补本书的短处。(如临时提供别的新材料等。)

拉杂写了许多话,一部分是我们对于中学国文科教学的私见,想提出来和教学者商量的;一部分是本书编辑上的甘苦之谈。无论做什么事,做的人自己最明白,所谓“冷暖自知”之境者就是。编书的人把关于编书的情形以及书的长处短处,供状似地告诉给读者听,应该是有意义的事,尤其是有多数人使用的教本之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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