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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方观光株式会社的事务所在京桥的一栋大厦里。这栋大厦是很现代化的建筑,东方观光租下了其中的两个房间。因为是一栋新大厦,房间里面跟室外一样明亮,设备很齐全。盐川弘治在房间中隔出来的社员室里见到了德山岩雄专务。

德山说有好消息,叫弘治到这里见面。

德山本来准备去找弘治,被他制止了。现在在银行里提这件事不太好,行长并不完全赞成弘治。不过,他有自信,自己最终能解决行长派的反对意见。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之前,让德山到银行里来,给行长派无谓的刺激是不必要的。所以,弘治选择自己过来。

“是土庆次郎先生也终于要出手了。”

一见面,德山专务就满面春风地说。

“是土先生?”

“是啊。当然不是他亲自出面的。不管哪个项目,他总是在背后当总指挥。我说他要亲自出手,是说他的心腹宫川常务,将要直接负责我这边的事。”

“啊,那么……”

弘治瞪大了眼睛。宫川常务的名字,他当然也是早有所闻。

是土的王国有五位心腹重臣。他的大本营电铁,由是土先生的长子来打理,其他的旗下公司——电影、不动产、百货商店这些,都由那五人来担任社长,打理事业。宫川常务现在是是土庆次郎会长的智囊,参加了他麾下的重要事务。他是是土的左膀右臂,也是以后辅佐长子的人。这位宫川竟然直接参与了东方观光的事业,确实相当于是是土庆次郎亲自出马。

“两天前,我在某处见到了宫川常务。近期我们就会交换合同。”

“那么,他们应该也会出一大笔钱吧?”

“那是有条件的。不过,作为我们来说,”专务摊开双手,“我们也希望有自己的自主性。不一定会对是土先生言听计从。”

专务似乎在暗示他对是土心存防备。确实,是土庆次郎曾经数次从公司手里抢走生意,甚至得了个“强盗庆次郎”的外号。

不过,如果说是土对东方观光心存不轨,也就说明这个项目确实前途无量。

“所以,为了保持我们的自主性,我们要尽量筹集资金。把是土先生当成后援就行了。之前跟你谈好的,没问题吧?”

“没问题,肯定来得及。”

弘治告诉了德山自己融资的事情。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德山专务的身板似乎挺得更直了。是土积极参加,给了他自信。比起上次见面,他看起来游刃有余,气色更好了。

弘治放下心来。是土态度如此积极,这项投资毫无疑问,是值得的。这样一来,行长也会打消疑虑,答应这项融资。同时,从信子娘家拿到钱也更容易了。

“过段时间,我把你引见给这位宫川常务。”

德山专务已经把他的笔记本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我跟宫川先生也提起过你,他也很想见你。约在哪天好呢?他说看你的时间。”

对方的好意难得。对弘治来说,见见是土财阀的重要人物,肯定不是坏事。

“后天怎么样?”

“好啊。我没问题,我联系宫川先生看看。”

好事不断,弘治眼前一片光明,连外面照进房间里的光,都觉得没有自己面前的道路光明。

德山专务慢悠悠地端起咖啡杯。

“盐川先生,问你一个无聊的问题,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一脸好奇地问。

“在山阴。”

“哈哈,那边姓盐川的多吗?”

“挺多的。特别是我们村里,姓盐川的接近一半。有什么……”

“没有。我有个习惯,喜欢凭姓氏来猜别人的家乡。遇到姓氏比较特殊的人,我会直接猜出来,吓人家一跳。我倒不是对这方面有什么研究,也没熟记《新撰姓氏录》。不过,因为见过的人多,自然而然就能猜出来。盐川这个姓,我倒还没遇见过,所以才问你。”

“原来如此,真是个有趣的习惯。”

“不过,”专务眼含笑意地盯着盐川弘治,“最近,我还真碰到过盐川这个姓,她是个女人。”

弘治吃了一惊,看着专务红光满面的脸。

“是在甲府……我们有事务员驻扎在甲府。他们都是为了这项事业在那边常驻的,做些测量、调查、收购土地的工作。我经常因为工作去甲府,工作完了以后就和职员闲聊,一个年轻的职员说起了前几天他遇到的一件事,一件很奇妙的事。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

