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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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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教授在看了拙作《中国吃》之后,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他说:“中国人馋,也许北平人比较起来最馋。”在下忝为中国人,又是北平土生土长的,可以够得上馋中之馋了。

想当年在内地的时候,一进十月门,大家小户就都生火取暖了,只要西北风一刮,天是灰暗暗阴沉沉的,想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两句诗,就想约个三朋四友,找到小馆,煽个锅子,大家一围,吃吃喝喝来消寒暖冬。

提起火锅,各有各的吃法,种类可多啦。以四川来说,令人回味无穷的是毛肚火锅,四川人叫毛肚开堂,所谓毛肚却包括了牛身上各种可吃的东西,例如肝、肚、脑、肾、脊髓、牛肉,不过是以牛百叶为主罢了。吃毛肚选料要精,刀功要细,吃到嘴里,软硬程度要恰到好处,讲究脆而不韧,连吃几箸毛肚,不会让腮帮子发酸。吃火锅大家都爱喝锅子汤,可是毛肚火锅里除了辣椒之外,花椒多,老姜多,既麻且辣,除非从小习惯于重辣,否则毛肚火锅里的汤是真够劲儿的。能够大碗喝毛肚锅子汤,既麻且辣,又烫又鲜,那您吃麻辣的道行,可就够瞧的了。

珠江流域的广州,冬天虽然不算冷,可是到了冬令也时兴打边炉吃火锅。广东的饮食是比较精细的,所以打边的材料,以海鲜为主,除了鱼片、虾仁、鱿鱼、鲜蚝、腰片、鸡片、肚片之外,肉片所占比例极少,而且限于猪肉。所以广州的边炉,可以说是滑香细润,清淡味永。不过有些喜欢甘肥厚重的人,吃起广东边炉就觉得不能十分解馋了。广东的吃家说,打边炉绍兴白干都不对劲,最好喝羊城的双蒸,这是知音之言,大家不妨试试。

沙茶火锅是广东潮汕一带人冬日围炉的隽品,沙茶属于潮汕的特产品,每家都有自己特制的独家秘方,味道也就各有所长,拿来做涮锅子的调味料,确实别具风味。笔者去年在曼谷千秋架(地名)一家真正潮州饭馆,吃过一次正宗沙茶火锅,沙茶是店里自制,腴润味正,跟市面上所卖的罐制沙茶酱迥然不同。猪肚肉片,并不是切得其薄如纸,都是厚厚实实的,起初以为这么厚的肚子和肉片,一定嚼不动,就是能嚼,一定要多费咀嚼之力。哪知涮好了一吃,前者脆,后者爽,厨师的刀功火候,似乎别有一格,跟北方吃火锅,完全两工。最妙的是火锅膛深汤滚,涮料一下锅,岂不是鱼入大海,没法网获了吗?无怪乎前人曾经说过,吃在岭南。人家吃火锅有特制钢丝编织的小漏勺一柄,各自据勺而涮,既不怕涮得鱼肉流失,而且免得东捞西夹,既不卫生又欠雅观,其实凡是涮着吃的火锅,每人跟前放一把小漏勺使用,岂不甚妙,可惜咱们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安徽在全国各行省里,虽然不是特别讲究美食的省份,可是在乾隆嘉庆年代徽州饭馆,玉糁羹、金整脍是赫赫有名的。徽馆到了隆冬腊月,也讲究吃边炉。民国二十年,笔者在武汉工作,有几位同学也都在武汉金融界工作,彼此都未携眷,每天散值,晚饭大家总是凑在一块儿打游击下小馆。最高纪录曾经有过两个半月,没进同一饭馆吃晚饭。

有一个冬晚,大家从汉口中山路信步而前,不知不觉走到硚口,忽然发现了一家有楼而古色古香的饭馆,楼上雅座居然是红木桌椅,有炕床有炕桌,最妙的是炕床上还有一对瓷帽筒。照这个排场来看,这个饭馆最少有几十年历史啦。堂倌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伙计,我们要了一个六人份边炉,他介绍我们来个全份鸭馄饨,先上酒菜喝酒打边。徽馆鸭馄饨比温州馄饨还要大,全份是六个酒菜,既充实又地道,足够十个人的酒菜了。他家边炉是用一种绿釉烧炭的瓦炉,铜底锡里扁而浅的锅子,汤清味永,各种锅子料,一汆就熟,每人三五箸子,差不多已经一扫而光,此刻的汤仍旧是爽而不濡。下个十来只鸭馄饨醒醒酒,适口充肠,非常落胃。后来去的次数一多,没事跟堂倌一话家常,才知道这家饭馆,在晚清也是享过大名,当年张香涛(之洞)、梁星海(鼎芬)一班清流派的大官,如果在汉口举行文酒之会,多半是到他们这家百年徽馆“醉白楼”来诗酒流连,畅叙一番。那就无怪这家徽馆,招呼客人,上菜烫酒,都能中规中矩,一切井井有条呢。

