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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十九、新亚书院(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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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七月一日余夫妇离纽海文即去纽约。纽约曾屡去不一去。有一次曾赴哥伦比亚大学为丁龙讲座作讲演。有燕京大学旧同事何廉淬廉,曾为余详述丁龙讲座之来历。谓,美国南北战争时,纽约有某将军,退休后,一人独居。其人性气暴,好诟厉人,凡所用仆,皆不久辞去。有山东华侨丁龙,赴其家受雇,亦不久辞去。后某将军家屋遭火,时无仆人,丁龙忽至。某将军问何以复来,丁龙谓闻将军受困厄,中国孔子教人忠恕之道,特来相助。某将军谓不知君乃一读书人,知古圣人教训。丁龙言,余家积代为农,皆不识字,孔圣人语乃历代口舌相传。由是主仆相处如朋友交。一日,丁龙病,告其主,在此只只身,我衣食所需已蒙照顾,按月薪水所积,病不起,愿回主人。及其卒,某将军乃将丁龙历年薪水,又增巨款,捐赠哥伦比亚大学,特设丁龙讲座。谓,中国有如此人,其文化传统必多可观。此讲座则专供研究中国文化之用。至今不辍。余前在大陆时,留美学人相识不少,亦多留学哥大者,但从未闻彼等谈及丁龙。新文化运动礼教吃人等议论甚嚣尘上,但丁龙虽不识字,亦可谓受有中国礼教极深之感染者,彼之所作所为,何尝是吃了人。美国人深受感动,特设讲座,为美国大学提倡研究中国文化之首先第一处。国内人则倡言全盘西化,却未注意到丁龙。似乎丁龙其人其事绝不曾在彼辈心意中存留有丝毫影响,斯亦可怪。

余夫妇此次去纽约小住一星期,即转去华盛顿,住旬日。备蒙夏道泰夫妇殷勤招待。代租一住处,并同餐同游,使余夫妇丝毫不觉有在异乡旅游之不便处。又驻美大使前北大清华旧同事叶公超邀宴,或见故交新识多人,又去双橡园,并在中美文化协会有讲演。又转去芝加哥,应顾理雅之邀亦在芝加哥大学作一次讲演。顾理雅曾在北平留学,余早与相识。余等之去,本由芝大邀住其宾馆。或人言,芝大校区左侧有一黑人区,夜间往返市区不便。遂住市区一青年会馆。此黑人区本由白人居住,忽一家迁出,一黑人家迁入,其他白人遂尽迁出,乃变为黑人区。华籍教授钱存训未迁,余夫妇去其家,乃静适异常。余等在华盛顿,某夕宴会,某君任职大使馆,邀余夫妇席散去其家小坐。或言,某君家在黑人区,劝勿往。某君力言无恙,遂去。此区一如芝大侧旁之区,一黑人家迁入,一区白人遂尽迁出。两旁马路极宽大,四围交通亦极便。余等去,两旁电灯通明,而车辆则绝稀,亦备见静谧。纽约亦有黑人区,与华人区毗邻。其他大都市亦皆有黑人区。美国历届总统竞选,黑人必获优待,以期获得其选票。然黑人之政治地位日升,而社会地位低落如旧,黑白界线终难泯除。他日黑人生齿日繁,选票日增,当可竞选任大总统,此亦美国一大隐忧也。

意大利人落籍美国,亦有自成区落之势。犹太人则不闻受此歧视。此乃贫富界线,非关肤色。故日本昔为美国一大敌,今为美国一密友。不计财富,徒论情谊,则或非美国所喜也。

住芝加哥仅四日,即转去三藩市。途中特绕道去大峡谷。余夫妇曾停宿两宵,作畅游。在美国游览,极少人文古迹可资凭吊。如游华盛顿故居,亦仅供游览,甚少供人凭吊瞻仰之设备及部署。仅在市区大马路上,有华盛顿铜像矗立,乃为供人瞻仰者。然在露天大道上,车马络绎,乃为城市增一景色,非备人瞻仰一古迹。惟来大峡谷,乃有美国人势力西侵之种种故事可资联想。然一民族之立国精神岂在此乎?此等精神又乌可长供人留念。徘徊两日,俯仰感慨,有不胜言,亦不能言。亦惟有仅以游览心情过此两日耳。