“那人说,自己的一个朋友在东京某所大学当助教,偶然跟他在甲府相遇。问他来做什么,原来是追随一个女人来的。仔细一问,还是助教的意中人,有很大可能住在甲府,助教便从东京追了过来。”

“……”

“我这个下属也爱凑热闹,就说起甲府附近的汤村,这个女人最有可能在那边落脚,他把朋友带到自己住的地方。他也住在汤村,于是打电话找遍了几乎所有的旅馆,找这个叫盐川的女人……所以,我又碰到了一个盐川,印象特别深刻。”

弘治取出一根香烟,慢慢叼到嘴里,专务拿出打火机帮他点火。

弘治吐出烟圈,抬起眉头。

“后来怎么样了?”

他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后面就没什么了。助教打听遍了每个旅馆,最后也没有找到那女人的下落。不过,助教并不死心,还跑去甲府车站死守……能被一个男人这么挂念,那个女人还真幸福啊。不过,说到大学助教……对了,忘了说,他好像是个经济学方面的老师。想来是个钻研高深学问的冷静的人,真意外,还是个疯狂的情种呢。”

弘治对这段话不置可否,眼睛望向别处,吐出白色的烟圈。

“盐川这个姓,还真是到处都有啊。”

#2

第二天晚上,盐川弘治来到了“白栅栏之家”。跟往常一样,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推开了门。玄关处一双鞋子都没有。

听到声响,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啊?”

“是我。”

没人回答。弘治走上走廊。家并不大,他马上就站在了房间门口。

“我进来了。”

“请进。”

枝理子面对三面镜,两手抬起,正在梳理头发。她已经换上了睡裙。

“准备睡了吗?”

弘治看看四周,在角落里一个壶形的新式椅子上坐下。

“是啊,也没什么事可做。”

枝理子一边梳头发一边摇动脑袋。弘治盯着她看。

“你老也不来,我一个人,又没什么事做,不如早睡。”

只听见梳子和头发细微的摩擦声。

“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女人并没有回答,只是专心地看着镜子,解开头发。

“之前那个大学老师的事,你再帮我调查一下……”

“不要。”女人忽然尖声叫道,“你就是有事的时候才来利用我,我又不是侦探。”

“……”

“我早就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没有这回事。”

“别想蒙混过关……你不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你想怎么样?”

“分手吧。”

“分手?”

弘治张开嘴,似乎颇感意外,看着女人的侧脸。

“是的……我们都已经四年了,也该到厌倦的时候了。”

她并不看他:“我很明白你怎么想的。所以,现在就做个决断吧。我这种女人最讨厌男人先提出分手。太没面子了……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主动提出来。这样,你也高兴吧。”

“这是你自己乱想。我可……”

弘治说。

“别糊弄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我要分手补偿金。”

“你有喜欢的男人了?”

“如果真有了,我也不要补偿金了。你得给我一笔钱,让我一个女人也能活下去。”

“要多少?”

弘治的嗓子有点干涩。

“一千万日元。”

“真不少啊。”

“现在银座有一个不错的酒吧在出售,对方说五百万日元卖给我。很便宜,我准备买下。还有店铺改装,招女招待,店里的用具也都要花上五百万日元。”

枝理子打理好头发,在镜前站起身,拍拍衣服,坐在弘治对面。睡裙的裙角散在椅子上,她的表情和平时不太一样,看上去已经下定了决心。弘治看着自己的情妇,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枝理子睁大了眼睛,正视着他。她的表情并不像是在闹别扭。

“怎么,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当然是玩笑。”

“别小看我。”

女人恶狠狠地说。

“我可是认真考虑过的。”

“不过,你这个主意可不怎么样。”

“怎么?”

“你要价太高了。你应该先估量估量我的荷包再说。”

“一千万日元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你是说让我去私吞银行的钱吗?”

“你可别吓我。我知道你拿得出来。”

“不好意思,我只是个打工的。虽然职位不低,也就是个互济银行。工资也就是个课长级别。”

“别敷衍我。总之,我知道你拿得出来才提出这个数目……银座那边我已经付了定金了。”

“你还有这笔钱啊?”

