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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烟、话茶、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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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三一四期(东南亚版九十六期)张拓芜先生所写的《闲中三题》谈到烟茶酒。这三种生活次需品都曾经跟我缔交了将近一甲子岁月。现在三者对我虽然有的已经成了君子之交,淡淡如也,可是提起往事,仍旧是其味醇醇、津津乐道。

从小,我对于烟瘾大的人,走到跟前满身烟味,非常厌恶。有些同学一支在手喷云吐雾、怡然自得的意态,我从来没有羡慕过。离开学校,到武汉就业,正当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过后,疠疫猖獗,我不是感冒就是泻肚,反正市面上有什么流行病,我都有份儿。笔者的一位好友刘学真医学博士是汉口的名医,他给我仔细一检查,原来我的五脏六腑非常柔弱,经不起一点外邪,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只要发生了流行感冒,我就得如斯响应打针吃药一番。他给我配的药是一磅装的褐色药粉,外送三b烟斗一只,让我每顿饭后抽一斗。等一磅药粉抽完,再去取药,他说你不必再用药,买一磅烟味最淡的“金牛”牌烟丝来抽,你以后自然就百邪不侵啦。果不其然,自从叼上烟斗成了瘾君子后,真的什么病痛也不沾身了。

我的工作原来是经营麦粉、水泥、火柴稽征业务的,因为学会抽烟,能够试吸烟类,就改调卷烟、雪茄、烟丝跟烟类有关的稽征业务,为了业务上的需要自然而然又抽上了雪茄。雪茄烟种类繁夥,大致可分三类:荷兰清淡,哈瓦那适中,吕宋强劲。不管雪茄如何清醇香淡,要跟纸烟来比,那就强烈厚重多啦。工作方面越做越熟练,烟瘾也就与日俱增。过了不久上级调我品评烟质,核定税级工作。这项吸评工作非常艰巨,担任吸评工作同人,每人办公桌前,排满了欧笃、李施德霖一类漱口水,试吸一支新牌香烟,就要用药水漱上半天,才能试吸别的牌子。我虽不抽香烟,可是为适应工作需要,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啦。所以我的抽烟历史是由烟斗启蒙,雪茄次之,最后才抽卷烟,由强而弱,烟瘾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初来台湾,干的仍旧是与老本行有关的制烟工作。当时省产香烟,普通的香蕉牌,较好的是红乐园。香蕉烟是受了日本制烟系统的影响,有一种强烈的低级脂粉味,不但难闻,而且刺喉;红乐园虽然味稍平淡,无奈包装图案设计,上红下蓝,好像穿着红棉袄蓝棉裤的村姑,粗俗之极。其时台沪海运尚在蓬勃发展,于是上海制品以及舶来品洋烟纷纷跨海而来,大事倾销,幸亏台湾为配合商展,出了新牌子香烟新乐园、绿岛。绿岛是薄荷烟,只为美观外包玻璃纸,烟支未包锡纸,容易走味霉变,未能打开销路,终于停制。新乐园包装虽欠美观,可是用锡纸包装,烟味醇和,对了瘾君子的胃口。甚至当时财政厅长任显群不抽洋烟专抽新乐园,并且亲自问我,新乐园的原料里是不是有吗啡成分,为什么抽惯了新乐园再抽别的烟,很觉着有点儿苦涩不对劲?后来我们获得一批广东南雄烟叶,于是斟酌配方,出了小华光。当时空军有个八一四牌香烟,局方又循海军之请,出了一种美式香烟大华光,包装设计一切仿效蓝锡包。新品刚一上市,曾经被当时工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尹仲容先生误为舶来品香烟。嗣后又研究出了双喜牌供应市销,原只准备每月出产一万支装八十箱的,后来因为抢购发生了黑市,每月增产到两万箱还是供不应求。为了增强品质管制,那时还没有机器包装,完全用手工包装又怕包错了牌子,只好一批一批地试吸检查,简直把舌头都抽得麻木了。有一次中日双方在台北有一次重大会议,日方拿出来的peace牌香烟是五十支纸装的,虽然我们在会场供应的二十支装纸包双喜深受日方与会人士的喜爱,可是总觉得在这种济济多士的盛会,我负责全省香烟制造,没能拿出罐头香烟出来待客,衷心至感惭恧。等把五十支罐装宝岛香烟研究成功上市行销,我才从工作岗位上撤退,改行种烟工作。既然跟烟没脱离关系,烟斗、雪茄、香烟仍旧不离嘴,整天烟云缭绕抽个不停。到了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二指肠大量出血,经过手术之后,就跟烟毅然绝缘了,烟斗、雪茄一齐送人,到现在戒了十多年的烟,什么烟类也没沾过嘴唇。

从前烟友林语堂先生跟我说过,能够一下断了烟而不再抽的,是谓忍人,他绝不交那样的朋友。幸亏我断烟时在屏东,他住台北,彼此没碰面,过没两年他就驾返道山,否则他知道我义无反顾,悍然断烟,我岂不是要失去一位烟斗同好而又幽默的益友了吗?自从断烟之后,任何场合有人抽名贵香烟,尽管氤氲满室,我都毫不动心,不过偶或闻到极品烟丝、特级雪茄,我那不波的古井,也泛起了些微漪。我想是先天的劣根性又在心头忐忑作祟了呢!

