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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文学史

第十二章 八世纪的乐府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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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帝国统一中国(六二三)之后,直到安禄山之乱(七五五),凡一百三十年间,没有兵乱,没有外患,称为太平之世。其间虽有武后的革命(六九〇—七〇五),那不过是朝代的变更,社会民生都没有扰乱。这个长期的太平便是灿烂的文化的根基。在这个时期之中,文化的各方面都得着自由的发展;宗教,经学、美术、文学都很发达。太宗是个很爱文学的皇帝,他的媳妇武后也是一个提倡文学的君主;他们给唐朝文学种下了很丰厚的种子;到了明皇开元(七一三—七四一)天宝(七四二—七五五)之世,唐初下的种子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唐太宗为秦王时,即开文学馆,招集十八学士;即帝位之后,开弘文馆,收揽文学之士,编纂文籍,吟咏倡和。高宗之世,上官仪作宰相,为一时文学领袖。武后专政,大倡文治;革命之后,搜求遗逸,四方之士应制者向万人。其时贵臣公主都依附风气,招揽文士,提倡吟咏。中宗神龙、景龙(七〇五—七〇九)之间,皇帝与群臣赋诗宴乐,屡见于记载。如《大唐新语》云: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贵游戚属及下俚工贾无不夜游。马车骈阗,人不得顾。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竞。文士皆赋诗一章以纪其事。作者数百人(此条引见谢无量《大文学史》六,页三四。《唐代丛书》本《大唐新语》无此条)。

又《全唐诗话》云:

十月,中宗诞辰,内殿宴,联句……帝谓侍臣曰:“今天下无事,朝野多欢。欲与卿等词人时赋诗宴乐。可识朕意,不须惜醉。”……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昭仪上官婉儿,上官仪之孙女)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群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百怀之。惟沈佺期、宋之问二诗不下。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举。”沈乃伏,不敢复争。

这种空气里产生的文学自然不能不充满了庙堂馆阁的气味。这种应制之诗很少文学价值。六朝以来的律诗到此时期更加华丽工整。沈佺期、宋之问最工律体,严定格律,学者尊奉,号为“沈宋”。这种体裁最适宜于应制与应酬之作,只要声律调和,对仗工整,便没有内容也可成篇。律诗的造成都是齐梁以至唐代的爱文学的帝后造作的罪孽。

但当日君臣宴乐赋诗的环境里,有时候也会发生一点诙谐游戏的作物。《隋唐嘉话》云:

景龙中,中宗游兴庆池,侍宴者递起歌舞,并唱下兵词,方便以求官爵。给事中李景伯亦起唱曰:

回波尔持酒卮。兵儿志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宜。于是乃罢坐(“回波”是一种舞曲)。

又中宗受制于韦后,御史大夫裴谈也有怕老婆之名,宴乐的时候,有优人唱《回波乐》云:

迦波尔持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祗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本事诗》)

又《开天传信记》云:

天宝初,玄宗游华清官。刘朝霞献《贺幸温泉赋》,词调倜傥,杂以俳谐……其赋首云:

若夫天宝二年,十月后兮腊月前,办有司之供具,命驾幸于温泉。天门轧然,开神仙之逼塞;銮舆划出,驱甲仗而骈阗。青一队兮黄一队,熊蹋胸兮豹拏背。珠一团兮绣一团,玉镂珂兮金钑鞍……

其后述圣德云:

直获得盘古髓,搯得女娲氏娘。遮莫你古来千帝,岂如我今代三郎?(明皇称李三郎)

其自叙云:

别有家愁蹭蹬,失路猖狂;骨撞虽短,伎俩能长。梦里几回富贵,觉来依旧恓惶!只是千年一遇,扣头五角而六张(“五角六张”是当时的俗语,谓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张宿。俗谓这两日作事多不成)!

上览而奇之,将加殊赏,命朝霞改去“五角六张”。奏云:“臣草此赋,若有神助,自谓文不加点,笔不停辍,不愿改之。”

当时风气简略,没有宋儒理学的刻论,君主与臣民之间还不很隔绝,故还有这种亲狎嘲谑的空气。这种打油诗的出现便是打倒那堂皇典丽的死文学的一个起点。

唐明皇(玄宗)于七一二年即位,做了四十五年(七一二—七五六)的皇帝。开元、天宝的时代在文化史上最有光荣。开国以来,一百年不断的太平已造成了一个富裕的,繁华的,奢侈的,闲暇的中国。到明皇的时代,这个闲暇繁华的社会里遂自然产生出优美的艺术与文学。

