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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悲哀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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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轧轧轧……

轧米船又在远处响起来了。

伊新叔的左手刚握住秤锤的索子,便松软下来。他的眼前起了无数的黑圈,漫山遍野的滚着滚着,朝着他这边。

“哼……”这声音从他的心底冲了出来,但立刻被他的喉咙梗住了,只从他的两鼻低微地迸了出去。

“四十九!”他定了一定神,大声的喊着。

“平一点吧,老板!还没有抬起哩!”卖柴的山里人抬着柴,叫着说,面上露着笑容。

“瞎说!称柴比不得称金子!——五十一!——一五十五!——五十四!——六十……这一头夹了许多硬柴!叫女人家怎样烧?她家里又没有几十个人吃饭!——四十八!”

“可以打开看的!不看见底下的一把格外大吗?”

“谁有闲工夫!不要就不要!——五十二!——一把软柴,总在三十斤以内!一头两把,哪里会有六十几斤!——五十三!——五十!——”

“不好捆得大一点吗?”

“你们的手什么手!天天捆惯了的!我这碗饭吃了十几年啦!五十一!——哄得过我吗?——五十!”

轧轧轧轧……

伊新叔觉得自己的两腿在战栗了。轧米船明明又到了河南桥这边,薛家村的村头。他虽然站在河北桥桥上,到村头还有半里路,他的眼前却已经有无数的黑圈滚来,他的鼻子闻到了窒息的煤油气,他看见了那只在黑圈迷漫中的大船。它在跳跃着,拍着水。埠头上站着许多男女,一箩一箩的把谷子倒进黑圈中的口一样的斗里,让它轧轧的咬着,啃着,吞了下去……

伊新叔呆木地在桥上坐下了,只把秤倚靠在自己的胸怀里。

他自己也是一个做米生意的人……不,他是昌祥南货店的老板,他的店就开在这桥下,街头第一家。他这南货店已经开了二十三年了。十五岁在北碶市学徒弟,二十岁结亲,二十四岁上半年生大女儿,下半年就自己在这里挂起招牌来。隔了一年,大儿子出世了,正所谓“先开花后结果”,生意便一天比一天好了。起初是专卖南货,带卖一点纸笔,随后生意越做越大,便带卖酱油火油老酒,又随后带卖香烟,换铜板,最后才雇了两个长工碧谷舂米,带做米生意。但还不够,他又做起“称手”来。起初是逢五逢十,薛家村市日,给店门口的贩子拿拿秤,后来就和山里人包了白菜,萝菔,毛笋,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他们一船一船的载来,全请他过秤,卖给贩子和顾客。日子久了,山里人的柴也请他兜主顾,请他过秤了。

他忙碌得几乎没有片刻休息。他的生意虽然好,却全是他一个人做的。他的店里没有经理,没有账房,也没有伙计和徒弟。他的唯一的帮手,只有伊新婶一个人。但她不识字,也不会算账,记性又不好。她只能帮他包包几个铜板的白糖黄糖,代他看看后。而且她还不能久坐在店里,因为她要洗衣煮饭,要带孩子。而他自己呢,没有人帮他做生意,却还要去帮别人的忙,无论谁托他,他没有一次推辞的。譬如薛家村里有人家办喜酒,做丧事,买菜,总是请他去的,因为他买得最好最便宜。又如薛家村里的来信,多半都由昌祥南货店转交。谁家来了信,他总是偷空送了去,有时念给人家听了,还给他们写好回信,带到店里,谁到北碶市去,走过店外,便转托他带到邮局去。

他吃的是咸菜,穿的是布衣,不爱赌也不吸烟,酒量是有限的,喝上半斤就红了脸。他这样辛苦,年轻的时候是为的祖宗,好让人家说说,某人有一个好的儿孙;年纪大了,是为的自己的儿孙,好让他们将来过一些舒服的日子。他是最爱体面的人,不肯让人家说半句批评。当他第二个儿子才出世的时候,他已经做了一桩大事,把他父母的坟墓全造好了。“钱用完了,可以再积起来的,”他常常这样想。果然不到几年,他把自己的寿穴也造了起来,而且把早年死了的阿哥的坟也做在一道。以后他便热热闹闹的把十六岁的大女儿嫁出去,给十岁的儿子讨了媳妇。到大儿子在上海做满三年学徒,赚得三元钱一月,他又在薛家村尽头架起一幢三间两彳共亍的七架屋了。

