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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万里为卢太夫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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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是卢母李太夫人八旬荣庆,旅美知好提到,在台年纪七十五以上,当年在内地听过卢母元音雅奏的朋友,写点文字,以申祝颂。前年卢燕女士应中华电视台之约,在国语电视剧里爨演《观世音》,在下在华视周刊上写了一篇《卢燕卢母》,被卢燕看见,坚欲一晤。当时我住屏东,经《民族晚报》王逸芬兄电约北来,在王府跟卢燕贤伉俪叙晤一番,欣悉卢母在美精神健朗,遇有可造之材,靡不悉心教诲,循循善诱。京剧能在美国生根发芽,卢母实种其田。记得当年我也少年好弄,在北方与轩荪兄共燕乐,今荷其敦嘱,为文以寿卢太夫人,不能不勉力以应了。

我从小就是标准戏迷,从民国初年听小马五《纺棉花》起,一直到抗战初期为止,日常生活大概总离不开戏园子。早年男女分班,除非祝寿彩觞公府酬宾堂会,很难得听到男女合演好戏。肉市广和楼的富连成早年不卖女座;四大名旦各班虽然卖女座,大多是楼上卖堂客,楼下卖官客,听戏也得男女分座呢!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家里人听戏以坤班为主,小孩也就随同成了坤班小客人啦。先是鲜灵芝、张小仙的奎德社在文明茶园唱白天,可以说风雨无阻,天天光顾煤市街的文明茶园。后来鲜灵芝、张筱仙隐息,又改为城南游艺园听京戏。那个时候由琴雪芳挑大梁,唱了不久琴雪芳就自行组班,在开明戏院唱白天了。琴雪芳的戏班除了琴雪芳、秋芳姐妹外,老生就是卢母李桂芬。还有青衣李慧琴,武生梁月楼,后换盖荣萱,花旦金少仙、于紫仙,小生胡振声,小丑宋凤云,后换一斗丑。这个戏班梁柱齐全,在坤班来说够得上硬整二字。

我从小最爱听冷门戏,因为若干几近失传的老戏,偶或在开锣戏里能够发现。例如《神州擂》、《疯僧扫秦》、《五雷阵》等一类老腔老调的戏,全部沦为开锣戏,所以我几乎每场戏都可以听到拔旗吹喇叭。琴雪芳有时没有戏,见我在楼上入座就拉了胡振升到包厢里来聊天。有一天卢母贴的是《斩黄袍》,虽然刘鸿升的“三斩一碰”走红一时,人人都喜欢唱上一两段,可是坤班敢动这出戏的还不多见。记得那一天卢母勾一字眉,龙衣华衮,唱起来满弓满调。当时坤角有“三芬”,是张喜芬、金桂芬、李桂芬,称一时瑜亮。可是“孤王酒醉桃花宫”,张、金二人都没动过,只能让卢母一人专美了。

有一天琴雪芳贴演新排本戏《描金凤》,前场卢母跟李慧琴唱《黑水国》。名票陶畏初、何友三、管绍华三位联袂而来,全神贯注,一言不发地听戏,听完了整出《桑园寄子》,我问他们何以如此入神。陶畏初比较爽朗,他说这是奉命听戏。他们三位正跟老伶人孟小如学这出《寄子》。据小如告诉他们说,李老板这出《桑园》的身段非常细腻,特地前来“搂叶子”的,焉能不聚精会神地琢磨?我想这件事,直到现在卢母自己还不知道呢!

当年琴雪芳在华乐园的夜戏,赵次老跟贡王爷都是池子里常客。奭良、瑞洵、樊樊山、罗瘿公、王铁珊也是每演必到,其中贡王、瑞洵两位对卢母的唱做最为赞赏。当时卢母的琴师,也是经常给贡、瑞二老说腔调嗓的,他经常称赞卢母气口尺寸拿得准,喷口轻重急徐劲头巧而寸。所以卢母一登场,池座有两位戴帽头的老者,每人用包茶叶的黄色茶叶纸,折好压在小帽边上,遮挡煤气灯的强光,就是贡、瑞二老了。卢母有两次经绅商特烦唱《逍遥津》,就是此二老的杰作呢。当年赵次老在世,对于世交子弟之文采俊迈、蕴藉俨雅的青年,奖掖提携,无所不至。春秋佳日时常邀集大家为文酒之会来衡文论字,记得王懋轩、薛子良先生的令公郎都是当年与会的文友。其中有一位年方弱冠汪君,能写五六尺的大字,次老教他行笔运腕,并且拿出卢母写的大字给他借鉴,从此才知道怪不得卢母对于大字笔周意内,敢情平日是真下过一番临摹工夫的。有一年,冬令救济义务戏,卢母贴的是《戏迷传》,当场挥毫,写了“痌瘝在抱”四个大字,现场义卖,被蓝十字会会长王铁珊将军,以五百元高价买去,救济了不少贫困。在北平专给人写牌匾的书法名家冯公度,后来知道《戏迷传》现场卖字的消息,深悔未能躬逢其盛,跟王铁老一较短长呢。

赵次老对于度曲编剧兴致甚高,琴雪芳所演《桃谿血》,即系次老手编,由罗瘿公出名。剧中渔父一角,初排原请卢母饰演以壮声势,以卢母与赵府的交谊,似乎未便推却,可是她格于搭琴雪芳班不接本戏原则,也加以婉拒。后来赵次老以“旡补老人”名,给琴雪芳编了一出《风流天子》,是爨演唐明皇杨玉环故事,唐明皇一角应当是老生应工。可是几位老人家斟酌至再,始终都没开口。最后由琴雪芳以小生姿态串演。卢母的风骨高峻、自守精神,在当时梨园行可算是操履贞懿,令人钦敬。

自播迁来台,海外归人每每谈到京剧在美国已经播种生根,近几年更是日趋茁旺,卢母在美,对凡是虚心求教、真想学点玩意儿的男女,无不掰开了揉碎了倾囊以教。今当卢母八旬设帨吉辰,敢弁数言,都是五六十年前往事,以介眉寿。

跷乘

京剧里有若干特技,例如打出手、勾脸谱、吃火、喷火、耍牙、踩跷,都是其他国家歌舞剧里没有的,只有踩跷跟芭蕾舞同样用脚尖回旋踢荡,比较近似而已。

京剧里旦角踩跷,梨园行术语叫踩寸子,是最难练的一种特技,没有三冬两夏苦练的幼功,想把寸子踩得轻盈俏丽婀娜多姿,那是不可能的。当年老伶工侯俊山(艺名十三旦)曾经说过:“踩寸子是旦角前辈魏长生发明的,流风所及,后来旦角变成扮相、做表、跷功并重无旦不跷的情形。科班出身的武旦、花旦,都要经过上跷的严格训练,不论严寒盛暑,由朝至暮,都要绑上跷苦练,要练到走平地不耸肩不摆手,步履自然,进一步站三脚。站三脚是二尺高三条腿的长条凳,绑好跷挺胸平视,不倚不靠,一站就是一二十分钟。到了冬季要在坚而且滑的冰上跑圆场,耗跷功夫做得越瓷实,将来上台跷功越好看。跷功稳健之后,进而练习武功步法,还要顾及身段边式(漂亮的意思),那比练武功打把子就更为艰苦细腻啦。”练跷的人腿腕脚趾,既要柔曼,还要刚健,如果没有刚柔相济的条件,跷是踩不好的。旦角一代宗师王瑶卿,就是因为腿腕力弱,不适宜踩跷,而创造所谓花衫子改穿彩鞋彩靴的。

早年的旦角只分青衣、花旦两类,青衣以唱念为主,花旦以说白做打当先,后来因为武打扑跌容易弄坏了嗓子,花旦虽然重在念做,可是总也得唱两句受听才行,于是又分出武旦这一行。凡是跷功好,把子瓷实的归工武旦;擅长做表念白,洵丽涵秀的归工花旦。此后花旦、武旦就慢慢分家了。

当年打出手,以武旦朱文英最有名,他是朱桂芳的父亲(台视国剧社箱官朱世奎祖父)。朱又名四十,他的打手干净利落,又稳又准很少在台上掉家伙。只手拈鞭,更是一绝,手法技巧横出,戢翼潜麟极少重样,踩着寸子来踢鞭,鞭硬而短,又没弹性,前踢后勾,那比踢花枪在准头上,就难易可知了。余生也晚,只是听诸传闻,未能亲见。