余夫妇抵旧金山,居华人区一旅店,爱其人情风俗,俨如身履国土。新亚同事孙甄陶在此相晤,此后余等住旧金山两星期诸多活动,几全由甄陶代为安排。其子述宇自新亚毕业,就读于耶鲁研究所,攻习英国文学。是夏,进入博士班作研究生。一日,在侨团一茶会上讲演,深赞侨民不忘子女中国语文教育之美德,勉其持续勿懈。加州大学一中国名教授,曾劝华侨既为美国人,当在美国求前途,中国语文之训练应不重要。见余报端讲辞,与其意见相忤,本拟邀赴其家宴聚,因而中辍。美琦前留学加大,曾数次应邀至其家。其夫妇去耶鲁,余夫妇亦邀其家宴。至是遽变。中国人论交重道义,道不同不相为谋。似美国风气亦不如此。

张君劢闻余至旧金山,特请人来约期相见。时君劢伤腿未愈,行动不便。余夫妇赴其寓,君劢留晚餐。余问君劢,闻君曾提议国政三大端,有否其事。君尊西方民主,似应返台湾提出,并可向街头宣传。未获同情,亦可锲而不舍,争而不休。今远羁美国,只向政府动议,此仍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少数意见高出民众多数意见之上。与君往日参加制宪意态若不同。君劢未深辩。余夫妇离旧金山前两日,君劢又约在市区茶叙,亦未再提此事。后乃撰文其力驳余所持对中国政治传统非君主专制之见解。惜余未见其文,而君劢亦在美逝世矣。

又顾孟余夫妇在加州,美琦留学时,亦曾数赴其家。余与孟余初不相识,至是始获见面。孟余夫妇亲驾车来三藩市旅舍接余夫妇作郊游,并至其家餐叙,招待殷勤。然绝不与余谈及国内政事一语,与前俨似两人矣。及其夫妇返居台北,遂常往来。然孟余已病,往事尽不在记忆中。余与美琦迭视其夫妇之先后逝世,亦良堪悼念也。

余又曾游加州附近一赌城,在高山上。特爱其山旁之一湖,湖甚宽,四望皆山。欲觅滨湖咖啡店,闲眺湖景,竟不可得。美国人来赌城,亦为觅得一忙碌。湖中有游艇,登其上,驶行湖中,亦一忙碌也。至坐咖啡馆静眺,此种闲情逸趣,似美国人少欣赏。以中国人心情,游美国山川胜地,亦似情不对境,不相恰切。

北大旧学生张充和,擅唱昆曲,其夫傅汉思,为一德国汉学家,时在史丹福大学任教。傅汉思曾亲驾车来旧金山邀余夫妇赴史丹福参观,在其家住一宿。史大有一图书馆,专意搜集中国共产党材料。适蒋梦麟亦自台北往,在馆中相遇,坐谈一小时。梦麟告余,已连读君之《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似君书叙述国史优处太多,劣处则少。余问梦麟,所叙国史优处有不当处否。梦麟言,无之。余言,既无未当,则亦不妨多及。国史叙治世则详,叙乱世则略。一朝兴则详叙,一朝亡略及。拙著亦承国史旧例。今日国人好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不一道其优处,拙著亦以矫国人之偏,君谓有未当否。梦麟再三点首道是。

