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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名谈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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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以升

万物皆有名,有的还要有专名,就像人有名字一样。既然是名,当然就要起得好。孔夫子不是早就说过吗,“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为了名要“正”,就费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比如人名,在《永乐大典》或《四库全书》中,就有不少关于它的汇考、艺文、纪事、杂录等等的记载。至于对物题名,也是非同小可,既要意义恰当,又要工整大方。《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贾政说,“这匾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一座花园里的题名是件难事(要论理,要生色),那么,一座桥梁的题名,也就不简单了。

我国近代桥梁,受了西方影响,题名时,总是从地理观点出发的。只要能指出它的所在地,使人一望而知,就行了。铁路公路上,更是用里程标记作名字,如同某某路上的“345、678公里桥”,那才真是确切不移的。然而我国古时桥名,不是这样。它总要有些文学气息,使人见了,不由地发生情感,念念不忘。或是纪事抒情,引起深思遐想;或有诗情画意,为之心旷神怡。这样,通过慎重题名,一座桥的历史、作用或影响,就立刻表现出来,因而容易流传。桥的“身价”,也因此而抬高。一座桥出了名,它的名字还会跟着多起来,除了正名,还有俗名、别名等等,就像人名,除了学名,还有别号、小字等等。有的是在民间自然而然地逐渐形成的,有的却是文人学士,要借此而为自己题名的。总之,桥成就要题名,成为风气,也是我国古代文化的一个特色。

桥的题名,字不在多,如同人名一样,一般都是两个字,有时只有一个字。就只这一两个字,而能显示出桥的特征,正是我国文字的妙用。这是由于我国历史上的典故多和文学里的成语丰富的缘故。文史里的财富,大为桥名增光。然而桥多了,关于它的典故和成语也反过来为文史服务。比如,《史记》里“信如尾生”一辞来自桥的典故,《阿房宫赋》里,“长桥卧波”一辞来自桥的成语。桥的名字题得好,它对文史就可有贡献了。桥名的重要,有如此者。

现在来介绍一些桥名,借以窥知我国桥梁文学的丰富,它也许是世界无双的。先谈单名。较著名的有:“蓝桥”,在陕西蓝田县蓝溪上,“传其地有仙窟,即唐裴航遇云英处”;“枫桥”在苏州,唐张继有《枫桥夜泊》诗;“断桥”在杭州西湖,唐张祜诗:“断桥荒藓涩”,明朝莫仲玙有《断桥残雪》词等。但单名之桥往往系泛指,而又可能是专名,其中有的以材料为名,如“石桥”,梁简文帝即有《石桥》诗:“写虹便欲饮,图星逼似真”;“铁桥”,明朝吴兆元有《渡铁桥》诗:“宝筏群生渡,金绳八道开”;“竹桥”,杜甫有《观造竹桥》诗等。有的指明桥的所在,如“山桥”,梁简文帝诗:“卧石藤为缆,山桥树作梁”;“江桥”,唐杜甫诗:“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野桥”,唐刘长卿诗:“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等。有的指明桥的形状,如“方桥”,唐韩愈诗:“君欲问方桥,方桥如此作”;“斜桥”,宋朝欧阳修诗:“波光柳色碧溟蒙,曲渚斜桥画舸通”;“画桥”,宋朝范与求诗:“画桥依约垂杨外,映带残阳一抹红”;“朱桥”,唐朝郑谷诗:“朱桥直抵金门路,粉堞高连玉垒云”;“天桥”,山西太原保德州及云南大理都有,大理的“下断上连,石梁跨之,两岩激水溅珠,宛如梅绽,人呼为不谢梅”等。有的与桥畔景物有关,如“花桥”,福建宁德县、湖北长阳县及广西桂林都有,桂林的有“花桥烟雨”之称;“柳桥”,在杭州西湖,宋周邦彦词:“水涨鱼天拍柳桥”等。有的比较特殊,如“草桥”,在北京右安门外;“席桥”,在山东东平县,“相传宋真宗东封泰山,车驾经行,以席铺藉”;“瓜桥”,浙江富阳县,“世传孙钟设瓜于此桥”;“鸭桥”在陕西陕城。“金桥”在山西上党,唐潘炎有《金桥赋》。更有事涉怪诞的,如“暗桥”,在安徽建平县,“旧传伍员奔吴,避于山中,追者至此,云气护之,员及桥而天暗”;“鬼桥”,《初学记》“上方有鬼桥”;“赤桥”,在山西太原晋水北渠上,“宋太宗凿卧龙山,血出成河,因更今名”等。