“定金又不多。我只是把你给的钱存了起来……别岔话。我以后再也不看人脸色了,从今往后。”

“真了不起。”

“你什么时候能拿出来?还有一个月就是最后期限了。”

“看来是真的最后摊牌了。”弘治轻笑道,“一谈到钱,就完了。”

“是啊,分手补偿。”

女人纤细的手指夹着香烟。烟圈在她指间萦绕,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这也是弘治买的,当时花了七十万日元。

“我很了解你,所以才提出这些要求。我讨厌整天提心吊胆,担心男人先提出分手……承蒙你照顾,从大阪到东京,也是你安排的。不过,我也因此浪费了青春。”

“说是为了我?这几年你不就是靠我养着吗?浪费青春什么的,我可帮不上忙,是你自己选的,有什么资格埋怨我,我也付出了代价。”

“是指钱吗?”

“不光是钱。”

“啊。”

女人点点头。

“是说你太太。你是想说,因为你和太太相处不好。”

女人露出冷笑。

“那也无可奈何。我本来是不准备分手的,想要一直厮守。我产生这种想法也是你的责任,可不能怪我……不过,我可不会求你不要分手,或是去从别人那里打听你的消息。你心里没有我,我就会马上转身走开。”

“我先问一句,有人在背后给你撑腰吗?”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我去打探你太太和浅野之间的事,真是狡猾。放心吧。既然已经决定要分手,其实也无所谓,不过,我没有其他男人。所以让你出所有的钱。”

女人的表情看上去似乎一步也不肯退让,眼角已经泛着泪光。

盐川弘治注意到了枝理子眼角的泪水。

不知道这是悔恨的泪水,还是因为和他诀别而难过。

弘治看着枝理子的脸,她居然发狠要起了分手补偿。这个女人虽然久经风月,却是个痴情的女人。

两人交往已久,弘治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她能从大阪跟他到东京来,就是证明,现在眼泪都出来了。

她说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这也是事实,他确实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但是,并不是因为有了新的女人才失去兴趣。

枝理子想得还是太天真了,她对他仍然余情未了。

女人要和男人分手,要么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被抛弃了,要么是自己有了新的爱人。现在的枝理子并不符合这两种情况。其实是莫名其妙的不安让她脱口而出,提出了要分手补偿。

“一千万日元太多了。”

弘治唇上浮现着微笑,说。

“不多。”

“太多。”

“根本不多。”

“我觉得多。最近我手头缺钱。今年年底到明年经济情况会更不好,也就是说,我给你一千万日元,实际上价值更高。”

“小气鬼。”枝理子噘起嘴,“你能拿得出来的。”

“拿不出,我就是互济银行的一个小职员。”

“你有办法的。没有一千万日元,我可不干。”

“那我就一分也不出了。”

“……”

“不给补偿金,我省了钱,你也能一直待在这里了。”

枝理子板着脸看着弘治。不过,她的表情底下没有一丝欢喜。

现在还不能扔掉这个女人,弘治心想,还有用处。至少,在找出理由逼信子离婚前,还需要她。

他不准备返还从长冈的妻子娘家借到的钱。他一开始就打算吞掉那笔钱。他要完成这个计划,枝理子还需要再留一段时间。

“卑鄙。”

枝理子盯着弘治。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你现在还不能离开我。”

“你很有把握啊。”

“我在说事实……你说已经为银座的酒吧付了定金,肯定是说谎。”

“是吗。”

“你非说有,把收条给我看看。”

“没有收条。”

枝理子已经演不下去了,她的表情也起了变化。

“对我耍这种小手段,可行不通。”

“……”

“一千万日元是吹牛吧。”

“我值这么多。”

枝理子脸上渐渐露出微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笑容还是想压也压不住。她盯着弘治的脸,也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媚态。

“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些钱吧?”

“你还真是小看人。”

“没有小看你。不过,我放你走的时候,会给你比这个更高的价。”

“你说的话能信吗?小气鬼。”

“其实,你并不想离开我,对吧?”