然而他并不就此告老休息,他仍和往日一样的辛苦着,甚至比从前还辛苦起来。逢五逢十,是薛家村的市日,不必说。二四七九是横石桥市日,他也站在河北桥桥上,拦住了一二只往横石桥去的柴船。

“卖得掉吗?”山里人问他说。

“自然!卸起来吧!包你们有办法的!”

怎么卖得掉呢,又不是逢五逢十,来往的人多?但是伊新叔自有办法。薛家村里无论哪一家还有多少柴,他全知道。他早已得着空和人家说定了。

“买一船去!阿根嫂!”他看见阿根嫂走到桥上,便站了起来,让笑容露在脸上。

“买半船吧!”

“这柴不错,阿根嫂,难得碰着,就买一船吧!五元二角算,今天格外便宜,总是要烧的,多买一点不要紧!——喂!来抬柴,长生!”他说着,提起了秤杆。

“五十一!——四十九!——五十三!……”

轧轧轧轧……

轧米船在薛家村的河湾那里响了。

伊新叔的耳朵仿佛塞了什么东西,连自己口里喊出来的数目,也听不清楚了。黑圈掩住了手边的细小的秤花,罩住了柴担和山里人,连站在帝边的阿根嫂也模糊了起来。

“生意真好!”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着,走了过去。

伊新叔定了一定神,原来是辛生公。

“请坐,请坐!”他像在自己的店里一样的和辛生公打着招呼。

但是辛生公头也不回的,却一迳走了。

伊新叔觉得辛生公对他的态度也和别人似的异样了。辛生公本是好人,一见面就惯说这种吉利话的。可是现在仿佛含了讥笑的神情,看他不起了。

轧轧轧轧……

轧米船又响了。

它是正在他造屋子的时候来的。房子还没有动工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北碶市永泰米行老板林吉康要办轧米船的消息。他知道轧米船一来,他的米生意就要清淡下来,少了一笔收入。但是他的造屋子的消息也早已传了开去,不能打消了。倘若立刻打消,他的面子从此就会失掉,而且会影响到生意的信用上来。

“机器米,吃了不要紧吗?”他那时就听到了一些人对他试探口气的话。

“各有各的好处!”他回答说,装出极有把握的样子,而且索性提早动工造屋了。

他知道轧米船一来,他的米生意会受影响,但他不相信会一点没有生意。他知道薛家村里有许多人怕吃了机器米生脚气病,同时薛家村里的人几乎每一家都和他相当有交情。万一米生意不好,他也尽有退路。他原来是开南货店兼做杂货的。这样生意做不得,还有那样。他全不怕。

但是林吉康仿佛知道了他提早动工的意思,说要办轧米船,立刻就办起来了。正当他竖柱上梁的那一天好日子,轧米船就驶到了薛家村。

轧轧轧轧……

这声音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小,全到河边来看望这新奇的怪物了。伊新叔只管放着大爆仗和鞭爆,却很少人走拢来。船正靠在他的邻近的埠头边,仿佛故意对他来示威一样。那是头一天。并没有人抬出谷子来给它轧。它轧的谷子是自己带来的。

轧轧轧轧……

这样的一直响到中午,轧米船忽然传出话来,说是今天下午六点钟以前,每家抬出一百斤谷来轧的,不要一个铜板。于是这话立刻传了开去,薛家村里像造反一样,谷子一担一担的挑出来抬出来了。不到一点钟,谷袋谷箩便从埠头上一直摆到桥边,挤得走不通路。

