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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稍稍停顿,安田赶忙接过话头对这个看上去上了些年纪的男子说道:“我也对尾佐竹猛先生写的有关‘藤田组伪钞事件’的文章有些质疑和不同意见。”

对方收住下面想说的话,瞪大了眼睛看着安田:“哦,您也这么想?”

“我主要是写一些非虚构的东西,用有些人自命不凡的说法讲,就是纪实文学作家,不过我还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这是我的名片。”安田说着递上名片。

“哎呀哎呀,谢谢谢谢!这是我的名片。”

男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博多织[博多织:日本福冈县博多地方出产的一种丝绸,采用细经线、粗纬线织成,质地厚实,多用于制作和服腰带、包袋等。]装饰的名片匣,从里面抽出一枚来。

名片上印着“福冈县立赤井高级中学校长 伊田平太郎”。不过,前面的职务用圆珠笔划掉了。

“去年年底我已经退休不当校长了,新的名片还没有印呢。”

这个名叫伊田平太郎的男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名片上的地址是宗像郡赤井町。

“冒昧地请教一下,您和熊坂长庵先生是什么关系?”安田收好名片后问道。

“噢,我的出生地也是神奈川县爱甲郡中津村,并且在那儿读的小学,后来因为父亲是政府公务员的关系,就搬来搬去地辗转于各个地方。我家乡的大前辈熊坂长庵先生绝不是那个讲解录音中所描述的伪造国币犯。我每次到东京出差,都会再绕道到北海道,然后特意到这个行刑资料馆来,每次来都要向馆长提出抗议,可是,您也听到了,那个讲解录音还是没有将长庵先生的内容删掉。所以刚才我就没忍住,冲服务窗口的两个女工作人员大声吼起来了。真不好意思,这把年纪了居然还当众出丑……”

这位刚退休没多久的九州的高中校长,伸手搔了搔那头醒目的白发,随后转身走向身后那个立定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年轻女性参观者:“我叫伊田平太郎,能在这里见到您,也算是一种缘分吧!”说罢,也朝她递上一张名片。

这一突然的举动,大出身穿藏青色风衣女性的意料,她踌躇片刻,才说了声:“不敢当。”然后礼貌地深鞠一躬,恭恭敬敬地接过名片。她端详着名片上小字印的地址,但似乎有点近视,因而稍稍眯缝起了眼睛。她两眼细长,眼皮显得又厚又重。

“我叫神冈,实在不好意思,刚巧名片没带着,真是失礼了。”她抬起头来说道。

安田也仿效校长的动作,向她递上自己的名片。

她同样礼貌地致意,同时重复了一遍刚才对校长说的话:“我叫神冈……”大概是意识到先前已经和安田两人共处展示室,拉开一定距离却始终在各个展示柜前踱来踱去,她对安田的态度比起对校长的态度来多了分亲近感,之前相互间故意回避尽量不打照面,而此刻在一丝微笑中这种别扭的感觉一扫而光。挨近了看,她虽然算不上美女,但是能让人产生好感。身材细长,有矮胖的校长在旁边,越发映衬得她细挑了。

她只告诉两人自己的姓,却没有说住在哪里,所以安田关于她是从东京来札幌旅游,顺便来这儿参观的猜想并没有发生改变。至于她是家庭主妇还是尚在工作则不得而知。对方没有交换名片,但是又不能冒冒失失地张口发问。

也许她身上带着名片,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看出她做事很谨慎,对于萍水相逢的两个男人不肯随便给出名片。

“安田先生,”校长伊田平太郎已经把刚从名片上记住的名字挂在嘴上了,“您说您对尾佐竹猛先生写的关于熊坂长庵先生的文章抱有质疑甚至反对意见,这让我很受鼓舞啊。我很想听听安田先生的见解,不过在这之前,假如不先说说我自己的看法,好像有些失礼,所以,我先把我的愚见简单说一说,你们有没有兴趣听?”