离旧金山又转去西雅图,寄宿李方桂夫妇家。晤及萧公权施友忠诸人。又陈世骧曾在港晤面,亦在加大重晤,其夫妇适亦先住方桂家,又得相遇。新亚旧同事夏济安,在加大任教,时亦在西雅图。屡次晤面,彼有意离美重返新亚,曾约于翌年转道伦敦来港。乃不幸于别后不久即病逝,亦堪悼念。时已值学校假期,余曾在华盛顿大学开一座谈会,未作专题讲演。余夫妇在西雅图极爱其湖山之胜,畅游一星期离去。

余夫妇自离纽海文,遍游各地皆乘汽车,便随处浏览。及离西雅图东返,始改乘火车。车行沿太平洋转入群山峻岭中,盘旋曲折,极为胜境。登上车顶厢楼,四旁及楼顶皆为大玻璃窗,眺望四围,更觉心旷神怡。意谓此路若在中国,必有僧道来此辟建寺庙塔院,成为游览之胜地。每游美国乡村,必有教堂,教徒即在人迹所聚处传教。中国则有来学,无往教。宗教亦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趋膜拜。中西习俗不同。今乃任此胜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车行第三日,沿密西西比河,汊港回环,烟树迷惘,远山遥堤,一一掠窗而过,景色甚似江南太湖一带。下午在芝加哥换车,翌晨四时抵水牛城。

万荣芳应约在水牛城相候,由其驾车去游尼加拉瀑布。余素爱观瀑,此瀑已早在电影中见过。乃乘汽车直达瀑布之顶,一石铺平坦大场,身倚场边栏杆上,瀑布即在栏杆下。似置身仍在城市中,而瀑布亦移来城市。因寻瀑布之源,背向直达一湖滨,亦如散步公园中,自然奇险渺无可得矣。

过一桥,入加拿大境,一楼面对瀑布,设餐厅,游客麇集,排队轮候。一桌散,乃克入坐。幸获一桌,正临窗,对岸悬瀑宛在窗前。时已值夜,瀑布上皆遍布五彩灯光,青红绿黄,霎即变色。窃意若移去此诸灯,亦可遥望瀑影,在深黑中轰豗一片,此是何等景象。若能返老回童,坐此餐桌前,玩赏缤纷电光,亦是一乐。今则两失之,不觉惘然。

余等既游尼加拉瀑布,才转赴加拿大之多伦多。时翁舲雨有一子在此读书,舲雨夫人亦在此。余等特往访之,同游市外一中国式园林,闻系前清时一加拿大人游北京归而仿建者。骤入门,见楼前一古松一稚柳并峙,余忽有启悟,乃知此为中国人之匠心布置。稚柳傍古松,非不自然,但在自然中颇难觅得。于不自然中创造更自然之一境,凡中国山川园林名胜皆如是。中国人作画亦如是。西洋人作画,必面临其境,如实描绘,谓之写真。其布置园林亦一仍自然,如旧金山多桧木公园是矣。加以布置,则成尼加拉瀑布。自然与人为显分两境。中国则必融自然入人为,又融人为入自然。使两境如一,乃为上乘。

多伦多大学教授史景成,陪余参观其博物馆之中国部分,有大批由加拿大人明义士来华所收藏之龟甲,及商周钟鼎彝器。并有秦汉砖画陈列两壁,殊为壮观。其次有六朝隋唐以下及清代之种种古器物,又有一元代壁画,及一明墓。搜藏甚富,不亚于在美所见。

在多伦多住宿两宵,即返美,顺道乘轮作千岛之游。海山胜景,顾盼皆是,环行五小时。其南端甚近纽约,倘纽约居民群以此为游览之所,则往返绝非不便,而心胸大开,不啻另是一天地。惜当时纽约居民似游千岛者甚少,今隔二十年,不知有变否。

游千岛后,于返纽约途中,又去亚力山大海湾宿一宵。又去一湖,乃距纽约市北八十里一度假胜地。湖在山中,澄渟如镜,山高海拔一千五六百尺,山后有瀑布,沿瀑布而下,林树荫蔽,湍声清越,日光穿林而下,亦可谓声光影三绝矣。瀑布凡见三处,另一处未见。路上老树参天多百年以上者,悬壁绝峻峭,游人必步行或骑马到此,可尝游山之味。在此湖亦宿一宵而去。返抵纽约,又一周,于九月一日离美转赴伦敦。余等留美前后共七月余。