轧轧轧轧……

这声音没有一刻休息。黑圈呼呼的飞绕着,一直迷漫到伊新叔的屋子边。伊新叔本来是最快乐的一天,觉得他的一生大事,到今天可以说都已做完了,给轧米船一来,却弄得落入了地狱里一样,眼前一团漆黑,这轧轧轧轧的声音简直和刀砍没有分别。他的年纪已经将近半百,什么事情都遇到过,一只小小的轧米船本来不在他眼里,况且他又不是专靠卖米过日子的。但是它不早不迟,却要在他竖柱上梁的那一天开到薛家村来,这预兆实在太坏了!他几乎对于一切事情都起了恐慌,觉得以后的事情没有一点把握,做人将要一落千丈了似的。他一夜没有睡熟。轧米船一直响到天黑,就在那里停过夜。第二天天才亮,它又在那里响了。这样的一直轧了两天半,才把头一天三点半以前抬来的谷子统统轧完。有些人家抬出来了又抬回去,抬回去了又抬出来,到最后才轧好。

伊新叔的耳内时常听见一些不快活的话,这个说这样快,那个说这样方便。薛家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讲到它。

“看着吧!”他心里暗暗的想。他先要睁着冷眼,看它怎样下去。有些东西起初是可以哄动人家的,因为它希奇,但日子久了,好坏就给人家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看见过好多。

轧米船以后常常来了。它定的价钱是轧一百斤谷,三角半小洋。伊新叔算了一算,价钱比自己请人砻谷舂米并不便宜。譬如人工,一天是五角小洋,一天做二百斤谷,加上一斤老酒一角三分,一共六角三分就够了。饭菜是粗的,比不得裁缝。咸齑,海蜇,龙头鲓,大家多得很,用不着去买,米饭也算不得多少。有时请来的人不会吃酒,这一角三分就省去了。轧出来的比舂出来的白,那是的确的。可是乡下人并不想吃白米,米白了二百斤谷就变不得一石米。而且轧出来的米碎。轧米船的好处,只在省事,只在快。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请人砻谷善米,一向惯了,并不觉得什么麻烦。快慢呢,更没有关系,决没有人家吃完了米才等谷的。

伊新叔的观察一点不错,轧米船的生意有限得很。大家的计算正和伊新叔的一样,利害全看得出来,而且许多人还在讲着可怕的话,谁在上海汉口做生意,吃的是机器米,生了好几年脚气肿病,后来回到家里吃糙米,才好了。

一个月过去了,伊新叔查查账目,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只有五家人家向来在他这里来米的,这一个月里不来了。但是他们的生意并不多,一个月里根本就吃不了几个。薛家村里的人本来大半是自己请人砻的。朵米吃的人或者是因为家里没有砻谷的器具,或者是因为没有现钱买一百斤两百斤谷,才到他店里来零碎的朵米吃,而且他这里又可以欠账。轧米船抢去的这五家生意,因为他们比较的不穷,却是家里还购不起砻谷器具的,轧米船最大的生意还是在那些有谷子有砻具的人家。但这与他并没有关系。

两个月过去,五家之中已经有两家又回到他店里来朵米,轧米船的生意也已比不上第一个月,现在来的次数也少了。

“哪里抢得了我的生意!”伊新叔得意的暗暗地说。他现在全不怕了。他只觉得轧米船讨厌,老是乌烟瘴气的轧轧轧轧响着。尤其是他竖柱上梁的那天,故意停到他的埠头边来,对他做出吓人的样子。但是他虽然讨厌它,他却并不骂它。他觉得骂起它来,未免显得自己的度量太小了。

“自有人骂的。”他心里很明白,轧米船抢去的生意并不是他的。它抢的是那些给人家砻谷舂米的人的生意。轧米船在这里轧了二百斤谷子,就有一个人多一天闲空,多一天吃,少收入五角小洋。

“饿不死我们!”伊新叔早已听见有人在说这样又怨又气的话了。

那是真的,伊新叔知道,他们有气力拉得动砻,拿得动舂,挑得动担子,那一样做不得,何况他们也很少人专门靠这碗饭过日子的。

“一只大船,一架机器,用上一个男工,一个写账的,一个徒弟,看它怎样开销过去吧!”他们都给它估量了一下,这样说。

但是这一层,轧米船的老板林吉康早已注意到了。他有的是钱。他在北碶市开着永泰米行,万馀木行,兴昌绸缎庄,隆茂酱油店,天生祥南货店,还在县城里和人家合开了一家钱庄。他并不怕先亏本。他只要以后的生意好。第三个月一开始,轧米船忽然跌价了。以前是一百斤谷,三角半小洋,现在只要三角了。