唐明皇是一个爱美的皇帝,他少年时就显出这种天性,如《旧唐书·贾曾传》(卷一九〇)说:

玄宗在东宫……频遣使访召女乐;命宫臣就率更署阅乐,多奏女妓。

这就是后来宠爱杨贵妃的李三郎。《旧唐书·音乐志》(卷二八)说:

玄宗在位多年,善乐音。若设酺会,即御勤政楼……天子开帘受朝,礼毕,又素扇垂帘。百寮常参,供奉官贵戚二王后诸蕃酋长谢食,就坐。太常大鼓,藻绘如锦,乐工齐击,声震城阙。太常卿引雅乐,每色数十人,自南鱼贯而进,列于楼下。鼓笛鸡娄(鸡娄是鼓名,“正圆,两手所击之处平可数寸”),充庭考击。太常乐立部伎,坐部伎,依点鼓舞,间以胡夷之伎。日旰,即内闲厩引蹀马三十匹,《倾杯乐》曲,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又令宫女数百人自帷出,击雷鼓,为《破陈乐》《太平乐》《上元乐》。虽太常积习皆不如其妙也……

玄宗又于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

太常又有别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陵晨,鼓笛乱发;于“太乐”别署教院。廪食常千人。宫中居宜春院。

玄宗又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

《音乐志》又云:

开元二十五年太常卿韦

令博士韦逌……等铨叙前后所行用乐章为五卷,以付太乐鼓吹两署,令工人习之。时太常旧相传有宫商角徵羽乐五调歌词各一卷;或云,贞观中侍中杨仁恭妾赵方等所铨集,词多郑卫,皆近代词人杂诗。

……又令太乐令孙玄成更加整比为七卷。又自开元已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其孙玄成所集者,工人多不能通,相传谓为法曲。

但此段下文又云:“其五调法曲,词多不经,不复载之。”据此可见当时乐工所传习的固多胡夷里巷之音,那些所谓“五调法曲”也是“词多不经”,大概也是采集民间俗歌而成的。

在这个音乐发达而俗歌盛行的时代,高才的文人运用他们的天才,作为乐府歌词,采用现成的声调或通行的歌题,而加入他们个人的思想与意境。如《本事诗》云:

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阕。有唱李峤诗(此系李峤的《汾阴行》的末段,李峤是中宗时宰相)者云: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祗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时上春秋已高,问是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泣下,不终曲而起,曰:“李峤真才子也!”(《次柳氏旧闻》也记此事稍与此不同)

又如《李白传》(《旧唐书》卷一九〇)云:

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命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

这是随便举一两事,略见当日的诗人与乐府新词的关系。李白论诗道: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唐人论诗多特别推重建安时期(例如元稹论诗,引见《旧唐书》卷一九〇《杜甫传》中)。我们在上编曾说建安时期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开元天宝时期的主要事业也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继续建安曹氏父子的事业,用活的语言同新的意境创作乐府新词。所谓“力追建安”一句标语的意义其实不过如此。

盛唐是诗的黄金时代。但后世讲文学史的人都不能明白盛唐的诗所以特别发展的关键在什么地方。盛唐的诗的关键在乐府歌辞。第一步是诗人仿作乐府。第二步是诗人沿用乐府古题而自作新辞,但不拘原意,也不拘原声调。第三步是诗人用古乐府民歌的精神来创作新乐府。在这三步之中,乐府民歌的风趣与文体不知不觉地浸润了,影响了,改变了诗体的各方面,遂使这个时代的诗在文学史上放一大异彩。

唐初的人也偶然试作乐府歌辞。但他们往往用律诗体做乐府,正像后世妄人用骈文来做小说,怎么会做的出色呢!试举乐府古题“有所思”作个例。沈佺期用的是律体。

君子事行役,再空芳岁期。美人旷延伫,万里浮云思。园槿绽红艳,郊桑柔绿滋。坐看长夏晚,秋月生罗帏。

这是做试帖诗,只要揣摩题面,敷衍成五言四韵就完卷了。再看盛唐诗人李白做此题,是什么境界: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