余离港前,伦敦来邀即将合组新大学之三院院长前往访问。余因赴美在即,约定离美后单独前往,至是始成行。余至伦敦,毛勤已退休归家,住伦敦近郊。亲来邀赴其家,盘桓一天,深夜始归,均由毛勤驾车迎送。当日傍晚余夫妇出外散步,附近一小镇,镇民亦群出。见余夫妇乃中国人,疑自香港来,余告以来自美国。彼辈乃竞问美英优劣。余答,美国何堪与英国相比。彼辈大惊诧,问何据。余指田塍间老幼男女弥布,曰,如此接近大自然,生活何等幸福。美国人家宅纵在乡野,出门即大马路,汽车交驶,岂容徒步。即欲就近买一包纸烟卷,亦得驾车出门。长日困居院中,何得如君辈快乐。闻者色喜,首肯。但一人谓,不久此形势即逼来,恐吾辈此种生活亦不得长久矣。又一人谓,文化人生必经时间,指近山草皮曰,此等草皮至少已当历五百年以上。美国人学我们种草皮,最多不得满四百年,何堪相比。英国人极不喜美国人出己上,但亦无奈之何。此一番田野闲谈可征。

富尔敦亦特来邀余夫妇去其家住一宵。火车路程一小时即达,午后讨论香港创办新大学事,谈及校长问题,两人仍各持旧见,不相下。出至郊外,参观在此兴建一大学之新校址,彼即预定任此校之校长。晚餐后,续谈香港新大学校长问题,仍不得解决。翌晨再谈,仍无结果。午后,富尔敦亲送余夫妇返伦敦。车上仍续谈此问题。余问,当前中国学人君意竟无堪当一理想大学校长之选否。富尔敦色变,遽谓此问题当依尊旨,即此作决定,幸勿再提。

余屡闻国人每以好古守旧自谴,及来英访问牛津剑桥,乃觉英国人好古守旧之心亦不弱。余遍游牛津各学院,物质规模生活细节多历长时期,各循旧状不变。适英女王将来访,各处墙壁略加粉刷,五六百年旧石皮薄加剥落,如是而已。在剑桥晤一英籍教授,任中国《论语》一课,告余大感困倦。以一英国人治西书,自可各有悟入,遇疑难处,各自发问,教者可随宜启导。读中国古籍如《论语》,所问尽属字句义解,无大相歧。教者亦只遵旧制,分别作答,再三重复,岂不生厌。但讲堂上课限于向例,不专依书本循章蹈句作解。所授内容变,而体制不变,徒滋拘束。

其实英国此种守旧不变之心习,随处可见。即如伦敦西敏寺白金汉宫及国会大厦,一排骈列,神权、王权、民权政治体制上之三大转变,新者已来,旧者仍存。尤其是唐宁街十号,最可作英国人守旧不变一好例。

返论美国,亦何弗然。耶鲁初建校舍,远不如此后新建校舍之古老。余宿哈佛一宾馆,为市容改变,其原宅全部照旧自路右迁路左。全幢建筑丝毫未动。工程之大,设计之精,校中人相告,引为夸荣。苟不存好旧之心,何不重新建筑,既省钱,又可内容更新以适时宜。芝加哥校舍落成大典,嫌其屋宇之新建,墙壁先加涂污,以壮观瞻。余游华盛顿故居,餐厅桌椅全选欧洲旧制,舒适堂皇皆所不计。一若非此不足表示其庄严。其他类此者不详述。抑欧人之古,仅自希腊,故欧人亦必以希腊为荣。更古如埃及巴比伦,则与欧人关系较疏,但欧人亦甚以古荣之。余游英伦博物馆,有一雅典古建筑,全部移来。在雅典原址,则为照样兴建以偿之。余告导游者,余在美访其博物馆,埃及雅典古物皆出价购取,是为资本主义社会一表示。今在此所见,强力夺来,乃帝国主义一表现。若慕雅典此一建筑,何不在此仿造一所,而原建筑仍留旧址,两地游者同可欣赏,此为两得之。今则两失之矣。导游者无以应。

