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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三书

第四部 人生的旅行(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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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之中华书局版原有此部,在人生出版社之版,我将其删去。但我的一侄女,曾对此部特感兴趣;我的女儿,也责问何以人生版将其删去了。看来此部仍可保存,故于此学生书局版,再加重印。

君毅志一九七七

导言

当你能肯定你生活、体验心灵之发展,并对自我生长之途程,有全部的把握时,你这时须要对于整个人生在现实宇宙中之努力行程,有一具体的想象。成熟之哲学心灵,近于童心。所以此部以一童话体裁,来描述人生。首描述人之自自然界来,复欲超越自然界,而生原始的无依之感,顺着时间之流,去憧憬向往其生命的前程。故此部中,即以时间象征生命冲动,领导人生自强下息的工作。人生于是在超化一般的幸福观念之过程中,体验人间的爱,体验文化之价值,以上升于神圣。再本神圣之命令,回到人间,以实现真美善之社会。此部是以具体的故事为题材,所以一切真理都变成有血有肉,使人可在一故事的想象中,亲切的把握整个人生。关于此部中,所象征的义理,我不能一一指出,只在文顶上略加提示。最好读者先将前三部之道理,全都了解熟习于心,然后再自然的将一切道理融化,而投映于此故事中去玩味。如勉强求解,反会失去我本意的。因不是处处都有所象征。好在此故事本身,便能启示人许多意味与情调,所以即把它当作纯粹故事来欣赏,亦可以由此故事之气息,而使人对其所象征的义理逐渐了悟。此故事共分为八段,但八段是紧接相连的。

一、母亲的隐居

二、长途的跋涉

三、幸福之宫的羁留

四、虚无世界之沉入

五、罪恶之尝试

六、价值世界的梦游

七、到不死之国的途中

八、重返人间

第一节 母亲的隐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亲的怀抱中,已过了五年了。因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了解他母亲同他说的一切言语。他不认识他人,终朝只同母亲接触。在温暖的母爱之下,一切都是安稳而平静。但在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亲给他的玩具,忽然他母亲叫他来,对他说:

“人生,你现在已渐渐长大,我为养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动物植物,使我精神渐衰,我将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悲伤,我是不会死的。我只是将要隐居,隐居到你父亲那里去。你生下尚不曾见你父亲,但你一天会同他相见——因为他在等待我。他同我约,待你长大到此时,家务便归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隐居。但是我去隐居,只是我精神去。我的躯壳,将化为天上的日月星,他们永远照着你以后的生命行程。你的摇篮及一切玩具,将化为山河大地。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亲是不在了,母亲给你的玩具,不会被你母亲携起走的。一切都是与从前一样,只是你以后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你要有独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自己寻找食物衣服,你将要吃苦,比你的兄姊还要多呢。我生育你的兄姊之其他动物植物的时候,我都给他们一定的居处,使他们身体的构造,适于取一定的食物;或给他们一定之本能,使他们有一种天生的工具,帮助他们生存。但我发现,他们因先有了较适于生存的工具,他们便只知赖母亲给他们的工具来谋生,他们都成了不上进者。所以我同你父亲商议,对于我们在此世界最后的儿子之你,决定不与你任何固定的本能。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渐取掉,你愈长成,你的本能对你愈莫有用。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养你自己的能力,我们之所以有意剥除你与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只有这一定的本能。而且这一定的本能,只是对于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价值。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将成为无所不能:你将发现生存以上的价值。只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无限量的,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好孩子,你好好的创造前途吧。”说时迟,那时快,人生的母亲便不见了,一切摇篮玩具都不知哪儿去。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独坐在一山岩的旁边,望着前面无尽的旷野,纵横的河流,经过旷野无声息的流。青天是一望无际。他痴痴的坐在岩边,从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的轮转。他记起,这就是他母亲的躯壳;沐浴在它们和煦的光辉之下,他知道她的慈爱,还照临着他。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怀里,他已不能听见她的话语。他知道她已走去隐居,在望不见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许到目的地了。他现在已是一无父母的孤儿,独自对着苍茫的宇宙。寂寞使他疲倦,他只得在山岩的穴中,觅一休息之所。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摇篮之所化成的。但是摇篮中温暖的气息,已全不存在了。他休息了一会,忽觉得饥饿起来,他看见岩边一朵无花果,他想摘无花果来吃,但是他突想着,那是他的同胞姊,他不忍去摘。忽然无花果发出声音来:“小弟弟,我知道你是饿了,你可以取我身上的果子来吃,我不会真感着痛苦的。因为我同一切植物,及你以外动物们的精神,都是与母亲的精神很接近。母亲离开了你,你已看不见她,但是她尚不曾真离开我们,我们尚距母亲之怀不远。如果我们身体毁了一部,我们可以到母亲怀中去取偿。如果我真死了,我们便回到母亲的怀里。我们之求生存,实际上只是奉了我们母亲的命令。只要我们尽了求生存的责任,我们随时回到母亲的怀里,她总是会原谅我们的。但对于你,母亲却决心要你自己去创造你自己的前途。除非你走完母亲心目中望你走的路,你回去,母亲是不会收留你的。所以你的境况更可怜。如果你饿了,可以在我们身上取食物,我们愿意为你暂时牺牲。而且在你离开母亲,母亲回家以后,母亲便召集我们的灵魂来说过,她已离开世界,世界由你来当家。”又说“你们都要服从他,受他指挥。”她又说:“在你们现在的世界里,他虽是一小弟弟。但是在过去一世界,在你们父亲原来的家庭,那不可见的国度中,他曾是你们的长兄:不过你们都早夭于那一世界,所以降生到此世界,你们便成了兄姊:你们应当以在不可见的国度中,事长兄的办法,来事他。”母亲说了以后,我们大家都一致表示愿意服从母亲的命令。但是母亲又说:“你们亦不能无条件的服从他,因我要他到世界来,是要培养他的德性,要使他受苦,来锻炼他自己。你们亦可同他争斗,不要轻易让他。使他知道,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你有一个哥哥就说:“立意要服从而又作成争斗的面孔,岂不是演剧吗?”母亲就说:“世界本来是舞台,生命就在演剧中充实它自己。真正的演剧者,在剧中便忘了他自己,如真在剧中生活。如果你们不能在演剧时,觉在剧中生活,那么我便使你们忘掉你们兄弟姊妹之关系,让你们只相视如陌生的路人,让你们去合作或争斗。”母亲于是作起“忘却”之烟雾,把诸兄姊的灵魂之眼迷了。我因为莫有花,所以当母亲话说完时,趁她不见我,便逃回此世界,还记得她的话,所以现在告诉你。你以后将发现你的兄姊们同你是分立的个体,在原始不可见的家庭中之一切亲爱,将不存在。你要遇着凶猛的野兽,你也将忘了你原先与他们的关系,同他们争斗。但是你有一天,仍会在父母之原始的不可见的家庭中,回复我们兄弟姊妹之感情。我们将只觉是演了一有趣的悲剧的喜剧,你将觉我们父母原始不可见的家庭,是借世界之演剧之冲突,来扩大和谐的家庭。”

人生听了无花果的话,正在默想,对于她最后的话,尤感到无穷的趣味。但是忽然间无花果旁,起了一阵轻烟。无花果顿道:“母亲在责罚我们,不当谈这些话了。她又发出‘忘却’的烟雾来了。你如果不愿意忘却我刚才的话,你快走吧”。但是人生想着这烟雾出自母亲的活动,他心已痴了,他再也不能移动一步。于是忘却之烟雾笼罩到他身上,一剎那间,无花果的话他全忘掉,连他的母亲原向他说的话,都忘掉了。他已不知日月星之天体,即他母亲之躯壳,亦不知山河大地,即他之摇篮玩具。他只记得他母亲名自然,亦不知无花果是什么。他伸着手来,把无花果摘下来吃。他现在只知道有他自己,他成了真正孤独的人,他不知他自何处来,亦不知以后到何处,只是一种无尽的凄凉之感,萦回在他的胸际。

第二节 长途的跋涉

人生正在无法排遣他寂寞的时候,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立在前呼唤他:“人生,你呆呆痴坐着为什么?”人生答道:“因为我找不着排遣寂寞的事做。老先生,请问你从何方,来到这广漠荒凉的世界中,你的大名是什么?”老人答:“我的名字叫时间。我是你母亲自然在那不可见的国度中之仆人。你母亲来到这世界,便把我带来帮助她建设世界。你母亲回去,便把我留在此,代她管理世界,建设世界。”

人生问:“何以从前不见你?”

时间答:“你从前是不会看见我的,因为我是时时在此世界上巡回。我管理世界,建设世界的方法,是将一切事物的机关拨动,不要它们停滞,让它们自己生产。如此便增加了世界的财富,便算把世界建设得更丰富更伟大,这一种职务,是相当的繁难,但是我不能丝毫懈怠我的责任。所以我看见你在这里困倦,我便来呼唤你。假如你真无法排遣你的寂寞,我可以携带你去游玩,看这森罗万象的世界。这世界经你母亲同我,多年的建设构造,已成为很值得游玩的了。你只要随着我走,你永不会感着寂寞的。”

人生答:“你是我母亲的仆人,你便是我的老家人,你应当算我的前辈。我愿意跟着你走。随你带我到哪里去游玩吧!”