“洗耳恭听。”安田说。

“神冈小姐也愿意一起听听吗?”伊田平太郎看着神冈问道。

“啊,务请让我们聆听一下您的高见。”

这绝不是出于客套而说,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本来嘛,能独自一个人跑到这个陈列着许多刑具之类的展示馆,说明对此拥有十足的兴趣。她的仪容看上去也颇知性。

“谢谢!”

伊田客气地道了声谢。说实在的,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在他人面前说出来,没等开口说他已经兴奋得喜上眉梢了。

“讲起来话就长啦,我们去那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慢慢说吧。”伊田说着,自己先朝供参观者使用的长椅走过去并坐了下来。

“可是,等一会儿资料馆相关负责人就要过来了吧?伊田先生刚才对她们吵吵嚷嚷喊叫了一通,馆长啦,教育委员会会长啦,说不定町长还会亲自来呢,那样的话,我们可听不到您慢慢跟我们说了。”安田对伊田说。他当然没有丝毫揶揄之意。

“嘁,他们怎么会来呢?因为我三番五次跑来这里,他们已经彻底厌烦了我,又觉得我不好惹,所以都躲着我。现在才十一点吧,我们就坐在这儿慢慢聊。再说,能坐在桦户集治监典狱长办公室里,一边观赏长庵先生创作的《观音图》一边聊,这太有意思了!”

校长坐在中间,安田和那位叫神冈的女性分坐在他两旁。

窗外天色昏暗,依旧能听见雨声。展示室内,只有日光灯照射在展示柜的玻璃罩上,没有一点响声。前来参观桦户行刑资料馆的人很少,据说有时候连着两三天都没有一位参观者。

伊田平太郎似乎对长庵创作的《观音图》极为崇敬,这令安田十分困惑,不过眼下还是忍住不问得好。这幅《观音图》越看越像出自一个门外汉之手。安田的视线从《观音图》的照片上移开,眺望着一旁文献资料上的文字:“呈送太政官 第拾柒号”“呈送内务省 乙第拾伍号”“集治监事务章程”……

“我之所以坚信长庵先生是蒙冤的,是因为他这个人的人格。”伊田先生开始了讲述。“早在明治二年,长庵先生就写了封建言书,建议东京府在中津村——当时叫熊坂村——开设公费诊疗所和专为穷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免费医院,这个刚才已经提到了,在全国范围内,提出这样建言的他是第一个。单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长庵先生拥有人道主义情怀和高尚的人格。我小的时候,中津村的老人们都对长庵先生的高尚道德深表怀念,我的亲戚当中有一个上小学时还聆听过长庵校长的教诲呢。我自己也是从事教育工作的,所以特意调查收集了长庵先生的有关事迹,我发现他是我家乡教育界学识出众的大前辈,我的长庵先生蒙冤说也全都是基于先生的伟大人格,这一点非常重要,只有这样的人格才会让我坚持我的信念。有了这样的信念,我慢慢地自然而然就发现了‘藤田组伪钞事件’相关记述中的种种矛盾之处,长庵先生的判决书中那些伪造的内容以及尾佐竹猛先生的论文中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

“是呀,要想探究一件事情,就必须抱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否则的话,只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而看不到表象背后的真相。”安田赞同道。

“您说得太对了,就是这样。”伊田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么,关于熊坂先生的生平您了解多少?”