跷分文跷、武跷,又叫软跷、硬跷,尺寸大小,宽窄跷型都有规定,不能随意更改。当年刘赶三唱《探亲家》骑真驴登台,而且踩跷,他那对跷长度足有五寸,同行跟他开玩笑,说他踩的是婆子跷。按照早年规矩,花旦一定要踩硬跷,武旦才能踩软跷呢!文跷耸直,武跷平斜,其中难易可想而知。来到台湾三十多年,军中剧校倒是培植出不少武旦隽才,坐科时有老师的循循善诱,都能中规中矩,可是一出科搭班,就我行我素,任便自由。《拾玉镯》的孙玉姣,《青石山》的九尾仙狐都不上跷,长此下去,何忍卒言。

老辈名伶中余玉琴、田桂凤、路三宝、杨小朵、十三旦都是以跷功稳练细腻著称的,剧评家汪侠公听过余庄儿(玉琴)唱《儿女英雄传》的何玉凤,不但上跷,而且施展了从台上翻下台的武功绝活,若不是跷功挺健,尺寸拿稳准,池子里岂不是一阵大乱。

有一年冬令救济窝窝头会大义务戏,在第一舞台连演两晚,那时候田桂凤已经隐息多年,为了多销红票,见义勇为,重行粉墨登场,跟张彩林、萧长华唱一出《也是斋》(又名《杀皮》)。那时候田已年近花甲,眼神、手势、跷功、说白戏谑,细腻传神,面面俱到,筱翠花、芙蓉草的跷功,都是一时翘楚。看了田老这出戏,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点头赞赏的份儿了。

当年路三宝唱《贵妃醉酒》,演杨玉环就上跷,左右卧鱼,反正叼杯,不晃不颤柔美多姿。筱翠花唱《醉酒》也上跷,就是跟路三宝学的。要不是跷上下过私工,就做不出迂回曼舞蒨艳飞琼的身段来了。朱琴心在下海之前,在协和医院充任英文打字员时候,就加入协和医院票房。当时票房角色极为整齐,花脸张稔年、费简侯,丑角张泽圃、王华甫,老旦陶善庭,旦角赵剑禅、林君甫、杨文雏、朱琴心,须生陶畏初、管绍华、于景枚,武生王鹤孙。

朱琴心嗓子没有赵、杨来得嘹亮,所以他跟陆凤琴、诸茹香、律佩芳学了不少花旦戏。既然以花旦应工,自然就得练跷了。半路出家,所下的工夫,比科班学生更为艰苦。他的《荷珠配》、《采花赶府》、《战宛城》、《翠屏山》一类跷功戏,绝不偷懒,必定上跷,他的跷功就这样练出来了。有一次青年会总干事周冠卿六十大庆,朱琴心也打算上跷唱《醉酒》,考验一下自己的跷功。结果凤冠霞帔,宫装屣履一扮上,回旋屡舞没法圆转自如,等到正式爨演,恐怕一时把握不定,仍旧是换穿彩鞋上台,由此可见跷功之不简单了。

笔者听路三宝的时候,尚在髫龄,那时路三宝已过中年,听了他的《双钉记》的白金莲,《马思远》的赵玉儿“行凶”一场披头散发,戟手咬牙,脸上抹了油彩,满脸凶狠淫毒之气,望之令人生畏,所以不爱看他的戏。有一年俞振庭的双庆社在文明茶园唱封箱戏,谭老板特烦路三宝唱《浣花溪》的任蓉卿,说白做打都令人叫绝,每个下场谭老板都在台帘里等候搀扶,听说那一天伶票两界同行差不多都到齐了,全是来“搂叶子”观摩跷功的。笔者当时还看不出所以然来,不过看他转侧便捷,环带飘举,动定自如,似乎跟一般武旦开打的套子各别另样,觉得特别舒畅。

有一年那琴轩在金鱼胡同那家花园过散生日,有个小型堂会,由伦贝子(溥伦)担任戏提调,所以戏码不大,出出精彩。老十三旦侯俊山,本来已经留起胡子准备收山,回老家张垣,吃几天太平饭,以娱晚年啦。谁知伦四爷死说活说,再加上那相的金面,情不可却,又把新留的胡子剃掉,唱了一出《辛安驿》。这出梆子戏,是十三旦老本行,走矮子,蹑矬步,惊鸿挺秀,清新自然,他能跟着锣鼓点子走,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台下观众顾盼怡然,丝毫不用替台上提心吊胆,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出好戏。

武旦的跷,以九阵风(阎岚秋)、朱桂芳两位踩得最好,九阵风更为绰约遒健。他毕生不穿丝袜、线袜,永远是白市布纳底袜子双脸鞋,据他说不让脚趾过分放纵,对踩跷是有帮助的。他有一副铜底锡跟的跷,是他一位在侦缉队做事的把兄弟,送给他一块红毛铜打造的,不但软硬适度,踢踔自如,而且不滑不涩。凡是吃重的大武戏,或是堂会大义务戏,他必定要用那副跷上戏,才能得心应手。后来他的胞侄阎世善应上海黄金大舞台的约聘到上海闯天下,他就把这副跷给世善带去了。上海名票戎伯铭对跷上是下过工夫的,他有一次试过那副跷后说:怪不得阎老九跟范宝亭合演的《竹林计》火烧于洪,两人从桌子翻上蹿下,既干净又轻松,不黏滞,不打滑,这副跷可能帮了大忙啦。后来世善才慢慢体会出叔叔平素督功严厉,一丝不苟,望子成龙,爱护情深,也超乎一般叔侄之情了。

朱桂芳的跷比九阵风稍微软了点,可是他打出手踢鞭、走碎步、拈鞭得自乃父家传。罗瘿公说他拈鞭,有白居易所谓“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指法,算是形容得最得当了。上海有个武旦叫祁彩芬,他跟盖叫天的儿子都会拈鞭,而且花样百出。据他们自己说,系得自朱的传授,谅非浮夸之言。台湾新出的小武旦中,也有两位会拈鞭的,虽然也有几套花招,可是只顾了拈鞭,脚底下踩的跷,可就不太稳得住了。

徐碧云在斌庆坐科时是演武旦的,因为头脑冷慧,开打彪健,极受班主俞振庭的宠爱。在科时像殷斌奎(小奎官)、计艳芬(小桂花)同科师兄弟们,每天只得两大枚点心钱,而徐碧云可以拿到六大枚,比小老板俞步兰、俞华庭还多,算是拔了尖儿啦。徐的《取金陵》饰凤吉公主,《青石山》的九尾仙狐,起打套子特别花俏紧凑,他跟小振庭(孙毓堃)《青石山》关平对刀,打得风狂雨骤,金铁交鸣,锣鼓喧天,戛然而止。他掏翎子亮相,屹立如山,不摇不晃,必定得个满堂好,足证他在跷上下的苦功,是有代价的。可惜出科组班,蹿红太快,得意忘形之下,惹上了桃色纠纷,被警察厅缉获,游街示众之后,递解出境,以致不能在北平立足,浪迹武汉,狼狈川滇,潦倒以终,真太可惜了。

宋德珠,阎世善,一个是戏曲学校武旦瑰宝,一个是富连成后起隽才。想当年戏校富社旗鼓相当,争强斗胜,互不相让,教师们也个个铆上,加紧督功,孩子们也知道刻苦用功,于是造成了两朵奇葩。德珠才华艳发,风采明丽,打出手快而俏皮,跷功圆转自如,有若花浪翻风,呈妍曲致。世善则不务矜奇,不事雕饰,打出手沉雄稳练,很少有掉家伙的情形。世善私工下得多,又出自家学,所以连两位师兄方连元、朱盛富都叹不如。后来世善在上海越唱越红,终于在上海成家立业。至于宋德珠是朱湘泉手把徒弟,在他将近毕业的时候,戏校校长换了李永福(外号牙膏李)。李对这位高足异常钟爱,练功方面一定走飘逸轻盈的路子。因为过分荣宠,又染上了骄纵浮夸的习气,去科后,宋德珠虽然能以武旦组班挑大梁,由于年轻人经不起物欲诱惑,贪杯好色,昙花一现,不几年就声光俱寂了。