桥名用两个字是最普遍而又标准化的,单名的桥已经不少,双名的更是多得多。试思每桥皆有名,在我们古老的大国,该有多少桥名啊!然而在这成千上万的单名和双名中,重复的究竟不多,如果把这所有的桥名都搜集起来,编成一部《中国桥名录》,该是够洋洋大观的了。

现在再来举一些双名的例,说明桥名的丰富多彩。根据反映内容,一部“桥名录”可分为五章。

第一章是“表扬”。首先是表扬桥的功用的,如“安济桥”,即“赵州桥”,在河北赵县洨河上,一名“大石桥”,制造奇特,“隋匠李春之迹也”;“万安桥”,即“洛阳桥”,在福建泉州,为渡海用,“去舟而徒,易危以安,民莫不利。”“灭渡桥”,在江苏吴县,桥成“南北往来者踊跃称庆,名灭渡,志平横暴也。”“安平桥”,在福建晋江,建成于宋绍兴二十二年,全长2255米,俗名“五里桥”,旧有“天下无桥长此桥”的传说。其次是表扬造桥人物的,如“绩麻桥”,在湖北孝感县,“世传居民女绩麻所建”;“夫妇桥”,即四川灌县竹索桥,清何先德造,未完,其妻续成之;“葛镜桥”,在贵州平越,明万历间葛镜建,“屡为水决,三建乃成,靡金巨万,悉罄家资”。

第二章是“纪事”,记载有关桥的流传下来的故事。如“万里桥”,在四川成都南门外,“昔孔明于此饯费聘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唐陆肱有《万里桥赋》,宋吕大防有《万里桥》诗,杜甫诗:“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唐张籍诗:“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宋苏轼诗:“我欲归寻万里桥,水花风叶暮萧萧”,宋陆游诗:“雕鞍送客双流驿,银烛看花万里桥”。“马桥”,即“升仙桥”,在四川成都北,西汉司马相如不甘贫贱,立志做官,“尝题柱云,大丈夫不乘马车,不复过此桥”,唐岑参有《升仙桥》诗:“及乘驷马车,却从桥上归”,宋京镗有《马桥记》云:“兹建桥以马名,自是长卿之遗踪亦不泯矣。”“兰亭桥”,在浙江绍兴,“晋王右军修禊处,桥下细石浅濑,水声昼夜不绝”。“洗耳桥”,在河南汝州,相传尧要将天下让给许由,许由自命清高,认为听了这话污了自己的耳朵,此桥所在“即许由洗耳处”。“虎渡桥”,在福建漳州,亦名江东桥,“江南桥梁,虎渡第一,昔欲修桥,有虎负子渡江,息于中流……乃因垒址为桥”。“宵市桥”,在江苏扬州,即“小市桥”,“相传隋炀帝时于此开夜市”。

第三章是“抒情”,通过桥名,来表达思想感情。如“销魂桥”,即“灞桥”,在陕西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因“取江淹别赋句,又呼为销魂桥”。唐王之涣诗:“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明葛一龙词:“桥上飞花桥下水,断肠人是过桥人。”“思乡桥”,在河北丰润,“宋徽宗北辕过桥,驻马四顾,泫然曰,吾过此向大漠,安得似此水还乡矣……人乃谓思乡桥也”。“至喜桥”,在四川广安,“昔欧阳修自吴入蜀,喜路险至此始平”。“情尽桥”,在四川简阳,唐雍陶《题情尽桥》诗有序云:“阳安送客至情尽桥,问其故,左右曰送迎之地止此。”“忘恩桥”,在陕西西安,“中官初入选,进东华门,门内有桥曰皇恩桥……俗呼曰忘恩桥,以中官既富贵,必仇所生,盖耻之也”。