时间说:“这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我的足迹,任何路道我都熟习。但是正因此我便任何处都可去,任何方向的风景,我都觉得很好,这使我不知要向何方引你去先看好,你最好还是自己选择一方向吧。”

人生:“那我们向西方走,向着太阳落的方向走吧!”他下意识中,仍想着太阳是他母亲躯壳之一最好象征。

时间:“那是可以的,那吗你先走,因为方向是你选择的。”

人生:“但是我不识路,你不是说你携带我走吗?”

时间:“我携带你走,只能在你后面走来携带你,你的脚步须跨在前面。我同一切事物的关系,都是我先呼唤他动,然后在他们后面走。”

人生:“你这种携带人走的方式,是很特别的。”

时间:“这有两层理由:一层是我虽然老,但是我在你前面走时,我的脚步是非常之快,你是赶不上的。其次我在你前面走时,我看见其他停滞的东西,我便要先去拨动它,这不仅是我的责任,而且我的性格决定我如此。我不能忍耐任何似乎停滞不动的东西,为我所见。我走在你的后面,我可以不看见其他的东西,我可以把引导你前进,作我唯一的任务。”

人生:“那你不是掩耳盗铃,把我母亲交给你使宇宙一切事物运动的全部责任懈弛了吗?”

时间:“但是你母亲同我说过,在她离开此世界以后,我最主要的责任,是引导你去运动,而且在我引导你去运动时,我同时即能使一切事物运动,并向我们所走的方向运动。因为在一切事物的灵魂深处,都知你是他们的小主人。”

人生:“我仍不了解何以你引导我运动,即使一切事物运动?”

时间:“因为我有一个妻子,她名为空间。她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名为延散。在我走动时,她便用她这种能力在我后面搜我的足迹,延散到全世界。这就是说,当我引起一种事物之变动时,她便马上把此变动推扩开拓到无远弗屆的地方,使一切事物都发生变动,而使世界任何处,似看见我的影子。所以我虽然以引导你走为我主要的责任,然而即在尽我主要的责任中,便尽了我全部的责任。”

人生:“你有个妻子,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时间:“我们是在你原始的家庭,那不可见的国度中定婚,由你父母主婚,到这世界来的一剎那,我们便结婚了。”

人生:“我母亲是自然,我父亲是谁?你认识他吗?”

时间:“我原来认识他,但是自从到这世界来,我一天忙于我的工作,我已把他的相貌名字都忘了。”

人生:“我何时可见着我的父亲?”

时间:“你同我行到不死之国,即那不可见之国度,你原始的家庭之所在,你可以见着你的父亲。”

人生:“你可以同我到不死国吗?”

时间:“我本从不死之国来的,我亦可以引你到不死之国去。但是到不死之国,须经过一大江名为永恒之江。我可以负着你游泳过那大江。但是我把你送上不死之国,我自己便要死一次,才再复活。而你要到不死之国,你要经很多的困难。你所选择的方向,本是通到不死国的。你如不怕困苦,我会一天同你去的。我应该为你死一次,因为你是我的小主人。”

人生:“你死了一定能复活吗?”

时间:“只要我妻子空间莫有死,我总会复活的。因为她爱我,我爱她,我们的生命互相依赖,我死了,她召唤我一声,我便复活了。”

人生:“我觉得你的妻子的一切能力,很像魔术家,倒很有趣味。我能够见她一面吗?”

时间:“她的影子你随处都可以看见,那无边的虚空就是。她的身躯,则在那远远的天尽头,你是不容易看见的。”

人生:“你的妻子也像你这样老吗?”

时间:“她不老,她永远是年青而美丽。因为她性格很平静温和,她的事很少。她只是收藏我的足迹,散布到全世界,这是她天性中的能力,她很自然的作了,她不须劳苦。不像我永远是仆仆风尘,所以我显得衰老。”

人生:“她不讨厌你老吗?”

时间:“那不会的。因为她只曾见我一个男子。你将来或者会认识她。此外一切动物植物,只在她影子中生活,但还不曾真去看那影子,因为动植物只看见环境中之物质——而且我在她面前,她便会使我忽然变年青。”

人生:“你在什么时间会见她?”

时间:“当我把一个事物完成时,我便交给她。我管理世界建设世界,她代我保存世界。她是我的助手。当我完成任一件事物时,我们都会自然相见。她当我把完成的东西交给她时,她便很高兴,因为她亦觉增加了她的所有。她的高兴我感染到,而增加我去做新工作的勇气。当我预备做新工作时,我永远是年青的。譬如我在使一种子发芽的时候,我总是年青。当一种子初发芽时,便是我同我妻子会面后的一剎那。”

人生:“你同你妻子有冲突过吗?”

时间:“冲突是有的,犹如人间的夫妇。因为她常常不愿我这样劳碌,要我休息。但是我一方忠于她,一方要忠于我的主人。她要我同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平静的性格只在她本身是优点,对于我就是牢笼。而且我动的方向是不定的,前后参差不齐的。而她则要我均衡对称的动,因为均衡对称是一种动中表现的平静。所以当我从一方向动时,她有时会拖住我转向。但我们会互相迁就,以一种螺旋的动、循环的动,来解决我们之冲突,而使我们复归于和好,而且我们每度复归于和好之后,都使我更能互相容让。因为我们的冲突,只是我们私人间内部暂时的事,所以从表面看来,也许看不出冲突之存在。”

人生:“关于你同你妻子之一切,我都暂时没有什么问题。那吗我们走吧。”

时间:“其实我们已走很远了,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

人生低头看,果然见他的足在不息的动。他很惊讶的说:“何以我不觉得在走呢?”

时间:“你同我一道走而走得很顺遂时,你是不会觉得你在路上走的,你也不会想到你走了多远。只有在他跌了交子时,你才会觉得你在走,你才会望你走过的路,知道你走了多远,进而问我们将到哪里。”

人生:“我们究竟将要到哪里了?”话刚说完,他们已走到一四叉路口。路口上各插着一牌子:那是动物之世界、植物之世界、物质之世界、人之世界。

人生:“我们不是已见了很多的植物动物物质吗,何以此去还有特殊的动物植物物质之世界?”

时间:“你见的动植物物质,都是从你的眼光中看出去的,你并不曾真入动物植物物质之世界,你不能真有与动物植物一样之经验。一只鸟、一根草,你只看见它的形色,至于它们自身如何感触,对于你是永不能探测的神祕。至于原子、电子之物质本身,有无其特殊的经验,你更无法了解。你只在你主观的世界中,看它们之外形,你并不曾入它们的世界之内。这里的四个牌子,是指示到它们世界本身去之路,但四条路你只能走一条,就是人的世界,因为你现在只是人。”

人生:“但是那几条路是谁走的?”

时间:“那几条路你母亲可以去,我同我妻子可以去,你不能去。你去,你便要化为禽兽草木,你是不愿意的。”

人生:“但是我已是人,我想知道禽兽草木之经验是如何。”

时间:“因为你是人,所以你才有如此之好奇心。但如果你真成了禽兽草木,你便无如此之好奇心。你纵获得了这些经验时,这些经验对于你也莫有意义。你要想满足你的好奇心,在人之路口上有一学术的高台。在台上,你可斜望那几条路中的情形。你可以望见禽兽草木之经验之抽象的构造。然而禽兽草木经验本身,仍永远为你封闭,不让你知道的,除非你一天回到你原始的家庭中,再转来。你现在去看,并不能增加你真实的经验之内容。”

人生:“那吗我们走上人的世界之路吧!”

人生便同时间经过人的世界一牌,走上人的世界之大路。但刚刚走过路牌,霹雳一声响,回头看他原来的路忽然崩裂,逆着来时的方向,继续不断的往下沉,似乎沉到无底的地方去。一阵弥天的大雾,把来时路上所见的山河,完全遮没。此时老人亦不见了。他想老人在他后面,一定随着路之崩裂而落下去了,他不敢再回头看,仍转过头来。但此时老人的声音又在他后面出现了:

“人生,这是离开自然世界到人的世界之第一关,所以这路断了。你以后再不能真回到你往日生活,你要开始与人的世界接触。你在最近一段时中,是不能回头来看见我。在你初入人的世界中,你回头来看我是看不见的。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在后面。因你初入人的世界中,你的目中便有一种光名为‘探寻之光’。而此时你的探寻之光,是要照耀在事物上,不能一剎那停在我身上。所以你刚才回头来看我时,我便不见了。”

人生:“但是这人的世界之路,仍然是这样的荒凉,莫有人烟。如果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而不能见你慈祥的面容,我如何能忍受这举目无亲的旅行?”