白波连山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

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

愿寄一书谢麻姑。

这便是借旧题作新诗了。这个解放的风气一开,便不可关闭了。

这个时代是个解放的时代,古来的自然主义的哲学(所谓“道家”哲学)与佛教的思想的精采部分相结合,成为禅宗的运动;到这个时代,这个运动已成熟了,南方一个不识字的和尚名叫慧能的(死于七一三),打起宗教革命的旗帜,成立“南宗”。这个新宗派的标语是“打倒一切文字障与仪式障!’他们只要人人自己明白自性本来清净,本来圆满具足。他们反对一切渐修之法,如念佛坐禅之类。他们主张人人可以顿悟,立证佛性。这个南宗运动起于七世纪晚年,到八世纪中叶便与北宗旧势力实地冲突,到八世纪晚年竟大占胜利,代替北宗成为正统。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革命。这个大运动的潮流自然震荡全国,美术文学都逃不了他们的影响。

这个时代的人生观是一种放纵的、爱自由的、求自然的人生观。我们试引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来代表当时的风气:

知章(贺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汝阳王琎)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李适之,天宝元年作左丞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他罢相后,有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宗之(齐国公崔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左庶子)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这里面有亲王,有宰相,有佛教徒,有道士(贺知章后为道士),有诗人,有美术家,很可以代表一时的风气了。这种风气在表面上看来很像是颓废,其实只是对于旧礼俗的反抗,其实是一种自然主义的人生观的表现。

这八个人的第一人贺知章便是当时文学界的一个大师,他的传记很可以使我们注意。他是会稽永兴人,少年时便有文学的名誉。举进士后,官做到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又充皇太子侍读,工部侍郎,秘书监。《旧唐书》(卷一九〇中)说他:

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天宝三载(七四四),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仍舍本乡宅为观。上许之……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已下咸就执别。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

最可注意的是,这样一个狂放的人在当时却很受社会的敬重,临去朝廷,皇帝作诗送行,皇太子亲来送别;他死后多年,肃宗还下诏追悼,说他“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这可见这是一个自由解放的时代,那不近人情的佛教的威权刚倒,而不近人情的道学的权威还没起来。所以这个时代产生的文学也就多解放的、自然的文学。贺知章传中说他“遨游里巷,醉后属词,文不加点”。遨游里巷,故能接近民间的语言;醉后属词,文不加点,故多近于自然也。贺知章的诗保存甚少(《全唐诗》石印本卷四,页七六),然而已有很可表示时代精神的作品,如下列几首:

柳枝诗

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回乡偶书 二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同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读史的人注意:诗体大解放了,自然的、白话的诗出来了!

我们在上文说过,这个时代的诗的关键在于乐府歌词;故我们现在述评这时期的几个乐府大家。

高适,字达夫,渤海蓨人。《旧唐书》说他少年时不事生产,家贫,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给”,大概是一个高等叫花子。到中年时,他始学做诗(《旧唐书》说他年过五十,始留意篇什。此言不确。他的诗中有“年过四十尚躬耕”的话可证)。“数年之间,体格渐变,以气质自高。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传诵。”宋州刺史荐他举有道科,后不很得意,遂投在哥舒翰幕下掌书记。安禄山之乱,哥舒翰兵败,高适赶到明皇行在,受明皇的赏识,拔他做侍御史,谏议大夫;后来他做到淮南节度使,转剑南、西川节度使,召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永泰元年(七六五)死。

高适的诗似最得力于鲍照,鲍照的奔逸的天才在当时虽不见赏识,到了八世纪却正好做一个诗体解放的导师。高适是个有经验、有魄力的诗人,故能运用这种解放的诗体来抬高当日的乐府歌词。

行路难

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如虎。子孙生长满眼前,妻能管弦妾能舞。自矜一身忽如此,却笑傍人独愁苦。东邻少年安所如?席门穷卷出无车,有才不肯事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此诗虽不佳,但可表示他有意学鲍照的乐府,又可表示他做“文丐”时代的诗是这样通俗的乐府。

邯郸少年行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如去屯。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激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营州歌

营州少年爱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渔父歌

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

笋皮笠子荷叶衣,心无所菅守钓矶。料得孤舟无定止,日暮持竿何处归?

封丘县(他初任封丘尉)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祇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破,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回家问妻子,举家大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送别

昨夜离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风高。萤飞木落何淅沥!此时梦见西归客。曙钟寥亮三四声,东邻嘶马使人惊。揽衣出户一相送,唯见归云纵复横。

春酒歌 毕员外宅夜饮,时洛阳告捷。

故人美酒胜浊醪,故人清词合《风骚》。长歌满酌推吾曹,高谈正可挥麈毛,半醉忽然持蟹螯。——洛阳告捷倾前后,武侯腰间印如斗;郎官无事时饮酒:杯中绿蚁吹转来,瓮上飞花拂还有。——前年持节将楚兵,去年留司在东京,今年复拜二千石,盛夏五月西南行。彭门剑门蜀山里,昨逢军人劫夺我,至家但见妻与子。赖得饮君春酒数十杯,不然令我愁欲死!

