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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谷君,请东京的律师辩护,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原山律师一瞬间神情恍惚地看着秋谷问道。

“从一个律师那里。先生,其实我本来想去您的事务所或者府上拜访,跟您确认下这件事情的,可刚才真是凑巧,在医院看到了您的背影,我就顺便和您聊开了。先生,我想问问,东京那位有名的律师冈村谦孝先生接到了鬼塚球磨子的申请,请他担任她的辩护律师,是真的吗?”

秋谷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不否认。”

“听说是先生上东京去,亲自向冈村先生提出希望他接手的?”

“冈村君是我大学的后辈,所以……”

“说起冈村谦孝先生,那可是律师界的大人物啊!十四五年前的a案件审理,那明明白白就是件思想犯[思想犯:日本对普通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犯罪及犯罪者的通称。]案子,最终被告人被宣判无罪,完全是得益于作为辩护团一员的冈村先生高超的辩护技巧呢。”

“在辩护中,冈村君一点都不去触及意识形态背景,纯粹从刑事案件的角度进行了辩护。作为刑事案件方面的辩护律师,冈村君现在算得上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是呀,所以先生您才把被告人鬼塚辩护人的接力棒交到冈村先生手上,对吧?”

“嗯,所以你刚才才一个劲儿地问我是不是放弃当鬼塚的辩护人了?”原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我是邀请冈村君作为共同辩护人,和我一起参与这个案子。”

“共同辩护人?”

这下轮到秋谷停下了脚步,他手上忘了记录,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原山的面孔。

“先生您一个人的话不行吗?”

“如果有冈村君这样优秀的辩才作为我的共同辩护人,我会更加充满必胜的信心的。”

“如果……”记者问道,“就是说,还没有决定?”说着,脸上露出些许似乎放心下来的神情。

“还没有得到对方的最终允诺。说是等详细阅读和研究了警方的搜查报告、供述书、提交检察官的证人证言报告、立案卷宗、证人资料之后,会前来拘留所与被告人做一次深入的面谈。最后是不是允诺要等这些之后才能决定,不过我猜他很可能会答应的。”

“您这样感觉?”

“我看冈村君是有点动心的,他就是一个富有挑战心的人嘛。”

秋谷的表情又变得担心起来,和蔼而滑稽的笑容不见了,眉间出现了几道竖纹。

“先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请冈村先生一起担任共同辩护人的?因为在这之前一点迹象也没有啊,先生一直就是一副独自担任辩护人的架势呢。”

“我开始转变方针,大概是一个月前吧,也就是身体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开始上医院看医生的时候。”

“这意思是……”

“秋谷君,鬼塚的审理是要上最高法院的,鬼塚本人又是一副坚决不认罪的态度,估计这件案子至少得耗上十几年哪。我今年六十三岁了,医生诊断下来说,肝脏的状况很不乐观,要是转成肝硬化,说不定就得住院治疗了。我的身体能不能撑下来,我实在没有自信,所以我才想着请冈村君担任共同辩护人,万一我病倒了好让他接着打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

秋谷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原山则以锐利的目光在旁边注视着。

“我希望这些东西还是不要在报纸上登载,至少在冈村君从东京来这儿和被告人鬼塚会面,做出最终决定之前不要登出来。”

“冈村先生什么时候来?”

“这个还不清楚。现在应该正在研读我复印给他的那些资料吧。”

“冈村先生真的会接受吗?”

秋谷将笔记本放回口袋里,同时颇为关心地再次确认道。

“我是很抱希望的。冈村君要是参加进来的话,鬼塚案的审理对我们来说就会变得极为有利,被告人是很有可能胜诉的,因为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些间接证据,完全缺少直接证据,连警察方面的说明都没有。依冈村君的水平,必定会抓住这些漏洞穷追不舍,将警察方面的主张彻底击破的。”

秋谷咽下一口口水,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庞变得有些苍白。

“鬼塚球磨子这个案子会不会一审宣告无罪?”秋谷的声音有气无力。

“如果冈村君辩护的话,这样的结果非常值得期待……哦,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大高兴?是不是鬼塚球磨子被宣告无罪的话,因你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过她的所谓犯罪嫌疑,所以会觉得有些尴尬?”

“我是坚信鬼塚有罪才那样写的,地方法院如果判决她无罪,那就随它去好了,反正检察方面一定会马上提起上诉的。只不过,地方法院一旦判决鬼塚无罪的话,广大市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明明杀害了自己的丈夫,事实应该非常清楚,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狡猾的罪犯挣脱法网呢?”

“这全都拜你们媒体的先入为主所赐。”

“鬼塚球磨子是累犯,有四项犯罪前科。”

“因为她是个坏女人,所以肯定是她蓄意杀死了丈夫,这种推论完全是感情用事,这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我觉得冈村先生还是不接受为鬼塚辩护的好,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为什么?”

“您看先生您之前只不过是接受请求,为那个坏女人辩护,结果形象就大受影响。毕竟这和一般的思想犯不一样,我猜想弄不好会有损冈村先生的威名啊。”

“你好像为冈村君考虑得很周到啊,可为什么你就不想看到被告人鬼塚被宣告无罪呢?”