弘治寻找坐在自己对面的枝理子的手。

枝理子把自己的手藏在桌子底下,这是她最后的抵抗。

“少来这种怀柔政策。”

女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

“喂,别这么说,我们和好吧。”

最后,他抓住了枝理子的手,他拉起她的手,暗暗用力,把她拉过来。

枝理子上身倾斜,被他从椅子上拉起来,绕过桌子,倒在他身上。

弘治用膝盖撑住枝理子,她的手搭在弘治脖子上,斜倒下来。两人的重量让椅子嘎吱作响。

弘治抱紧枝理子的身体,堵住她的嘴唇。女人就像吊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胸前。

“坏蛋。”

她移开嘴唇,说。

“我坏吗?那是当然的。”

“坏。一下子就搞定了我。”

“当然,我爱你。”

“你不爱,我知道你。”

“你总是自以为是,还要离开我吗?”

弘治用力抱紧女人苗条的身体。

女人在他的双臂中似乎喘不过气来,脸都皱了起来。

弘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3

弘治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

他推开外面的大门,大门没有锁。也就是说,妻子信子还没有睡。

玄关处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信子走过走廊的声音,弘治弯下腰脱鞋,信子已经来到他身后。

“你回来了。”

她穿着白天的衣服,腰带还整整齐齐地系着。信子就这样一直等丈夫等到快两点。

她毫无怨言,也不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忙到这个时候?三年前,信子只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就被丈夫打得脸都肿了起来。

弘治一言不发,走上玄关。信子从玄关下来,关上大门,灭了灯。

弘治打开客厅的灯,抽起了烟。他把身体埋在垫子里,似乎很疲倦,支肘半躺着。

信子烧了热水,泡了杯红茶拿过来。

信子把茶杯放在丈夫面前,对晚归的丈夫说声“晚安”,是信子的习惯。

“等等。”

丈夫叫住她。

弘治瞪着头发和衣服都一丝不苟的信子,他觉得信子是在故意嘲讽他。每当看到这个女人整齐的头发和衣服,他都会产生一种冲动,想把她的端庄一举粉碎。

“有话对你说。”弘治说,“坐在这儿吧。”

“好。”

信子坐在远离丈夫的一张椅子上。

“明天开始,我要出门,要去四五天。”

“是出差吗?”

“也算是出差,最近有点累,要出去休养几天。”

信子低下眼睛,没有说话。

这次,她也没有问弘治的目的地,还有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就这样,”弘治说,“我还要顺便去一趟长冈,就是上次借钱的事。”

“……”

“我想和老爷子讲定。上次去的时候,他很感兴趣,但还没有最后确定。这次我们要讲好条件。”

信子仍然不开口。

“话先讲清楚,我就算从你家借来了钱,也不欠你什么。”

他以肘支头,看着妻子的脸。

“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你要是因为我从你家借了钱,就给我摆出一副高傲面孔,那可不行。”

信子胸中升起一股怒火。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说了也没用。她最担心的是不知道丈夫从娘家借了多少钱。上次她回去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奇怪地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他们似乎是在担心,如果讲出来,信子向弘治抗议,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会进一步恶化。

不过,她回来问丈夫,丈夫也不愿意告诉她。他就是这种人,问了也是白问。信子要是再追问下去,他只会把她当傻瓜一样敷衍了事,或是暴力相向。

“知道了。”

信子点点头。

“晚安。”

她站起身来,对他点头致意。

弘治半躺着伸出手,把垫子拉到头后面靠住,半睁着眼送信子走出客厅。

信子的脚步声在走廊,接着是远远传来关门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但应该是从里面反锁了门,弘治心中一动。

不过,他马上告诉自己,和这个女人不会再在一起生活了。不久,他就要去长冈,拿到那笔钱,就算大功告成了,钱也不用还。明天,德山专务还要介绍他去见是土庆次郎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宫川。这也等于见到了是土庆次郎。

弘治躺在垫子上,想:“这是我的绝好机会。”

“就看这次的见面了。都说人的一生只有三次机会,恐怕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必须给宫川留下好印象。这样,我才有大好前途。”

他胸中的野心迅速膨胀。

“不能一直待在互济银行,接下来就要靠是土飞黄腾达了。听说是土唯才是用,有个人被他看中,现在已经成了财界的新星,而这个人以前也不过是个出租车司机。现在呢,已经是是土集团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弘治思绪万千。今晚,他挽留枝理子,也是因为这段时间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她感觉到弘治的心已经远离她,于是提出要一千万日元的分手补偿,这个女人真是蠢得好笑。当然,真正分手的时候弘治是一分钱也不准备出的。

第二天,弘治拎着一个轻便的行李箱就出了门。

他并没有直接去银行,而是乘坐出租车到了枝理子家。

“啊,要去旅行?”