这真是大跌价,薛家村里的人又哄动了。自己请人等谷的人家都像碰到了好机会,纷纷抬了谷子到埠头边去。

“吃亏的不是我!”伊新叔冷淡的说。他查了一查这个月的米生意,一共只有六家老主顾没有来往。他睁着冷眼旁看着,轧米船的生意好了一回,又慢慢的冷淡下去了。许多人已经在说轧出来的砻糠太碎,生不得火;细糠却太粗,喂不得鸡,只能卖给养鸭子的;价钱卖不到五个铜板,只值三个铜板一斤,还须自己筛了又筛。要砻糠粗,细糠细,大家宁愿请人来先把谷砻成糙米,然后再请轧米船轧成熟米。但这样一来,不能再叫人家出三角一百斤,只能出得一角半。

轧米船不能答应。写账的说,拿谷子来,拿米来,在他们都是一样的手续。一百斤谷子只能轧五斗米,一百斤糙米轧出来的差不多仍有百把斤米,这里就已经给大家便宜了,哪里还可以减少一半价钱。一定要少,就少到二角半,不能再少了。薛家村里的人不能答应,宁可仍旧自己请人等好舂好。

于是伊新叔亲眼看见轧米船的生意又坏下去了。

“还不是开销不过去的!”他说,心里倒有点痛快。

“这样赚不来,赚那样!”轧米船的老板林吉康却忽然想出别的方法来了。

他自己本来在北碶市开着永泰米行的,现在既然发达不开去,停了又不好,索性叫轧米船带卖米了。

现在轧米船才成了伊新叔的真正的对头了。它把价钱定得比伊新叔的低。伊新叔历来对人谦和,又肯帮别人的忙,又可以做账,他起初以为这项生意谁也抢他不过,却想不到轧米船把米价跌了下来,大家争着往那里去买了。上白,中白,倒还不要紧,吃白米的人本来少,下白可不同了,而轧米船的下白,却偏偏格外定得便宜。

“这东西害了许多人,还要害我吗?”他自言自语的说。扳起算盘来一算,照它的价钱,还有一点钱好赚。

“就跌下来,照你的价钱,看你抢得了我的生意不能!”伊新叔把米价也重新订过了,都和轧米船的一样:上白六元二角算,中白五元六角算,下白由五元算改成了四元八角。

伊新叔看见轧米船的生意又失败了,薛家村里的人到底和伊新叔要好,这样一来,又全到昌祥南货店来朵米了,没有一个人再到轧米船去柴米。

“机器米,滑头货!吃了生脚气病,那个要吃!”

林吉康看见轧米船的米生意又失败了,知道是伊新叔也跌了价的原因,他索性又跌起价来。他上中白的米价再跌了五分,下白竟又跌了一角。

伊新叔扳了一扳算盘,也就照样的跌了下来。

生意仍是伊新叔的。

然而林吉康又跌米价了:下自四元六。

伊新叔一算,一元一角算潮谷,燥干扇过一次,只有九成。一石米,就要四元谷本,一天人工三角半,连饭菜就四元四角朝外了,再加上屋租,捐税,运费,杂费,利息,只有亏本,没有钱可赚。

跟着跌不跌呢?不跌做不来米生意。新谷又将上市了,陈谷积着更吃亏。他只得咬着牙齿,也把米价跌了价。

现在轧米船的老板林吉康仿佛也不想再亏本了。轧米船索性不来了。他让它停在北碶市的河边,休了业。

伊新叔透了一口气过来,觉得亏本还不多,下半年可以补救的。

“瞎弄一场,想害人还不是连自己也害进在内了!”他嘘着气说,“不然,怎么会停办呢!”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林吉康已经下了决心,要弄倒他。