余游英伦,觉其社会闲逸之情远胜在美所见。尤喜剑桥静谧宜人,坐溪桥旁一小咖啡馆,俨如在苏州坐茶室,久不思去。又访罗马古长城遗址,竟日往返,沿途所遘,绝不见熙攘之态。归途在十八世纪之小农庄故址登楼小坐,三面环山,惟余夫妇及陪游者英人某君三人,同进咖啡。一女侍,全楼四人,楼外阒寂,不闻车声。此等岑寂之境,在美颇不易遇。非夕阳残照,恋坐不忍行。

余等在伦敦又曾游其律师区,印象极深。中国古人言采风问俗,此等乃非书本知识所易触及者。又游蜡人馆,其楼上有欧洲中古时期贵族地主虐待农奴之酷刑惨景,感动甚深。越年,曾嘱人前往摄取其镜头,乃告馆中已移去,不可复见矣。此为考论西方封建社会一项稀见而可贵之最佳资料,未能摄影保留,惜哉惜哉。

余夫妇在伦敦得遇旧知陈源通伯及其夫人林淑华女士,曾至其家。通伯又屡来访,同餐同游,并又先为余夫妇去巴黎作接洽。此后通伯来台北,途经香港,又访余于新亚。及余迁来台北,通伯在英逝世,淑华女士来台北开追悼会,余夫妇亦参加。又特为文悼之。对其以前主张新文学之经过与意想,有所阐述。其他在英所遇旧交相识尚多,兹不一一具述。

又忆游剑桥,遇一英籍教授,新自北平留学归来。邀余夫妇赴其家茶叙。语次,谈及在北平曾读一文,批评某教授论墨学,其文用笔名,遍询他人均不知著者之真姓名。惟知此文撰在对日抗战前,其时先生尚在北平,不知曾悉此文之著者否?余请取此文一阅,彼乃持一长梯,登阁楼,取下一书,交余阅之。此书乃武汉大学某教授所著,时余在北平,读其书,有异议。因某杂志嘱,遂撰此文。篇末谓,国难方殷,余辈乃讨论此等问题,实非急需。因取名与忘二字,嘱著者勿再笔墨往返。后该书又在北平重印,并收进余文,谓今时已升平,盼以真姓名相告,当可面请教益。大意如此。余笑告主人,此文适为余作,然久已忘之矣。及余返港后,遂觅得其书,意欲将此文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但今检《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册战国之部,此文仍未收入。故志于此,以待他日之再检。

在英共住二十二日,自伦敦转巴黎。贺光中夫妇适自新加坡来巴黎,光中乃专为抄录巴黎所藏敦煌文件而来,故需久住,特租一屋。余夫妇亦同寓其处,在巴黎多蒙其夫妇陪游。

游凯旋门及拿破仑墓,乃知法国政情与英大异,其商业情况亦不同,而闲逸之情则又过之。美国华盛顿市区规划模仿巴黎,但自国会直达华盛顿铜像之大道,显与巴黎凯旋门前之大道不同。坐凯旋门前大道旁之长排咖啡座上,闲看大道游客,乃至把杯闲话,此情此景,巴黎独有。咖啡店遍市易觅。携长条面包在塞纳河边散步,此情此景亦惟在巴黎见之。富强孰不慕,而闲逸亦孰不喜。即论大陆旧日上海租界,商业繁旺在英租界,而来作寓公则喜卜居法租界。即今世界游人亦多爱巴黎,胜于伦敦。羡慕富强,则美国居首,英次之,法最居末。求享闲逸,则法英美次序倒转。若果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从,则待世人之别择矣。