枝理子到玄关来迎接他,似乎刚睡醒,看见他的行李箱,问道。

“是的,准备带你一起去。”

“啊,真的吗?”

枝理子睁大了眼睛。不过她马上说:

“昨晚都没说,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忽然想到的。”弘治说,“我把箱子先放在这儿。今晚九点半左右,在新宿站等我。”

“新宿站?那是要坐中央线吗?”

“去甲府。好好玩个四五天。”

“真的吗?”

枝理子还是半信半疑。

“我行李都拿过来了,对你说谎干什么?”

“忽然变好了,看来还是要偶尔吵个架的。”

枝理子高兴极了。

弘治叮嘱她不要迟到,回到了等在外面的出租车上。

带枝理子一起去,这是他今天早上才决定的,也是洗脸的时候才想到的,他立刻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信子和往常一样,冷静地把丈夫送到了玄关。如果是别的女人,肯定会再次提起向她娘家借钱的事,但信子没有再提。

母亲从小教导她,不要让丈夫带着不愉快出门。

不过,在弘治看来,她总是比他棋高一着,让他觉得很是晦气。

不管他在外面做什么,信子都不会追问,只是默默旁观。弘治反而觉得这是在嘲笑他,令他心中十分恼火。

当天,弘治像往常一样在银行做完自己的工作。今晚他要去见是土集团的宫川常务,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不到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包括行长在内。他准备过后再告诉众人,让他们大吃一惊。

有客户请他下午去打高尔夫,他拒绝了。他等着时钟指向五点,见面约在六点。

这次见面约在柳桥一个清静的料亭,看来宫川常务经常来这里光顾。

当然,东方观光的德山也作为介绍人来了。

宫川常务有一米七左右,身材魁梧,微微挺着一个啤酒肚。头上已经顶着银发,映衬着他红红的脸膛。浓黑的眉毛显示着常务充沛的精力。

宫川常务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弘治和德山。今晚,常务是一个好听众,一直听德山滔滔不绝,频频点头。常务对弘治的意见也虚心倾听。

虽然宫川话不多,但看上去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甚至对自己如此礼遇有加。这么看来,是土庆次郎确实对这个项目十分上心。

“确实如此。”

宫川说。

“是土先生很关心这件事,所以叫我来了解一下情况。看样子,是土先生很有信心。世人虽然对我们说三道四,还给是土先生取了绰号,不过,我们还是很讲道义的。不会做那种没良心的事。请不要理会外面的流言、杂志的八卦,和是土先生亲自见面看看吧。男人中的男人,这正是用来形容是土先生的。”

“常务先生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同样是筹集资金,后面有是土先生撑腰,我们公司的信用度也会上涨。”

“哪里,请让我们加入吧。”宫川常务微笑着说道,“不过,请别误会,我们绝不会把你们公司吞并,就让我们做你们的坚强后盾吧。”

“太好了。”

德山专务求之不得。

弘治很想在德山不在的时候,私下跟宫川常务说几句。他希望宫川能直接把他介绍给是土庆次郎。

宫川常务走向走廊,似乎是要去上厕所。一个艺伎赶紧跟在他身后。

德山专务目送宫川出去,高兴地对弘治说:

“常务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啊。看来这事成了。”

趁德山和身边的年轻艺伎调笑时,弘治也站起身。

宫川常务在擦手,跟着他的艺伎不知去哪儿了,不见踪影。真是天赐良机。

“常务先生。”

他对宫川微笑,低头靠近他。

“啊。”

宫川露出柔和的笑容。

“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弘治说。

“哦?”