时间:“我不是真如你所见那样慈祥。我不息的建设世界,让事物自己生产,我亦不息的毁灭世界,让事物自己毁灭。我以拆毁来建设。这在你母亲同我妻子看,我并不曾拆毁任何事,因为我建设总比拆毁更多。但是在世界的事物来看,便常把我视着最残忍不容情的。你一朝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你知道刚才的路之崩裂,就是我自己做的工作吗?你不要以为同我一道而常看见我,会使你少些人生道上的荒凉之感,我一方面正是人生荒凉之感的制造者。这些话你以后会相信。”

人生:“但是我总不愿看不见你。”

时间:“你以后会见我。但你初走入人的世界时,你探寻的目光,是要注视事物,不能停止在我身上。而且现在我要离开你,我的三个儿子,将来代我引导你前进。他们名为‘过去’、‘现在’、‘未来’。他们可以完全代表我自己,只是莫有我那样的魄力,一往直前的生命冲劲。他们之间的意见又不能全一致。但惟因他们意见之不一致,反可以引导你去看人的世界之各方面。他们快要来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你可以看见他们,同他们携手一道前进。”他说完话时,三个小孩子来了。人生听见老人依次唤三人名字,三人依次答应。他问他们,知道未来最大方十岁,现在九岁,过去八岁。老人又呼唤人生道:“你要知道,你同我走这一截路,已过了四年,你是九岁了。你与现在同年,但是你比现在稍大而小于未来,你排列第二,我话说完,你们走你们的路吧。”

时间老人的脚步声音在后面慢慢消失听不见了。只人生同“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小孩子,在一直似乎伸展到天边的一条极宽阔的路上走。人生试看看他三个同伴,他看出他们身体都很结实,明是这荒野的路上跑惯了的小孩子。他看未来最活泼,穿着红白的衣裳,他永不会丧失他的笑容。过去是很沉默的,在沉默中表现一种精神的充实,他的衣服是暗绿色。现在是一个易感的孩子,他似乎很活泼,又似乎很沉默,他的衣服是灰白色。他同他们三人一路走,他要他们把道旁风景指给他看。但是只有“现在”所指的,他才清楚的了解。未来和过去所指的,他便不清楚了解了,但是他也不便深问。

他们一道走,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人生渐渐疲倦,但尚不知息店在何处。过去未来现在三小孩亦似乎看出他之倦意,便说:“人生,你疲倦,让我们三人来作一种游戏,把你背起走吧。”人生觉他们的诚意,亦不拒绝。遂让“过去”作马后身,“未来”作马头,“现在”作马鞍,人生便骑在“现在”马背上。

第三节 幸福之宫的羁留

但是人生一骑在他们所作的马上,他忽然清楚的了解了“过去”与“未来”所指给他的风景。他从“过去”所指的风景看去,看出一牌坊上有四个大字“记忆之坊”。视线透过记忆之坊,一直看到底,便看见一小孩同一个老人从山穴动身,一步一步走的情景。他知道那老人即时间,那小孩子即他自己。他看见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又顺着“未来”所指给他的风景的方向去看,看出一座宫殿,门上书着“希望之门”四个字。门内中堂似有一道匾,名曰“幸福无疆”。他看着那宫殿已不甚远,他极望能走到那金碧辉煌的宫中休息一夜。于是他就问“未来”:“我们可以到那宫殿中休息吗?”“未来”说:“我们不能在那里休息。我父亲带我们走时,总是从那房外之小路走。在这宫殿之两头都有一店,名曰“工作之店”,我们总是在工作之店中休息。我们有时想到那宫中去试看一次,父亲总说我们一定要先在工作店中休息一夜才能去。但到了第二天,他还是不许我们去。他说我们今天还有事要做。他又说里面并不曾住有人,只许多妖怪,为首名为享受。他们专以人的灵魂为食粮。如果我去,首先便被它们用麻醉药毒住,它们把我的眼睛闭着,一刀便杀了。现在弟弟去,它们可以待他很好,但是他将被幽囚,一点也不自由,以致闷死。过去弟弟去,他便会成一白痴,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纵然我父亲的法力无边,把他救出来,但是他出来时一无所得,只增了唯一之情绪名为“幻灭”。所以我们决不能到那宫殿中歇息。我想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们还是在工作之店中休息的好”。话说到此,他们已走到工作之店门前。他虽不真相信他们的话,因他到底未曾见过此中妖怪。但拗不过他们,只好随入。入工作店一看,只有一间屋,四张床。此外什么都莫有。他们都已疲倦,上床便睡。然人生尽管疲倦,在工作之店的床上,却使他更疲倦。疲倦过甚,翻来覆去,益睡不着。他起来一看,那三张床都是空的。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一种寂寞迫胁着他的心。他不知何处寻找他们。他于是摸出门,望见前面宫殿“希望之门”中灯火通明。他不觉便直向那宫殿走去,因他的好奇心总想去看一看。渐渐希望之门四字,同原所见之匾亦不见了,换为幸福之门四字。他走到宫殿石阶前,刚刚登一级。忽然发现在阶梯与原来之路间,裂出一道深谷。谷壁由灯光又反映出四字“绝望之谷”。他看看绝望之谷愈裂愈大,谷之阴暗使他觉深不可测。忽然一种恐怖,又降临于他,但是他已经过此谷,他只得向上拾级而登。他觉梯级愈登愈陡,他的足屡次滑下,几乎落到绝望之谷。但是他终于用尽了他的努力,到了幸福之宫殿的门前。便见前立着一排小孩子,一齐用极温和的声音说道:“欢迎胜利的客人!”便来向他行礼。人生道:“我只是想到这门前看一看,无故不敢当你们的欢迎。”

他们说:“我们的规律,凡是到了我们门前的,我们都一律要欢迎招待的。这用不着其他的理由来说,只要来的人能忍受攀登的困苦,而终于胜利,便值得我们欢迎招待。到了我们这里来的人,是不能回去的。回去便将落到绝望之谷,为苦痛之蛇所食。”

人生:“这里还有莫有其他的路,可以下去?因为尚有几个小朋友等我。”

小孩甲:“这里别无其他的路可以下去,除非自屋顶飞出。”

人生:“但我如何能从屋顶飞出?”

小孩乙:“你只要在此住一住,你也就不会想从屋顶飞出。到这里来的人莫有想走的,除非……”

人生:“除非什么?”

小孩丙:“除非有魔鬼来把他夺了去。”

人生:“这里有魔鬼吗?”

小孩丁:“这里莫有魔鬼。但是魔鬼时时走这里过,他常要把不愿意走的人夺了去。”

人生:“夺了去做什么?魔鬼又是谁?”

小孩戊:“夺去做什么,这我们不知道。听说魔鬼名时间。他表面上似乎是极慈祥的白发苍苍老人,然而实际上是魔鬼。”

人生听到此,心中满怀疑窦。但他不知如何解决。他只得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他听着一串天真的清脆的回答:“我名忘忧”、“我名莫愁”、“我名怡怡”、“我名愉愉”、“我名天欣。”忽然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满面笑容来了,说道:

“人生,我知道你来了。你是同时间老人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来的,是不是?这些我都知道。但你要知道他实在是魔鬼,不是人。”

人生:“但是他们也说你们这里莫有人。”

中年人道:“你看,他的话岂不是明显造谣?你看我们这里不是已有六人吗?我们宫里还有其他的人呢。他的话靠不住,他确是魔鬼。你想他能隐身,又使道路崩裂,他说他能拆毁世界,建设世界,他不是魔鬼是什么?你不要相信他是你母亲的忠仆,他是杀死你母亲,而夺去她全部财产的刽子手。你不要相信他。你知道他叫他儿子把你送到工作店中来歇宿是什么意思吗?他们本意是要你在工作床上睡熟时,把门关上,将你困死。你起来时不见他们,因他们去叫他们的父亲,来共同抵住门,好把你困死。你未睡熟,一跑到我们这里来,这是你的幸运。你合当到我们之宫殿中住。”

人生想这中年男子的话,不一定都对。因为他对时间老人同他三个儿子,仍有爱敬在心。但是未来说此处有妖怪,明明错了。他亲见着六个人,此外说还有其他的人呢。他觉得至少这六个人,都是对他非常亲密。他在寂寞荒凉的路上,走得这样久,这一种人间的温情,他是从来不曾享受过的。他就姑且承认他们的话不错吧。于是他说道:

“我很感谢你们这样殷勤的接待,但是请问先生的大名!”

男子答道:“我的名,就是‘名’。”此时又走出一男二女,“名”替他介绍:“这是我的妻子‘爱情’,我哥哥‘权’,嫂嫂‘富’。这五个孩子,三个大的,是我哥哥的,小的是我的。我们尚有父亲名“享受’。他决非妖怪,但他住在楼上,他不会客,所以别人觉得他很奇怪。奇怪误传,遂成妖怪。其实他之不会客,只是好清静罢了。我们尚有几个仆人,名‘声音’、‘颜色’、‘寿命’、‘健康’。此外,到我们这里的客人很多。在很远的另一世界,名为文化价值世界,其中的人也常有逃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在家时怎样,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到我们这里来,总是对我们颂扬,为我们服役,或代为我们呼唤仆人——总之据我们自己想,我们这里,要算这荒凉的人间世界中,一切来往的过客唯一休息之所。过去曾有无数的人在此住,他们无不非常满意。唯一可恨的就是时间之魔鬼,他总要想法来把人抓了去。所以我们前一晌预备一三层地下室。并且有一客人,愿意长住在地下室中。他说有了它,时间魔鬼便再不会把其中住的人夺去。这客人名‘幸福主义哲学’。”话犹未已,忽然一阵风起。“权”道:“这是毁灭之风,时间魔鬼来了。”“富”马上把门关上,“爱情”拖住人生道:“你赶快到地下室最下层去,我们都要来看你。”人生马上顺着“爱情”所指的方向,向门内之楼梯下走,一直走到最下之室中,便见又一白发苍苍的老人住在首座。人生问他,知道他即是幸福主义哲学。那老人道:

“人生,你不要怕,我能保护你。”人生坐下,陆续见权名忘忧莫愁等九人都来了。权道:

“时间魔鬼,这次来势特别凶猛,他大概已知道我们新筑有地下室,并请有保护的客人。但是我已叫我们的仆人,在门前死守,他纵然要打进来,必须在他们殉节之后。”

人生道:“你要他们都为我一人而殉节,不是太令我难受吗?”

