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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八章中国先哲之人生道德理想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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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德意识中之平等慧与差别慧

(七)良知与当然之理之内在性

(八)恕道与过失罪恶之拔除

(九)修养重建本教始之功夫

(十)一切人生活动皆可为一目的

(十一)人生一切活动与苦乐之遭遇皆充满价值意义

(六)道德意识中之平等慧与差别慧

儒家之此种教人以无限责任感,为其当下所当为之道德观,产生一种道德生活中之一极高之平等慧与差别慧。盖人为其当下所当为时,以当下所遇,恒为一特殊之情境,所接之人物,为一特殊之人物;于是吾人对之之道德责任意识,遂亦必特殊化其表现方式。此表现方式之必须特殊化,亦即转而使此道德责任意识本身之具体内容,亦特殊化。由此而一切抽象之道德品目,落到实践上,皆必俟吾人之心之斟酌权衡,以求一至当之道以实践之,更无现成之可袭取。凡执一定之方式,以应当下之特殊情境,皆恒不免有所不合。勉强执著而不舍,则恒使吾人对当下情境之特殊性,有所忽、有所舍,而有所忍。故孔子谓"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诚必义之与比,而后吾人任何真正之道德行为,乃皆成为当下精神上之一创辟,无所袭取,无所雷同,乃有唯一无二之特殊价值。然自另一面言之,则正因吾人当下所遇之情境,与适合之而当有之道德行为,为特殊者唯一无二者,故一切当有之道德行为,皆不能相凌驾,不能相代替,而为平等的分别表现吾人之仁心之流行,昭露吾人之性德于世界者。由是而人与人之各种关系,人与集体、社会、家庭、国家、天下之各种关系,人与各种文化活动之各种关系,亦皆各为一绝对,不能相代替,而平等的辐辏于个人之人格者。诚然,以吾人所遇之事物之大小相较而言,固是天地万物大而人类小,人类大而国家小,国家大而家庭小。吾与一个人之关系,如与父母之关系与朋友之关系,又小于吾与一集体社会或整个家庭之关系。吾对一抽象价值或文化活动之关系,又小于吾对一整个他人人格之关系,因他人人格可从事各类之文化活动也。然克就吾对此上一切事物之关系而言,则吾之对整个家庭是一关系。对整个国家或人类或宇宙,亦各只是一关系。其与吾之对父母,对朋友,对真理等之各为一关系,并无不同。自各关系之不能相代替,同为一绝对而言,则无一能在原则上凌驾其他。夫然,故吾人不当无条件的自易其学问上所信之真理,以徇人群;亦不当以爱国、爱人类、爱宇宙而忘其亲。此王船山所以言"乾坤大而父母亦不小",孟子之所以言"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此皆似有所私,而实则本于对一切事物之关系,加以平等观之公心。至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论希腊悲剧时,谓家庭意识宜当在国家意识前被破灭,马克思之以国家意识,必当在世界无产阶级之意识前被否定,及一切言个人对个人之德性,必当在个人对组织或集体社会之道德前牺牲者,则皆似无私,而实对多种人间关系,加以忽略,加以斩伐之论,乃不足为训,而与中国之伦理思想相违者也。至于在各种道德责任相冲突之际,人唯有视其时际或时势之所需,视其所在之分位而权衡轻重,以定当下应尽之责任。而不能在原则上,以一责任否定其他。夫然,故孟子谓瞽叟杀人,皋陶固当执法。然舜果弃其君位以化为平民,亦可窃父而逃。子思负守土之责,固当爱国忘身,敌至宜以身殉。而曾子为师,则寇来可以先逃。孟子于二者同加称许。盖以家庭与国家之责任,武士与师儒之责任,在原则上实未尝有高下,而唯以吾人所居时位,以定何者为先。此盖亦古中国之所以无公德私德之分之一故也。

此种中国儒家道德思想中之差别慧与平等慧之根原,乃在人之具涵盖性、普遍性之仁心、仁性,必须当机以表现其情,以与特殊情境中之人物相遇。特殊情境之人物如何来感,吾即有如何之应,感应浑成为一体,吾之应之差别,当随来感者之差别而差别。此不以同等之应,对差别之感,正见吾人之能不滞于一特定之应之方式,而心恒能自超越涵盖于应之方式,以过而不留,乃常能以新新之应,付新新之感也。是吾人之特殊化吾人之心,以差别还差别,正所以使吾之具涵盖性、普遍性之心,常保其本性之纯一不二,而恒平等自如也。夫然,故为"差别之应"之道德行为,虽一一各为一绝对,而实各为同一之绝对平等心之各种绝对,则知其可表现真正相同之价值,而在原则上,皆不可互否定其价值,惟当任其差别以俱成。是平等慧与差别慧,实相依以立,二慧亦互为平等,又宛然差别,此中国人人生思想之大平等慧也。中国诗人有云"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知此二句之义,即知此段之所言矣。