宫川和蔼的眼角聚起皱纹。他讨人喜欢的小眼睛落在弘治脸上。

“这件事,请不要告诉德山专务。”

“啊,原来如此。”

宫川嘴角泛起微笑。

“我想请常务先生介绍我认识是土会长。”

“啊,这样啊。”

常务继续用手帕擦着手指。

“当然,不是马上。”弘治赶紧说,“会长想必每天也事务繁多,常务先生能不能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愿望?只要会长哪天有空,我一定前去拜见。”

“是嘛。”

“我很尊敬是土会长。说起来您也许会觉得是阿谀奉承,平时听多了,当今财界,会长这样有实力的真是少见。我们这些年轻人真是敬仰万分……会长的信念,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做事业的魄力,让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啊。”

“啊,是吗。”

“我只是个互济银行的小小职员。当然,我知道大家背后都叫我们放债的。不过,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有热情,希望有一天让互济银行也像其他银行一样面上有光。我要像市中银行那样干。不过,这必须仰仗是土会长的支持。”

“啊,是吗。”

“所以,请向会长转达我的心愿,希望他能对我的工作指点一二。”

不管弘治说什么,宫川只是附和着点头,嘴里说着“是吗”。

宫川脸上洋溢着春日阳光般温暖的笑容。有几根白发在灯光下闪耀。

宫川总算放下白手帕,仔细地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

“常务先生,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我和会长见面?”

宫川一脸和蔼,弘治趁势问道。光表白大志不行,还得提具体要求。

“这个嘛,”常务笑着侧头说,“会长可是很忙的啊。”

“那是当然。我的时间是随时都可以的。请常务先生不要忘记,把我引荐给会长先生。”

“明白了。”

宫川这才答应弘治。

两人同时回去不太好,弘治故意迟了一步。

弘治装作要去醒醒酒,穿上木屐,来到庭院。庭院很窄,不过布局很是讲究。黑暗的天空中繁星点点。

他把冷冷的空气吸进肺里,仿佛吸进了希望。

宫川常务答应他了,脸上也始终带着微笑,看来对他很有好感。

是土庆次郎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了。他在报纸和杂志上读过许多关于是土的传闻,在现实中能得到跟这个了不起的人接近的机会,他感到这会改变他的命运。

弘治对宫川常务说的话并不是奉承,他相信自己有实力给这个财界的权威留下印象。他相信自己的才能并不输于是土身边的这些干将。

宫川常务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自己,肯定没问题。不过,宫川常务只是微笑地听自己说话,并没有积极地回应,这一点令他有些不满。不过,常务在这么重要的职位上应该有很多话不能说吧。比起随口答应自己,弘治对这样的常务更为放心。

同样是重要人物,德山的段位还是不够。不,就算他工作的互济银行的行长和副行长,比起宫川常务来,也黯然失色。

之后,弘治又和德山专务陪了宫川常务一个多小时,两人目送常务的车远去。

“好了,好了,”德山专务敲敲自己的肩膀,“好了,我的任务结束了。”

他笑着看着弘治。

“真是多谢您了。”

弘治真心感谢德山的介绍。

“怎么样?”

德山一脸自得。

“以前只是听说,没想到真是气度不凡。从头到尾面带微笑,态度自然,也不装腔作势,自然而然就令人信服啊。”

弘治夸起了宫川常务,不过,这是他的心里话。

“你还真是马上就五体投地了啊。”

德山专务满足地笑着。

“确实如此。是土先生能有今天,也是因为麾下有这些人啊。能找到这些人才,是土先生还真不是平常人,不愧是当今的霸主之才。”

弘治几乎可以看到自己陪侍在霸主左右的场景。不过,自己的这点心思可不能被德山看穿。

弘治认为,德山多少得到了是土的赞赏,但算不上是土身边的人。他本人虽然把是土当作后台挂在嘴边,但事实并不尽然如此。

也许是土只是觉得德山小有才华,利用起来顺手。他相信,自己的手腕会更令是土欣赏。

不过,当前还是得和德山斡旋下去。到了适当的时候,就可以踢开德山直接和是土联系了,德山只是自己的踏脚板。

虽说是踏脚板,自己还必须往这个男人身上投不少钱。要把他当踏脚板,这笔钱就必须得出,这可以说是弘治为自己抢占有利地位的资本投入。自己银行应该会拿出一大笔钱,长冈的信子娘家也必须让他们拿出更多钱来。信子的父亲本来就是个有点傻气的老头,如果知道是土已经成为弘治的后盾,也许会拿出更多的钱。