“爱情”道:“不,我们这里的一切人,都有为保护客人而死的义务。我们九人亦是。但是我们不会真死的。时间魔鬼来,至多只能把我们的躯壳弄死,即我们在你之前的影子弄死,我们自己不会死的。只要时间一去,我们又把我们的宫殿建筑起来,我们又复活了。我们是永远要接待人,来表示我们对人类的忠诚的,我们所忧的,只是如何使来的人常住在此。但是我们接待了无数的人,我们不能真留下一个,这才使我们痛心。好在现在有幸福主义哲学先生,来看守此地下室,我想你可以永留在这里吧!”

“爱情”说完话时,忽然哗喇一声门开了。“权”大声道:“完了,我们快拥起人生逃走吧”。但他们尚未行动,时间老人已到三层地下室来了。时间老人道:

“你们为什么幽囚我的小主人?”

“名”道:“这是他自己来的,他是自愿与我们一起的。”

时间道:“这是你们用金字招牌诱惑他,人生的本心是不愿意的。”

幸福老人道:“你试问人生自己!”

人生站在幸福老人旁边,看他与时间老人都同样是苍苍白发的老人,又一样的庄严慈祥。他想他们都不会是魔鬼或妖怪,他们中间也许有误会;他想他们都是好人,这使他不知如何答复才好。但他最后终对时间老人说道:

“我来是受金字招牌诱惑。但是我来了,觉得这里有这样多人间的温情。我想着同你老及三位世兄,走那段悠长荒凉的旅程,真使我不愿同你再走。我觉得这里的居室,如此精美,时间老人,我看你也留在此吧。你把三位世兄带来,我想此地良善的主人,都会欢迎你的。”

“权”道:“时间老人,只要你愿意来,我们仍欢迎你。我们可以忘却过去一切的仇恨,我们对人永远是宽大的。我们从前说你是魔鬼,只因为你总同我们对敌。你只要同我们和好,我们愿奉你为上宾。你在此仍可不息的做你的工作。我们这里的宫殿,也须更扩大,如果你常住在此,你可以帮助我们扩大宫殿。”

幸福老人亦向时间道:“老朋友,我看你永远这样风尘仆仆,亦太苦了。而且你年青的妻子,亦望你休息。我看你周游世界,你不曾在任何处遇见这样好的居室,你把你的妻子也接来吧。”

时间老人:“我不能住在此。因为我要忠于我的职务,我不能只在此宫殿内部工作。”

幸福老人:“你如果不能住在此,你也不必把人生这孩子带走,使他同你一样过凄凉寂寞的生活。你不要只为使你多一个伴侣,你要可怜这十岁左右的小孩。你想他如何能永远同你跋涉长途?我现在来保护他,我并无其他企图。我只是可怜他,要使他这莫有父母的孤儿,在人的世界上多过些舒服日子。”

时间老人:“但是正因我爱他,所以不让他长住在此。他母亲的意思也是要他到世界来吃些苦,锻炼他自己。舒服的日子,待他重回到他母亲的怀里,他原始的家庭一度以后,他自有过的。”

幸福老人:“但是要看人生愿不愿意?”

人生刚说“我……”幸福老人一手把他捉住。人生似触了电,马上说“不愿意走”四字。时间老人来拖人生另一只手,但无论如何拖不动。权名等哈哈大笑道:“时间老人,你的力量虽大,但是当人生同幸福主义哲学握手时。你便把他拖不起来了。”

时间道:“你们不要高兴,我的小孩们马上赶到了。当我在此时,他们是不怕进来的。我们合作便有无比的力量,是你们从前不知道的。过去来了,他马上把你们这宫殿化为灰烬。未来会把你这宫殿移到天边,现在单纯的把此地恢复原来的状况。”时间老人的话说完,人生看见“未来”、“现在”、“过去”三小孩一齐都到。人生忽见宫殿陡然崩裂,又似乎向前面朦胧的烟雾中飞逝。他发现他自己,依然只同三小孩,在一条似伸展到天边的广阔的路上行着。时间老人亦不见了。他记起在幸福之宫中一段温暖的生活,同刚才一段热烈的论辩,都宛如梦境。他想着三层地下室中的布置之华丽,同这地面上阒无人烟的荒凉相较,他下觉便入梦境之中,又回到他刚才的生活经验中去了。他忽然睁眼,见“未来”正在拍他说:“你为什么在路上睡眠起来了?”他一定神看,“过去”小孩已不见了。他很怨怒“未来”,何以惊回他的好梦。他将“未来”一推,“未来”亦无影无踪。他遂问“现在”:“他们到哪里去?”“现在”说,父亲才来叫他们去了。

现在只有“现在”与人生,在这直伸展到天边的广阔路上行了。人生问“现在”:“你不会离开我吗?”“现在”答:“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望着我看的景色看。如果你念及其他,父亲便又叫我去了。”人生知道孤独之苦甚于一切,他只得顺着“现在”所看的风景看。然而一切景色是何等的惨淡呀!忽听得“现在”道:“你觉景色惨淡,你已不安于此景色。你的第二念,又要做过去的梦了。虽然你的梦做不成,因为“过去”已过去了。但是你不能听我的话,父亲已在呼唤我去了。”“现在”说完,便不见了。

第四节 虚无世界之沉入

人生又成了寂寞的人。路仍然似伸展到天边,仍然是这样的广阔,景色仍然是这样渗淡荒凉。时间老人同他三孩子,又把他抛弃了。他想着时间老人把他带上这样悠长的路,使他见着幸福之宫而走进去,又把幸福之宫化为乌有。时间是最残忍不容情,时间自己说他自己的话,人生亲切的触到了。他也许是好人,也许他真是为忠我母亲的命令,而使我受苦,但是他到底是残忍不容情的。他对于时间渐渐怨恨起来。

他对于时间的怨恨心一起,忽然眼前的大地通通不见了。人生似乎在一无边的虚空中一直往下落,他不知道他落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知向何方下落,因为他一无所见,无据以测定方位者。他只感觉到一种下坠之力在引他。他似乎经过一些智慧于彻底的怀疑之后来临字牌,上面书着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十六岁、十八岁,他奇怪他究竟要下坠到哪里去。忽然似见在前一双大眼,但很清秀,一张口,齿白唇红,也很可爱。只不见他的身与头在哪里。那口忽然说出话来:“人生,我的名字叫‘智慧’。我是专为沉入这虚无世界的人引路的。这世界名“虚无世界”,凡是经过幸福之宫殿的人,都要一天一天的沉入这世界。但是只要到此世界而遇着我,我便可以把他引至人的世界之大道上去,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人生:“我首先奇怪,你在这虚无的世界中,以什么为食物,你如何莫有身体与脑髓,只有眼与口。”

智慧:“真正的智慧,是不要脑髓的,只要眼。我的口,是为答人的疑问,不是为饮食。我不需要其他食物。我以眼来食,以眼来看。来到这里的人的心理,都是我的食物。”

人生:“那你便会食我的心理了。”

智慧:“你不要怕,我莫有容纳食物的胃。我把你食下,你又从后面漏出来了。所以我虽食你,你并不觉我在食你。”

人生:“那吗,我问你,时间老人是不是魔鬼?幸福之宫的人是不是妖怪?”

智慧:“在你的世界中莫有人,一切都是魔鬼,一切都是妖怪,你自己也是。因为你与魔鬼同行,与妖怪同住过。”

人生:“我想我是人。”

智慧:“那是可以的,那么他们也是人。”

人生:“究竟他们谁是真正的好人?”

智慧:“他们都不坏。”

人生:“那吗,时间老人何以定要把我从幸福之宫拖出来,使我受长途跋涉之苦?我想时间是残忍无情的。”

智慧:“幸福之宫的人,本身都不坏。但是你在其中住下,却是会毒害你的,所以时间要把你拖出来。他使你受苦,是为的爱你。他对你说的话,是不错的。”

人生:“那吗,幸福之宫的人是有心毒害我,是坏人了。”

智慧:“他们也不是。他们都是爱你。但是他们不知他们之如是爱你,适足害你。时间同幸福之宫的人都是爱人的,只是他们爱他人的方式不同,便使他们彼此相恨。人与人间的恨,常是自爱之方式不同出发的。”

人生:“我不了解幸福之宫的人,如何会由爱我而反害我?”

