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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护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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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铁铮兄在他新出版的《老北平的故古典儿》大作里写了一篇《忆护国寺》,铁铮兄自称生于西城,长于西城,读书、教书都在西城,所以能把护国寺土坯殿前两个有名古迹,“机灵鬼儿”、“透龙碑儿”说得全须全尾,令人茅塞顿开,好像又逛了一趟护国寺。笔者从小也是在北平西城生长的,读了这篇文章,童年逛护国寺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又都一一涌上心头。

护国寺原名“崇国寺”,是元代丞相托克托的故宅,燕王棣建都北平,这位皇帝老倌对于前朝故丞相托克托文章道德极为推崇仰慕,于是降了一道圣旨,把丞相府改为托克托宗祠,用资纪念,并且饬令五城兵马司妥为保护。不幸天顺年间一把大火,把个托克托的故居烧得土崩瓦解,片瓦无存。一直到成化七年(1471)追念先贤才又纠工重建,改名“大隆善护国寺”。这一改建就完全改成寺庙式样啦。改建之后一进山门,东西有钟鼓二楼,第一层殿是哼哈二将,第二层殿是四大金刚,第三层俗称土坯殿,就是当年托克托丞相燕息的正房。当时因为瓮牖绳枢,都是壮丽光整,为了要保持原样,既未抽梁换柱,只是垩墙粉壁丹雘彩绘一番,所以这座土坯殿,屡经风雨侵蚀,反而比前面几层殿坍塌得更厉害。据说这座殿里在同光年间还有托克托丞相夫妇塑像,后来因为拳乱,大师兄们在殿里设坛,门窗户壁损坏更甚,到笔者懂得逛庙的时候,除了梁架径石外,已别无踪迹可寻了。

先师阎荫桐先生是穷毕生精力研究元史的。有人说护国寺对门有一家贞记照相馆,保存有托克托丞相夫妇塑像照片,笔者特地陪着先师去了一趟贞记照相馆。贞记照相馆老掌柜的是位慈祥和蔼的长者,立刻让柜上伙计翻箱倒箧找出一份八寸底片,等印出来一看,才知道是画像而非塑像,不过照片旁边有一段短跋说,是明万历塑像未毁之前一位浙西画师王应麟照塑像原形画成的。这张照片是同治年间一位有心人把画像再照下来,他们保存到现在的。当年因为定影技术有欠精湛,所以照片印出来之后,有一部分已经模糊泛黄了。在寻找这张照片的时候,让我发现了一大批梨园老伶工们稀有的剧照,敢情贞记照相馆当年跟梨园行的名角儿们都有交往,要照相都在贞记,所以他家存了不少北平各大名伶戏装便装照片。想不到此行居然有这样一宗意外收获,真令人喜出望外。

其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汪桂芬的《取成都》,孙菊仙的《七星灯》,小马五的《纺棉花》,田桂凤的《也是斋》,刘赶三的《探亲家》骑真驴,余玉琴、王楞仙的《十三妹》,金秀山的《忠孝全》,谭鑫培、罗百岁的《天雷报》,刘鸿升的《斩黄袍》,杨小楼的《艳阳楼》,还有跟杨小朵的《画春园》,跟钱金福的《青石山》,路三宝的《马思远》。当时照片不讲究由小放大,全是八寸、十二寸玻璃板底片,我当时每种都洗了两张保存起来。后来张古愚在上海办了一份杂志叫《戏剧旬刊》,不但图文并茂,而且篇篇谈戏文章都是极有分量的,我把这批照片都送给古愚兄陆续在《戏剧旬刊》发表。后来古愚兄托我把贞记的戏照,罄其所有各印两份,可惜那时老掌柜已经去世,改由少掌柜的当家,诚如铁铮兄所说,尽忙着给人照做媒、相亲照片,无暇及此,所以有负古愚兄重托,一直没能交卷,真是抱歉之至。