我们看这些诗,可以明白当日的诗人从乐府歌词里得来的声调与训练,往往应用到乐府以外的诗题上去。这是从乐府出来的新体诗:五言也可,七言也可,五七言夹杂也可,大体都是朝着解放自由的路上走,而文字近于白话或竟全用白话。后世妄人不懂历史,却把这种诗体叫做“古诗”“五古”“七古”!要知道律诗虽起于齐梁,而骈俪的风气来源甚古,故律诗不能说是“近体”。至于那解放的七言诗体,曹丕、鲍照虽开其端,直到唐朝方才成熟,其实是逐渐演变出来的一种新体,如何可说是“古诗”呢?故研究文学史的人应该根本放弃这种谬见,认清这种解放而近于自然的诗体是唐朝的新诗体。读一切唐人诗,都应该作如此看法。

岑参,南阳人。少孤贫,好学,登天宝三年(七四四)的进士第,官做到嘉州刺史。杜鸿渐镇西川,表请他领幕职。他后来死在蜀中。杜鸿渐死于大历四年(七六九),岑参之死约在那时。他也是当时的一个有名诗人,“每一篇出,人竞传写”。

走马川行 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飞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敦煌太守后庭歌

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太守到来山出泉,黄吵碛里人种田。敦煌耆旧鬓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一作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火山为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祇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失!

胡歌

异姓藩王貂鼠裘,葡萄官锦醉缠头。关西老将能苦战,七十行兵仍未休。

春梦

洞庭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乾。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的诗往往有尝试的态度。如《走马州锊》每三句一转韵,是一种创体。《敦煌太守后庭歌》也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古人把岑参比吴均、何逊,他们只赏识他的律诗,故如此说。律诗固不足称道;然而即以他的律诗来说,也远非吴均、何逊所能比。如他的佳句:

归梦秋能作,乡书懒醉题。(《浐水东店》)

欲语多时别,先愁计日回。(《送蒋侍御》)

三年绝乡信,六月未春衣。(《临洮客舍》)

这种白话句子岂是吴均、何逊做得出的吗?

王昌龄,字少伯,京兆人;登开元十五年(七二七)进士第,补秘书郎;二十二年(七三四)中弘词科,调汜水尉,迁江宁丞。《旧唐书》(卷一九〇下)说他“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史又说他“为文绪微而思清”。

长歌行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系马倚白杨——谁知我怀抱?所是同袍者,相逢尽衰老。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下有枯树根,上有鼯鼠窠,高皇子孙尽,千载无人过。宝玉频发掘,精灵其奈何?——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

箜篌引

卢谿郡南夜泊舟,夜闻两岸羌戎讴。其时月黑猿啾啾,微雨沾衣令人愁。有一迁客登高楼,不言不寐弹箜篌,弹作蓟门桑叶秋,风沙飒飒青冢头,将军铁骢汗血流,深入匈奴战未休,黄旗一点兵马收,乱杀胡人积如丘。——疮病驱来配边州,仍披漠北羔羊裘,颜色饥枯掩面羞,眼眶泪滴深两眸。欲还本乡食氂牛,欲语不得指咽喉;或有强壮能吚嚘,意说被他边将仇——五世属蕃汉主留,碧毛毡帐河曲游,橐驼五万部落稠,敕赐飞凤金兜鍪。为君百战如过筹,静扫阴山无鸟投。家藏铁券特承优。——黄金百斤不称求,九族分离作楚囚!——深谿寂寞弦苦幽,草木悲感声飕飕。仆本东山为国忧,明光殿前论九畴,粗读兵书尽冥搜,为君掌上施权谋:(删一句)紫宸诏发远怀柔,(删三句)朔河屯兵须渐抽,尽遣降来拜御沟,便令海内休戈矛。何用班超、定远侯?史官书之得已不?(此诗中删去最劣的四句,更觉贯串。——适)

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闺怨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维,字摩诘,河东人,开元九年(七二一)进士。他是一个书画家,又通音乐,登第后调为太乐丞,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给事中。天宝末,安禄山陷两京,他被拘留。乱平后,授太子中允,迁中庶子,中书舍人,复拜给事中,转尚书右丞。乾元二年(七五九)卒。