贾碧云是南方旦角,北来平津搭班,一炮而红。贾的戏路子很宽,文武不挡,外加新戏老戏都唱,青衣花旦全来。北平名报人薛大可说:“贾初次到北平搭班,正赶上红十字会演义务戏济贫,贾当仁不让,为了显示他多才多艺,在《拾玉镯》、《法门寺》里先孙玉娇,中宋巧娇,后刘媒婆一赶三,给刘媒婆还添了不少逗哏的俏头,从此《法门寺》一赶三的唱法,才在北平流行起来。追根究底,就是贾碧云开的端。”贾的跷功稳,扮相俊,尤其唱《小放牛》、《凤阳花鼓》一类村姑乡妇的戏,更显得明艳婉娈,玉媚花娇,特别受台下欢迎。北派《凤阳花鼓》照例不上跷,而贾的凤阳婆不但上跷,而且说一口地地道道的苏北腔,加上两个丑角何文奎、金一笑,又都是满口扬州腔,三个人在台上编辫子载歌载舞,真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贾碧云在北平载誉南返,林颦卿紧跟着渡海而来,他带来短打武生李兰亭、小生邓兰卿、老生陆澍田、小丑金一笑,连同下手把子,文武场面,浩浩荡荡到了北平,就在第一舞台安营扎寨。在当时第一舞台是北平最壮丽宽敞、容纳观众最多的新式戏园子,还有转台布景,只有杨小楼在第一舞台组班唱过(因为他是第一舞台股东)。至于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在抗战之前,谁也不敢在第一舞台组班上演,因为园子太大,上不了七八成座,面子也不好看。那时候北平戏园子不时兴用扩音机,要是没有满弓满调的嗓门,坐在三楼后排往下看,人小如蚁,声音似有如无,简直跟看无声电影差不了许多。林颦卿以一个南方角儿,初次来平,居然敢在第一舞台唱黑白天,胆识魄力可真不小。

林颦卿每天晚上都是连台本戏,什么《狸猫换太子》、《孟丽君》、《三门街》、《天雨花》等,有时星期白天也唱:单出戏如《杜十娘》、《阴阳河》,全本《宝莲灯》、《妻党同恶报》,想不到黑白天都能上个七八成座儿。林的嗓子虽然不错,可是尾音有点带沙,他的戏做工极为细腻,跷功柔媚自然。后来尚和玉加入,他跟尚的《战宛城》,“刺婶”一场翻腾扑跌,闹猛火炽,比北派武功,别成一格。当时朱杏卿(琴心)还在青年会英文夜校就读,他若干花旦戏,都经过林的指点。朱身材修长,总觉得上跷之后,身量显得太高,林告诉他说:“京剧里若干花旦戏都踩跷,才能显出柔情绰态,绚丽多姿、自己千万不能弯腰缩背,以示娇小,如此一有顾忌,什么妩媚艳逸的身段,就都表现不出来了。踩跷是一种舞台艺术,跟芭蕾舞的舞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朱琴心受了林这段话的影响,所以后来下海,凡是跷功戏,如《得意缘》、《战宛城》、《阴阳河》、《采花赶府》一类戏一律绑跷毫不偷懒,老伶工的敬业精神,实在令人佩服。

田桂凤、路三宝之后,筱翠花的跷功以巧致多姿、风采盎然,称为独步。筱翠花自从鸣盛和报散,转入富连成习艺后,苦练跷功,十年如一日,出科后就搭入斌庆社。俞五因为社里学生年龄稚小,叫座力差,于是约了若干带艺而来的青年隽秀,旦角有筱翠花、六六旦,生角有五龄童(王文源)、杨宝森,后来又加入李万春、蓝月春、杜富兴、杜富隆,人才济济,鼎盛一时,在科班中,可跟富连成平分秋色。六六旦是梆子花旦,徐碧云、俞华庭是科班里顶尖儿人物,每天清早都在广德楼戏台上练功,由俞赞庭照料督促,筱翠花每天跟着大家一块儿练功耗跷。有一年冬天,他在冰上耗跷,冰上有一块冰疙瘩,他一疏神,绊了一个斤斗,手腕子折了不说,还把脚腕子拧伤,所以筱翠花虽然踩得稳练,可是细一瞧走起步来有点里八字,就是这个缘故。

筱翠花唱《醉酒》永远上跷,是老水仙花郭际湘的亲授,又经过路三宝的指点,他在《醉酒》里有个下腰反叼杯甩袖左右卧鱼身段,锦裳宝带,彩屧飘举,半斜半倚,慵妆醉态,姿势优美柔丽之极,看起来似乎不太难,可是临场腰劲腿劲稍欠平衡,就难免出丑。就这个身段,不知练了若干遍,才敢在台上爨演。有一年王承斌在三里河织云公所为母做寿,中轴有一出筱翠花《醉酒》,梅兰芳、余叔岩合演《探母回令》。梅很早就进了戏房,为的是看看于老板的《醉酒》,看完之后,梅跟人说:“看过于老板的《醉酒》,咱们这出戏,应该挂起来啦。”虽然是梅的谦词,可是足以证明筱翠花的《醉酒》火候分量如何了。

荀慧生原名白牡丹,跟此间名花脸王福胜是师兄弟,荀在坐科时专工梆子花旦,跟尚小云是一时瑜亮。出科后就到江南一带跑码头,经过南方高明人士指教,改工皮黄,唱做念打,一律走的是柔媚的路子。由陈墨香给他编了若干荀派本戏,大受妇女界的欢迎。后来因为身体发胖,研究出一种改良跷,给半路出家票友下海,没有幼功的花旦大开方便之门,用不着三冬两夏踩冰砖、站墙根耗跷练功了。京剧跷功艺术能够到现在维系不坠,荀慧生的改良跷实在有莫大影响呢!

继筱翠花之后,小一辈儿花旦跷功好,要属毛世来了。毛世来在富社坐科的时候,正式出台以一出《卖饽饽》走红,甚至广和楼听众中,有所谓“饽饽党”,那就是捧毛集团。毛娇小婀娜,明眸善睐,做表入戏传神,萧和庄(长华)常跟萧连芳说:“毛小五儿开窍得早,浑身是戏,将来可以大成,也能小就,你们要好好调教他。”

《立言报》的吴宗祜主办童伶选举,毛世来以一出《飞飞飞》(《小上坟》)夺得旦部冠军,当时戏校的侯玉兰认为旦部冠军,应当由正工青衣膺选,至不济也得是花衫子,现在花旦鳌头独占,实难甘服。后来吴宗祜拿出一封信给侯玉兰看,是冀察政务委员会一位重要人物写给《立言报》社长金达志的一封信。打算购买十万份《立言报》,把报上的选票全部投给毛世来,让他荣登童伶主席宝座。吴接到此信,仓皇无计,求救于齐如山、徐汉生、吴菊痴等人,大家都期期以为不可,一直拖到选举揭晓,李世芳荣膺童伶主席,毛世来荣获旦部冠军荣衔,足证毛世来当时在童伶中,号召力如何了。

毛世来两个哥哥庆来、盛来都是摔打花脸出身,所以毛世来耳濡目染对武功特别爱好,他跟武旦阎世善一块儿练功耗跷,决不松懈偷懒。同科师弟小武旦班世超说:“毛师哥上跷之后,力矫耸肩踏步、摇摆趑趄的不良姿势,工夫下得深了,不但蹈蹈自如刚健婀娜,一曲《飞飞飞》宛若素蝶穿花,栩栩款款。他得了旦部冠军,是实至名归,要是有人还不服气,那简直是自不量力了。”毛世来对前辈师哥们,最佩服的是于师哥连泉,托人代为向小老板先容,极想拜列门墙。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后来忽然变卦。有人说筱翠花看过毛世来的《小上坟》,认为毛的跷功做表,都跟他相差有限,只是火候尚未到家,若再掰开揉碎给他一说,自己可就没饭啦。传言虽未必真,可是毛世来想拜列门墙的夙愿,倒是一点儿也不假!