第四章是“写景”,美化桥身及四周景物。如“垂虹桥”,在江苏吴江,桥身环如半月,长若垂虹,宋王安石《垂虹桥》诗云:“颇夸九州物,壮丽无此敌。”“春波桥”,在浙江绍兴,贺知章诗云:“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故取此名桥。“海棠桥”,在湖北黄州,“宋时桥侧海棠丛开,秦观尝醉卧于此,明日题其柱”。“胭脂桥”,在江西饶州,鄱阳王萧俨生活奢华,宅中宫人,洗胭脂水流出,把桥下水都染红了,故名。“月样桥”,在山东青州,“采石凝结如天成”。“绿杨桥”,在湖北蕲水,“因东坡醉卧桥上,有‘解鞍欹枕绿杨桥’之句,遂名”。按苏轼《西江月》词自序云:“春夜行蕲水中……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书此语桥柱上”,即是桥也。

第五章是“神话”,把神仙和桥梁联系起来,大多与道教有关。如“圣女桥”,在陕西白水,传说为三神女一夜成之。“白鹤桥”,在江苏句容,“汉永元间茅氏兄弟三人,乘鹤至此,有白鹤桥,大茅君驾白鹤会群仙处”。“集仙桥”,在江西安福,“相传居人夜闻桥上仙乐缭绕,旦往视之,惟见书吕洞宾字于桥柱”。“乘鱼桥”,在江苏苏州,“昔琴高乘鲤升仙之地”。“照影桥”,在湖北石首,“相传有仙人于此照影”。

以上是单字和双字的桥名录。三字、四字或更多字的桥名,当然也有,但为数极少。三字桥名中著名的有二十四桥,在江苏扬州。唐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中的“二十四桥”,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云是二十四座桥,并列举其名,但据南宋姜白石的《扬州慢》词:“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则又似一座桥。后来清朝梁章钜在《浪迹丛谈》中更提到在孟毓森所居宅旁之桥上,有“二十四桥”的题名榜,可见“二十四”已成为一座桥的专名。不过这种用数目字当专名的桥,并无他例,有的只是以数为序而已,如杜甫诗“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四字或以上的如“旧浣花桥”“杨柳河桥”、“德阳王桥”(以上均在成都)、“新学前桥”“建富木桥”(以上均在南昌)、“新饭店石桥”(四川温江)等等,有的是地名或人名关系,其余都是把单名或双名的桥加以解释,并非完整的专名。因此,中国桥名,基本上只有单名和双名两种,在《桥名录》中把这两种搜集齐全,所余就无几了。

但是,我国古桥并非个个都有专名。有的本来并无名称,后来有人随便叫它一下,逐渐也就成了名字,如“大桥”“小桥”“新桥”“旧桥”“长桥”“短桥”“南桥”“北桥”等等。这些“俗名”,时间一久,就成为“正名”了,如福州的“小桥”,因在“万寿桥”的大桥附近而得名,就此成为专名。有的“桥”,名气非常之大,但实际上并无此桥,如“陈桥”,在河南开封,宋赵匡胤“黄袍加身”处,实系“陈桥驿”,“唐为上元驿,朱全忠纵火,欲害李克用之所”,但更多的桥,却是不声不响地在那里服务,而它们的名字是早就湮没不彰了。可见,桥和桥名,都有幸与不幸,有的是有名无桥,有的是有桥无名。然而,虽是无名,难道就不是“英雄”!

(选自1962年7月22日《光明日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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