吾人观西方之人生思想,恒不免人与神不相平等,人与物亦不相平等。其不愿神高居人上者,则恒否定神之存在;其欲人与物平等者,则恒主视人如物之唯物论。在人间社会中,言集体者,恒不免抹杀个人,视个人为社会之一齿轮、一细胞;尊个人者,不免视集体为个人之桎梏。在个人与个人之间,则利己主义反利他主义,利他主义反利己主义。其善言个人与个人之平等者,莫尚于康得之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言一切人平等。而善言个人与集体之相涵者,莫尚于黑格尔、菲希特之以个人心,即通于普遍客观心,而普遍客观之心即在个人之心中。彼等亦知个人之心之普遍性,当表现于特殊情境下,而后能具体化,而后有实在性。然彼等仍谓此具体化于特殊情境之心,隶属于个人之整个心;而个人之心,则与他人之心交涵互摄,以隶属于一绝对之普遍客观心,即上帝。唯此普遍客观心真能涵盖一切而真无限,彼等仍未能真看重或真知绝对普遍客观心,即全部内在于个人心,以与之为一;而个人之心,即全部内在于当下与物感通之心中,而无歉无馀。依中国儒家思想,则匪特统体一太极,且人人一太极。匪特一人一太极,而是一事一太极。不特人可与上帝平等,个人与一切人平等,而个人一切道德行为之价值,个人与其他事物分别构成之各种关系下之各种事,亦可互为平等。个人与他人或集体社会或宇宙之关系,可分别的只为统率于个人之各种关系之一。由是乃真觉宇宙万物与社会之包含个人,而个人之心亦包含宇宙万物与社会。宇宙万物与社会之大,亦无权使个人牺牲当机所应尽,个人对自己之表面至小之责任,或强使个人乱其尽责时之先后之序。唯个人可以为社会而成仁取义,为天地立心,此乃成物兼成己,然此非个人作牺牲之谓。而由人当有成己成物之志,人固不能自限于其任何之责任,冀有所息肩;以任何事物皆在其性分之内,人不当绝其所以感通之道,于任一事物之前也。斯乃中国儒者,以大平等心言道德生活而立人极、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之教也。

吾人之所谓大平等心之道德,即中国古所谓终始为一贯之仁义礼智之德。仁义礼智之德为性德,人性即天性,而人心即天心,此为天人之不二而平等。而仁性仁心之廓然大公,普遍而无私,能与一切所接之事物相感通,而恒自一如,是仁之平等运也。此一切所接之事物,皆一一各为一具体之特殊。吾人于是一一肯定其为特殊,而不以其一慢其他,而同承之以敬意,此礼之平等运也。顺一一之为特殊,而应之以特殊至当不易之道,而各不相乱,同得其正位:父慈、子孝、兄良、弟娣、夫义、妇顺、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使事物皆得其所,此人之以义制事之平等运也。人以义制事,而事物各得于其正位上成就,此事之干,而此仁心之流行之终。此吾心之理之实现于客观事物,而再反照复归于吾人之自心,为吾人所自觉而成智。由此心之复归于其自己,终始条理,而后此仁心复继有所感通,以流行不息。一切不同之智,皆由心之复归于自己,而无所滞留。一切智之如如,亦不相害,此智之平等运也。而在当机,则具体事物之陈于吾前者,恒为一特殊。于是吾心之仁义礼智,亦只有一特殊之表现方式。至于当诸具体事物,散陈于吾人之前者,为多种之时,则吾初固须同与之有所感通,而分别加以肯定,而承之以礼,唯当此诸事物之差别见,吾又不能在吾人所居之特殊之分位上,同时加以成就时,则吾人不能不权衡其轻重,知所先后,而有所选择,有所裁制,使吾人当前所当应之事物,只为一确定之特殊具体之事物;吾之仁与礼,乃专注于此事物而集中,而吾之义与智,乃只归于一特殊之表现方式,使吾人之仁义礼智之心,在此特殊表现方式中,充于内而形于外,而感通于事物。而此充内形外之心,亦即统体是一肫肫其仁。此中诚敬之意,是礼。自製其私欲,是义。昭然明白之自觉,即智。此又常内在于吾心之仁礼义智之全貌,所以使吾人真能在一特殊之表现方式下,成就此当机之特殊具体事物,而合乎仁义礼智者也。

(七)良知与当然之理之内在性

然吾人道德生活中最大之问题,盖在吾人如何知一至当不易的表现仁义礼智之特殊方式。具体特殊之事物,万变不穷,吾人所以应之或是或非之方式,亦万变不穷。吾将何自而尽知之?具体特殊之事物之散陈于吾前者,吾又将如何权衡其轻重,而知所先后以作断制?故人恒欲求之一普遍之道德规律或行为之法则,以御万变不穷之事物。然实则克就具体特殊事物之具体特殊性而言,吾人乃永不能有一固定之规律法则,可以先知之而一劳永逸,以之应事,即永无错误者。世之言道德规律者,亦如吾人上所言之仁义礼智。仁义礼智或其他道德规律之为普遍,皆在其只规定吾人之存心,而不规定吾人在当机之如何表现吾人存心之道德行为方式。此吾人上所以言实际之道德生活,必为吾人精神上之一新新不已之创辟也。然吾人不能先知此当机而应之至当不易之道德行为方式,并不碍吾人之能行道德。而吾人既有仁义礼智之心,能以仁义礼智存心,吾人自能当机而知所当为,并择其所当为,此即吾人之良知。西方人言良心,多隻自其具备各种道德原理或道德情操言。中国先哲如王阳明言良知,则重在言人之本来能知如何应当下之具体事物之当然之道,而依之以行。自中国儒家人生思想以观,人如原不能知"如何应当下之具体事物之当然之道"而依之以行,则人亦将无处而求得此道。人如不能自信其能知善,能行善,则人将唯以奉他人之命令,袭取世俗之陈言,或仿效他人之行为,以定其行为之方式。则一切道德行为,皆为向外袭取而非自发,亦即失其道德性。故人必须先自信其性之本善,心本来能知善,本来能知在当下之特殊具体之事物前,如何应之之当然之道也。