故都剧评人景孤血对毛世来最为激赏。景说:“毛世来《战宛城》邹氏下场的走跟《翠屏山》潘巧云的漫步,一个是孀居贵妇,愁眉蹙额,仍不失娴雅修嫮的走,一个是柳颤莺娇,春情冶荡,纵意所如的走,两者身份不同,心情有异,所以走法轻艳侧丽,自然有了差别。”如此说来,真可谓脚跟能把心事传了。徐凌霄称景孤血剧评能研机识微,可算知人之言。

台湾的各军剧团,近年来也培植出不少花旦武旦隽才,如刘复雯、姜竹华、杨莲英、翁中芹,还有乾旦程景祥都是在跷上下过一番苦功,才有今天成就的。可是也有一些小一班档的十之八九犯了耸肩、摆手、摇晃、站不稳的毛病,让台下看了真替他(她)们提心吊胆捏着一把汗。近来看了几出小武旦们打出手戏,跷没练好先学会偷懒,《青石山》的九尾仙狐、《泗州城》的猪婆龙都不踩跷,大脚片踢八根枪,还掉满台,大概再过几年,踩跷也跟耍獠牙、撒火彩同一命运,自然而然归于淘汰了。

扇话

中国早年在农业社会里,每年到了盛暑时期,甭说冷气机,就连电风扇、抽风机一类驱暑散热的工具,也是梦想不到的。所以到了溽暑逼人的夏天,无论是文人雅士、贩夫走卒手中都少不了一柄扇儿,虽然团扇、折扇形状各异,芭蕉、雕翎品质不同,可是其为驱虫招风的作用则一。

中国文字向来是蕴藉俨雅为世所艳称的,当年北平的书画名家,每年春末夏初,总要在中山公园举行一次扇面书画展,全部都是扇面,每年都有不少创意之作出现。一张扇面一两元钱,最贵也没有超过八块钱的。中国画会会长周肇祥(养庵)给这个画展题名“扬仁雅集”,既峭健简古,又贴切清新。现在回想起来,让人觉着中国文字实在太奥颐深秘了。

台湾在光复之初,有人把内地产品华生牌电风扇带来,拂暑生凉,算是最时髦的炎夏恩物了。可是过不了几年,大同公司新产品大同电扇问世,物美价廉、经久耐用不说,最令人满意的是转动无声,行销不久,就变成家户必备的拂暑工具。

近十年来台湾工业起飞,经济快速繁荣,电扇渐渐归于淘汰,由冷气机起而代之。照目前情形来看,各大都市固然都装设冷气机,就连偏僻乡镇,只要电源无缺,也都装上冷气。自从产油国家以石油为武器,油价一涨再涨,大家为了节约能源,于是又想起当年奉扬仁风的扇子来了。

依据古老传说,扇子原名叫“箑”,是轩辕黄帝大破蚩尤之后,创六书、演阵法、定六律、作内经、制宫室器用衣物时候发明的。有人说周武王始作箑,亦作翣,以蔽丧衬,以饰舆车。箑从竹,翣从羽,推想是用竹片羽毛编织而成的扇子,在车前舆后障翳风尘的仪仗而已。唐宋以降,帝后乘舆仪卫所用长柄“掌扇”,实际是“障扇”,因为音同,一直以讹传讹,障扇就变成了掌扇了。

扇子的历史悠久,从古迄今,种类繁夥,取材各异。大致可分为:

羽扇 最早的扇子是用鸟类羽毛编缀而成的,诸葛武侯羽扇纶巾,运筹帷幄,这位先贤的鹅毛扇子除了逭暑驱蚊,似乎决胜千里,那把羽扇还有其他的妙用呢!湖南是出产羽扇最有名的省份,他们以鹰雁鹳鹤几种鸟类的羽毛熏染攒缬而成的羽扇,美观耐用兼而有之。所以早年宦游湘省外官进京,送人湖南羽扇是最受人欢迎的。晚清时期,芝麻雕扇很流行了一阵子。雕又叫鹫,种类极多,好处是羽管健韧,毫坚茸密,以东北长白山雪雕制出来的雕扇最为名贵。民国初年象牙柄的雕扇在北京古玩铺里还偶有发现,彼时也要二三十块银圆才能买得到手。其所以如此名贵,据说屋里胆瓶里插上一把真正雪雕或紫雕羽扇,蚊蠓蠋蝇都自动飞腾远避!还有一说是患严重感冒的人,雕扇轻挥,不必避风,也不虞再患感冒。

雁翎扇 顾名思义是用大雁翎毛组缀的扇子。清代在长城各口,除了戍卒之外,各设总兵一员驻守,唯独雁门关除了总兵之外,还多了一位额外守备。大雁是一种候鸟,每年交冬,所有大雁都要经由雁门关南去衡阳回雁峰过冬。听说大雁飞经雁门关,大约是风向气流关系,没有一只是从关上飞越的,一到雁门都是井然有序鱼贯从城门洞里飞过,每只大雁总要脱落雁翎一根。大雁来去胥有定时,当地人可以测知,叫做雁讯。等大雁过完,那位守备大人要负责点清落翎数目,还要具折赍呈兵部验收,留备制造箭羽之需。另选部分精品送内务府验收,制造长柄宫扇仪扇,发交銮舆卫使用。至于内务府制来供应内廷用的雁翎扇,有少数流落到民间,物稀为贵,再加上有人故意渲染,说是感冒虚弱的人,受不了硬风,用雁翎扇引来的是和风。一柄雁翎扇虽然比不上一把雕扇的价钱,可比一般鹅毛扇的价钱要高若干倍呢!

团扇 扇面是圆的。另有扇柄,犀角、广漆、象牙、檀根无所不备,扇面则用绸绢纱绫,箑蒲、芦茎绷裱编缀。江淹有“纨扇如团月,出自机中素”诗句,因为团扇大半是丝绢制品,所以叫做纨扇,其形团栾似月,又称“合欢”。

早年待嫁少女,都在女红上下工夫,闺中斗巧,扇面上的山水仕女翎毛花卉,或绘或绣,真是星编珠聚,绚练夐绝,神针妙手叹为观止。至于扇框扇柄,更是珠切象磋,玉琢金镂,令人为之目迷。这类团扇大多出自兰闺雅玩,至于仕宦商贾,因为携带不便,除非隐居燕息文人雅士,偶或用来引风障日而已。

笔者早年在北平琉璃厂德珍斋古玩铺看见过一柄乌黑锃亮广漆大团扇,中分不规律什锦格,每格一景,画的是西湖十景,署名林纾,是畏庐先生早年给贝子奕谟画的。林琴南晚年虽然也偶或作画,多系文人遣兴,简淡萧疏,想不到畏老在画艺方面,有如此深厚功力。当时系跟江西李盛铎(大斋)太年伯同去,他爱不释手,在世交前辈之前,我只好割爱。想起十景中“雷峰夕照”、“南屏晚钟”两景,布局用墨悠然意远,到现在还常在脑际萦回。

有一次应汤佩煌兄之约在他石板房府上吃螃蟹,饭后,在他老太爷铸新先生书房,看见过一把极为别致的团扇。扇柄是镂纹棕竹,并不稀奇,妙在扇面全部用朱黄色细篾片编成什锦花纹,中间竖立一座褐色木质雕镂危崖,崖顶有一只昂首翘足兀立的瑞鹤,鹤顶嵌有一块珊瑚雕刻的鹤顶红,中间镶有小米粒大小银珠五粒。铸老说是在武汉商铺督办任内,一位云南苗族酋长从祖传祭神用的黎香木截下来送给他的。这种木木龄已有千年,不朽不腐,能辟瘴毒。那五颗小银粒,更是苗疆巫师行法用的至宝,如果经过修持锻炼,可役鬼魔。别小看那几粒银珠,虽然没有传过大法,可是三尺之内,蚊虫蝇蚁绝不来侵的。汤住心居士是修持密宗正法的,对于驱魔役鬼,自有他一套看法,那扇上银珠,既然能够驱蚊逐蚁,所以他把那柄团扇就放在佛前供养了。可惜笔者去汤府吃螃蟹的季节,已届深秋,北地寒早,蝇蚁潜踪,扇上银珠是否真能驱蚊逐蚁,已无法试验,未免令人失望。

折扇 古称聚头扇又叫折扇,据说从南北朝时期就从高丽流入中国了。照宋人笔记记载,折扇以蒸竹、象牙为骨,敷以绫绢,饰以金玉。元代高丽贡品中,就有折叠扇在内,所以说折扇出自高丽。扇子以苏州、杭州做的最为精细工巧,文具庄南纸店,都以苏杭雅扇来号召,就连夏天背着串铃箱,下街串胡同,给人换扇面、添扇骨、紧扇轴的货郎儿,也都口口声声说他的货色是从苏杭两州趸来的呢!

谈到折扇的扇骨和扇面,其中讲究可多了!要往细里说,用两三万字也写不完,姑且先从扇骨子来谈谈吧!