原山盯着秋谷的面孔问道。

“说老实话,心里就是不舒服。”

“是出于个人私怨吗?”

“当然是出于公愤,社会舆论也一样啊。”

“我说的个人私怨也可以换个说法,私人理由。”

“鬼塚球磨子和我之间没有任何个人关系啊。”

“你认定了那件事是鬼塚蓄谋干的,所以写了报道登在报纸上,而且还引用了一些除了警方搜查人员、外人不可能了解到的内幕材料。可鬼塚如果一审被判无罪,就算检方会提出上诉,鬼塚也会被保释,从拘留所出来,这是让你感到害怕的原因吧?”

“……”

“根据以往的事例来看,鬼塚球磨子必定会和黑社会勾结起来进行报复,鬼塚一旦离开拘留所,很可能也会去报复你的,你是不是怕这个?”

“不是的。我可不是对鬼塚球磨子抱有什么个人情感才写的报道,我写报道都是为了伸张正义!”

“鬼塚才不会去区分这两者有什么不同。那个女人的性格,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

“你是不是害怕她会报复你?”

“新闻记者因为写报道而得罪人的事例多了去了,要是这种事情都一一在意的话,那就没法工作了。”秋谷斗志昂扬地说道,可是他那张原本生气勃勃的脸却比先前显得更加不安。

“我的辩护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完全可以不当回事,我相信会判她有罪。可是,冈村君如果担任共同辩护人的话,鬼塚案的判决可就难说了,说不定就会变成无罪判决。你大概是担心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才盼着冈村君最好不要接下这个案子,对吧?”

“没有的事。”

秋谷重复道,声音在嘴巴里咕叽着。

“哎哟,秋谷君,你不是要回报社去吗?这儿的话可是绕道了呀。”

“啊,真的哩,”秋谷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才恍然醒悟,“和先生您说着说着就快走到您府上了。那么,我就在此告别了!”

“失礼失礼。”

“先生,请保重身体!”

“谢谢!”

手上拎着装有医院配的药的手提包,迈着蹒跚的步子,原山律师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前移去,秋谷站在原地注视了许久,目送他离去。

回到《北陆日日新闻》社,秋谷立即来到社会部部长的办公桌前,把从原山律师那里听到的向部长做了汇报。

“冈村律师会介入鬼塚这件案子吗?”

部长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略微发亮。

“原山先生是这么说的,不过是真是假还不清楚。”

“律师界的大红人冈村谦孝如果担任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一定会吸引眼球,审理也会变得更加有趣。”

“……”

“只不过,冈村律师真的会接吗?”

“关于这一点暂时还不明朗。”

“那就往东京的冈村家里打电话,直接问问他本人怎么样?”

“可是原山先生说过这事还没定下来,嘱咐我要保密的。”

“只要还没写成报道有什么关系?听听冈村自己怎么说,假如基本上眉目已定,再把报道登出去就行了。关键是要听他本人怎么说,然后加以判断嘛。”

“好,我马上给东京打电话。”

秋谷没有返回自己的办公桌,而是躩步来到另一间屋子,呼叫了交换台,看了下时间,估摸着冈村这个时候应该在事务所,于是直接要求转接事务所。

“您好!这里是冈村律师事务所……”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大概是秘书。秋谷告诉对方自己是《北陆日日新闻》社会部的记者,姓秋谷。

“我是冈村。”

话筒里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

“百忙之中来电叨扰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有件事情想跟先生您确认下……”

秋谷先强调了一下“是原山律师私下告诉我的”,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会担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这事你是从原山先生本人那里听来的吗?”

“是的,原山先生还说要我暂时保密呢,所以特来向您求证一下。”

“嗯……”听到话筒里轻轻咂嘴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是没辙啊。

“这件事情还没有定。”冈村律师冷淡地回答。

“哦,是吗?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呢?”

“不知道!”

“先生关心鬼塚那件案子吗?”

“怎么说呢……”

“关于搜查的相关材料我想您已经都看过了,请问有什么感想?”

“担任被告人辩护人的事还没有定下来,所以谈不上有什么感想,无可奉告。”

“可是,鬼塚球磨子这个案子,东京方面的周刊杂志也有不少报道,我想先生应该也都有读到……”

“那些东西我不可能一一去读。”

“听说先生是原山先生的同校后辈?”

“是的。”

“因为这层关系,假如原山先生力邀的话,也不介意做共同辩护人——您会不会有这样的考虑?”

秋谷的执着,与其说是为了完成报道,不如说越来越像是出于自身的某种不安。

“总之,目前真的无可奉告!”