吾人之所以能当机而有良知,以知吾人当如何应物之当然之道者,其证在吾人之接物时,凡有感无不能有应。而一切之随感而应,凡非出于习气与私欲者,初皆无不善而合当然之道者。即自然之饮食男女之欲,声色货利之好,与真理之寻求,神秘奇妙者之讚叹,其初皆本于人与物感通之良知良能,而未尝有不善也。此中吾人所以应所感者之道,似皆为所感者之所直接规定,不待思虑安排而发出。吾人固不于此忧吾人之不能得一应之之道也。至于当吾人与他人相接之际,或所欲望者关涉他人之际,吾人此时只须此心不陷溺于自然之欲望,而常呈此心之虚灵性、涵盖性、主宰性,或以仁义礼智存心,吾人之心亦即可与他人之心相感通,而以成就或不违他人之心情之所愿欲,为吾人之一道德责任。他人对我所愿欲者不同,其与我之位元分上之关系不同,吾人之心即可随此种种不同处之被感,而有一不同之应。吾人亦不须忧吾人于此无应之之道也。吾人所接之不同人物,皆似在外。外之有如此如此之人物之在吾之前,亦可谓为我之心当下所遭遇之命运。然我之所以能随其不同,而有不同之应,则纯为我之所自发,而唯表现我之心性者。故我之心性中,亦不仅具普遍之仁义礼智之性理,亦具"所以应不同事物而表现此心性"之不同方式,以为其理。此理之内在而不能先知,不特不碍吾人当机能随所感所接者之特殊性而有一特殊之应。而亦正以吾人之在事物未感之时,不能先有一合理之应之方式,先行呈现,横梗于心,吾人之心乃能不受阻碍,而能分别应万变以不同之方式,而皆可合理。故此方式之不能先知,亦正所以使吾人当机而应之事,得直发而无阻者。诚然,吾人所遭遇之特殊情境中,恒有各种疑难之问题,如情境中之事物之真相或本质之毕竟如何,此为属于纯知者。如道德责任之轻重先后之当如何权衡,此为属于道德生活本身者。此皆有待于吾人之自觉的运用理性上之反省,或行为上之尝试错误,以为最后之决定。然吾人若不求决定则已,吾人若求一决定,即先肯定此一种决定之能有而必有。亦即谓吾人在此时,必肯定此"至当不易之应之之理"原具于吾人之超越自我之中,或具于吾人整个心性之全体大用中。吾人之求此决定,亦所以显吾心中原具之此理。夫然故其表面之向外向前寻求此理,即所以向内反显吾此心之理。因而此中之自觉运用理性之反省与行为上之尝试,以辅助吾人之作一决定之工夫,皆一方为积极的用心,一方即为消极的去除吾人对此理之无明。自此自觉的运用理性,以作反省与行为上之尝试本身上看,吾人之用心,诚必超越于直接呈现之情境,而根据过去之经验,以解释情境中之事物未知之性质,思辨事物之属于何类,或济以试验,以定其性质与种类;再根据反省,思吾人过去对同类之事物,曾以何道应之;若此事物因其特殊性,而又兼属于他类;则吾又将根据反省,而知吾人当兼取如何如何之道应之。由是而综合各方面依理性而生之反省,与最初自己之直接反应,方可决定一"特殊具体而较最合理之当机而应之"之道,以付诸行为。而由行为之结果,又可反以转证吾之应之之道,与事物之情,能否相孚应而相感通,以见其是否真至当不易。

吾人如上所言,依自觉的理性之运用而作之思辨反省,可极之复杂而牵涉至广。然其目的终不外使吾人当前之应之之道,可一方与当前事物相孚应,一方与吾人如何应其他相关事物之道相和谐,不相矛盾;而求吾人人格内部各种应物之行为,互不相碍,而皆各有所当。故此中思辨反省之活动,固为内向,其所通过者,亦为各当其位之特殊行为。由此行为,以显此心之理之分殊,而与当机特殊事物相感通。夫然,吾人之自觉的实践理性之大用,仍不在乎成就平等,而在成就差异;亦不在乎解决矛盾以直接形成综合和谐之思想,而在于差异之一一成就上,见中和之情之致于万物。此理性大用之所自生,则依于理性活动中之普遍概念,可唯是理性活动所通过,而非理性活动所留驻。理性活动之本质,可唯在能超越一特定之观念而及于其他。故不仅特定之观念为一特定之观念,而心中所执之普遍概念,亦为一特定之观念,而不堪留驻者。吾人由一特定之观念至另一特定之观念,固常不能不赖二者间普遍共通之理,以为理性活动之所通过。然吾人之理性活动,既可不在此中之二较特殊之观念上,亦可不在共通普遍之理之概念本身,而可在两者之具体的统一上。此具体的统一为一全体。然其本身可不被自觉为一全体。吾人之生动活泼之理性活动,亦可不留驻于此全体之观念;可唯是赖其间之普遍者以为道路,而恒超越一特殊者以及于其他一特殊者。吾人之实践的理性活动,则在顺应一特殊者之特殊性,而付与一特殊之反应。当一特殊之事物,依一定之理,而改易变化,为另一特殊事物时,吾人即当自然超越原来之特殊反应之方式,而易以另一特殊之反应方式。由是而实践理性活动所显之理,唯是以差别应差别之理,亦即于每一事显一理之理。此于每一事显一理之可以成为实践理性活动最高表现者,正以理性活动之本质,可唯在其能处处超越特定观念之执著。人或以一事一理之理,只为特殊事之特殊理,便无普遍性,故不能为理性活动所寄託。然自一方观之,则理性活动之寄託于普遍者也,可唯在其为理性活动之由一观念至另一观念之通路。普遍概念之价值,亦可只在其可以资理性活动求通之用。然任一普遍概念之本身,皆有所通,亦有所不通,即不足以显理性活动之全体大用。唯当吾人知一事一理,而不执任何普遍概念,以观事物之理,以定应事之方时,吾人之心,乃一无执著。吾人之理性活动,乃真运行不滞。夫然,故道德之法则之为理性活动之表现,正不须自其实际上可普遍的应用之范围上说。而可只须自其与其他法则之不相碍上说。由是而对一特殊之事之特殊之应之之道,虽永不能重复的得同样应用之所;然吾人仍可依于一如在同一特殊情境下,则吾人当以如此如此之特殊之道应之之自觉,而视之为一普遍之法则。此普遍之法则之普遍性,则唯由此法则之与其他当然之法则皆不相碍而成立,或直接由其表现理性活动自身之超越性、涵盖性,或理性活动自身之普遍性(理性活动自身原是求普遍的,即原自具普遍性的。可参考前章)而成立者也。