余游凡尔赛旧王官,长楼连楹。较之韩国日本所见宫殿宏伟,门墙深严,不啻似一富人居,一如小巫之见大巫矣。此非依政体之专制程度分,乃自民族心理之厚薄轻重分。东方人尊上位,致其崇高之敬心,自与西方人争衡权利,攘夺霸占之心有不同。故西方人重商,即法国亦不免。自拥财富,斯可平视高位。非专制,则高位不易踞。不如东方人尚谦德,转使下僚诚服也。美国之白宫,英国之唐宁街十号,则又故示谦德而失其体制矣。

又游凡尔赛之别宫,闻乃模仿中国园林而建,占地甚广,林溪甚繁。然游览所得,尚不如在加拿大多伦多所见一中国式园林之启发多而影响深。可知一民族自己历史传统深,则得于人者转浅。自己历史传统浅,则得于人者易深。即以两地此一事为例,亦可知矣。

余又在巴黎市偏区一山东小面馆进膳,此馆碗筷匙碟,桌椅陈设,皆近百年前旧物。即在中国北方,亦难寻觅。不知此家主人自来巴黎,何以祖孙世代能牢守此旧规模不变。然亦有法国人络绎来顾。盖风情之特殊,益觉饮膳之异味。中国食馆遍于欧美,余夫妇此游所品尝亦多矣,然未见如此馆之简陋。当日所进面味已全忘,然其用具陈设则犹历历在心,亦此游中一奇遇也。而中国人之好古守旧,则又非并世人之所能比矣。

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光中邀其来寓。与余餐叙。长谈至深夜十一时始别。彼询及余发现章实斋遗著事,余详告之。彼因急赴波斯考察一新出土之中国古碑,遂未再见。后有年,彼来香港,重获一面。又巴黎大学中国文献馆馆长纪业马,因事离巴黎,其夫人胡品清乃中国人,特在家设一茶会,晤见中法英美学人近二十人。余之游英法,一意参观,两国之汉学家,非特有机缘,甚少晤及。在伦敦,亦惟伦敦大学远东系主任西蒙教授曾设宴相待。其子并曾陪游。其他亦少接触。

余夫妇游巴黎共旬日,忽得香港新亚来信,学校有事,促急归。因取消欧陆其他各国之行,法国其他地区亦未前往,匆匆离巴黎转赴罗马,作为此行最后之一程。

余夫妇赴罗马,驻教廷大使谢寿康次彭特来机场迎接。并为在其使馆附近定一旅馆。当晚即由次彭晚宴。此下数日,或在使馆,或在市区,几乎尽由次彭约同饮膳。次彭虽久从事外交界,而为人坦率真诚。一夕同餐,次彭择碟中一鱼头置余碗中。其夫人谓,汝自喜食鱼头,不问客亦嗜此品否。余笑答,生长江苏无锡鱼虾之乡,生平正爱此。次彭并屡次陪游市区各名胜古迹。余与次彭虽初相识,一见如故交,亦生平稀遘也。

一日,由罗光神甫陪赴梵谛冈,于广座中谒见教皇。罗神甫并于其寓所邀晚餐。次彭又曾两度陪余夫妇去梵谛冈,瞻仰巡览,几于无所不至。

余夫妇又曾畅游梵谛冈附近一古堡,整半日,遍历各处。使余于欧陆中古时期之堡垒情况,略获有知。并由次彭陪游圣保罗约翰圣彼得等教堂,才知文艺复兴后之教堂与中古时期之不同所在。余夫妇又特去庞贝古城,晨夕往返,沿途所见,始识意大利人之闲逸,犹胜于法人。若果以生活忙碌亦视为近代欧洲文化演进一项目,则意大利无疑犹当居法国后。惟意大利生活水准低,故其情趣乃不如法国。惟论古迹之丰,则英法远不能与意大利相比。文艺复兴虽起于罗马,然终为古所掩,不能与英法同享后起之新运。古今新旧不能相融一贯,又为余游英法意三国所同具之深感。今我国人一意慕欧美之新,疑我自身固有之旧,宜其不能调融合一矣。故人类文化贵能推陈出新,不当舍旧谋新耳。