冈村好像有点愠怒了,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出声了。

冈村谦孝可能不会参与——秋谷这样揣测着,稍稍放下心来。

他将刚才电话中的这番对话马上报告给了社会部部长。

“是吗?看来他不会参与啊!冈村如果作为鬼塚的被告人辩护律师出现在法庭上,那可是重量级的人物啊,一定会让所有看客兴奋不已的。”

部长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似乎对这件事情饶有兴味。

只想着版面热闹,可热闹过了怎么收场?秋谷不由得对部长这种凡事不去细想且满不在乎的态度心生反感,于是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抓起风衣,走出了编辑部。

他来到楼下的运输部,从里面开了一辆报社的车子出来,开到新港湾码头大约花了三十分钟。

码头一带自昔时起就分为f和s两大港区,尤其是f港区在江户时代就因是北前船[北前船:日本江户中期至明治初期,往来于大阪和虾夷领地松前之间的商品贸易船的通称。]的中继港而闻名,一直到昭和时期的战后依旧繁盛不衰。然而这儿距离市中心相当远,交通不便。另外,为了城市的发展,市里拓宽了j川的入海口,开掘出一大片港湾,建起新的码头,并在河口两岸人工填淤造地,这样一来,装载着木材的苏联货船以及英国的商船、中国的商船、韩国的商船等也都纷纷入港,码头泊位可以同时停靠一艘一万吨级、一艘六千吨级以及两艘三千吨级的货船,其中,苏联船停靠的a号泊位长三百米、水深十四米。码头背后的填埋区共有约三万三千平方米,一半为仓库以及二十一家入驻公司的工厂,另一半则迟迟没有完成建设,现在成了一片荒野,但市里想尽办法招商邀请本地企业入驻,但一直未能如愿。

从东西向的主干道路往北拐入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左右两旁便是这片茫茫荒野。工厂都集中在码头附近,靠近泊位的地方则是一排排狭长的建筑,那些是码头仓库。

柏油马路是供货运卡车行驶的,道路尽头是码头的泊位,向右拐个弯,有一块长三百米、宽五十米的空地,是a号泊位专用的货物编排场,用来临时堆放从货船上卸下的货物,不过此刻却空无一物,只是座空落落的广场。泊位上看不见苏联货船,码头上整齐排列的吊车也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去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九点左右,鬼塚的轿车驶到这里时,这儿也是这样一番光景。

沿着连接柏油马路的货物编排场中央的隔离带左侧笔直向前,是与码头呈直角的突堤式泊位。隔着辽阔的日本海,可以看到港湾东面的城市。飞騨山脉伸入北边的大海之处,是新不知。[新不知:地名,在日本新潟县西颈城郡青海町,飞騨山脉靠近日本海形成的悬崖险峻的海岸,以海岸秀美著称。]

往前算,一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夜九点多的时候,自然是看不到眼前的这番光景,那时看到的应该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港湾对岸码头的灯光、停泊在港湾的小货船上的桅灯以及远处火力发电厂发出的光亮。这边的a号泊位前,只有整齐排列的四台吊车上的小盏红灯、仓库门前昏暗的灯光、稍远处的工厂的稀疏的灯光。整个码头前沿区没有路灯。此外,当天晚上七点左右还下了场雨。根据鬼塚球磨子的陈述,前风挡玻璃由于挂满了下个不停的雨滴,能见度不是很好。据气象站的记录,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至十点的降水量为四十五毫米。

鬼塚球磨子称,那辆白河福太郎名下所有的旧车的驾驶人是福太郎本人,她当时则坐在副驾驶座上。

此刻秋谷观察了下码头,只见岸边有一道长长的安全防护路堤,高约十厘米,路堤顶宽只有约两厘米。假设车速为时速四十千米的话,越过这道又低又窄、若有若无的路堤根本不在话下。

事实上,地方检察署使用了两辆和白河福太郎的车子新旧程度差不多的车做过试验,相同速度下,两辆试验车全都轻松地冲过岸边的路堤,掉入了海里。

由于时值夏夜,当时又下着雨,没有夜钓者来岸边垂钓,因此没有一个人目睹到一辆轿车冲入大海。

但是,有人虽然没有看见轿车冲入大海,却目睹了那辆轿车沿着通向货船泊位的中央隔离带左侧飞速行驶的瞬间,这个人是本市一家公司的青年职员、二十七岁的藤原好郎,当时他恰好在码头唯一的一个电话亭内打电话。

藤原好郎当晚约八点驾车来到电话亭附近,等女朋友开车前来约会。约好是八点十分,可直到九点之后女朋友仍没有出现,于是他走进电话亭往女朋友的公寓打电话。她还没出门,原来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被耽搁了,正准备出门。不过,开车赶到新港湾码头有点远,所以想改在半路上的茶餐厅碰面。藤原正通着电话,就看见一辆轿车从电话亭前经过,朝码头边疾驶而去,他手里捏着话筒情不自禁地盯着轿车看了几眼。

没错,就是这个车型——证人藤原好郎准确地指证了白河福太郎的车子。他还看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个男人,至于驾驶座上是什么人,因为刚好被这个男人遮挡住,所以没看见,车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从眼前驶过了。

秋谷站在公用电话亭前。黑漆漆的夜晚,亭子内开着灯,照得亮堂堂的。雨夜的a号泊位一片漆黑,孤零零矗立着的电话亭闪耀的灯光,仿佛一团可怖的鬼火,目睹了那幕惨剧——想象着这样一番场景,秋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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