(八)恕道与过失罪恶之拔除

吾人以上所言,唯在说明吾人之良知,原能知一切如何应特殊具体之事物之特殊具体之理。而人之实践理性活动之归宿,亦唯在顺差别而差别之,于一一之事,应之以一一之理。故事无穷,理亦无穷。事理相孚而不相冒,此之谓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而由事理或事事之无碍,即以见人之理性活动本身之超越性与涵盖性、普遍性。然此非吾人能念念皆直达一理事相孚之境,而无错误或过失之谓。如实言之,在吾人之自觉的道德生活中,吾人必发现吾人之恒在犯错误过失。如不经错误与过失,吾人即不能真应物而皆当。错误过失之原,在吾人之心之陷于私欲,亦即在吾人恒有执著而求其普遍化。此普遍化恒只表现吾人理性之抽象的普遍性,不表现其具体的普遍性,或真普遍性。此过失之必不能免,吾人于上章已言其故。而此过失之改悔,则赖吾人自陷溺执著超拔,而明心复性,而依性以生情。然此种明心复性之工夫,可一方是由吾人所自发,一方亦正待吾人过失之行或善行之受阻碍于他人或环境,以促进吾之反省。吾人有过失行为所以恒受阻碍于他人,由于吾人之此种行为,恒与他人之情不相孚应,而拂人之情。人之情被拂,必再求伸展,即还对吾人之行为之表现,予以报复,而吾人之行即将受阻碍于对方。至于善行之可受阻碍于他人者,则由他人之有过失,可反而视吾之善行,为彼阻碍,如盗之憎主人。然人在求自觉的道德生活时,则吾以有过失而受困折阻碍,亦可以使吾人自觉其过失,而反求善行。即吾以吾之善行而受困折阻碍,亦可以使吾人之自觉其善行,而更求所以保存或扩大此善行;并求改易人之过失,以同归于好善。又是而吾人之受阻碍于他人或环境,遂皆可为使我更从事自觉的迁善改过,求明心复性,以依性生情之工夫者。吾人欲免于过失之道,最好即是吾人能先设身处地,居于他人之位,以设想吾对之之行为,是否彼所堪受愿受。同时由他人对我之某一行为,乃我所不堪受不愿受,而恶之之处,念吾之不当再以同样之行为施诸他人。此之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欲人加诸我也,吾亦欲毋加诸人"之恕道,亦"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之絜矩之道。由恕道或絜矩之道而吾人之存心,即一方直接超越我之自己,而透入对方;以人之情勘定自己之情,以己之情度人之情,以自拔于罪恶过失之外。同时亦即对社会上他人之罪恶过失之流行及于我者,一一加以截断,而转化之,为我行善之资。故此恕道,即成为人之求明心复性之切实下手工夫,亦人之求拔除人类社会罪恶,最切近而人人可行之道。至于人之行善,而受阻碍于他人之罪恶过失之行为,则依儒家之人生思想,亦不以他人之罪恶过失之责任,当由我代为担负。儒家并以恶恶之心,为人所当有。以直报怨,固无私愤,而亦有义愤。由此义愤之心,则人亦可自然更坚其好善,而保存扩大其善行。人真能扩大善行,即见善之日增而见恶之日减,义愤乃可不趋于偏激,而可化为"助人之改过以去其罪恶,同归于好善"之志。此皆见吾人之可于此充满过失罪恶之自己与他人中,无往而不可得其为善之胜缘。人己之过失,及其所致于人己之阻碍,吾人一朝能加以反省,则见其皆所以促进我之为善,以日进无疆;亦促进我之与人,共勉于迁善改过之圣贤之道者。此亦即儒家之所以肯定此有过失罪恶与阻碍苦痛之世界,而超渡之之道。此与耶稣之所以肯定此有过失罪恶之世界,求超渡之之道不同。耶稣原谅他人之罪恶,而自己身受苦痛,以求他人罪恶之拔除。其人格固极伟大,而使人感动。然此非人人之所行,而亦不能绝对阻止罪恶之流行。因耶稣之自我牺牲,使其立脚点,在天国而不在世间。即在世间无一阻碍罪恶之流行之立脚点。儒家之忠恕之道,以直报怨,则可以使人人皆在世间有一立脚点,以阻碍自己与他人之过失罪恶之流行。义愤及与人为善之心,亦皆可以直接使善之在世间,得其自然生长之道路。此儒家人生思想之极高明而道中庸之又一端也。