王维是一个美术家,用画意作诗,故人说他“诗中有画”。他爱山水之乐;得宋之问的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绕舍下,有竹洲花坞。他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他又信佛,每日斋僧,坐禅念佛(他的名与字便是把维摩诘斩成两截)。他的好禅静,爱山水,爱美术,都在他的诗里表现出来,遂开一个“自然诗人”的宗派。这一方面的诗,我们另有专论。现在只论他的乐府歌辞。

他的乐府歌辞在当时很流传,故传说说他早年用《郁轮袍》新曲进身,又说当时梨园子弟唱他的曲子,又说他死后代宗曾对他的兄弟王缙说:“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他的集中有时注有作诗年代,如他作《洛阳女儿行》时年仅十六,作《桃源行》时年仅十九,作《燕支行》时年仅二十一。这可见他少年时多作乐府歌辞;晚年他的技术更进,见解渐深,故他的成就不限于乐府歌曲。这一个人的诗的演变,可以推到一个时代的诗的演变,唐人的诗多从乐府歌词入手,后来技术日进,工具渐熟,个人的天才与个人的理解渐渐容易表现出来,诗的范围方才扩大,诗的内容也就更丰富,更多方了。故乐府诗歌是唐诗的一个大关键:诗体的解放多从这里来,技术的训练也多从这里来。从仿作乐府而进为创作新乐府,从做乐府而进为不做乐府,这便是唐诗演变的故事。

所以我们要选王维的几篇乐府:

陇头吟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稗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夷门歌(信陵君上的客侯嬴居夷门)

七国雌雄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亥(朱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刭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死,纵死犹闻侠骨香!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时年十七)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渭城曲(即《阳关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白,字太白,山东人;他的父亲作任城尉,因住家任城(李白的故乡,各说不一致,我依《旧唐书》本传)。少年时与山东诸生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人号为“竹溪六逸”。天宝初,他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今各本《旧唐书》均脱去此二十五字,下面还有一个“白”字,共脱去二十六字。今用张元济先生用宋校补的本子。)他好饮酒,天天与一班酒徒在酒肆中烂醉,故杜甫诗云: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旧唐书》记此事,已引见上文了)。

旧史说他“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安禄山之乱,明皇奔蜀,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李白去谒见他,遂留在他幕下。后来永王谋独立,失败之后,李白因此被长流夜郎。后虽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李白的历史,诸书颇不一致。《新唐书》记他的事便与旧书不同。越到后来,神话越多。我觉得《旧唐书》较可信,故多采此书)。他的生死年代有几种说法。今依李华所作墓志,定他生于大足元年,死于宝应元年(七〇一—七六二)。

李白是一个天才绝高的人,在那个解放浪漫的时代里,时而隐居山林,时而沉醉酒肆,时而炼丹修道,时而放浪江湖,最可以代表那个浪漫的时代,最可以代表那时代的自然主义的人生观。他歌唱的是爱自由的歌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个时代的君主提倡文学,文学遂成了利禄的捷径,如《高适传》中说:“天宝中,海内事干进者注意文词。”《集异记》说王维少年时曾因歧王的介绍,到贵公主宅里,夹在伶人之中,独奏他的新曲《郁轮袍》,因此借公主的势力得登第。此说是否可信,我们不敢断定。但当的确有这种风气。如李颀有“送康洽入京进乐府歌”,末段云:

曳裙此日从何所?中贵由来尽相许。白

春衫仙吏赠,乌皮隐几台郎与。新诗乐府唱堪愁,御妓应传鹊楼。西上虽因贵公主,终须一见曲陵侯。

这可见当日诗人奔走于中贵人贵公主之门,用乐府新诗作进身的礼物,并不以为可耻之事。李白虽作乐府歌辞,他似乎不曾用此作求功名的门路。他早年先隐居山东,天宝初年隐居剡中,那时他已四十多岁了。贺知章告归会稽在天宝三年(七四四),他见了李白称他为“天上谪仙人”。李白《忆贺监》诗自序说他们在长安紫极宫相见,贺解金龟换酒为乐。紫极宫是道观,诗中也不说他荐李白。《新唐书》说“吴筠被召,故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这明是不愿李白因道士被荐,故硬改旧史之文,归功于贺知章。却不知《贺知章传》明说他天宝三年告归,而《李白传》明说李白天宝初始游会稽。李白《忆贺监》诗提及镜湖故宅,云“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又《重忆》诗云:“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可见李白游会稽在贺知章死后,他何尝受知章的推荐?杨贵妃之立在天宝四年(七四五),李白被荐入京似已在杨贵妃的时代,那时李白已近五十岁了。明皇虽赏识他的乐府歌诗,但他似乎不屑单靠文词迸身,故他的态度很放肆,很倨傲:天子还呼唤不动他,高力士自然只配替他脱靴了。安禄山之乱,永王璘起兵,李白在宣州谒见,旧史并不为他隐讳;他有《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云: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其十一云: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他自己也不讳他拥戴永王的态度。后人始有替他辩护的,说他“时卧庐山,璘迫致之”(曾巩《李白诗序》)。还有人伪作他自序的诗,说他“迫胁上楼船,从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这真是画蛇添足了。