谈到茶,我自认是明朝屠本畯所撰《茗芨》上所说一吸而尽俗莫甚焉的蠢材。打从束发授书,就鄙开水而不喝。老师每早必由书童奉上香片一瓯,也就另用小茶壶,给我沏上一壶闷着。等上完生书,茶叶正好闷出味儿来了,不冷不热正好一饮而尽,所以养成牛饮酽茶的习惯。

香片茶究竟什么年代问世的,已经无从考证,不过从明朝王象晋所著的《群芳谱》中茶谱记述制茶方法来看,明朝已经有香片茶了。他说:“木樨、茉莉、玫瑰、蔷薇、蕙兰、莲、橘、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时,摘其半含放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茶。三停茶,一停花,用磁罐,一层茶,一层花,相间至满,纸罟系固,入锅重汤煮之,待冷,用纸封裹,火上焙干收用。”这种古老制法,跟现代制法不是大同小异吗?

因我爱喝香片,所有南友北来,我都用香片待客。我到南方探亲访友,也都是以北平的香片茶作为馈赠礼物。受我感染,南方朋友喝青茶、红茶而改为香片的大有人在。香片是熏茶,又叫窨茶,就是用花浸过再熏的意思。当年北平茶叶铺卖香片茶叶讲究多少铜元一包,每包够沏一壶,包装纸上都印有茉莉双窨红木戳。您到戏园子听戏,凡是不吝小费的主顾,茶房给您沏来好香片,必定把包装纸系在茶壶嘴上,表示给您特别用的好茶叶,少不得要多叨光几文小赏了。

照《群芳谱》所载,花茶有二十几种之多,现在仅存的不过三五种而已。茉莉花茶北平熏制的特别好喝,可是在上海喝当地制的茉莉花就不对味啦。在上海,珠兰花熏得比较好,在苏州要喝玳玳花茶,福州喝水仙花茶,这是茶中隽品,这大概跟花的产地有相当关系。北方喝花茶,几乎清一色都是茉莉香片,可是依据典籍记载:“茉莉花原出波斯,移植南海,滇广人喜栽莳之,花性畏寒,不宜中土……”曾经请教过一位管理花厂子的掌柜,据他说:“茉莉花品种甚多,优劣各异,制茶高手,闻望便知。北平茶行熏茶所用茉莉全部都是自己花匠(他们叫把式)在丰台温室培植的,实在数量不足,才在初窨偶或掺点儿洛阳茉莉。会品茗的茶客,茶一进嘴就能察觉出茶叶熏得不地道了,所以茶行不是万不得已,就连初熏都不肯用洛阳茉莉。”

从前在广和楼听富连成科班,有一位干瘪瘦猴卖茶的老头儿,手提一只旧瓦罐,上头罩着一个百孔千洞的棉布套。差不多在中轴子武戏一下场,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从壶里给您倒上一杯滚热的香片茶来。这杯茶浓淡合度,甘香适口,喝下去真是如饮甘露一般的舒服。等大轴子唱到一半,他又来奉茶一巡,仍旧是又烫又酽,并且抽出一张黄纸,这是他从后台木牌上抄下来的第二天戏码。彼时戏报子上只写“吉祥新戏”,要想知道明天什么角唱什么戏,您要先睹为快,全凭他那张黄色茶叶纸啦!戏单看完,您掏个一毛两毛他就心满意足道谢而去。也许那时候年纪轻,到现在仍旧觉得那位苦老头的香片茶最过瘾了。

宣统出宫后,故宫清理善后委员会曾经在神武门出售一批剩余物资,有大批云南普洱茶出售。先祖母说百年以上的古老普洱茶可以消食化水,治感冒、风湿,价钱比中等香片还便宜,所以买了若干存起来。到了冬天吃烤肉,吃完有时觉得胸膈饱胀,沏上一壶普洱茶,酽酽地喝上两杯,那比吃苏打片、强胃散还来得有效呢!