他准备这次去长冈时一定要强调这一点。

弘治心中已经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德山专务提议说去酒吧玩玩吧,弘治礼貌地拒绝了。

“接下来我还要见人。”

“你也真是个忙人啊。”德山笑道,“那就算了。下次带你去我常去的酒吧,我的老巢。”

“真不好意思,德山先生,我们以后就紧密合作吧。”

弘治好像回到了热情鼓舞的学生时代,见过了宫川,德山就不值一提了。

“当然,当然。”

德山紧紧握住弘治的手。

弘治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对了,专务先生,我明天要去长野办事情。”

“是出差吗?”

“不算是出差。因为银行的关系,要去见一个大客户。我去做资产调查,顺便打打高尔夫。”

“真不错。你这样的忙人,是应该找时间休息休息了。冒昧问一句,你应该打得不错吧?”

“没有。”

德山一再追问,弘治只好说出了自己的个人记录。

“说不定是我的好对手哦。我们的观光酒店建成后,旁边的高尔夫球场开张时去比比看。”

“不敢。”

弘治微笑。

“是这样的,你在甲府有常驻的员工对吗?”

“是的。”

德山一脸不明所以。

“其实,我想见见那个人,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

“哦,求之不得……那你会在甲府住几天吗?”

“应该会。直接去长野太辛苦了。”

“今晚就走?”

“是的。和那人见上一面,先到甲府,然后再去长野,就轻松多了。”

“去见他也不需要我写介绍信,不过你们第一次见面,我还是写个纸条吧。”

“麻烦了。”

车已经到了玄关。德山拿出自己的名片,拿起桌上的钢笔写起来。

“就这样,把他当成你的下属就行了。详细问清楚,有不明白的,就让他带你去看看……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德山把名片递给弘治,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

#4

弘治赶到新宿站时,枝理子正站在站台上,拼命从沿地下通道阶梯上来的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踪影。火车还有五分钟就要发车了。

“这么晚才来。”

枝理子看到弘治的身影,跑过来。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柠檬黄套装,戴着一顶白帽子,令弘治觉得眼前一亮。

“打扮得真漂亮啊。”

“嗯,我太开心了,真是等不及了,还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你虽然那么说,但也有可能中途改变主意取消行程,你总是一会儿一个主意。”

“这次没问题。”

从新宿到甲府,快车只需要两个半小时。两人并排坐在指定席上。

夏季即将结束,二等车厢里坐满了去山里的年轻人,列车简直就像是背包和登山手杖的运输车。而一等车厢的指定席上就看不见强壮的登山男,行李网兜上也没有登山背包。

“今晚要住在甲府吗?”

枝理子看着荻洼一带流过车窗的灯火,问道。

“不是住在甲府市里,是住在温泉。”

“知道了,是汤村吗?”

“对了。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我猜的,只是知道这个名字。”

“听谁提过?”

“忘记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也要和其他人打交道啊。”

枝理子盯着弘治的脸。不过,看样子她正在兴头上。

车里的两个半小时并不无聊。

他们在甲府站下了车。

“住在哪儿?”

“泷和酒店。”

“现在去还有房间吗?”

“我用你的名字打了电话,预约过了。”

“还真是准备周全。”

车穿过甲府市内,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汤村的入口。泷和酒店就在温泉街入口不远的地方。

“欢迎光临。”

年轻的女侍一脸睡意地迎接两人,已经快一点了。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东京的成泽。”

成泽是枝理子的姓。

“啊,我接到过您的预约。谢谢光临。”

“房间不错吧?”

“是,我们是特a级的。”

女侍满脸笑容地回答。

女侍领着他们到房间里歇脚,一个举止大方的中年女侍接替了年轻女侍。

“你是负责这个房间的吗?”

弘治盯着她的脸问道。

“是的,正是如此。”

“是吗……一周前,一个叫盐川的女人来过这里,你知道吗?也不是用的‘盐川’这个名字……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穿着白色衬衫,拎着黑色行李箱。”

旁边的枝理子瞬间一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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