余夫妇游罗马凡六日即匆促赋归,次彭亲送。适飞机误时,次彭详询余等所到,谓尚有半日闲,当伴游未去处。午餐后,飞机仍未到,次彭问有一处咖啡馆曾去否。余言,著名一希腊咖啡馆已由先生陪去过。次彭谓,非也。此处非熟人作伴不易去,店名由意语翻译当为天下第一家。尚有数小时闲,当必一去。遂偕往。店内四处皆咖啡袋,无座位,立柜前饮。次彭谓,如剩有意币,可尽购咖啡归香港细品之。依其言购一纸袋,乃赴机场。飞机中整夜少眠,而喉间余味津津,不觉渴。乃知方饮咖啡味醇性强,洵佳品也。乘客闻香气浓烈,或寻来余座前,问何处购得这样好咖啡。余夫妇遍饮各地咖啡,意居首,法英次之,美最末,而今午所饮犹为上选。即咖啡一味,亦与人生之闲逸忙碌成正比。一事一物之微,亦可觇文化之异同。此亦入国问俗之要旨也。

余返香港,乃知新亚内部为国庆日悬国旗有龃龉。余告来谈者,国家民族精神之体究与发扬,乃我全校师生积年累月所当努力一要目。悬挂国旗,乃一仪式。不当为此使学校前程生波折,乱步调。但国庆之晨,仍有人在学校楼顶私升国旗,旋又卸下,未肇事端。盖少数几人主张,绝大多数置之不问,而另有少数临事加以劝阻。然余之欧游则竟为此中辍,至今思之犹为怅然。

余返港最大一事,为觅新居。余不喜城市烦嚣,托人访之乡间,乃得沙田西林寺上层山腰一楼。更上即山顶,屋主人辟一大园为别墅。余夫妇亲赴踏看,深爱其境。或言火车站离此远,登山石级一百七十余,每日往返恐劳累。屋主管家陪去,谓我年七十余,每日上下,体况转健。先生来此居住,必可腰脚强劲,心神宽适,余遂定租。

余之《论语新解》初稿,已在耶鲁完成,自得新居,重理前业。取《朱子语类·论语》各条逐一细玩,再定取舍。适杨联升自哈佛来,亦来余山上宿一宵,归途经日本,余嘱其代购日本人著《论语》三种,一主程朱,一主陆王,一遵乾嘉汉学。虽多本中国旧说,从违抉择各异。余又再玩三书,细审从违。如是再逾半年,稿始定。

夏秋间,忽台风来,势烈空前,山居破坏,屋顶多掀开。修理费时,临时移楼下另一小宅。在楼上放一桌,余一人尽日握笔吟哦。较在耶鲁写初稿时,环境似更怡悦有加。

富尔敦又来,初面,又询余有关校长事仍持初意否。余告以余所争乃原则性者,他日物色校长人选,余决不参一议。富尔敦额首不语。有关新大学一切争议,至是遂定。又议校名问题,或主取名中山大学,或主名九龙大学,其他尚有多名,久不决。余谓,不如迳取已用之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众无异议。新校长既来,召崇基联合新亚三院院长每周开一联席会议,遇有异见,举手多数即通过。余与富尔敦毛勤以前彼此讨论商榷之情形,今则渺不可得矣。余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定。大学既成半年,乃商之赵冰董事长,得其同意,辞去新亚院长之职。时为一九六四年之夏,自创校以来,前后十五年,连前亚洲文商学院夜校一年,则为十六年。亦为余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惟董事会允余六五年为正式辞职之年,此一年则为余之休假年。时余年七十一。余旅居香港之办学生涯遂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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