轧轧轧轧……

秋收一过,轧米船又突然出现在薛家村了。

它依然轧米又卖米。但两项的价钱都愈加便宜了。拿米去轧的,只要一角五分,依照了薛家村从前的要求。米价却一天一天便宜了下来,一直跌到下白四元算。

伊新叔才进了一批新谷,拼了命跟着跌,只是卖不出去。薛家村里的人全知道林吉康在和伊新叔牛花样,亏本是不在乎的,伊新叔跌了,林吉康一定还要跌。所以伊新叔跌了价,便没有人去买,等待着第二天到轧米船上去买更便宜的米。

伊新叔觉得实在亏本不下去了,只得立刻宣布不再做米生意,收了一半场面,退了工人,预备把收进来的谷卖出去。

“完啦,完啦!”他叹息着说,“人家本钱大,亏得起本,还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林吉康还不肯放过他。他知道伊新叔现在要把谷子卖出去了,他又来了一种花样。新谷一上场,他早已收入许多谷,现在他也要大批的出卖了。他依然不怕亏本,把谷价跌得非常的低。伊新叔不想卖了,然而又硬不过他。留到明年,又不知道年成好坏,而自己大批的谷存着,换不得钱,连南货店的生意也不能活动了。他没有办法,只得又亏本卖出去。

轧轧轧轧……

轧米船生意又好了。不但抢到了米生意,把工人的生意也抢到了。它现在三天一次,二天一次,有时每天到薛家村来了。

“恶鬼!”伊新叔一看见轧米船,就咬住了牙齿,暗暗的诅咒着。他已经负上了一笔债,想起来又不觉恐慌起来。他做了几十年生意,从来不曾上过这样大当。

伊新叔看着轧米船的米生意好了起来,米价又渐渐高了,他的谷子卖光,谷子的价钱也高了。

“不在乎,不在乎!”伊新叔只好这样想,这样说,倘若有人问到他这事情。“这本来是带做的生意。这里不赚那里赚!我还有别的生意好做的!”

真的,他现在只希望在南货杂货方面的生意好起来了。要不是他平时还做着别的生意,吃了这一大跌,便绝对没有再抬头的希望了。

他这昌祥南货店招牌老,信用好之外,还有一点最要紧的是地点。它刚在河北桥桥头第一家,街的上头,来往的人无论是陆路水路,坐在柜台里都看得很清楚。市日一到,担子和顾客全拥挤在他的店门口,他兼做别的生意便利,人家向他买东西也便利。房租一年四十元,双间门面,里面有栈房厨房,算起来也还不贵。米生意虽然不做了,空了许多地方出来,但伊新叔索性把南货店装饰起来,改做了一间客堂,样子愈加阔气了。到他店里来坐着闲谈的人本来就不少,客堂一设,闲坐的人没有在柜台内坐着那样拘束,愈加坐得久了。大家都姓薛,伊新叔向来又是最谦和的,无论他在不在店里,尽可坐在他的店里,闲谈的闲谈,听新闻的听新闻,观望水陆两路来往的也有,昌祥南货店虽然没有经理,帐房,伙计,学徒,给他们这么一来,却一点不显得冷落,反而格外的热闹了。

但这些人中间有照顾伊新叔的,也有帮倒忙的人。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在伊新叔面前说了这样的话:

“听说轧米船生意很好,林吉康有向你分租一间店面的意思呢!”

伊新叔睁起眼睛,发了火,说:

“——哼!做梦!出我一百元一月也不会租给他!除非等我关了门!”他咬着牙齿说。

“这话不错!”大家和着说。

说那话的是薛家村的村长,平时爱说笑话,伊新叔以为又是和他开玩笑,所以说出了直话,却想不到村长说这话有来因,他已经受了林吉康的委托。伊新叔不答应,丢了自己的面子,所以装出毫无关系似的,探探伊新叔的口气。果然不出他所料,伊新叔一听见这话不管是真是假,就火气直冲。

