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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泼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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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街”这个名词,似乎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人提过了,就是在北平生长,现在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十之八九也不知道这个行当。所谓泼街,是怎样的泼法呢?民国肇建之初,就拿前门大街五牌楼一带来说吧,正中间是行车走马的路(就是现在的快车道),要比两旁的行人道高出一两丈。路虽然高,可也是一层一层沙砾泥土铺上去的。北平天气干旱,雨泽稀少,可是逢到雨季,淫雨连绵,也能没结没完,下上个十天半个月不停。因此有人形容北平的马路:“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话虽近谑,可也是实情。

听老一辈的人说,最初北平泼街的大半都是堆子兵改行来当的。清代末年每条街上都有一座小官厅,凡是军队过境、官兵放哨、警卫巡逻,都在小官厅歇腿喝水。侍候官厅的,即所谓堆子兵。笔者小时候还记得东单、西四还有小官厅的残迹呢。泼街的虽然熟能生巧,一勺子水泼出,水又细密又均匀,可是经过马路的时候,泼街的一不留神,难保不有一星半点水珠溅在行人的鞋袜上。不管有理没理,总得喜笑颜开给人家赔不是,要是没点儿涵养,整天跟人上阁子(当年警察派出所叫阁子)去评理,那就甭干活儿啦。

清道夫因为也算行伍出身,所以发工资也叫关饷。上手关一个半,下手只能关一个。唯有中山公园泼街的清道夫,是公园董事会自己出钱雇用,上手关两个半,下手关两个,不但待遇好,活儿更轻松。可是有一层,公园的清道夫得管地上铺黄土,用辘轴轧马路,所以中山公园里马路始终不铺柏油。因为当初公园董事会的董事长,是由内务总长朱启钤担任,他认为太阳晒在柏油路上不容易散热,而且烤得慌。如果用黄土垫平,日落西山之前,水泼得均匀适度,您穿着千层底黑缎鞋在公园前后溜达一圈,准保神清气爽不说,连缎子鞋也粘不上什么土星儿。

可是您要是逛街,走累了,东四、西单尚有比较完整残留的小官厅还没拆除,遇上狂风阵雨,仍可以到础壁将近倾圮的小官厅聊避风雨,抽根烟卷呢。后来京师警察厅成立,街道环境卫生的整理划归警察厅内外区署,这般无可归属的堆子兵就划归区署担任泼街工作,美其名叫清道夫啦。夏天挑水泼街,冬天铲雪、扫雪,外带打扫街道,在路灯没改电灯还用油灯的时候,每天点灯添油也算清道夫的工作之一。

清道夫主要工作是泼街,两人一组,一只两人合力才拎得动的双耳大木桶,一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工作分上下手,当然持勺泼水的上手工钱挣得多点儿。泼水也要讲技巧,既要泼得远,更要泼得匀,人家泼二十桶水,把这条街泼得又湿又匀称,如果生手来泼,挑了二十五桶还是东一摊西一块的,那辛苦还不是自己白饶上。当年在大街上走的斯文人多半是白袜皂鞋,在茶座上一落座,就得要鞋掸子掸尘土,否则满鞋帮都是土,那有多难受。

据说当年慈禧皇太后每到盛夏,必定是玉辇清游,移驾颐和园,美其名曰歇伏,一直要到金风荐爽,秋蝉曳绪,才能起驾还宫。这一来一去,都要由内务府派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必须做到土不扬尘的程度。因为扈从接驾的勋戚贵藩太多,要是靴帽袍褂上尽是灰尘,御前失仪,办这档子差事的人,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所以这档差事一定要侍候得妥当仔细。虽然听人这么说,当年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如何如何,咱可没赶上过。

民国十二年虽然清社已屋,可是光绪的瑾贵妃,曾经辇舆卤簿归宁省亲一次,那时是由神武门禁卫军担任净街工作。从北上门经过景山东大街,一直到中老胡同,都是平净无尘,算起来那是笔者所看北平街道最整洁的一次了。

谈泼街的清道夫,不由得又想起一桩名伶梅兰芳跟清道夫的趣事。梅兰芳当年住在南城芦草园还没搬到无量大人胡同住的时候,梅的祖母病故,在家停灵期间,天天念经放焰口。梅跟警察界的吉世安、延少白两位署长交情都不错,梅家每天车马盈门,还有不少显要前来吊祭,于是警方就派了几名保安队员、几名清道夫坐镇弹压,清扫街道。

北平富有人家办丧事,承办酒席的饭馆子,都有中桌招待一些杂役人等,派来担任清扫的清道夫,当然是天天有酒有肉大吃大喝。有位仁兄大概酒喝得沉了点,忽然异想天开地说,梅老板穿上戏装,就如同天上仙女一样,下了装也是细皮白肉像个大姑娘。咱们各位谁有胆量过去,搂着梅老板要个乖乖(北平市井之徒管接吻叫要乖乖),我送他一块大头。结果清道夫中有位二百五的老不羞,一听有一块大洋可拿,立刻答应下来,欣然愿往。等到梅的祖母伴宿开吊,僧道喇嘛唪经送圣烧楼库,梅老板以承重孙资格麻衣麻冠、于思满面,正在大街跪在孝垫子上低头静听僧道宣圣,忽然从人堆里窜出一人搂着梅氏狂吻几下又钻进人群。正好赶上侦缉队长马玉林带队巡逻,一望有人从人堆里慌慌张张出来撒腿就跑,心知必有缘故,赶上去一腿,就把这人撂在当地。等到问明实际情形,马队长可为难了,这件事非抢非盗,一个苦哈哈,罚锾他没钱,关起来他倒有不花钱的窝窝头啃啦。

想来想去罚这个老不羞,从宣外大街到菜市口这条大街,每天泼街一次,为期十天。这个老不羞虽然赚到了一块大洋,可是这十天的苦累,细算起来,实在有点儿乐不敌苦。当年侦缉队整人,轻重缓急分寸拿得恰到好处,谑而不虐,真叫人不能不佩服呢。事隔几十年,“泼街”已成历史名词,现在写点出来或者让五十岁以上的人引发点思古的幽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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