智慧:“你知道幸福之宫,是如何建筑起来的?那是失败之骨骼建立起来的啊。你记得起你登幸福之宫,几乎落到绝望之谷中,你知绝望之谷中,有无数失败者之骨骼吗?你知道‘幸福之宫’的一层一层的阶梯楼殿,都是他们的工程师拿失败者骨骼堆起来的;金碧辉煌的颜色,都是失败者之血涂成的吗?这些事情他们不知道;因他们只享受宫中之安乐。他们也不问工程师如何做的。所以如果你在里面久住,你的同情心便会自然麻木。而且自他们把三层地下室建筑成以后,他们尚不知把地下掘这样深后,将通到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在地下室底层墙外,都有一地道,通到另一世界,名‘罪恶之世界’。你只要靠着墙,墙便倒。墙一倒便到罪恶之世界。这罪恶之世界存在其旁,也是他们所不知道的。这罪恶之世界中,全是毒蛇猛兽,其凶恶可怕,是你现在所不能想象的。好在时间把你救出来,不然你也许不当心一靠墙,墙倒下,你已到罪恶世界,被毒蛇猛兽把你吞噬。你想着罪恶世界中毒蛇猛兽之可怕,你便会庆幸你之跋涉这样之凄凉寂寞的长途,不算什么苦痛了。”

人生:“你的话把我疑团全解释。时间老人真是我的恩人,我不该怨他,我真失悔,不该在他把我救出之后还在路上做梦,想着幸福之宫中的生活,以致他三个小孩子,也离我而去了。”

人生说到此,一个念头转上心来,又说道:“……但是你说罪恶之世界有极凶恶的毒蛇猛兽,那种毒蛇猛兽究竟如何,我尚未见过。我现在想,如果我真由那地下室经过,到罪恶之世界一看,再让时间老人把我救出,那不是更多一番经验吗?”

智慧:“你真入罪恶之世界,时间老人本身,又把你救不出来了。”

人生:“不过我未到罪恶之世界看过,总是经验上之一缺憾。”智慧:“你真要想到罪恶之世界吗?犯罪也可增加智慧,那就让你去吧。罪恶之世界就在眼前。”

第五节 罪恶之尝试

智慧说完,一对眼睛与口都不见了。他仍一个人在无边的虚空中下坠,他觉着寂寞随他的下坠而加重。忽然见前面有一好像才十七八岁的女郎,伴着一侍女大约十一二岁。那女郎是沉静美丽而温和。他问她是谁?她道:“我吗,我名叫‘空间’。侍女名‘惰性’,她是侍奉我的。”

他久闻空间之名却未见过,今忽得见,他带着惊喜问道:“你不是时间的妻子吗?时间到哪里去了”?空间道:“我正是时间的妻子……时间在你沉入虚空时,到你母亲那里迎接超人去了。你母亲将生育一超人,你知道吗?”

人生想,如果他母亲真正将生育一超人来作他的小弟弟,倒是有趣的。但是,他忽想着时间同他三小孩,把他抛弃的情形。他想着时间虽救了他,却抛他在凄凉寂寞的长途中,任他沉入虚空,他总非真爱他。原来他是到不可见的世界中去接超人。他想着时间之喜新厌故,他怨恨时间的心又起了。这次怨恨成了真的怨恨。由怨恨时间而觉得对未来之超人,也有一种嫉妒。他想到此,智慧的眼口又出现了。他向人生道:“你以未入罪恶之世界为憾,你看面前不是怨恨与妒嫉,两条罪恶世界的毒蛇吗?你不要嫉妒超人之出现,怨恨时间之离开你,只要你自己努力为超人,你母亲将不另生育超人,时间当永远忠于你。”智慧说完又不见了。

人生又失悔了。但他又惊讶何以虚空中,会来怨恨与嫉妒两条毒蛇。忽然怨恨之蛇发出声音道:

“你个人失悔是不行的。你把我引出来,我是不能轻易回我的世界的。你要我回去,我只能经过报复的桥,而与你一路回去。人生,你要对时间报复,你要去诱惑他的妻子,让我的同伴嫉妒之蛇去缠绕他,这就是你的报复。”

怨恨之蛇说完话,人生又堕入白日的梦,见着他与空间女郎之间,果有一道桥。两条蛇不见了。他觉得空间女郎是可爱的。他似乎忽见桥上,幻出他过去在幸福之宫中,由爱情引他到地下室一段经过。但他走到最下层,果碰着墙,墙一倒,罪恶世界之路牌显出。他一直走过去,但哪里有什么毒蛇猛兽?明明是一极清幽,充满花香与月光的花园,他看见空间正倚在池边石棹畔,惰性依着她。空间说:“我等待你很久了。我早知道你要来,我很想离开时间,那老而不死的东西。他同我的性格本相反,我们已冲突无数次。但是只因为我除他外,不曾见另外的男子,我只得忍耐。但是我现在看见第二个男子了,我们把今夕作为定情之夜吧。惰性,你去把人生先生的手拖来,我们握手吧。”

人生此时已忘了时间是如何的庄严慈祥,同他有个什么关系。

这时时间成他怨恨的对象,他须要报复他。但他忽然想到时间的威力。他说道:“空间,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我愿完全接受。时间对我,也太残酷了。但是时间的威力是很大的,他会破坏我们的关系,使我们不能长久相好。”

空间道:“时间可以毁坏一切,但他不能毁坏我。他依赖我而生存,他不能离开我。他离开我,便莫有人替他散布他工作的足迹,也莫有人替他保存建设的事物。他离开我,便什么工作也不能做,只有回到不可见的世界去。他现已回到不可见的世界与三小孩一齐去了——这三小孩无一个像我,我都不爱他们——我们结合之后,他便不会再下来,于是这世界使是我们的了。因为世界原由我保存啊。至于此外的敌人,我的小使女名惰性,你不要以为她小,任何敌人的武器,遇了她便全不能发挥作用。小使女为我们看门,我们便可以永远享受这样幸福的生活了。”人生到此,他觉到罪恶之世界,何尝是罪恶之世界,原是幸福之宫下之幸福之幸福。他想到此,智慧之眼与口,又忽然出现。智慧说:“你还说不是罪恶世界,你仔细看看。”

人生一细看,哪里有什么花园,原来一望全是蒺藜织的铁树网,上面每一枝都盘成“自欺之网”四个字。他自身在一池旁边,池水之涟漪动荡成“淫乱之池”四字。池旁石棹边挂一石牌书“忘恩背信”之石桌。石桌周围,全是张牙舞爪之兽,向着他。他们之毛织成纹,他知道他们是占有之兽,贪欲之兽,夺取之兽,痴迷之兽,瞋恨之兽。他忽然骇出声来,但是智慧的口突然发出大笑声道:

“你何必怕,只为你以不曾到罪恶之世界为憾,所以使你到罪恶之世界走一遭。其实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白日的梦,你看空间与惰性,不是还在那边很端庄贞静的立着吗?”

人生再定睛一看,果然见空间与惰性很端庄贞静的立着。人生想着刚才的梦,觉得非常惭愧,而尤其悔恨的,是在梦中竟把这样娴静的女子,变成诱惑他的主动者。他无异把自己犯罪的责任加到对方身上,他诬枉了她,这是他更大的罪恶。他真不知要用何方法,去湔洗他自己的罪恶。他不能向她解释说,他把她诬枉,因为她本不知他曾诬枉她。但是他不能原谅他自己。因为梦是他自己做的。他深责自己,如何会作这样不正当的梦。他只有想这是梦,到底不是他的行为,使他暂时得一种自慰。他突然想起空间刚才的话说,时间去迎接他弟弟超人去了。他重问:“时间真到我母亲那里,迎接超人弟弟去了吗?”

空间同智慧一齐笑起来。空间道:“这是智慧叫我欺哄你,试验你是妒嫉超人,还是自己想当超人,并试验你其他道德能力的。”智慧赓续说道:“我现知道你之道德能力不很大,但是你能惭愧悔恨你的过去,你是有上升为超人之可能的。其实时间并不曾去接超人,因为根本莫有超人。超人只是人继续向上超越他已成的自己。时间自见你怨恨他,而沉入无尽的虚空以后,他就去为你预备一船,名为‘理想之舟’。你坐在上,你便能继续的超越你自己。他立刻要回来了。”空间又赓说道:“因为我在这里,时间便不能一直前去不回来,他时要来会我。他一来,我叫惰性拖他来与我握手,我的手便会转他运动的方向,而使之成为螺旋式循环式的运动。你看,他已来了。”

人生看时间老人果然来了。他仍然白发苍苍,带着庄严慈祥的面容,旋即与空间握手。当他们握手的当儿,时间果然应了他从前对人生所说,变为一翩翩的美少年了。人生见了非常惊讶。时间道:“理想之舟已预备好,人生你坐上吧。”

第六节 价值世界的梦游

人生道:“此地莫有河流,此舟如何驶行?”时间道:“我此次同空间握手,又当你同智慧在此,我与我妻子及其侍女,便会化为一河流名为‘实现理想之河’。我是河水之前端,我妻子是河水之腹,惰性是河水之尾拖住河身,免得河道会卷转来。我们一切财产,全部世界之事物,都成为河中之水波,顺河道下流。你坐在船上,智慧便是舟子。”时间话说完,一道河流,果然出现。他已坐在船中,智慧当艄公。他觉这河愈向后面看,愈觉其宽广,只见浩浩荡荡的水汹涌而来。然自前端看,则只见渺茫一片,不知是水或虚空。他的船又好像在一平静的湖面上流,流过后则拖成一角锥形。但角锥以外便不见河。他见角锥之尖端是左右摆动,他知道船本身的方向不是直进而是循环螺旋的进。他问智慧:“何以船如此进前进?”智慧道:“因为河腹中的水波之涌进方向不一,而舟之方向,不能不顺从载运他的水流之方向,所以他必须摆动。这就表示人生的理想,以人生在不同环境中,常常有动摇,而实现理想的努力有一时的懈弛之故。但是就全部来看,时间之河端,总是领导着时间之河腹前进,理想之舟,总是随着实现理想之河流向下流的。”

人生:“实现理想之河,究竟流到哪里才停止?理想之舟将停泊在何处?而且在这广漠的虚空中,已无地球之存在,因为地球及一切星球,都只是空间的河腹中之波。那么,地球或天体的吸引力已不存在,这实现理想之河水,是谁的引他流呢?”