(九)修养重建本教始之工夫

中国儒家人生思想,固重在使吾人应特殊之事事物物各得其当;而待人接物,随处求以忠恕存心。然中国儒家人生思想之言道德修养,则并非只重在于临事时,考察何者之应为,或徒在过恶已发生处用功。尤重要者,乃在与事物未接而过恶未生时,绝过恶之机于未发之前。西方中世宗教徒,在道德生活中之奋斗,恒表现于已犯罪恶后之愧悔并交,涕泗横流,而祈神相助;或于私欲大作后,强为压制,自施苦刑。哲学家言道德,亦多重建立道德规律,规定一一之义务与当然命令,而依之以实践。如康得之说是也。故西哲恒以道德纯为行为上事,唯赖吾人之自觉的努力与奋斗,以成就道德人格。中国儒者,则除一方知道德为行为上之事,重悔改过恶,严于自律以外,尤重在使人之性情之流露,行为之表现,自然合于道德。最高之道德境界,则为如圣人之"不思而中,不勉而得",纯是一片天机之流行。西哲凯萨林( keyseling )于其哲学家旅行记,谓东方人生最高理想,重在其人之"是什么",而不重人之"作什么"。人恒由作什么而是什么,然人亦恒先是什么而作什么。西方人言道德生活,恒重在要人之自觉的作什么,以成为是什么。而中国人之言道德修养,则除此以外,尤重在赖人之各种文化之陶冶,内心之涵养等,以使其气质习惯之日益迁化于不自觉,自然能随处流露性情,表现善行。故在中国之道德教育中,首重礼乐。实则中国古所谓礼本身,即含艺术之意味,而有乐意。中国古所谓礼乐之教,重在于人最平常之日常生活,人之饮食、衣服、宫室、男女居室、父子、夫妇、兄弟之相处、宾客应对之际、冠、婚、丧、祭、射、乡、朝、聘之事中,皆养成一种顺乎中和之性情。礼乐之教之精义,与其说注重人之如何行为之合规则,不如说重在求人行为时之颜色、声音、态度、仪表、气象之可敬爱。故礼乐之教育乃自然的陶养人之道德性情之教育。礼乐之教育,始于人未能有自觉的理性思维之幼年。人在能有自觉的理性思维之后,人仍当在明显之行为所自发之态度、仪表、颜色、气象上加意。圣人之德必须脺面盎背,施于四体。故孔子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皆关涉于吾人纯粹之态度者。礼乐之生活,乃超乎自觉的理性之运用者。亦可谓礼乐之生活,为吾人用自觉理性于超理性生活之感性生活,而使之美化,以合乎善者。此非直接用理性于抽象道德标准之思维,亦非用理性于有目的之行为之各种规画上。夫然,故礼乐能陶养人德性于明显道德行为之先。礼记谓"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徒善远罪而不自知也。易曰,差以毫釐,谬以千里,此之谓也。"以中国言道德,重平日生活之礼乐陶养,与西方人言道德之重立规律,尚在神前忏悔,求其原恕救度者相较,则西方人言道德犹不免近乎法律上之立法与审判,一方含一种事前猜防之意味,一方又为求补救于事后。盖未及以礼乐言道德修养者,事先无猜防人之犯罪之心,而恒能自然绝人过恶于几先也。

中国儒者言道德修养重礼乐,意即谓人之能有合道德之行事,必须立于无明显之内心冲突之地,赖各种文化生活,以培养人之德性。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中国儒者言人生问题之最高智慧,即知一切事在本上、始上下工夫则易,在末上、终上谋补救则难。所谓重建本教始是也。礼乐陶养人之德性于人之幼年、于未感明显道德上疑难问题之先、于个人或家庭之平常生活中,是培养人之道德之本原至简易之道也。而即在人之有自觉理性之运用时,中国先哲言内心之道德修养,亦重在于过恶之机初动时,即加觉察,不俟其发出而泛滥,再加以阻遏。此重省察之工夫,亦在本始上用工夫之一端。故论语中曾子日三省其身。易传贵研几以成天下之务。又谓"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大学所谓诚意、正心。中庸所谓慎独。所谓"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可见乎"。及以后宋儒之言省察,言涵养,皆无不是从此心地之隐微处下手。阳明所谓"杀人当在咽喉上著刀"。此种鞭辟近里工夫,构成宋明二代之道学、理学,或心学。而其中如程明道之识仁,直言"仁者与物无对"。陆象山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直自"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之超越而涵盖之胸襟度量开始。王阳明之直自至善而无善无恶,与天地同体之良知灵明上指点。王龙溪之直自先天正心之学中立根,所谓在混吨中立根基。罗近溪之自"性体平常处"之乾知坤能上提撕。皆所以使人先立于一至善无过之心地。一直顺此流行,则可不以机械之道德规律自束。所谓"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不须安排"于善恶之念,"才动即觉,才觉即化";更能备极高明,而致简易。人诚依此用功,真有自得,则性情之自然流露,亦恒能合理,以几于圣人之不思而中,不勉而得之境界矣。以此视人之唯在过恶之发出上,与之辛苦奋斗,立于冲突之地,以求和协。则本末之道迥殊,而为效之难易,如天渊之别矣。