护国寺门外,靠着高墙的边,摆满了石榴、海棠、桃、杏、丁香等有色有香的一类花木。游客从花丛里走过,会叫人芬香辟秽,目不暇给。江东才子杨云史有一首竹枝词:“崇国寺畔最繁华,不数琳琅翡翠家。唯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这是当年护国寺花市的真实写照。护国寺附近有几家花厂子把式们培养出来的花树,随形趋式巧夺天工,实在叫人喜爱。花厂子一共四家,是“奇卉”、“莲记”、“蕙芳”、“远香”,他们每家在丰台都有十亩八亩不等的花圃暖房,在护国寺的也不过等于门市部,摆点应时当令的鲜花盆景,作个宣传而已。“奇卉”、“远香”因为在护国寺附近占地较多,屋宇宽敞,又有暖房温室,所以还代客存花。北平有些大户人家,自己家里没有温室,又没雇用花把式,家里如果有比较名贵而又怕冻的花木,像香橼、佛手、茉莉、白兰、栀子、珠兰等,一过重阳都可以委托花厂子挑去,放在他们的花洞子里保养过冬。如果家里有红梅、白梅、腊梅一类香花,是准备过年在佛前供养、祠堂上供用的,可以事先告诉花厂子,到除夕前两天给您送来,准保在新年是花开富贵灿烂盈枝。

这几家花厂子跟舍间都有多少年的交往,所以花厂子的名字,虽然事隔二三十年,还能说得出他们的字号来。

护国寺后殿西北角是喇嘛院,院里住的都是喇嘛。护国寺的喇嘛可以跟汉人通婚,所以里头住的喇嘛都渐渐汉化,有的小喇嘛,不但不会念喇嘛经,简直连蒙藏话都不会说啦。塔院尽头有两间小砖房,里头住着一位老喇嘛,大家都叫他疯喇嘛。一般喇嘛向来不忌荤腥大吃牛羊肉,可是疯喇嘛,却吃净素而且过午不食。整天四处云游,双扉倒锁。当年戴季陶、汤住心、屈映光几位护法在杭州举办护国息灾时轮金刚法会,会后约同章嘉活佛一同回到北平,章嘉到处托人找一位甘珠尔嘉达乌苏喇嘛,敢情就是那位疯喇嘛。据章嘉说:嘉达乌苏是黄教中现代精研《楞伽经》唯心唯识论,获得真谛的一位圣哲,所以要请他回藏说法,于是把他安置在西湖饭店。汤住心的公子佩煌兄彼时刚从燕大毕业,他听章嘉的侍从们说疯喇嘛会请神拘鬼,他年轻好奇,跟疯喇嘛厮混熟了,天天腻着疯喇嘛露个一两手给他瞧瞧。疯喇嘛被磨烦得没了办法,有一天拿了一碗凉水,也没画符念咒,用凉水在地上洒了一个大圈圈,把黄表纸三张点燃,往圈里一扔,熊熊的火球滚到水圈边上顺着水圈滚了一圈半,才化成纸灰。他说纸灰里就有两个鬼拘在水圈里转,鬼魂无辜,他要诵经一百遍超度往生。这件事是佩煌兄亲自所睹,亲口所述,料想不是骗人的。不过究竟是什么缘故,就让人猜不透啦。

护国寺街还住着一位北平的名人叫郭崽子的,他在护国寺西口路北开了一家冥衣铺,主要业务是给死人做成衣糊烧活,同时夏天给人糊纱窗,也给人糊顶棚、四白落地的壁纸,所以又叫裱糊店。郭崽子的裱糊店叫什么字号,恕我记性不好,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一提郭崽子,西半城的住户大概没有不知道的。人刚死,他家糊的倒头车轿,细巧绫人,金山银山,伴宿开吊的楼库,出殡孝子用的丧盆纸幡,死后五七姑奶奶烧的重檐带座的绣伞,六十天烧的船桥,他都能比别家糊得精巧细致。尤其死者生前所需用的一切衣物家具,只要您说得出东西名称样儿来,或是把真东西看过,就能给主顾糊得出来,而且绝对逼真。

记得先祖母去世,家里让郭崽子糊了一只紫檀的香妃榻,上头铺着白夏布的厚垫子,因为尺寸大,就放在经棚底下走廊上啦。有位舍亲从南方赶来吊祭,上香行礼后,看见走廊上有只香妃榻,正好坐下歇歇腿,哪知往下一坐,人摔了个屁股蹲儿,香妃榻自然也垮啦。这固然是棚里头光线差点,看不太清楚,也足证郭崽子糊的烧活,真是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了。

抗战胜利后郭崽子虽然去世,可是他冥衣铺还开着。侯榕生女士曾经以美国人身份回北京探过亲,据说护国寺一带大拆大改,盖了一座演样板戏的剧院,甭说郭崽子的冥衣铺,就是占地颇广的贞记照相馆、几家花厂子,也都成了断井残垣,瞻吊无从。往日熙熙攘攘的风光,只有在睡梦里寻找一些历史陈迹,将来跟孩子们说起机灵鬼、透龙碑一类故事,那就更是“白头宫女说天宝遗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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