智慧答:“在渺茫的天际,有一世界名‘文化价值世界’。文化价值世界,是现实宇宙的重心。我们的河流便往那里流,那世界之土是吸引我们的河水向那里流的。我们的河水流到那里,便浸润在那土地里面。那土地本身名‘心灵之材’。我们的河水浸润其中,成为那处的池沼沟渠之水,便是使那世界中的植物生长开花的。开成的花树,名为各种文化之花树。文化的花树之种植者,是那世界中的人,名‘价值’者。名价值的人很多,他们群聚而居。主要的有三群:真群、美群、善群。真群、美群各有港湾,我们的船,便停泊在那港湾里。”

人生问:“我们今晚停泊在哪一湾?”

智慧:“他们的港湾,在一圆弧之岸边。我们今晚无论停在哪一湾均可。但是在我的意思,我们最好泊在较近的真群之湾。”他们一面说,看看就到了真湾。一岸长满垂杨,千条柳丝,都低垂到水边,微风吹过,荡漾成怪可爱的花纹。智慧道:“现在已是落日衔山的时候,我们不能上岸游玩。我们今夜,便把船靠在柳阴深处,待得明朝,我们再去拜访岸上的人。”人生亦莫有什么异议,他们便把船在柳岸边靠下了。渐渐斜日西沉,一弯新月,从柳枝中映现。美景使人生忘却过去的一切,他感到大自然之无尽的渊深,他的心将沉醉到大自然中去了。但是他的心,不能真沉醉到渊深的自然中去,因他心中怀着更渊深的疑问:究竟这价值世界中的情形是怎样?其中的人是如何的生活?但此时夜亦同样的深,他也不能上岸去,他只好拿这问题问智慧。

智慧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在这价值世界中主要的三群人中,真美群全是年青的女子,就说她们女小孩子吧。从我们这岸上去,是真群之地,上了岸约莫十里多路,都是一望的草原。过了草原,便是一带以古怪的方式,错综纠缠的松林。从松林进去,却是一大池,有数十里之大。池中满长着荷花。真群的女孩子,便分别的住在荷池之中,用荷干结成的亭台。那些亭台,不知是‘何名’,莫有人知道,这是一永远的问题。她们的工作,主要的是培植荷花。荷花开了,莲叶大了,无数的荷叶便互相连接涵盖起来,如席子一般。犹如各种知识之相涵接。她们身体轻盈,便常在莲叶之上休息睡眠。她们有时翻到荷池中去游泳,采起荷花之根,在泥土中的藕,把藕丝织成衣服。但她们不吃藕,只吃莲子。莲子才是真理之结晶而孕育新真理的,藕只是心灵之土中的思想之本质。”

人生问道:“她们何以不吃藕呢?”

智慧:“她们不吃藕,她们只把藕切成薄片,用藕丝织成的丝线,穿过藕片之孔系着,用莲叶做成的莲袋装着。这是她们通常用以送给她们的情人之礼物。”

人生惊讶:“她们也有情人吗?”

智慧道:“她们大都有。”人生问:“她们的情人是谁呢?”智慧道:“她们的情人便是美群中的人。”人生更惊诧道:“你不是说美群的人也都是女子吗?”智慧道:“你不能用现世界的眼光,去看价值世界中人的爱情,我告诉你真群的人与美群的人的爱情方式,是非常特别的。她们都是女子,真群的人装扮成男子来谈爱情,你知道吗?”人生道:“这有什么趣味呢?”

智慧道:“这就是你所不了解的了,但是你一朝会知道。”人生也不便再问,遂逆转而问道:“但是美群的人所居之地的风景又怎样呢?那里距真群所居之地有多远呢?”智慧道:“美群所居之地,在我们这里直望去东面的烟雾迷漫之处。美群的港湾上去,便是一片沙滩,从沙滩过去望见一带芦花,便是连绵不断的小山阜。在山阜之上满是桃林,远望云蒸霞蔚,浑成一片。桃林中疏疏朗朗的筑着芦草盖的茅舍。美群中的人住在那些小茅舍之中,她们除了培育桃树吃桃子之外,她们天生性较真群之人更好动,喜作游戏。常在桃林中,逃来逃去捉迷藏,任扑面落英飞舞,积地软红盈尺。她们生性好动,在她们所居之小山阜之后,便渐渐到了一大山。重峦叠嶂,许多悬崖峭壁,好不高峻。但是这些女孩子常去攀登,比赛爬山的能力。此外上山近麓处,有一条向西平迤的大路,她们每当黄昏时节,或孤独的一人,或相邀游侶,从那大路过去。原来我们这河边看美群之地,似乎距真群之地很远,但是在陆地上则两地的里面,是可以相通的。所以,从我们所说之此大路通过去,便到一蜿蜒的溪壑。溪壑上有数十道桥,桥之两边,这岸是夹竹桃,那岸是柳,即真群之土地的领域。你从此便可想象真美两地毗连的情形。她们靠同一的大山,以一大山为背景。她们的二地如一大山参差的伸到水边的两只足。每当黄昏时节,美群的女孩子,便常经过山上,一路直到溪壑之岸边去。原来这时,也便是真群的女孩子一天工作完结后,通过大池之彼岸,到后面山上去玩的时节。所以她们常常装扮成情人,在谿壑之桥上幽会。一对情侶,独占一桥,杨柳与夹竹桃,把她们彼此互相隔绝,使她们自成一小天地。她们互相表示钦慕,我说你是最和谐的真理,并即最美的真理。你说我是最真实的美。暂时她们各以其情人为至高无上,于是她们暂时,也自以为其是至高无上的真或美。她们忘了在同一的地方,也有其他情侶在此幽会,说同样的话。她们只好暂时以整个的宇宙,都是她们的了。但是我还莫有告诉你后面大山上的情形。你一定要问那大山上是否住有人,那我便可告诉你,那大山上所住的人,便是善群的人。善群的人却不是年青的女子,也不是年青的男子,而都是七八十岁,白发飘飘道貌岸然的老头子。你知这些老头子从何而来?说也笑人,原来就是这些曾经过恋爱的美群的女孩子变的。这些女孩子老了,便会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你说好笑吗?但是你要知道,这正是宇宙之最奥妙的地方。这善群的老头子,居于山上的大树林中,在大树上筑成房舍,有走廊相通。他们莫有事,便是下围棋,数黑白子。只是下围棋的生活也闷人。他们已太年老了,莫有年青人好运动的兴趣,他们下午只出来游逛游逛。他们常在半山之间,遥望见在半山之下的溪壑,他们可以看见桥上情侶谈情说爱的情形,使他们回忆起,他们的青年时代的心理,而感到青春的再生。他们欣赏她们之爱情,而常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是他们一天下棋把神经疲倦以后,唯一恢复新鲜的生命活力之道。不过他们有时也会高声狂笑。因为他们从上至下,明明看见许多桥上许多情侶,同时在那儿谈爱情,而爱情中的情侶,竟以为整个的宇宙只是她们的。他们觉这太可笑了。不过他们想,他们年青时,也如此,他们最后只有对他们自己,大家取笑一阵罢了。自然长出夹竹桃与杨柳,把许多桥彼此隔断,不相望见,谁能在此桥上谈情说爱时,不以整个的宇宙是自己的呢?”