“就等他关了门再说!”林吉康笑了一笑说。他心里便在盘算,怎样报这一口气。

他现在不再显明的急忙的来对付伊新叔,他要慢慢的使伊新叔亏本下去。最先他只把他隆茂酱油店的酱油减低了一两个铜板的价钱。

北碶市到薛家村只有二里半路程,眨一眨眼就到。每天每天薛家村里的人总有几个到北碶市去。虽然隆茂的酱油只减低了一两个铜板,薛家村里的人也就立刻知道。大家并不在乎这二里半路,一听到这消息,便提着瓶子往北碶市去了。

“年头真坏!”伊新叔叹息着说,他还没有想到又有人在捉弄他。他觉得酱油生意本来就不大,不肯跟着跌,想留着看看风色。

过了不久,老酒的行情却提高了。许多人在讲说是今年的酒捐要加了,从前是一缸五元,今年会加到七元。糯米呢,因为时局不太平,又将和南稻谷一齐涨了起来。

“这里赚不来,那里赚!”伊新叔想。他打了一下算盘,看看糯米的价钱还涨得不多,连忙办好一笔现款,收进了一批陈酒。

果然谷价又继续涨了,伊新叔心里很喜欢。老酒的行情也已继续涨了起来,伊新叔也跟着行情走。

但是不多几天,隆茂的老酒却跌价了。伊新叔不相信以后会再便宜,他要留着日后卖,宁可眼前没有生意,也不肯跟着跌。于是伊新叔这里的老酒主顾又到北碶市去了。

北碶市的隆茂酱油店跌了几天,又涨了起来,涨了一点,又跌了下来,伊新叔愈加以为林吉康没有把握,愈加不肯跟着走。

九月一到,包酒捐的人来了。并没有加钱。时局也已安定下来。老酒的行情又跌了,伊新叔这时才知道上了当,赶快跟着人家跌了价。但隆茂仿佛比他更恐慌似的,卖得比别人家更便宜,跌了又跌,跌了又跌,三十个铜板一斤的老酒,竟会一直跌到二十个铜板。

伊新叔现在不能不跟着走了。别的店铺可以把酒积存起来,过了一年半载再卖,他可不能。他的本钱要还,利息又重,留上一年半载,谁晓得那时还会再跌不会呢!单是利上加利也就够了。

这一次亏本几乎和米生意差不多,使他起了极大的恐慌。他现在连酱油也不敢不跌价了。

然而伊新叔是一生做生意的,人家店铺的发达或倒闭,他看见了不晓得多少次。他一方面谨慎,一方面也有着相当的胆量。他现在虽然已经负了债,他仍有别的希望。

“二十几岁起到现在啦!”他说。“头几年单做南货生意也弄得好好的!”

“看着吧!”林吉康略略的说,“看你现在怎样!”

他又开始叫天生祥南货店廉价了。从北碶市到薛家村,他叫人一路贴着很触目的大廉价广告。这时正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采胸南货最多的时候,往年逢到配货的人家送一包祭灶果的,现地天生祥送两包了,而且价钱又便宜了许多。薛家村里的人又往北碶市去了。到了十二月十五,昌祥南货店还没有过年的气象。伊新叔跟着廉起价来,但还是生意不多。平日常常到他店堂里来坐着闲谈的那些人,现在也几乎绝迹了,他们一到年关,也有了忙碌的事情。同时银根也紧缩起来,上行一家一家的来了信,开了清单来,钱庄里也来催他解款了。

伊新叔看看没有一点希望了。这一年来为了造屋子,用完了钱还借了一些债,满以为一年半载可以赚出来还清,却不料米和酒亏了本,现在南货又赚不得钱。倘不是他为人谦和,昌祥南货店的招牌老,信用好,早已没有转折的余地,关上门办倒帐了。幸亏薛家村里的一些婆婆嫂嫂对他好,信任他,儿子丈夫寄来的过年款或自己的私钱,五十一百的拿到他那里来存放,解了他的围。

年关终于过去了。伊新叔自己知道未来的日子更可怕,结果怎样几乎不愿想了。但他也不能不自己哄骗着自己,说:

“今年再来过!一年有一年的运气!林吉康不见得会长久好下去,他倒起来更快!那害人的东西,他倒了,没有一点退路,我倒了还可以做‘称手’过日子的!”