来到台湾,最初只有文山茶,虽然粗枝大叶,尚堪入口,后来内地来的人多数喜喝香片。虽然本省熟谙茶道的人士,认为花茶“助香夺真”是一种低级茶,可是嗜者众多,在外销出口数量上比重很高,所以花茶制造经过精心研究,比较以前已经大有进步。近年来乌龙茶突然走时,极品冻顶乌龙要卖上万台币一斤,简直是骇人听闻了,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福建武夷移植进来的别种而已。最近台大教授刘荣标研究出茶叶可以抑制带癌细胞的蔓延,并以乌龙茶功效尤著,今后乌龙茶的销路可能更趋升腾。我有一位朋友是乌龙茶制茶专家,他说起乌龙茶的历史来,几天都说不完。让我喝乌龙浅尝则可,喝久了就觉得不过瘾,还是痛痛快快喝几杯小叶香片才感觉心旷神怡。至于喝功夫茶,谈谈茶道,那都是文人墨客的雅事,我这只知牛饮解渴的俗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我从小就跟酒结了不解之缘,牙牙学语的时候,大人用筷子头蘸点儿高粱酒让我嗍一下,不但不怕辛辣,而且觉得津津有味。先祖母善制广东鸡酒,说是可以益气补中,小孩更能强筋健骨。我从束发入学,每逢做了鸡酒,总少不了我的一份儿。先君早故,我在十六七岁就要顶门立户,跟外界周旋酬应了。觥筹交错,自然酒量也逐渐增大,三几斤黄酒似乎还难不倒我。

北平品酒名家有位傅梦岩先生,是前清度支部司官,一生别无所嗜,只好收藏佳酿。他家窖藏最名贵的酒有七十五斤坛装陈绍,据说是明泰昌年间,绍兴府进呈御用特制的贡酒。据说酒醴成醪,琥珀凝浆,黄琮似玉。这种酒膏,要先出一汤匙,放在大酒海里,用二十年陈绍冲调,忌用铁器,用竹片刀尽量搅和之后,把上面浮起的沫完全打掉,再加上十斤新酒,就可以开怀畅饮了。如果浓度太高,中酒之后,能沉醉几天不醒呢!他家一年一度的品酒会,由一桌增为三桌,佳酿传遍远近。当时市财政局局长杨荫华也是初出茅庐好酒之徒,怂恿我跟他一同参加梦老的酒会。酒会定有酒例,入会之人,先干主人所备陈绍一觥,然后随众入席。这一觥也不过能容一斤左右的酒,当时我们两人的酒量都在三斤以上,我俩一同举杯,有如长鲸吸百川一饮而尽,然后入座。谁知头菜吃完,我们便昏昏欲睡,等上第二道菜已经先后溜桌,所幸还没当场还席。后来才知道,我们第一觥酒里,掺有一小酒盅四十年陈绍,可见陈年好酒是多么容易醉人了。

经过那次大醉,酒兴更豪,碰巧我的表兄王云骧也正对酒发生兴趣。有一天他忽发雅兴,想出了一个绝妙喝酒方法。当年北平西长安街饭馆林立,以春字为市招的有十多家,于是他约了两位酒友,每人坐一辆门口的熟人力车,从西长安街把口的四如春起,逢春必入,每人花雕半斤,只点一只下酒菜,吃完就走。接着西湖春、大陆春、新陆春、春园、宣南春、庆林春……一直喝到府右街的美华春西餐馆。一进门就要花雕,一号茶房领班老王看大家步履跼躅醉眼蒙眬,酒意已浓,给开了两瓶啤酒。喝完出门,啤酒上溢,小风一吹,真是车如流水般,相继出酒。第二天被家姑丈王嵩儒知道,他出了一个诗题“醉遍长安十家春”,用辘轳体,罚我跟云骧各作律诗四首。诗虽不记得了,可是经过这次教训,从此再也不敢酗酒丢人了。

光复之初,刚到台湾,酒厂制造出来的酒,种类倒是不少,什么太白、红露、米酒、橘酒,不是有股子怪味,就是香气太浓,能喝的只有清酒跟啤酒而已。既没有合口的美酒佳酿,所以凡是应酬场合,都是浅尝辄止。后来花雕问世,埔里酒厂的厂长张润生兄想跟我赌酒,每人要喝零点六公斤装的一瓶花雕,等我两大碗老酒下肚,他才知道找错对象,我是不可轻侮的了。我自从十二指肠手术后,烟固然是坚壁清野,酒也举杯为敬,所谓烟、茶、酒闲中三种生活次需品,烟已成了拒绝往来户,酒变成了中小企业,只有茶,仍旧保持前贤王肃、刘缟之风,遇到极品香片茶总要牛饮一番尽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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