我们的考证只是要说明李白的人格。他是个隐逸的诗人,做他自己的诗歌,不靠做诗进身。他到近五十岁时方才与吴筠以隐居道士的资格被召见;虽然待诏翰林,他始终保持他的高傲狂放的意气。晚年遇见天下大乱,北方全陷,两京残破,他拥护永王(明皇第五子)并不算犯罪。他这种藐视天子而奴使高力士的气魄,在那一群抱着乐府新诗奔走公主中贵之门的诗人之中,真是黄庭坚所谓“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了!

李白的乐府有种种不同的风格、有些是很颓放的,很悲观的醉歌,如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襄阳歌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著,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

……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晋时山简镇襄阳,多在池边置酒,常醉倒。故民歌曰:“山公在何许?往至高阳池。时时能骑马,倒着白接。”接,是一种白帽子)!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邱台。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傍倒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李斯临被斩时,回头对他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gui头剥落生莓苔!(羊祜镇襄阳,有遗爱,民过羊公碑多堕泪,故称为堕泪碑。李白别有《襄阳曲》,有云:“上有堕类碑,青苔久磨灭。”)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有些很美的艳歌,如

长相思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

有些是很飘逸奇特的游仙诗,如

怀仙歌

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巨鳘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

有些是很沉痛的议论诗,如

战城南

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老子》的话)。

有些是客观地试作民歌:

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夹,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可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胡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互至长风沙。

横江词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有些却又是个人的离愁别恨,如

客中行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静夜思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乐府到了李白,可算是集大成了。他的特别长处有三点。第一,乐府本来起于民间,而文人受了六朝浮华文体的余毒,往往不敢充分用民间的语言与风趣。李白认清了文学的趋势,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他是有意用“清真”来救“绮丽”之弊的,所以他大胆地运用民间的语言,容纳民歌的风格,很少雕饰,最近自然。第二,别人作乐府歌辞,往往先存了求功名科第的念头;李白却始终是一匹不受羁勒的骏马,奔放自由。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扁舟。

有这种精神,故能充分发挥诗体解放的趋势,为后人开不少生路。第三,开元天宝的诗人作乐府,往往勉强作壮语,说大话;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很单调,很少个性的表现。李白的乐府有时是酒后放歌,有时是离筳别曲,有时是发议论,有时是颂赞山水,有时上天下地作神仙语,有时描摹小儿女情态,体贴入微,这种多方面的尝试便使乐府歌辞的势力侵入诗的种种方面。两汉以来无数民歌的解放的作用与影响,到此才算大成功。

然而李白究竟是一个山林隐士。他是个出世之士,贺知章所谓“天上谪仙人”。这是我们读李白诗的人不可忘记的。他的高傲,他的狂放,他的飘逸的想像,他的游山玩水,他的隐居修道,他的迷信符箓,处处都表示他的出世的态度。在他的应酬赠答的诗里,有时候他也会说,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代”即“世”,唐人避李世民的讳,故用“代”字。)

有时他竟说:

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但他始终是个世外的道士: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这才是真正的李白。这种态度与人间生活相距太远了。所以我们读他的诗,总觉得他好像在天空中遨游自得,与我们不发生交涉。他尽管说他有“济世”“拯物”的心肠;我们总觉得酒肆高歌,五岳寻山是他的本分生涯;“济世”“拯物”未免污染了他的芙蓉绿玉杖。乐府歌辞本来从民间来,本来是歌唱民间生活的;到了李白手里,竟飞上天去了。虽然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然而我们凡夫俗子终不免自惭形秽,终觉得他歌唱的不是我们的歌唱。他在云雾里嘲笑那瘦诗人杜甫,然而我们终觉得杜甫能了解我们,我们也能了解杜甫。杜甫是我们的诗人,而李白则终于是“天上谪仙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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