(十)一切人生活动皆可为一目的

儒家人生思想根本精神,吾人亦可谓在肯定全幅之人生。于人生之一切活动,一切遭遇,皆能发现其价值。依儒家之随所感之差别而应以差别之人生态度,则人人皆为一太极,事事皆为一太极,而皆有其绝对唯一之本身价值。不特无人可被视为他人之手段与工具。凡当人之利用他人为手段工具时,吾人恒视他人为无本身价值。此时,吾人之心即冒过他人,而不真见其为人。由是他人对我,遂非真实之存在,而为一空虚之存在。故如吾人能直达某目的,或已达某目的,他人即显为可有可无者。又凡为手段工具者之价值,唯在其对结果之效用。如其他物有可致同一结果之效用,吾亦可以他物代之。因而手段工具之物,乃只表现一抽象的普遍效用性,而不表现具体的特殊性或个性者。故人而一朝真认识一切人,同有超越之自我,同有自发之理性,而一切人又同为一有真实的具体的特殊性,或个性时,人即知"视人人各为一目的",为吾人对人之根本道德。然吾人如知吾人每一具体之活动,皆有其不可代替之特殊之价值,且皆为依于吾人自发之理性活动,或超越自我而有;则一种具体活动,不能只为另一活动之手段,正当与一人不能为另一人手段同。如吾人以前一具体活动,为后一具体活动之手段,亦即同于以"前一活动之我"为"后一活动之我"之手段。如今日之我可为明日之我之手段,则他人之我又何不可为我之手段?故最高之尊重人生之态度,必不特不当使此一人之我为另一人之我之手段,抑且不当以作一时活动之我,为作另一时活动之我之手段。吾人如以一时之活动为另一时活动之手段,则吾人即使此时之活动为失其本身之价值,而使吾人人生之此一段活动为空虚。吾人如能直达后一段之活动,此一时之我之活动,亦为非必须有而可有可无者。而此一段之我之任何活动,只须能达某目的,吾人亦将无所别择。由是而此一段之我之活动,亦只对以后之目的有一抽象之普遍效用,而无具体的特殊性或个性者。夫然,故吾人人生中,如为手段之活动愈多,或本身堪为目的之活动愈少,吾人一朝加以反省时,必愈感吾人生命空虚,觉吾人之生命为可存在可不存在者,或在存在与不存在间摇摆者,而将生一无所依之感。同时愈觉自我之存在,非一具体而有特殊性、个性之存在矣。

大率吾人在日常生活中,通常只觉某一类之活动,只可为一手段。而另一类之活动,则可本身为一目的。其所视为手段或目的者,则以人而异。通常人恒谓,吾人以较低之活动为手段,以较高之活动为目的,斯为足贵。如为求真理而谋生存,为人类而求真理是也。反之,如以较低之活动为目的,而以较高之活动为手段,则不足贵。如为名利而求学问,以人类之幸福作试验,而求证一主义之真伪是也。通常,人当有一目的在前时,于手段之事,虽本不感趣味;亦可由对目的之希望,而或增加作手段之活动之趣味,忍耐作手段之活动之苦痛,而赋手段之活动以意义与价值。似亦未尝由此手段之活动无本身价值,便于从事之时,生空虚感。故在西哲之中如功利主义、快乐主义者,恒以快乐为唯一有本身价值,以人生一切活动皆人之求快乐之手段。亚里士多德,亦以一切道德活动皆为术,所以达幸福之目的者。康得则以道德意志为本身之善,而其他之日常经验中之活动,则多隻可为求快乐之手段;而不识道德,唯乐是求之人,则其一切活动,皆为一手段。西方宗教家又不免以上达天国为人生之目的,人在世间之一切事,皆若为人上升天国之手段。西方大哲中,唯斯宾诺萨,重废除目的之观念而深论自然之无目的。自然万物,乃无一物可为他物之手段,人心灵之活动与身体之活动,亦并行而不能互为手段。道德即幸福,非幸福之手段。真智慧真观念即真理,亦非显真理之手段。现实生活上之求生存等,亦非得智慧之手段,因得智慧即得生存也。西方自然主义者,则虽知自然本身无目的,又恒视人之生命精神活动为自然达其目的之手段。至西方黑格尔之理想主义,则使人有一印象:即人生之一切手段活动在一阶段皆可为目的,而在另一阶段则又为手段。手段之活动与目的之活动恒互相转化,互相依赖,而在本质上为一。即绝对精神自身,亦是一方为目的,一方以其自身为手段,--客观化为自然,再返于其自身,即复现为精神,而完成其目的。黑格尔之哲学所注重者为一切"过渡"()之思维。凡被过渡者皆一时之手段,而所过渡及者则可谓为一时之目的。宇宙人生如是而为一辨证之历程,以使一存在、一切人生活动,则皆在目的与手段内轮转。自形上学言之,黑氏智慧固甚高。然自人生哲学言之,则其说使人觉整个人生历程无真正之贞定处。黑氏整个之历史哲学,尤使人不免有一切文化之事变、英雄人物,皆若只为绝对精神表现其自身之手段,而不见人之一一文化活动、一一个体人格之可贞定为一具内在之目的者也。

然依究极之义言之,则上列诸说,至少在文字上看,皆有病在。如实言之,宇宙一切存在与一切人,实当先直接视其本身为一目的。人生一切活动,亦皆当一一本身各视为一目的,无一自然物可只视为人类之手段。人生活动亦非自然达其目的之手段。无一人可为他人之手段,亦无一个人可为自然、国家,或集体社会之手段,亦无一人生活动,真可视为其他人生活动之手段。孟子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非只谓人当选择手段,不可视他人为手段而已;手段须选择,则手段之选择,可为一目的明矣。手段选择可为目的,则手段本身即亦可为目的。吾人试观人生有何活动,不曾被人视其本身即目的者乎?既知任何一活动皆可被人视之为目的,即知人之精神可贞定于当下一事,而不须以此事为他事手段矣。孟子曰:"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其辨利义者,正以凡当为者本身即为一目的,而不可以之为求得其他利益,获得任何效果之手段之谓也。诚然,人之行为不能不讲方法,则似不能不有手段。然实则当吾人讲方法,而表面自觉是以作一事为手段之时;吾人在肯定此手段为必须有而应当有时;吾人当下即须扩大原先之目的,而包括作此手段事,为我之一当下之目的。且转移吾人之原先之目的,而以作此手段事,为直接而切近之目的。吾人之所以由有一目的在前,而对吾人原不感兴趣而为手段之事有兴趣,而若将目的之意义与价值赋与手段,似不觉有空虚感者;正以手段于不自觉间已半转为一当下目的之故也。若吾人进而真知此手段为必须有,非先经此手段之间接,不能达目的。吾人依此真知,以自己规定吾人之行为;谓此手段,为当前之我所唯一能採取,当採取,而非可任意变换者;或者于每一变换,亦视为对当前之我,为唯一能採取者当採取者;则当前之手段,即为一不可代替之具体特殊之活动。吾人之精神即可全贞定于其中,无摇摆之馀地,而得所止息。而此时,此手段之活动,亦即成非有不可,而不可无之"充实的存在",为吾人之精神当集中意念以从事,而不当冒之而过者。果此手段之活动,成为必有而当有之具体特殊之活动,为吾人精神意念集中之所,则此手段之活动,即全转成吾人当下之一目的。而吾人之从事于此,为有本身之意义与价值者矣。若吾人不能依此措思以使最初视为手段之活动,全化为当下之目的,则所谓不觉空虚者,仍实有一半为空虚。唯吾人疏于反省,或未能觉察耳。