扇骨子约分竹、木、牙、漆四大类,拿竹扇骨来说就有若干种。最普通的是水磨竹,讲究竹纹匀细平滑,里骨软中带韧,不节不疣。棕竹,颜色有紫、有黑、有褐,有一种竹节上带白斑的,如果匀密适度,就更为名贵了。湘妃竹,据说大舜崩逝后,二妃哭帝,泪染于竹,斑斑似泪痕,所以叫湘妃竹,因为斑纹耀彩,奇矞交织,依其形态色泽大小、疏密,分为螺纹、凤眼、紫菌、艾叶、乌云、朱点等名堂。这种竹子,以湘桂所产最佳,而桂尤胜于湘。当年收藏湘妃竹折扇的,首推盐业银行韩颂阁,他有各种纹彩湘妃竹扇二百多把,不但扇骨子好,扇面上书画,都是由明到清的时贤手笔,并皆佳妙。他视同瑰宝,放在银行保险箱里,不是玩扇子同好,他等闲不肯轻易拿出来供人鉴赏呢!

此外,名琴师徐兰沅收藏湘妃竹的扇子也不少,徐在北平琉璃厂开了一家竹兰轩,以制售胡琴、二胡为主,胡琴上的“担子”、“弓子”、“筒子”,都离不开竹材,所以他不时要跟竹行人打交道。有一年跟他交往多年的一家竹行,年近岁逼,一时无法脱手,徐大爷一慷慨,二十多包材料,竹兰轩一律全收给包圆了(北京话,全买下来的意思)。谁知后来打包一看,其中有四包全是湘妃竹,当然胡琴铺除了做担子,根本用不上湘妃竹。别瞧徐兰沅是梨园世家,可是人极风雅古博,平日喜欢临池挥洒一番,体势极近樊云门,几可乱真,闲来还爱盘盘汉玉,玩玩鼻烟壶,对于玩玩扇子,更是内行。这批湘妃竹经他量材器使,爬罗剔抉,居然让他制成四十几把上品湘妃竹的折扇来。其中有两把斑痕明晦、螺纹重叠,一把像极达摩祖师在蒲团上参禅打坐,意境高古,另一把仿佛游鱼喋藻,也是栩栩如生。扇子打磨完成,正赶上红豆馆主溥侗到竹兰轩小坐,徐大爷心里一高兴拿出来一献宝,谁知侗五爷一阵软磨,好说歹说,愣是把妙趣自然达摩面壁的湘妃竹扇拿走了,后来拿一部蒋衡写的初拓“十三经”全套回赠。虽然也非常名贵,可是徐大爷心里总觉得不十分惬意呢。

名小生姜妙香有把湘妃竹扇子,是冯惠林得自大内,给了女儿冯金芙,金芙后来给姜六续弦,所以这把扇子,落在姜六手上。扇子上竹斑,仿佛一塘荷钱游鱼戏水,鳞鳍相接,可贵处在毫不雕镌,纯出自然,跟徐兰沅的那把,可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姜圣人把那柄扇子视同拱璧。至于同仁堂乐元可、大隆银行谭丹崖都珍藏有几把名贵的湘妃扇,虽然都属精品,可是要跟韩、徐的收藏比较,似乎仍逊一筹。

乌木扇 文人雅士所用扇子中,乌木扇尺寸算是最大的了,扇骨长度没有少于一尺六寸的,宽度总在一寸以上。刘石庵在外间给人写屏幅对联,没有带镇尺,就拿乌木扇子代替,取其宽长厚重。后来大家竞争大尺寸乌木扇,日久相沿成风,想买一把玲珑小巧的乌木扇还不容易呢!乌木坚实,不易奏刀,所以乌木扇骨以素面不雕的居多。当年在上海给犹太富商哈同伉俪设计建造爱俪园的乌目山人,因为乌木跟乌目同音,他专门搜集木扇子,重金不吝。他居然有名家雕刻极为工细的乌木扇子六七柄之多,上海著名遗少刘公鲁常开玩笑说,乌目之所以为乌目,就是因扇子而享名的,否则谁也不知乌目山人何许人也。

海象牙扇 海象是生长北极冰雪里的,一对长牙可达三英尺左右,赋性凶猛,可是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徜徉北极,在动物中算是一霸。因为海象一发威,径尺钢板的艨艟巨舰都能弄穿,所以北极圈的动物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它。民初著名俄国通范其光(冰澄)担任中东铁路理事会华方理事时,关于中东铁路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了如指掌,俄方对范氏又敬又恨,千方百计压迫范氏离职。到范交卸离位,俄方有一位理事,送了他一对海象牙,范拿它做了几十副牙箸外,把其中精华部分,制了两柄折扇子。

当时于啸轩、吴南愚、沈筱庄几位刻牙高手都在北平,他们能用单刀浅刻,在方寸象牙刻上六七千个细如毫发的小字,可是谁也没在海象牙上试过刀。范冰老想在海象牙骨子上雕刻字画,他们都不敢应承。后来打听到另一位名家白铎斋刻牙刻竹,能用阳文深镌,就以重金请白氏奏刀。一面刻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另一面刻的是《十八学士燕乐图》,刻成之后,他选了一把送给曾任中东铁路督办的宋小濂。后来上海永安公司举行过一次扇展,这把扇子曾经在会场展出,有人疑为象牙,有人猜为鱼骨,但是谁也没有猜出海象牙呢!

玳瑁扇 轻柔招风,过长过厚则易碎裂,所以全扇骨用玳瑁制的还不多见。苏州灵岩山印光上人有一把全玳瑁折扇,是印尼一位高僧所赠,龟符呈斑,极为稀见。一般玳瑁扇子,多半是镶条嵌在竹心里,有的什锦扇用玳瑁做截格骨柱,黑白相间,也很别致。

虬角扇 好像虬角一定要染成深绿或墨绿才合格局,因为浓绿太显眼,所以用虬角做扇骨的并不太多。从前北平打磨厂有一家虬角店,偶然间得了一块虬角材料,足够做一把折扇的,经过染制后,绿柱为乌,反而有一种古拙素雅风格。后来被名小生金仲仁买了去,配上泥金扇面,一面请姜妙香画王者之香翠谷幽兰,一面是朱素云写的半行半楷《洛神赋》,他视同珍宝。给荀慧生配戏时,在舞台上曾经用过一两次,平素还不肯随便展示呢!

檀香扇 以广东产的最有名,云南龙陵的产品也很出色。檀香分黄白两种,黄色檀香木纹柔细,香气馝馞,尤其妇女所用坤扇,平素用檀香末偎着,夏季拿出来使用,玉腕轻摇,不但馥郁满室,而且辟秽驱虫。从前暑中问丧吊祭都换上檀香扇,就是用来驱除异味的。

至于白檀香产在深山嶰壑,采伐不易,所以白檀香扇子就极为少见了,从前何成浚(雪竹)先生有一柄白檀香折扇,窄骨密根,配上双料泥金扇面,雍容华贵兼而有之。当年上海之花唐瑛女士也有一柄白檀香扇,据说是她夫婿从法国巴黎买给她的,翠镂鸾翔,拿在绮袖丹裳美人如玉的手上,美术家江小鹣说:“那种柔情绰态,活生生是一幅最美的画图。”

剔红扇 剔红俗称“堆朱”,我国北宋时期就发明了,所谓堆朱,是把树脂漆,配上朱红色料,以坚硬的橉木作堆胎,涂上漆料,等漆干之后再涂一层,一层加一层地堆集起来,可以堆到五十多次。漆越干,层次越多,才算上品。把木板剥落,用精巧的手法剔抉爬磨,镂刻出朱霞 彩、九色斑斓的花纹来。

明代剔红器具,以樽彝罍卣祭器,以樏盒首饰为主,到了清代,剔红技术日有进步,才扩及文玩用品,如砚台盖、剔红笔管、加胎水盂、镂空的如意等,到了康熙年间更有巧匠,做出剔红扇骨子来。乾隆喜欢以御笔宸翰写成扇面,赏赐近臣,如果配以剔红扇骨,恩宠殊荣,可就越发体面了。这种扇骨子,偶或流落民间,得之者无不视同瑰宝,民国初年琉璃厂鉴古山房有四把乾隆御笔剔红折扇放在一只锦匣里,索价五百银圆,以当时市价来讲,实在令人咋舌。

葵扇 又叫蒲扇,粤省高要县盛产蒲叶,质细而柔,所以蒲扇也是该县特产,因为销路广,利润厚,所以在编织方面技巧横出,花式翻新。广东豪门巨室,到了夏季珠罗帐里,总要放上一把细巧的蒲扇驱蚊。据说蒲扇扇出来的风柔和,风扇在蒙眬欲睡人身上不会受凉。北方池沼水塘少,不生长蒲草,每年初春,有一种卖南菜担子的小贩辗转渡海北来平津叫卖,遇上大宅门好生意,少不得拿出几把蒲扇来送给使女丫环做做人情。虽然一扇之微,可是比粗芭蕉叶又高明多了,加上物稀为贵,受之者也都珍视爱惜,说不定主人家还要花钱买几把来赶赶蚊子呢!

