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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林语堂一夕谈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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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得民国十几年了,正是北平的芍药季儿,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太湖石座前方,有一个芍药圃,朱栏玉砌,灿烂盈枝。这一池芍药,是有名的玉搔头,颜色纯白如玉,花大有如冰盘,每一个花瓣上有一条极细的金线,据说是前明的异种。当时公园董事会会长是做过内务总长的朱启钤先生,每年春风解冻,牡丹、芍药卸下稻草的冬衣的时候,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车马费里,提出点钱,让人炖一锅又稠又浓的蹄子汤给这株玉搔头施肥,称为“催妆”,所以这一池芍药,缤纷艳逸,气韵超群。笔者有一天正在轩前瀹茗,槛外赏花,忽然看见《晨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同着一位清扬渊邈、卓尔不群的朋友迤迤而来,经过介绍才知道是我仰慕已久的幽默大师林语堂先生。林大师对于名种芍药玉搔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花,所以约了孙伏园一同欣赏。既然同是赏花,就坐在一块儿来啜茗了。林大师是抽烟斗的,一瞧笔者也是烟斗同志,用的是邓赫尔牌烟斗,抽的是开普顿烟丝,烟斗、烟丝彼此都是不谋而合,也就是抽烟斗的资格不相上下。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抽烟的问题了。当天林大师兴致很高,即席发表了一番高论,真是闻所未闻,令我毕生难忘,因此记得也特别清楚。他说:

“有人认为不抽烟的人,大多是清标霜洁、道德高尚的,当然他们可能有超群逸伦、在人前足以夸耀的地方,可是那些人不知不觉已经失去了人类一种最大的乐趣和享受。我们抽烟的人应当不否认抽烟是一种道德上的弱点,可是在另一方面,我们要跟那些毫无弱点的人相处,千万要小心谨慎,他们永远清醒,绝不做出错误事情来的。习惯是有规律的,生活是机械化的,情感永远被理智克制的。我当然也喜欢明白事理的人,可是那些仁兄整天道貌岸然,凡事彻头彻尾都讲究合情合理,请想这样一位板板六十四的朋友,多么乏味,可有什么交头呀。因此,当我走进人家会客室,要是桌上没有烟灰缸,心里就觉得不自在,而且犯嘀咕,脑子里立时刻画出这里的主人,必定是特别爱干净,沙发上靠垫子如果搁歪啦,都要把它弄整齐了才舒服。主人既然是循规蹈矩,理智胜过情感的人,我自然也得赶紧装得恭慎循理,威容端严的样子来。可是这种小心敬事的行为,也就是我认为最不舒服的行为。

“这些谦和善让、守礼谨行、毫无感情、缺少诗意的人们,永远不会领略到抽烟在道德上和精神上的好处。可是我们这些叼着烟斗的人,在道德方面时常会受人攻击,倒是在艺术方面往往反而受人尊敬和赞美。所以凡我抽烟同志,首先要维护抽烟人的道德;其实严格分析起来,抽烟人的道德大体上是比不抽烟的人更高尚的。一个嘴里叼着烟斗的朋友,也许是物以类聚的因素,好像比较和蔼可亲,一见面就容易谈得拢,有的时候,在谈笑风生中,衷心的隐私,情怀的郁闷,都会在逸兴遄飞、不知不觉中排江倒海,毫不保留地倾吐出来。

“萨克雷(thackeray)曾经说过:‘烟斗可以让哲学家的嘴里发出智能之言,而闭了愚蠢之口;抽烟斗能帮助人产生沉思默想、和蔼可亲、坦白而自然的风格。’这些话是对抽烟斗的最好的铭赞,凡我同嗜,能不首肯吗?

“抽烟斗的人在雪白的衬衫上,也许会发现被烟灰烧焦了的小洞,或者是藏有烟屑比较龌龊的手指甲,那些都是不关紧要的小事。坐在您旁边,是一位沉思默想、和蔼可亲、坦白自然的人,彼此能够率性无邪,出言可复地放言高论一番,你还在乎他衬衫的焦洞、指甲里有烟屑吗?

“诗人梅金(w. maggin)有句名言说:‘抽雪茄的人,没有一个自杀过。’我更往深里补充,我认为抽烟斗的人,就没有一个跟老婆吵过架的,依我本身来说,就是这样不折不扣的事实。您想一个烟斗不离嘴的人,哪又能高声叫嚣,呶呶不休呢?我相信抽烟斗的朋友,必定同有此感。一个叼烟斗成瘾的丈夫在生气的时候,虽然是怒容满面,但总是立刻站起身来,把烟斗装满点起来猛吸两口。你放心,那种气氛一定不会维持长久的,因为一斗在握,情感已然找到出路,虽然他也许仍然维持着愤然之色,可是断难持久,像过眼的烟云,渐渐冲淡,终归化为乌有。因为烟斗里缕缕传出、渊醇断续的轻烟太醉人、太适意了,把吸进去的烟再喷出来,似乎也把蕴藏在心里的怒气,一口一口地发泄出来了。所以当一位贤惠的妻子,看见丈夫将要勃然大怒的时候,她应该轻轻把烟斗装好,放在先生的嘴里,对他说:‘好吧,来一锅子,把不痛快的事情忘掉吧!’这个公式是百试百灵,始终有效的。妻子也许会失败,可是烟斗是永远不会失败的。

“当我们想象一位瘾君子短期戒烟,当时六神无主、颓丧恍惚的神情,我们才能充分体会到抽烟在精神上、文学上、艺术上各方面的价值。凡是抽烟的人,大多犯过一时糊涂,立志戒烟,跟烟魔搏斗,一决胜负,后来跟自己幻想中的天良斗争一番才醒悟过来。我有一次也糊涂起来,立志戒烟,经过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谴责,重新走上正道来。我这套烟的理论是万古常新、永久不变的,咱们既然彼此意见相同,希望坚此信念发扬光大。”

那天林博士气韵冲和,谈锋雄健,简直欲罢不能,孙伏园催了几次都不肯起身。我们直吃到月移花影,灯迤夜阑,才离开公园回家。

林大师生前,说他自己是一个伊壁鸠鲁派信徒,享乐主义者。他乐享生活,而不拘于凡俗形式,有话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证诸我们在来今雨轩一夕倾谈,他的言行是表里如一。虽然有些笑谈,可是您要把他的话,细细地咀嚼一遍,都是含有高深哲理的。我们曾经相约,彼此有生之年,心不生戒烟之念,口不出戒烟之言。所以笔者多年来始终守此信诺,就是在抗战期间,烟丝那样难得,用烟斗抽过关东台片、兰州青条、四川金堂,不管怎样困难,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要戒烟的念头。想不到一九六八年忽然十二指肠溃疡,上吐下泻,休克多次,只好开刀割治,医生坚嘱今后抽烟嗜好必须戒除。现在斗架已然积尘寸余,回忆前游,令人有无限的哀思迷惘。但愿我这位半师半友烟斗同志,在天之灵一斗在握,渊渊含吐,垂之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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