人生听智慧一段话,不禁听得入神。但是忽听智慧道:“夜已更深了,我们大家倚船舷而睡,明天我们再去游玩吧。”话说完,智慧便躺着船舷睡着了。但人生听了这一段话,觉得价值世界真是太有趣了,他总是想去看价值世界中的女孩子与老头子的生活,他又睡不着了。看看月已当中,他仍不能合眼。渐渐朦胧睡去,忽又醒来。望智慧已不见,这时河水不波,柳叶静静的垂着,一切都悄无声息。他想一定是智慧在如此月白风清之良夜,一人到岸上游玩去了。于是便独自上岸,他通过柳阴一直走去。虽然是一广漠的草原,什么曲折都莫有,然而他一直前走,觉有无穷意趣,脚步总不能停。渐渐通过一松林,看见一大池中,有许多楼台。但楼台中既毫无声息,也不见灯火。他知道其中的人都睡了,而且池中的荷花荷叶,都静悄悄的闭着,似乎也都在睡眠。他沿着池岸走,此外亦竟不闻一点声音,连青蛙入水的声音都莫有。他忽觉得寂寞的可怕起来,他自己的脚步声,成寂寞之威胁之象征。他正想回去,忽然听见池边的林外,有数小孩的笑声,他便离了池边,从林中斜插过去。原来却是他在幸福之宫里所见之数小孩:忘忧、莫愁、怡怡、天欣等。他觉得很惊诧,但他一面已与他们招呼,他们都一齐叫一声“人生先生!”表示非常欢欣鼓舞的样子。人生打破了他的寂寞之感。也非常高兴。人生问:“你们如何到此处来了?”他们道:“自从时间与他三个小孩,把我们的宫殿毁坏之后,我们的父母便商量决定迁家,我们便迁到这附近来住了。本来我们可以仍在原处建屋的,因为你知道我们的父母,是永远有重建我们的房屋之能力的。我们都能死而复生,何况雇工程师重建房屋?我们这次迁居,是我们的老客人幸福主义哲学先生建议的。他说在原处建屋已莫有意义,我们的父母,便商量而顺从了他的建议。这详细的理由,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家,便在此树林之外,今日是我们祖父之生日,我们一家团聚吃酒到夜深。现在我们的父母与祖父正在谈天,我们见月色很好,便出来玩,你愿意到我们家中去坐坐吗?我们的父母,常常都在谈起你,很念你呢。”人生在此时似乎已忘了一切的顾忌,他又经了这样久的行路寂寞之苦,于是不觉说好,五个小孩拍手道:“真好,我们回去吧,你不认识路,让我们在前面走。”于是五个小孩便嘻嘻哈哈的向前走,人生跟在后。但是人生走着走着,抬头望月,见月渐起了晕来。天空中又似生了雾,雾愈积愈厚,看前面的五个小孩似乎越走越远。然而他们的笑声,又似与原来一样的近。人生问:“究竟还有多远呢?”他们道:“便要到了。”但是此时五小孩的身躯竟全隐没于雾中。他再喊,便莫有回声。渐渐雾更浓更厚,一切山、一切树以至连地,似都沉入雾中,人生看他自己的足,才知在雾上面走。抬头望月,哪里有月?充塞天地竟全是雾。不过雾似有月光浸润相当透明而已。人生想道,又糟了,在此雾中,究竟如何走法?又走到何处去呢?他想不该随从五个小孩走,如何在价值世界中还忘不掉幸福的观念呢?进而失悔,不该一人跑上岸来,他想“我如何不听智慧的话,待次日与他同上岸?他知道路径,不就不会迷失了吗?”他想着他之屡犯过失,不禁痛哭起来。才放声一哭,他忽然醒了,原来又是南柯一梦。他看见智慧正从船底上来,问他道:“你怎样了?”人生便把梦境告他。智慧道:“我刚才见月色很好,水波不兴,所以我跳下水去游泳沐浴一阵。刚回来便闻你之叫声,我便上来。你看现在天已鱼肚白,太阳马上要出来了。我们本来可以预备上岸去玩,不过你做这一梦,却做坏了。因为做梦即灵魂的出游,你今夜灵魂出游真地。你要知道你在池边走时,一切何等的寂静,你的足声却把一切都惊动了,真地的女孩子及荷花的睡眠,都被你扰乱了。她们昨夜都不曾安眠,她们今日要补足昨夜的睡眠。所以我们今日上去,将会不见一人。”人生道:“梦不过我的梦,如何会扰动那上面的人?梦是假的,不会影响实际事物的。”智慧道:“你又错了,如果梦真是假的,如何会使实际上的你的身体发出叫声呢?你要知道梦境同真境,是莫有分别,因为你做一梦时,便真做此一梦了。而且在真地的港湾畔做的梦,更是绝对的真的。所以你梦中所见的情形,亦即是实际的情形。真理之池,大概也就是如你昨夜梦中所见的样子,所以我们今天可以不必去了。因为去仍然会不着一人。”人生道:“那我们到美湾去吧。她们今天总不须睡眠,我们可以会会她们。”智慧道:“也不能,因为在价值世界中,一到夜间,便全体是寂静的。所以一处的声响,便传遍了价值世界之任何处,全价值世界之任何处的声响,都是互相感通的。所以你扰乱一处人的睡眠,使任何处人的睡眠都扰乱。她们今日都要补睡。你无论到何地,都不能会见一人。”人生听了这话,非常懊丧,便道:“那我们不须会人,随便上岸玩玩风景亦好。”智慧道:“你只要了解我以上的话,那亦不必去。我告诉你,我们今天顺着此河流流下去,河流便渐狭,此河便可通过真美两地的溪壑。这溪壑又一直通到一峡,这峡便是善山脉之二中峰,相交而成。下面是峡,上面两峰之间,仍有相抱的悬崖。我们的船,从峡中通过去,又有数十里,便是一大江。我们的河水,便流入其中。那大江即‘永恒之江’。此江环绕一国度,那国度名‘不死之国。’你的父亲母亲都在那里,我们今天赶早开船,我们便可到不死之国见你的父母。我们现在最好离开价值世界,到你父母那里去。我们将来到价值世界去玩时很多。我们今天不必去了,就是你昨夜几乎重去玩的愉愉等之家庭,也确实移到这附近来,你以后也有再去玩的时候。”

第七节 到不死之国的途中

人生听着从此过去便可到不死之国,见他的父母,一时心花怒放,觉得到价值世界去玩也不必须了。他想:智慧既为我证明我梦中所见的即价值世界之真境,我已算到过了价值世界,又何必马上去玩?我现在只要通过此地之溪壑峡口,也算游历了价值之最主要的地带。便决心不上岸去了。于是人生与智慧,马上开船。顺着河流过去,通过真美两地的溪壑。一路上虽不见一人,但是奇山异水,幽秀回环,真是说不尽的悦心研虑。船行了不久,果然到了一峡。忽然听见一阵歌声,智慧道:“这是真美两地的女孩子,都补足睡眠而起来了,你听她们的歌声。”人生回头一望,遥见已过的溪壑之旁半山之上,果有许多仙女一般的女孩子,在那儿游戏。一面唱着歌,但是已看不清楚。人生正想侧身穷目,尽量一望。智慧道:“不要望了,我们要过峡了。你要当心,这水因两峰山势一逼,水流很急。我们必须顺着中心的水经下去,此两峰之下的峡,是最难过的。船身一偏便滚入矛盾的水势中,而被水淹没了。在此处爬起来,最不容易呢!”人生听了不敢再望,只静静坐着,听隐隐歌声渐远。好在莫有什么危险,船身便顺着水经,流过去了。过峡以后,水流似箭,转瞬便是大江在前横亘着。智慧道:“到了此河入永恒之江处,我们便要上岸。”说着,便到了河入江之处。人生与智慧,便一齐上岸。真奇怪,人生智慧一上岸,便见他们所坐的理想之舟亦飞起来,一直向前面白茫茫的大江上空飞过去,变成一鸽子,渐渐愈飞愈远而隐没了。人生问:“何以此舟会化为飞鸽?它飞到何处去?”智慧道:“我们已到此永恒之江,此理想之舟已用不着。他化为鸽子,是飞到你父母处报信去了。”同时人生回头一看,原来的河水也不见。忽见时间与其妻子空间及侍女惰性从后面走来,人生顿然想起此河,原来是时间与空间化身而成的,想着他们化身为河,送他走这样远,觉得非常难过与感激。于是对时间空间恭恭敬敬作一揖道:“真感谢两位老人家,你们是太劳碌了。”时间道:“你是我们的小主人。我们服侍你是我们的义务。你们不能单独过此河,我们须背你们浮过去。”人生想起时间从前说过,他将背他过江,而在此江中死去再复活,于是又问道:“你背我们过去真要死一次而又能复活吗?”时间道:“怎么不能?我不是本身便可化为河水?江水怎能淹死河水呢?我的妻子空间在此,我死了,她唤我一声,我马上会复活的。”人生相信时间的力量,并相信他的话之真实。于是让时间把他与智慧一手挟一个,看看江面虽宽,忽儿便浮过去。到了彼岸边,时间把人生智慧两人送上岸道:“你们慢慢走吧,我要回那一岸,作我的工作去了。”人生上了岸,侧转身便遥见空间在那边招手道:“时间过来吧!”人生突然见时间已在那一岸立着了。人生很奇怪时间过去为何如此之快,便问智慧道:“时间不是说他送我过江要死一次,死而复活,为何他死与复活如此之快?而且马上到那一边去了?”智慧道:“时间送我们时是要慢慢的走,但是他一人走,却可以无以复加之快,以致可以不经过时间。他由死而复活,也可不经过时间。因为时间即是他自己。所以他转瞬便到那岸去。而且你看时间空间,现都不见了,他们已去做他们的工作去了,我们走我们的路吧。”