芭蕉扇 北方人叫它芭蕉叶,其实也是粗放扇蒲叶子编的,北方不出产芭蕉,以讹传讹,就叫成芭蕉叶了。北方人用芭蕉叶的在劳动阶层很普遍,谁又知道是从闽粤地区成包论捆海运到黄河流域来销售的呢!民国三十五年春节,热河北票煤矿同仁爨演京剧,生旦净末皆全,独缺小丑,有一出玩笑戏《打面缸》,王书吏一角愣拉笔者承乏。王书吏出场例应拿一把芭蕉叶还要剪去四边,遮着面孔出场,才合格局;当时,东借西寻,整个煤矿就是找不出一柄芭蕉叶来,年轻人甚至于不知芭蕉叶是什么样。敢情自从“九一八”沈阳事变发生,海运断绝,难怪热河年轻一代没看见过芭蕉叶了。

前些时大鹏在文艺中心公演有一出《香妃恨》,有一场马元亮饰演纪大学士在内廷编纂《四库全书》,顶翎黼黻,手上偏偏摇着一柄芭蕉扇,似乎有点不伦不类。可是据夏元瑜教授说:“别看那把不起眼的芭蕉扇,还是从美国买来的呢。”笔者听了一把芭蕉叶都要从国外进口,似乎浑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与我有同感者,必定不乏其人。

广东人做生意,脑筋特别灵活,他们鉴于杭州西湖名产天竺筷子,用钢针画画题字,非常别致。新会有位姓伍的秀才,灵机一动,想到何不在芭蕉叶上也火绘一番呢!可是芭蕉叶脆质轻,比在筷子上火绘,可又难多了,太轻烧不出火纹来,重了会把芭蕉叶烧穿成洞。经他用心琢磨,居然让他研究出一种可行方法来:在芭蕉叶上轻轻铺上层滑石粉,要细要匀,钢针的热度要控制适当,火痕过处山水人物,花鸟虫鱼,都能得心应手栩栩如生。这样一来,他火绘芭蕉扇的生意自然日升月恒,没过几年,他已面团团做富家翁了。

北平艺专有个学生,因为爱听大鼓,整天往天桥如意轩和茂轩捧大鼓,缺课太多,被学校勒令休学。他穷极无聊,于是趸点粗芭蕉叶,在天桥摆地摊卖扇子。他在油布上画好三种图案,一是猛虎踞林,一是龙潜巨浸,一是龙凤交吟,先把图片盖在扇面,以图钉嵌牢,再用一种无色无臭的胶质液细刷均匀,放在一具带有小风箱的炭炉旁吹拂三五分钟,拿去图片,风云龙虎各具妙姿,好在不沾污,不落色,索价仅十大枚铜元,一天卖上一两百把,足够他当日买醉听歌的了。可惜抗日军兴,他就失去了踪迹,他的烟熏艺术也就失传,后继无人了。

潮扇 是广东潮州特产,制扇子的竹筋光致柔细,软中带硬,扇面所用葛绸,也是织出来给潮扇专用的。潮州扇行有专画扇面的师傅,他们专卖“加官晋爵”、“财源辐辏”、“天官赐福”、“五子登科”一类吉祥画,布局、着色、衣着、脸型都极为工整富丽。虽然稍有匠气,但不庸俗,所以体面一点的人家,夏天胆瓶总会插上一两把潮扇驱暑。潮扇好处是轻而招风,物稀为贵,现在也成为古玩铺的古董啦。

折扇因为携带方便,扇面上又可以题诗作画,颇有保存价值,早已成为文人雅士把玩珍藏的古董。有专门讲究玩扇骨的,论雕刻有“单刀浅刻”、“双刀深刻”种种不同的刀法。以式样分有“阳文皮雕”、“阴文皮雕”、“代沙地”、“不代沙地”种种式样。早年白铎斋、于啸轩、吴南愚、沈筱庄、张志鱼都是京华刻牙刻竹的高手。白铎斋所刻阳文深刻的扇骨子,更是一般玩扇子朋友所公认个中魁元,于吴两位牙优于竹,沈张二人竹胜于牙。而沈筱庄书法虽不高明,而竹刻仿前人山水人物,行楷篆隶,却能深入神髓,惟妙惟肖。民国二十年后,沈因目力、腕力均不如前,只应刻牙而不刻竹,一把沈氏阳文皮雕沙的精品,就要七八十元了。

谈扇面以同道堂精选,一面泥金,一面朱砂称极品。这种内廷特制御用扇面,不但泥金匀致厚重,而且不用掸粉极易着墨,真品在扇面左下角,有一葫芦形“同道”二字暗记,另面朱细色鲜,永远如新。笔者见过一柄黑漆嵌螺钿的扇子,一面泥金是清高宗御制诗《秋兴》律诗,另一面朱砂底是画苑沈恭工笔大青绿勾金线一株翠竹,上面落着一只翡翠鸟,顾尾剔翎,朱红浓绿,不但画好,在配色上更见巧思。

洒金扇面,又分洒金跟五色块金两种,洒金要细密匀称,块金要金縢光莹,不简不繁,这种扇面多半是御苑清玩,偶或赏赐词臣勋戚的。

绫绢扇面,据说是江南织造的贡品,颜色分浅绿、瓷青、粉红、绛紫几种,尤其青紫两色,因白菱研金银铅粉写字作画,吃墨受色滑润流畅,异常名贵,外间极为罕见呢!

乾隆皇帝最好吟诗题字,让造办处仿宋制了一批染色扇面,虽然色泽淡雅,可是容易褪色,于是让造办处到江西的铅山、临川、鄱阳,浙江的常山、上虞、绍兴、松山,安徽的歙县、宣城等处重金礼聘各地造纸名家云集京都。除了遵古仿造各式笺纸外,并且兼制各种扇面,于是粉笺、蜡笺、蜀笺、葵笺、藤白、罗纹、观音、龙须、碧云春树、团龙翔凤、金银砑花扇面五彩粉披形形色色,纸张则仿宋仿明,清奇奥古,靡不悉备,后来进一步更能仿造经笺、瓷青、高丽发笺,可称洋洋大观。

宣统出宫后,故宫博物院曾把库存一批皮货、绸缎、茶叶、药材、笺纸、扇面一并标售,笺纸、扇面早被琉璃厂几家识货的古玩铺囊括瓜分。笔者在傅沅叔家看见过几卷蜡笺,几张朱黄色扇面,都是从琉璃厂古玩铺搜求来的呢!他听荣宝斋掌柜的说,扇面精品都被湖社画会的管平湖、何雪湖两人重价得去,何雪湖后来以一百银圆一张代价,让了两张泥金扇面给吴湖帆,吴自己舍不得画,又不愿请人画,抗战时期被梁众异强索而去,真是太可惜了。

笔者在无锡,看见当地巨绅杨赞韶手上拿着一把出号大折扇,一面画的是《鬼趣图》,署名遁夫,一面写的是全部《孝经》,署名花之寺僧,原来是扬州八怪罗两峰的大作。扇子长近三尺,宽约寸半,比起当年北平市井混混儿(不良少年)手里拿的那把水磨竹绛紫油布面,上绘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钢轴大折扇还显得雄伟。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常人何用偌大折扇,杨又是位文弱书生,拿在手上实在太不相称,彼此初交,又未便动问。后来经柳诒徵前辈告知,这种巨型折扇叫做神扇,是每年城隍老爷保境安民,出巡辖内,信士弟子黄沐恭绘,敬献城隍使用的。北方各省很少举行城隍出巡盛典,所以这种出号尺寸的神扇,就极为罕见了。