真的,伊新叔没有本钱,可以做“称手”过日子的。一年到头有得东西称。白菜,萝菔,毛笋,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还有逢二四五七九的柴。

单是称柴的生意也够忙碌了,今天跑这里兜主顾,明天跑那里兜主顾。

“这柴包你不潮湿!”他看见品生婶在用手插到柴把心里去,就立刻从桥上站起来,止住了她,说。“有湿柴,我会给你拣出的!价钱不能再便宜了,五元二角算。”

“可以少一点吗?”品生婶问了。

“给你称得好一点吧。”伊新叔回答说。“价钱有行情,别地方什么价钱,我们这里也什么价钱,不能多也不能少的。买柴比不得买别的东西。我自己家里烧的也是柴,巴不得它便宜一点的。就是这两担吗?——来,抬起来!——四十八!——你看,这样大的一头柴,只有四十八斤,燥得真可以了!——五十!——五十一!——四十九!……”

轧轧轧轧……

轧米船在河北桥的埠头边响起来了。

伊新叔的眼前全是窒息的黑圈,滚着滚着,笼罩在他的四围,他透不过气,也睁不开眼来,他觉得自己瘫软得非常可怕,连忙又拖着秤坐倒在桥上。

轧轧轧轧……

他听见自己的心也大声的响了起来。它在用力的撞着。他觉得他身内的精力,全给它撞走了,那里面空得那么可怕,正像昌祥南货店一样,门开着,东西摆着,招牌挂着,但暗地里已经亏了本钱,栈房里的货旧的完了,新的没有进,外面背了一身债,毛一样的多……

“称一斤三全,伊新叔!”吉生伯母来买东西了。

伊新叔开开柜屉来,只剩了半斤龙眼。

他跑到栈房里,那里只有生了白花的黑枣。

再跑到柜台内,拉出几只柜屉来看,那里都是空的。他连忙遮住了吉生伯母的眼光,急速地推进了柜屉。

“卖完了,下午给你送来,好么?”

吉生伯母摇了摇头,走了。

他看见她的眼光里含着讥笑的神情,仿佛在说:“你立刻要办倒账啦!我知道!”

“一听罐头笋!”本全婶站在柜台外,说。

“请坐!请坐!”伊新叔连忙镇定下来,让笑容露在脸上,说。一面怕她看见不自然的神色,立刻转过身来,走到了橱边。

他呆了一会,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总算找到了一听。抹了一抹灰。

“怎么生了锈?拣一听好的吧!”本全婶瞪起奇异的眼光,说。

“外面不要紧,外面不要紧!运货的时候下了雨,所以生锈啦。你拿去不妨,开开来坏了再来换吧!”他这么说着,心里又起了恐慌。他看见本全婶瞪着眼在探看他的神色,估量店内的货物。她拿着罐头笋走了,她仿佛在暗地说:“昌祥南货店要倒啦!”

“要倒啦!要倒啦!”伊新叔听见她走出店门在对许多人说。

“要倒啦!要倒啦!”外面的人全在和着,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伊新叔连忙开开后门,走到了桥上。

“柴钱一总多少,请你代我垫付了吧!”品生婶说。

这话不对,她有钱存在他这里,现在要还了!

“我五十!”

“我一百!”

“我三百!”

“还给我!伊新叔!”

“……”

“……”

“……”

轧轧轧轧……

“把新屋子卖给我偿债!”

轧轧轧轧……

“把店屋让给我!”

轧轧轧轧……

长生嫂,万福婶,威康伯母,阿林侄,贵财叔,明发怕,本全婶,辛生公,阿根嫂,梅生驼背,阿李拐脚,三麻皮,上行,钱庄……全来了,黑圈似的漫山遍野的向他滚了过来。

伊新叔从桥栏上站了起来,把柴秤丢在一边。他知道现在连这一分行业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好吧,好吧,明天是市日。明天再来!包你们有办法的!”

他说着从桥上走了下来。

轧轧轧轧……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也在大声的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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