东北各省属于寒带地区,冬天特别冷不说,而且时间也分外的长,到了冬天,来个火锅,饥寒两样都可以解决啦。东北的火锅以酸菜为主,东北冬早,不到立冬,就见冰碴儿,把经霜的大白菜,开水一渍,拿大石墩子压上三五天,就成了酸菜啦。虽然人人会做,可是手法各有巧妙不同,高手渍出来的酸菜,晶莹凝玉,微酸而鲜,入口怡然。熬汤讲究用野鸭、冰蟹、蜊蝗、珧柱,汤鲜味厚,爽而不腻。锅子料主要是酸菜、白肉、血肠、山鸡、粉丝、黄花、木耳,能再放点白鱼片、大蛤蜊,那就更为滑香腴润啦。酸菜火锅除了鲜而不腻之外,因为酸菜既开胃,又能助消化,所以吃完酸菜火锅没有膨闷饱胀的感觉。前些年台湾没有经霜的大白菜,渍出来的酸菜,鲜度固然有差,同时后味总有点苦涩。近来市面上有金门跟梨山大白菜上市,都是经过霜的,渍出来的酸菜跟内地大白菜其色澄明,其味芳甜丝毫不差。此时此地虽然吃不到松花江的大白鱼,可是白令海的鳕鱼近年已经到处有售,用鳕鱼代替白鱼,更是觉得甘肥适口。台湾东北朋友不少,大家不妨试试,就知道在下说的不假啦。

平津一带,到了交秋,一换上衬绒袍,正是东篱菊绽,鹅黄衬紫,吃菊花锅子的时候了。北平的菊花锅子,以当年廊房头条第一楼的玉楼春最拿手。玉楼春虽然是河南馆子,除了糖醋瓦块是他们门面菜之外,到了重阳九九登高,喜欢凑热闹的朋友总要到玉楼春来个菊花锅子荐荐新。菊花锅子似乎跟一般锅子吃法有点不一样,其他锅子是一边吃,一边往里续肉料,以吃饱为度。菊花锅子的锅料不外是鸡片、肉片、山鸡、胗肝、腰片、鱼片、虾仁、炸粉丝,最后浇上一盘白菊花瓣,讲究清逸浥郁,菊香绕舌,等于是个汤菜。玉楼春的菊花锅子,是菊花跟别家不同,他们掌柜的姓甚名谁不知道,谈吐斯文,当年可能是位读书人,能写能画,自署“逸菊使”,跟陶渊明癖好相同,是位养菊名家。据他说只有白菊花才能入馔,白菊中有一种叫餐英菊,做菊花锅子最好,不但清馨芬郁,而且不苦不涩,烫热之后,绝无熟汤子味。所以他家的菊花锅子,能够独步当时。这种餐英菊一年也不过培养十盆八盆,不是真正吃客,他还舍不得用来待客呢。

什锦火锅,名为火锅,实际就是大杂烩暖锅,冬天吃成桌酒桌,最后来个什锦火锅压桌,其中蛋饺、鱼丸、海参、鸡块、白菜、粉条,酒量大、食量宏的朋友,最后来个热气腾腾宜酒宜饭的什锦锅,的确非常实惠,滋味如何不谈,您最后总能闹个酒足饭饱。

最后谈到平津冬天最流行的涮锅子全是羊肉片(牛肉只有烤着吃,没有涮着吃的),讲究切得越薄越好,所有大饭馆切肉师傅都是重金礼聘的切肉高手,一冬所得,要够一年的嚼谷(生活费用),而且要头一年预约,否则真正的老手早就有人请去啦。您临时能够请到的,全是些二把刀,羊肉片切得厚,一冬下来,柜上的损失可就大啦。

在民国十六七年,一盘肉说是四两,其实能有三两出头,就算不错。一位高手把冻肉切得飞薄而且打卷,看起来满盘,其实数量不多,十二两肉,能充一斤卖。一冬下来,像东来顺、西来顺到冬天以卖爆烤涮为主的饭馆,要是一等一的高手,能给柜上省多少钱呀。涮锅子牛羊两下锅,是到七七事变才时兴的,有人一提倡,立刻就行开啦。

北平的火锅一端上桌,可真是君子之交,白水滚滚,后来怕外行客人挑眼,弄一小盘干虾米、冬菜、姜末花往锅子里一倒,算是熬汤,其实放不放都不发生什么作用。一般吃客,吃涮锅子的大概多少总要先喝两盅。谈起吃涮锅喝酒,必定是高粱二锅头,要不然来瓶五加皮,至不济也得来上四两玫瑰露。十拨客人难得有一拨是要绍兴酒,如果吃涮锅喝绍兴,八成是外地来的客人。既然喝酒就得先叫几个酒菜,老北平一定要来一个口蘑卤鸡冻,您就是不要,伙计也会提醒您点,因为卤鸡冻下酒固然好,吃不完的鸡冻往锅子里一倒,清水可就变成鸡汤,那比跟伙计商量来份锅子底,可又卫生、冠冕多啦。当年在内地吃烤的、吃涮的,肉片的名堂可算五花八门,什么腰窝、上脑、三叉儿、黄瓜条儿、大肥片儿,您要什么有什么。

去年从香港来了一位朋友,在下请他吃涮锅子,他跟伙计说来几盘上脑跟黄瓜。可怜此地的羊,都是小山羊,根本没有大尾巴肉羊,吃涮锅子,端上来的肉简直分不出是哪一块儿的肉。伙计能端几盘肥瘦分明的羊肉,就算挺够意思啦,哪还谈得上什么上脑、黄瓜条儿呢。又到冬天,节交霜降,在内地此刻正是吃爆烤涮的季节了,可是台湾的平津饭馆都不大愿意卖涮锅子。据说主要原因是羊肉太差,恐怕耽误主顾,另外是卖涮锅子特别忙碌,可是又不下钱,所以能免就免,还是煎炒烹炸,多卖点时鲜小菜来得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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