先姑丈王嵩儒侨寓岭南多年,有很多广东习惯。有一年他在北平寓所忽然一高兴,做起七巧节来。他家宝禅寺的花厅,前廊后厦幽敞崇闳,从玉堂到月台,紫檀八仙桌一张接一张摆满了都是小巧珍玩,精细陈设,同时陈列着牛郎织女衣物用具。例如牛郎蓑衣芒鞋长不盈寸,织女的花鞋丹裳,以及车辇伞扇比一般玩具还小着若干倍,都是出自兰闺雅兴,妙手裁成。其中有一柄檀香折扇,长仅寸半镂空凿花,居然有书有画。我当时认为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的折扇了,谁知今年春间在外双溪“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十全老人珍玩小多宝格里,有一把棕竹折扇,长度尚不足一寸,虽然不能打开来观赏,料想必定是词臣供奉精心之作,那比舍亲府上所见那柄迷你檀香扇,又小巧精致多啦。

从前相声艺人侯宝林说:“从扇扇子就可以看出拿扇子人的身份来了。扇扇子可分五大类,‘文胸’、‘武肚’、‘媒肩’、‘优头’、‘僧道领’。文人学士舞文弄墨,劳心多,劳力少,只要清风徐来,扇掮胸襟,就足以逭暑却热了,所以叫文胸。武人勇士,身强体壮,整天要耍刀练剑,劳力多于劳心,箑扇轻摇,实在不能解暑,腕力又强,裆腹首当其冲,所以叫武肚。百家门的三姑六婆,站在人面前总是胁肩谄笑,除了自己掩面遮羞,就是对当事人逢迎挥扇,扇子多半扇在对方肩膀上下,所以叫媒肩。早年京剧演员,无论三伏天多么炎热,也没有歇夏一说,戏装又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名角伏天登台,跟包的除了擦汗饮场之外,还有一份兼差,就是站在下场门用木头把儿大鹅毛扇子给角儿打扇。不管扇出的风有多冲,可是怎样也透不过彩错镂金的戏装去,在台上打扇,只能一扇一扇地往头部推送,所以叫优头。早年在戏班里,还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台上给艺员们打扇,用大蒲扇、大芭蕉叶,或是各种翎毛羽扇均可,唯独不准用鸡毛攒的扇子。按说鸡毛扇扇出的风寒能彻骨,亡人停尸待殓,用鸡毛扇扇过,可以延长腐臭时间。梨园中避忌甚多,所以没有用来打扇的。和尚、老道所穿海青鹤氅,厚重阻风,内衣松宽,拉开衣领来扇,才能迎凉解热,所以叫僧道领。”侯宝林这段话,可以说观察入微了。

民国初年时兴了一阵子合锦折扇,叶楚伧先生跟吴蓉女士结缡之喜,叶楚老认为有两件贺礼是他最珍视的,一件是袁寒云用宣德朱红锦绢亲笔集句喜联,上联是“一夜入吴,双栖鸾凤”,下联是“千秋题叶,独占芙蓉”。语虽近谑,但信手拈来贴切工整,才人吐属,毕竟不凡。另一件是张溥老送的一把集锦扇子,两面诗词书画,都是硕彦针对新人嘉礼初成、催妆画眉之作,旖旎清蔚,的确是一件珍品。

盐业银行张伯驹,玩扇子是驰名南北的,他所收藏扇子以时贤书画为主,因为他是戏迷,跟梨园中能书善画的名角们,都有深厚友谊,所以那些人的字画,可以说他网罗靡遗。笔者看见过他的一柄集锦折扇,一面是梅、尚、程、荀加上王琴侬的画,另一面是余(叔岩)、言(菊月)、王(凤卿)、时(慧宝)加上郭仲衡的字。这几位的字画,在梨园行可算一流高手,而且跟张伯驹的交情都非泛泛,所以每人都是用笔精审,雅赡工致,比起他们平素一般应酬字画,气格意境就迥不相同了。

有关扇子的遗文逸事尚多,一时也说之不尽,容以后再谈吧!

铁臂大元“蟀”——秋凉白露话蛐蛐

蕞尔小虫却有不少丽雅的芳名

我在四五岁没到读书年龄,每天清早也就是曚昽亮,就起床磨着家里护院的武师马文良学拳脚,学不了三招两式,又嬲着他带我到晓市抓草虫,好拿回来喂鸟。据说像靛颏、八哥一类能言会哨的鸟类,要给它活食吃,羽毛才能光滑,哨声才能清脆。

抓回来的虫儿,自然蚱蜢、螳蠖什么都有,有一次在盛草虫的口袋里,倒出来两只迷你型的小蛐蛐来,叫的音调悠扬清越,我舍不得拿来喂鸟,于是装在一只火柴盒里,送给祖母去看。她老人家对鸣虫种类认识得最清楚,说那不是小蛐蛐叫金铃子,是蟋蟀别种,江南一带很多,京津各地可极少见。当年住在苏州,每年初秋,墙阴幽草里都有金铃子鸣声断续,音波柔美,列为兰闺雅玩。北方人不认识它是金铃子,愣叫它金钟,称之为小蛐蛐则可,叫它金钟可就错了。说完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细巧牛角雕花嵌有玻璃的小盒来,让我把那对金铃子挪到牛角盒里饲养,此后才引起我养蛐蛐的兴趣。

开始读线装书的时候见到一个“蛬”字,老师说音“巩”,只知道是一种昆虫,后来读《尔雅》才知道“蛬”就是蛐蛐最古的名字。别看蛐蛐是蕞尔小虫,可是特别受人青睐,给它起了若干芳名,文人雅士呼之为“秋虫”、“秋蛩”,闺中巧妇唤它“促织”、“趋织”,南方人称之为“蟋蟀”,北方人叫它“蛐蛐”,本省朋友又叫它“乌龙仔”。“蟋蟀”二字名称虽雅,可是音促而仄,所以大家就都叫它蛐蛐也比较顺口而且通俗些。

掏蛐蛐要懂门道,绝不许空手而回

北方捉蛐蛐叫掏,南方叫灌,行家一听你叫捉蛐蛐,就知道您是新出道的雏儿了。每年一过中秋庄稼收割之后,青青草原就可以下乡动手掏蛐蛐了。在北平掏蛐蛐很少单人独骑,都是约上三五同好,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城,事先准备好干粮、水壶、电筒、药物,带着掏蛐蛐一应工具,长短铁扦子,铁头手锸子,蛐蛐罩子,冷布做的晾子口袋,此外水囊、小喷水壶、火柴、闷灯都是必不可少的物件。掏蛐蛐专家要手脚轻耳音好,一听见虫鸣,就能断定这条蛐蛐的强壮老幼,是上将之选,还是下驷之材,值不值得捉捕。蛐蛐虽然躯体很小,可是听觉锐敏,而且异常油滑,它一听到脚步声,把翅膀一压,就能让原来的声音韵律变得忽远忽近,让掏蛐蛐的扑朔迷离,摸不清方向,它好从容逃遁。

蛐蛐都是穴居的,不管是土堆、石缝还是树根附近公蛐蛐(俗名二尾)的巢穴洞口,总有一小块地方,收拾得平滑干净,以便引诱母蛐蛐(俗名三尾)来媾合。掏蛐蛐的认准方位,找到洞穴,在距离洞穴半尺左近,把扦子插了进去,用火折子或手电筒照向洞口,把扦子一摇撼,蛐蛐受了震动,惊慌失措,必定是三尾先蹦出洞来,立刻用罩子把它扣上,等不了一会儿,二尾也跟着蹦出来了,也用罩子扣住。蛐蛐都喜欢往罩子顶上爬,这时候把晾子口袋松开袋口,把罩子对准袋口一吹,蛐蛐就自然蹦进口袋了。有经验的人碰上运气好,一晚上平均掏个二三十对是常有的事,可是熬一整夜白跑一趟的,也不算稀奇。不过掏蛐蛐有个小迷信,假如哪一晚毫无所获,再不济也要掏一两对梆儿头回来,说是压罐,否则这一季别想掏到好蛐蛐(梆儿头是一种只叫不斗的蛐蛐,叫起来声如敲梆子声音,所以叫它梆儿头)。这虽然是一种迷信,可是掏蛐蛐的朋友都信守不疑。

四黄、八白、九紫、十三青,共分三十四等

有养蛐蛐专门经验的高手,把蛐蛐分为四种,计为四黄、八白、九紫、十三青,共分三十四等。黄种以铜皮黄为上选,白种推白麻头最杰出,栗壳紫是紫种里魁首,蓝靛颏是青色里状元。以色泽论,大致是:白不如黑,黑不如紫,紫不如黄,黄不如青,话虽如此,可是某种色泽中出了一只大材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的巴图鲁,也不是没有的。以形态论,颅额要方,颈颔要壮,腿胫必长,翅翼能张才算上选,至于头尖、颈缩、腿短、脚软就品斯下矣。关于贾似道《促织经》所列琵琶翅、梅花翅、青金翅、紫金翅、乌云翅、齐膂翅、锦蓑衣、三段锦、红铃月、额头香、色腯铃五花八门的匪号异名,全凭豢养者任便吹嘘,并没一定准绳的。