人生回头,一开步走使见一摩天石级。他想这路不知又是何等的长呢。他想人生之路太艰难了,过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如今入了不死之国,满想马上可以见父母,又谁知还要升这样摩天的石级。这石级看去,又像无穷无尽,真不知何时可以到呢?但是他刚想要开步走,便似陡然将此无穷无尽的石级都走完一般,到了一宫殿中。他正奇怪,智慧道:“你不用奇怪,时间空间,不都是回去了吗?在不死之国,一切都是一开始,便完成。便不须如我们在世间上之须经过时间空间了。”人生道:“我父母在此宫殿何处住呢?”智慧道:“此处何尝有宫殿?你试看看。”人生定睛一看,并无宫殿,只见一草原。人生又问道:“究竟我父母在何处?”智慧道:“你随我来,过去就到了。”人生马上顺着智慧走,突然现出一草屋。他母亲正在门前,用泥耙弄草。他见着他母亲,顿忆起他五岁以前关于他母亲之一切。他重见母亲慈爱的面容,不知不觉跪下去掉了泪来。母亲道:“我儿不要悲伤,你快来拜见你父亲。”说着,一皓首长髯的老人,便在面前。人生从来不曾见他父亲,但是他一见便知道是他父亲,因为他原是他父亲的儿子。他父亲道:“鸽子来报信,我知道你要来了。我知道你在人生的旅程中,曾吃了许多苦,但是这都是我同你母亲共同的意旨。人必须吃苦,才能充实他自己,完成他自己。苦痛犹如磨练手劲的沙包,你必须尽量的同它冲击,然后你的力量才能增大。我与你母亲,都是想培养你成为下面世界的主人,所以更望你训练你自己的能力,多吃些苦。你忍不住苦,便不会希望幸福。然而我为要使你吃苦,便叫时间来破坏你幸福的梦,拆穿幸福的虚幻。世间的幸福,本来是虚幻的东西。但是你不能忍苦而自然的希望幸福,并不算过错,只是你留恋幸福,而不肯向人生路上前进,以探索更高之价值,便犯了罪恶。然而你之犯罪,由于智慧引你去见了空间同惰性。空间同惰性本身虽不含罪恶,但是你在梦中,使惰性拖你去与空间握手,你便会犯罪。原来下界有了空间惰性之存在,你初次由智慧引去见她们时,总免不了要做那样的梦。所以罪恶是你不能绝对避免而不犯的。但是智慧引你去犯罪,亦使你了解罪。你了解罪,便能湔洗罪。所以你再不怕一切苦痛,及一切罪恶。世界上莫有可怕的东西。最重要的,只是你要努力向上。你现在竟随从时间的领路,走回到你家。我同你母亲都很高兴,我们现在可以进去坐一坐。”人生便随着父亲走进去。但是一时并不见智慧,他想他一定去玩去了。人生入室中,与父母坐下。

父亲又道:“你回家来,家中并莫有什么东西给你。本来你下界的兄姊们、动物植物的灵魂——在此便是你的小弟妹的灵魂——也到此多日,他们是住在后面的森林中。无事我不让他们出来,因为我正教育他们,规定他们每日的功课。他们听见你来了,他们计议,在今夜为你开一欢迎会,并共同演一剧——名为天地位万物育的——来欢迎你。预备把你在下界曾遇见的一切人,都请来作来宾,连罪恶世界中之毒蛇猛兽都请来。因为它们到此便都成为神圣的座客了。但是在我的意思,此时尚非你的兄弟姊妹表示亲热的时候,也不是你们欢乐的时候。所以禁止了他们,而且不许他们出来见你,你的责任在管理下界的世界,你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你仍须到世间去,你在此不能久留,我马上要叫你回去了。”

人生听着这话,如霹雳一声雷。他想着好难得见父亲,而才一见,父亲却要他回去,不禁大哭起来。

父亲顿时发怒道:“人生,你太懦弱了,眼泪是我给你的人生之宝珠,是不能随便洒出的。虽然,在此地洒,有人会为你拾起来,仍还给你,但是你不该随便洒,你必须回去!……”父亲说到此,口气又婉和了:“你不要忧愁以后再见我是如何的困难。你经了这一次的旅程,你以后见我是容易的。而且此外尚有许多条从世间到此的路,这些路都是非常捷的捷径,你以后会知道。你将只要一动念,就能来了。你要深切认识,你世间的工作还多,我不能到世间工作,你必须代我工作。你代我工作,亦即是我工作,因为我以我的力量贯输于你。你爱我同你母亲,应当体承我与你母亲的意志。你必须下去,做你世界的事,走你人生的路,人生多方面路。你要知道,我同你母亲虽住在此,我们的目光,总是随时透到下界来——我的目光当透过时间的眼,你母亲的目光常透过空间的眼,来照耀你的生命行程的。”

人生听了这段话,顿觉他父亲的话是不错的,他认识了他应当尽的责任,只有尽他责任,才足以表示他对父母的孝道。

第八节 重返人间

他父亲见人生已明白了,遂含笑说道:“我知道你重到人间,你仍将遇许多艰难困苦,你独自不够克服一切困难,需要人帮助。你原有一未婚妻在此,她同你重到人间。她可以帮你的忙,而且她暗中已帮助过你。现在应当认识你的未婚妻是谁,她以后将更可帮助你。”

人生听着他有未婚妻,顿觉非常奇怪,不禁问道:

“我如何会有未婚妻?她是谁?何时与我定婚呢?而且我不认识她,如何可与她结为终身伴侶呢?”

父亲道:“你同你的未婚妻,在你未生以前便定婚了。她原是你灵魂的镜子,你不认识,我叫她出来。你便认识了。”

父亲不知如何叫一声,开帘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扑嗤的笑一声走出来。他的父母此时,亦带着微笑不发一声,人生见这女孩子好面熟,似又想不起何时会过。突然说出一句“她的眼睛,我似乎看见过的。”

人生的父母同女孩子便一齐大笑起来。人生从他们的笑中顿然明白了。对女孩子说道:“你不就是‘智慧’吗?”但话刚说完,人生心中又突然惊诧起来,他觉得这样天真而带着憨态的女孩子,决不会是与他一路的智慧——虽然眼与口都很像,——那不是非常聪明而相当调皮的吗?但是此时那女孩子更笑不可抑,从她的笑声,她似乎已看透人生的心理,又似乎在回答他道:“智慧哪里有一定的相貌呢?天真与憨态,才是智慧之本质呵!”人生又有所悟,心再转来。忽听见他父亲道:“现在已认识你的未婚妻是谁了。你是重新认识她。你以前认识她,只是一偶然遇着的帮助你的人,你现在认识她,是你未来的妻子。你以前认识她,你只见她之眼与口,你始终不知她的身体在哪里,你现在才见她之身体。从今她对你之帮助又格外不同。现在时候到了,你不能久留于此,你须要同你的未婚妻,重到下界去了。你的未婚妻,她知道由此到下界,下界到此的路,你随时要回来,你可以要她引你回来。她随时可以指示你来的捷径。你现在也不要觉得离别有什么苦,你只要想着你有的责任,你必须尽责,才算顺从我们之意。你随时可以回来。你现在去,又有你未婚妻相伴;你可不再感行路之寂寞。”父亲说了一声:“你们去吧!”人生看哪里有父母,只与智慧同站在原初上来时所望见的那石级之旁。见那石级似又不断的下坠。人生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挽回的,应当遵守的,于是只好同智慧沿石级而下。他亦渐忘了离别之苦,因为他只沿石级而下,离下界愈近,便愈忘了上界;同时他新认识的未婚妻在旁,也觉得非常愉快。他们一路走,一路不觉说起情话来。智慧问:“人生,你真觉我可爱吗?”人生道:“真的,你呢?”智慧说:“那当然了,如果我不爱你,我便不会奉你父母的命,到虚无世界中来为你引路了。”但人生一想起智慧为他引路的经过,想起其中一件犯罪的事,那爱空间的一梦来。他想那虽是一梦,但智慧是知道他这梦的,这梦总是不纯洁的梦。他想到此,不觉难为情起来,于是他坦白的问智慧道:“你能原谅我那梦吗?”智慧道:“你忘了你之犯罪,是我引你去的吗?你又忘了你父亲的话,人不能绝对避免犯罪,必须了解罪才能湔洗罪吗?我老实告诉你,我就爱像你这样曾在梦中犯罪的男子,因你已在梦中犯罪,知罪为罪,你在实际上便再无犯罪去爱其他女子的危险了。”

人生与智慧沿路走,看已渐到地面,忽见前面几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与又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跑来,带满面笑容,招呼他们。人生一看,原来是现在过去未来三人,那女子却似不认识。忽听着现在说道:“人生哥哥,你看我们好几年不见,我们都长大了。听说你同智慧姊姊已互相重新认识,成了真正的未婚夫妇,我们真高兴。这女子你认识吗?她就是我母亲原来的侍女,从你们上去之后,我父亲时间用他的法力,已使她大了五年了。我告诉你:真有趣,正在你同智慧姊姊互相重新认识的时候,我的哥哥未来,便同她发生了爱情,她将成我们未来的嫂嫂呢。”人生看看惰性,忆起她从前所见的那样带着忧郁面孔的小女孩,现在竟变成苗条而活泼的女青年,他想着未来的性格,感染人真快,而时间与爱情的力量,真不可测。忽又听见过去道:“我们的父母,都到那边山坳的店中来接你们,那一店即工作店,已移到此附近,但已大大的扩大成精美的旅舍了。他们正在那里预备筵席,我们要先回去,你们跟着来吧!”说着四个青年,仍如小孩一般又走开了。

人生见他们一跑开,便不见了,他突然发呆起来,智慧问:“你如何又发呆了呢?”人生道:“我忘记了一件大事,我一向不知我的姓,我只知我名人生,我忘了问我父亲,我父亲母亲姓什么?我的姓什么?这样怎好重到人间做事呢?”

智慧又扑嗤笑一声:“你不要再发问题了。我们还是赴工作店的筵席要紧。”一面说,一手自己指着她的心又指着他,再指着上面的天道:“那个使我的‘心’同你的‘生命’合而为一的绝对的生命的灵觉,绝对的灵觉的生命之‘性’,便是你父亲的姓、母亲的姓,亦即你的姓。你的姓就是你的本性。你尽你的本性,便不至玷辱家门。”

廿八年五月作前二分之一

廿九年三月廿三日作后二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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