至于人之以低下之活动,作达较高尚之目的之手段,虽为世所嘉许。然其所以较堪嘉许,唯在由此而可提升增大低下活动之价值意义,而非谓此手段之活动本身,决不可视为一目的,而无其本身之价值意义之谓。吾在一甚长之时间,皆以为人之男女、饮食之活动,社会工农业、经济、法律等事业,皆无本身价值,而唯是人过较高之精神文化生活之手段。然吾今乃知此意之偏颇。如实言之,人诚必须志于精神文化之生活。人亦因有精神文化之生活,人乃配利用万物以养其生。然吾人亦不能谓人之生存,一切生命之生存,及一切物之变化历程中,无其本身价值之存在。谓价值有高下,为高者之实现而牺牲低者则可,然以低者毫无其本身价值,则不可。饮食男女之生活,乃人与物,人与异性生命之感通,亦未尝非显人之性情之德者也。故吾人虽不能以饮食男女之生活,为人生之最高目的,然亦不能不谓之亦为一种可以独立存在之目的。夫然,而当下之见色闻声、一饮一啄、一呼一吸之活动,亦莫不本身可为目的,皆未尝不可任天而动,不必随处以思虑安排,而亦不须如自然主义者之以身体之保存、种族生命之延长,达自然之目的为说。若如此说,则又是今日之生命为明日生命之手段,父母为子女之手段,今人为未来人之手段,人为自然之手段之说,而使人之此种活动,成为空虚无实者矣。

(十一)人生一切活动与苦乐之遭遇皆充满价值意义

吾人诚知人生之一切活动本身,皆可为当下之目的,而不须视之为手段;则通常所谓一活动之可以为另一活动之手段云者,实即一活动之价值意义可贯注于另一活动之谓。人生之一切活动之价值,实只当有互相贯通、互相照映、互相促进增益其意义之关系,而无所谓此只为彼之一手段,而其本身毫无价值之说。孝也者所以事长,慈也者所以使众,齐家而能治国,治国而能平天下。此非齐家为治国之手段,治国为平天下之手段之说也。通常所谓由一手段过渡至一目的之活动,或由一目的之活动过渡至更高之目的的活动;亦只当视为吾人之活动之不断升进,以成一层层上达之历程,而非一活动之价值之被否定而扬弃。吾人再由此人生活动之各具本身价值,以旷观人类社会文化历史之历程,与宇宙之根本原理,便真见其亦即一价值之继续不断实现,而日益充盈于事事物物之历程。此即为一"善"之周遍的流行也。

儒家人生思想之肯定人生一切活动,皆具备本身价值,皆当视为一目的之说;亦不同于西方快乐主义、功利主义者之以"人生之一切活动满足时之快乐,皆为一善,人生应以快乐为目的"之说。儒家之人生思想,于苦乐之问题之主张,乃既不主张人生唯应以苦行自励,亦非以人生之目的唯在快乐。西方人生思想,则恒摇曳于此二端。希腊人之生活喜求乐,中世纪基督教则鄙弃一切世俗活动之快乐,唯求神加被吾人以道福( bless )。希腊斯多噶派及后来一切理性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均轻快乐。快乐主义、功利主义者乃起而矫其弊,谓快乐为自明之善,人生当以快乐为目的。夫快乐之自身,不足为人生之最高目的,西方人评之者已多。今世摩耳( g.e.moore )于其伦理学原理中驳快乐论曰,吾人试思一种境界,其中一切皆无有,唯有一无尽之快乐,再问其是否可为人生最高目的。又思一幸灾乐祸者,于他人愈苦痛时愈感快乐,试想此心境是否有道德。人便皆知快乐本身为唯一有价值说之妄。西方理想主义者如格林,更直就人生所求,乃一目的之实现,而非目的实现后之快乐,快乐唯是一附带情感以为说。康得尤严责求快乐之非道德。今西方快乐主义者,又以绝对不产生快乐之行为,不能为善,故乐为善之必须条件以为说。西方伦理学对此问题之辩论,乃迄今未有定论者。然在中国先哲除伪列子杨朱篇外,盖无以人生目的惟在快乐之论,道家教人为天人,儒家教人求仁义礼智,明善诚身,皆未言人唯以求快乐为目的。然儒、道、墨又皆未尝绝对鄙弃快乐。墨家自尚苦行,乃以求他人之乐。庄子言游心于万化者,则乐不可胜计,而主以知养恬,以恬养知。恬愉亦乐也。孔子之人格,一方"发愤忘食",一方亦"乐以忘忧"。论语第一句即"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孟子自道其三乐,言"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宋代理学始于周濂溪之教二程寻孔颜乐处。张横渠谓"和乐,道之端乎,和则可大,乐则可久"。阳明又有"乐为心之本体"之言。其弟子王心斋作乐学歌言"学是乐,乐是学,不学是不乐,不乐是不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天下之乐何如此学"。是皆见儒、道二家不鄙弃快乐。而吾人试考中国儒、道二家所言之乐之所自来,则又见其与西方快乐主义、功利主义之言不同。西方快乐主义者言快乐之原,或谓在所欲物之获得而感满足,如近世之快乐主义者。或谓在心灵不为外物所干扰,而无所贪求与恐怖,如伊辟鸠鲁。前者之乐,由于得物,后者之乐,由于绝物,彼等盖皆由畏苦痛而求乐。然道家、儒家言快乐,则既皆不由于得物,亦不由于绝物,亦非以畏苦而求乐。庄子之乐在游心于万物,则非绝物。儒家更主与物感通,尤非绝物。庄子言无待,而超越于一切死生、得失、贫贱、利害、祸福、贵贱之计较外,其乐亦不由于外物而得。其乐唯生于心灵之解脱而无所执,游于万化而未始有极,以官天地而府万物。故此乐亦由心灵自身之积极活动来。儒家所言之乐与庄子异。此乃生机不息,生趣盎然之乐。然其不由外物来而来自内心,与庄子同。故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原宪"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歌声若出金石"。孟子谓"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皆生于忧患之环境,死于内心之安乐者也。