“熊坂村里叫熊坂这个姓的人很多,据说是昔日平家的后人流落到此而形成的村落。长庵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富人家,明治五年新学制颁布后,中津小学设立,长庵先生成为第一任校长,当时他才二十九岁,到明治九年辞职,他一共在职五年。熊坂村在幕府末年开始有儒学者设立私塾,长庵先生在私塾里接受的教育属于爱甲郡教育界的主流,并且非常优秀。他的绘画才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显现出来的。”

校长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观音图》。

“有种说法是,长庵先生曾经去东京学过一阵子绘画,但是详细的不太清楚,大概没有找到合适的师匠拜师学艺吧,不过他很有绘画天赋。他二十三岁时和当地的一位女子结婚,二十九岁当上校长,这期间的六年时间不在村里,应该是游历四方吧,据说还到过长崎,尾佐竹猛说先生原先是医生的说法估计就是从这儿来的,不过那纯粹是想当然编造出来的,长庵先生和医生毫无关系。”

伊田停顿了一下。

“判决书上说长庵先生是‘平民画师’,但画家并不是他的职业,对吧?”安田问道。

“绘画只是业余爱好。判决书上把他说成‘画师’,目的在于把先生和仿制铜版伪造国币的罪犯联系到一起。可绘画和刻制铜版印版完全不是一档子事啊,铜版雕刻如果不是干了许多年的熟手根本雕不来的。”

“您这说法我非常赞同,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尾佐竹猛先生在《明治秘史·疑狱难狱》那本书里讲到‘藤田组伪钞事件’时却是这么说的,说长庵先生的作品还参加过明治十年劝业博览会的展出,所以掌握了这方面的技艺。”

“这里面就有疑问嘛,没有任何记载能说明长庵先生在博览会上展出过铜版画作品。尾佐竹猛先生在刚才我读给你们听的那本《明治文化》书里讲,长庵先生的作品经过专家鉴识,认为其水平低劣,没有获得好评。照这么说的话,结果应该是初选就被刷掉了,因为初选被刷掉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当然也可以认为,正因为没有任何记载,所以尾佐竹猛先生才信口开河硬说他的作品展出了。尾佐竹猛先生接下去还说什么‘因为这个刺激,他才想到用自己掌握的技术去伪造国币’。既然水平低劣,又怎么能够伪造出精巧得用四百倍的放大镜才能看出来图案中的蜻蜓只有三对足那样逼真的伪钞?那样精致的伪钞印版怎么刻制得出来呢?尾佐竹猛先生写的文章简直是矛盾百出啊!”

“我同意您的说法。”安田附和着。

“谢谢!能得到您的赞同,我非常高兴。”伊田严肃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颜。

“不过好像长庵先生还是学过一些铜版技术的,对吧?”

“当年上东京的时候跟着一位铜版画师学过大概两三个月吧,应该会些基本的雕刻手法什么的。他是个进取好学的人,对各种新事物都怀有好奇心和兴趣,没想到这倒给他招来了祸害。”

“长庵先生在桦户集治监狱中给大审院的上诉状中写道:‘学习铜版刻制仅二十日,然未尝学过印刷之术及调墨法等其他技术,故绝无可能伪造国币’……”

这回轮到安田说给两人听了。

“这个调墨法指的是印刷时油墨的颜色、黏稠度以及适应性等进行调和或调整的技术,正像长庵先生说的,仅仅只学了二十来天的铜版雕刻,是根本不可能把国币伪造出来的,这点连小孩子都明白。看来是川路大警视以及安藤中警视等人因为查办藤田组结果弄砸了,就随便找了个平头百姓熊坂长庵,把罪名推到他头上从而草草收场,这的确是一场政治审判。藤田组与政府中的那些贪腐势力有勾结,估计这就是伊藤博文内务卿以及山县有朋参议兼参谋本部长从中施加压力的结果,他们这么做,则是为了维护长州藩阀集团的政治利益,所以蓄意庇护金钱上不干不净的参议兼工部卿井上馨。当时的大藏卿是肥前人大隈重信,大隈重信在政治上和萨摩藩走得很近,所以长州藩阀的大人物们认为‘藤田组伪钞事件’是萨摩藩阀与大隈重信搞的阴谋。”

“对对,您说得没错。”

中津村出身的校长眼眶里噙着泪花说道。

安田无意中发现,那位身穿藏青色风衣的女性正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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