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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论高鹗

读《红楼梦》随笔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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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虽系小说史上未有之杰作,但其因袭前人之处亦复甚多。如相传结尾有所谓“情榜”,备列十二钗正、副、又副、三四副之名,约得六十人,大观园群芳罗致殆尽,此实与《水浒》石碣罡煞名次无异也。叙可卿丧仪买棺一节文字全袭《金瓶梅》,阚铎《红楼梦抉微》已备引之。又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请酒行令一段,脂砚斋本评曰:“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是《红楼》初行,当时人已如此说。又如甄、贾宝玉一式无二,即西游之真假悟空也。

长夏偶阅《坚瓠集》,见《红楼》之本于故记者又两条,虽不甚重要,而沿袭之迹甚明。《石头记》第七十回,宝钗的咏柳絮《临江仙》词曰: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大家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其实却套了侯蒙的咏纸鸢的《临江仙》。《坚瓠甲集》卷三“题纸鸢”条曰:

宋侯元功(蒙)少游场屋,年三十一始得乡贡,人以其年长忽不加敬,轻薄者画其形于纸鸢上,引线放之。元功见而大笑,作《临江仙》词曰:“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此未注明出处,殆本于《夷坚志》。侯词两段煞尾意颇重复,不如《红楼梦》薛词熨贴;同用《临江仙》调而一咏纸鸢,一咏柳絮,又稍不同。但作《石头记》时确受了这故事的影响,有书为证。做完《柳絮词》即有这么一大段的描写,引第一节以明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丫环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头子们回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环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咱们拿下它来。”……

回目是柳絮,咏的也是柳絮,但小说的描写却是风筝,自非偶然。若不先有了宋人风筝词的影像,我想他不会得这么写的。所以不能解释为偶合。

其另一事见于小说第二十六回,薛蟠请宝玉吃酒。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么?”薛蟠道:“怎么没看真!”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没趣,笑道:“谁知他是糖银是果银的!”

《坚瓠丙集》卷四“衡山图记”一条,其文如下:

文衡山生年与灵均同,因取“唯庚寅吾以降”句为图画。有一守自北方来,闻知衡山善画,因问人曰:“文先生前更有善画过之者乎?”或以唐伯虎对。又问:“伯虎何名?”曰:“唐寅。”守即跃起曰:“文先生屈己尊人如此!”人问何故。曰:“吾见文先生图画,曰,唯唐寅吾以降。”闻者喷饭。

那太守不识画儿上图章的篆文,把庚寅误为唐寅;薛蟠却并不识画儿上的款字,反把唐寅误为庚黄;不敢说《红楼梦》的作者一定用这典故,或只是碰巧偶合,但比较起来很有趣,假定二者之间有一种关连也不算鲁莽罢。

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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