大率凡人之情,皆畏苦而求乐。英人狄肯生( dickenson )希腊人之人生观一书,论希腊人之乐生,亦原于其初极怕死,以死为灭尽无馀,乃寻乐以自遣云。故快乐主义、功利主义之哲学,实是顺俗情之哲学。然人生精神生活之进一步,即当不求世俗之乐,而表现一不畏苦而愿受苦之精神。故西方中世宗教家之精神,及西哲中理性主义、理想主义者贱视快乐,诚较一般快乐主义、功利主义者,与希腊人之求欢乐者为高。西方近世文学家、艺术家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精神者,亦恒表示鄙弃世俗快乐之趋向,而宁追求苦痛。如卡莱尔谓"能受苦即伟大"( tobecapableofsufferingistobegreat )。歌德之一生经无数恋爱,而当其将成功,即自行逃走。尝谓"我经验一切人生之享受,只所以为经其最后之空虚"。晚年又尝谓"一生快乐之日,不过四礼拜"。托尔斯泰晚年逃出其安乐之家庭,而死于风雪途中,亦正以不愿享乐之一念。罗曼罗兰著"米盖朗基罗传"引米氏言:"愈使我苦痛的,我愈欢喜,我的欢乐是悲哀。千万的欢乐,不及一单独的悲哀"。均可表示西方近代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精神之文学家、艺术家,宁肯受苦之精神,而堪矜贵者。然人能知受苦之为伟大,惟在其不惧苦,而能安于苦,而以苦为乐。西方尼采之"欢乐的智慧"一书,亦发此义。然西方文学家、艺术家求苦痛者,恒不免出于精神之立意亢举,或谋以苦痛开拓人生经验。中世基督教徒之不畏苦,则由鄙弃世俗之观念。故其心皆未必能放平,而真安乐于困厄拂逆与死生之际。中国儒、道二家,则以于一切贫贱忧患之境,皆能安乐,为德之符验。故慷慨就义者遂不如从容就义者。其中儒家之所以高于道家及西方之宗教家,与斯多噶、伊辟鸠鲁学派与理性主义者,则在儒家之充量肯定人生之一切活动,与一切遭遇之价值之精神。于是儒者不仅能安于贫贱与世俗之忧患,亦能安乐于富贵与世俗之幸福。故洪范之五福中富、寿、康宁,亦为儒家所认为人当求者。是乃肯定一切世俗之幸福,对己对人之本身价值。孔子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张横渠所谓"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容玉女于成也。"此乃兼安于幸福与忧患,而肯定一切世俗之忧患与幸福之价值之精神也。西方宗教家之自苦精神,恒出自畏世俗之乐引诱之动机。道家之徒,遁迹山林,轻富贵,骄王公,弃天子而不为,亦恒由于其不能发现此世俗幸福之积极价值。斯多噶派以名誉、金钱、健康、寿命等为可有可无之物。而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则谓此乃"无之不可,而有之不足"之物。然中国之儒者,则以此一切世俗之幸福之有无,对己皆不碍吾人精神生活道德生活之成就,亦皆可为进德之资。一切世俗之幸福,如肥马轻裘,宫室之美,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乐,令闻广誉之施身,儒者亦认为未尝不可得之于己,而与人同乐。尤未尝不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行其道于天下。然当富贵而"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处。贫贱虽所恶,"不以其道",亦在所不去。程伊川所谓"今日万锺,明日饿死,唯义所在。"此孔孟所以今日栖栖皇皇,明日得为卿相,亦不动心也。孟子言"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饭嗅茹草,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披畛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善哉,此固有之之言也。夫然故瞽叟杀人,皋陶为士,舜即当弃天子如敝屣,"窃父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訢然,乐而忘天下。"后人如文天祥未起兵勤王时,其生活之豪华,固无殊一般之富贵之家。而当其一朝决心许国,则历艰难,万死而无悔;"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夫人诚心安理得,则可以当天下之至苦而无怨;悲愿宏深,则可以堪受世俗之洪福而不溺。能贫贱忧患,亦能富贵安乐,能乐生亦能不畏死。故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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