蛐蛐决战能够沉着耐战,是胜败的关键,这跟它生长的地方关系最大。苏州有位最负盛名的蛐蛐把式席师傅,他说:“生于浅湿温土者其性软,生于石隙幽岩者其性刚,生于蓼渚芦湾者其性和,生于砂岩枯木者其性躁,生于坟墓砾丘而体硕声昂者,必定勇往直前,凌厉耐战,堪当总戎之选。”这些说法是根据《促织经》、《蟋蟀谱》记载,再加上临场观察实际经验荟萃心得而来,都是十分可靠的。

盆养之外,还喂蚧蛤酥、虾虎蛋以壮筋骨

蛐蛐按大小、轻重、色泽分类后,再把犯有仰头、卷须、嗑牙、晃腿种种不敦品的剔除外,然后把材堪大用的一雄一雌放在一个罐里,把式们的行话叫“盆”起来,等到正式下场才不会躁进而有耐力。养蛐蛐第一要手轻心细,而且要有耐性。蛐蛐罐子在使用之前,先得用细砂土砸底(北平蛐蛐把式总提倡用平则门外核桃园的细沙土,说是软硬粗细最为适宜,其实无非骗东家几文脚力而已),以免存水。每天清晨趁露水未干,先把罐子洗涮干净,然后把食罐水罐也冲洗一遍,将毛豆砸碎放在食罐里,清水添在水罐里,更讲究的人家,甚至于把荷叶上的朝露接下来,给自己心爱的秋虫当饮料,说是可以增长气力。

蛐蛐把式更各有各的秘方饲料,什么蚧蛤酥、鳜鱼脑、虾虎蛋、芡实肉、松子仁、茯苓叶都是他们用来强壮蛐蛐筋骨的营养剂。

蛐蛐罐里还要安放一具“过笼”,大约有四分高,六分宽,两头有洞供蛐蛐出入,原料以澄泥烧的居多,年代越陈越好。因为新的过笼火气没褪净,蛐蛐的须容易变脆,一下斗盆一两回合就会拗折,虽然无关胜负,可是对于声势,可就大有影响啦。

谈到蛐蛐罐儿,讲究更多,凡是玩蛐蛐的,从南到北都知道赵子玉的罐子最好,玩家要拥有真正赵子玉的罐子半桌以上才算够谱儿(半桌十二只)。赵子玉是河北省三河县人,他毕生以烧蛐蛐罐为业,他家有块坨地,土质细腻光润,制造出蛐蛐罐来澄泑似玉,不传热,不渗水。共有大小两种,大的五寸见圆,小的只有三寸半,盖子厚重有五分高,盖起来严丝合缝,绝不透光。盖底罐底都烧有“古燕赵子玉”五个字长方正楷图记。

舍亲札克丹送我的赵子玉蛐蛐罐

笔者刚懂得养蛐蛐,在舍亲札克丹家,偶然发现他家从小客厅到花园,中间有道花墙子月亮门,里外镂空墙壁光滑不见苔痕,细一看才知道整堵花墙子都是用蛐蛐罐堆砌起来的。札家原本是清朝世袭铁帽子公,他的府门有一副对联,是顺治的御笔:上联是“开国元勋府”;下联是“除王第一家”。字虽普普通通,可是口气豪迈,遥想当年他家气势如何烜赫的了。

据说札的先世最爱斗蛐蛐,到了晚年不养蛐蛐,就把积存的蛐蛐罐砌成花墙子了,他知道我正在养蛐蛐,就说砌墙的都是普通罐子,过一两天挑选几个好一点儿的送给我玩。谁知没过几天,他带着听差,挑了一圆笼蛐蛐罐,一共是全桌二十四只,亲自给我送来。他告诉我市上卖的镌有赵子玉图记十之八九是赝品,他家砌墙的虽然都是真正赵家窑的产品,但是普通货,送给我的才是精品呢!

他指给我看,罐盖底沿镌有一只小葫芦,中间还嵌有一个篆书赵字,凡是有葫芦赵字的,都是赵子玉特选澄泥,亲自动手烧制的,一共也不超过四百几十只。据说早年赵子玉在三河县得罪了某王府一位皇粮庄头,不但捏词要送官治罪,而且仗势要把他那块澄泥坨地没官。幸亏札公爷在三河有块旗地,听得其情加以援手,亲自到王府关说剖白,赵子玉那块宝地才获保全。赵子玉感恩图报,凡有精品出窑,总忘不了送札恩公一份。我把札府送我的蛐蛐罐盖子翻过来细瞧,果然都有比玉米粒稍小葫芦赵的标志。同仁堂的乐咏西说:“我也有两只葫芦标的赵子玉的罐子,比一般赵子玉罐子要重八钱。”我上戥子一称,果然一点儿也不差。

虫将军拗怒兴戎,头触交锋

斗蛐蛐必须使用扦子(南方叫探子)来挑斗,最原始是使用促织草,其形状仿佛墙头长的狗尾巴草,一茎四穗,对节而生,绿野陇亩之中到处滋长。每年阴历四月底五月初草长到六七寸长,就把它采下来,剥开穗颈,茎皮里层,有三寸多长一撮柔韧软须,经过日晒风吹,锋芒变得更为柔软。上锅蒸熟去其青草味,阴干之后,拿来驱尾捻须,既能触发它的战斗性,又伤不了它的须尾。当年蛐蛐贩子都附带卖这种扦子。后来有人动脑筋把象牙或骨头签儿,用黄蜡丝线缠上几根老鼠须当扦子,那比促织草又高明多了。一般蛐蛐把式为了铺张炫耀,更是琢石磋玉,技巧横出,把自己用的扦子捯饬得珠光宝气以抬高自己蛐蛐的身价。

把式们说:“鼠须扦子有家鼠田鼠之分、雌雄老幼之别,其中还有不少窍门,足以影响战斗的胜负。”那些是属于把式们的奥秘,就不肯随便告诉人啦!

我国古代斗蛐蛐,原本是观赏它的智力、视力、胆力、体力、脚力、牙力,看看虫将军们拗怒兴戎,怫须切齿,头触交锋各种姿态的一种娱乐,后来才演变成以它们的胜负来做赌注,未免就失去娱乐价值了。

台湾在日据时代,以赌注斗蛐蛐就很流行,为了掩饰赌博行为,美其名叫“秋兴”。既然含有赌博性质,主持这种赌局的自然鱼鳖虾蟹品流庞杂了,不是钱财来路不正的有闲阶级,就是带点流气的纨绔子弟。总而言之开设赌局,必定有黑社会人物挡横,还得有日本刑警撑腰,否则没有不垮台的。赌局老板叫栅主,市区开局多在夜晚,乡村则在白天,至于时间地点,流徙不定,有跑腿的用暗号随时联络,局外人是无法窥其堂奥的。

赌场为防被抓,不用现金,一律用特制的小竹牌子当筹码,一根牌子叫一枝,金额大小由斗者双方临时约定,自己没蛐蛐而参加下注叫帮花,又叫跟彩。有些人不养蛐蛐专门帮花,所下彩头比本主还大,要是胜了,本主还能反过来向帮花的吃红,这种帮花大户,是赌场里最受欢迎的角色。赢家按一成给赌局抽头,赌注越大,分的彩金越多,自然被他们视为财神爷啦。以上这些都是里港乡一位老乡长自身经历亲口告诉我的。

以虫会友,胜负只是茶叶几包

至于北平斗蛐蛐表面上是以虫会友,可是胜负分明之后,负方要送胜方几包茶叶,算是请朋友们喝茶道谢助威,不算赌博,所以大明大摆不怕官方加以取缔。早年北平东西南北城各有一处蛐蛐局,其中以西城的规模最小,南城的最大。笔者在学时期,家里虽然不禁止我养蛐蛐,课余跟同学们斗蛐蛐玩则可,到蛐蛐局去赌斗固所严禁,就是去赌局参观,家里也在禁止之列。西城的蛐蛐局丰盛胡同西口关帝庙(俗名小老爷庙)跟舍间相距不过百步之遥,可是格于家规,始终未敢越雷池一步。

有一天警察厅内二区署长殷焕然来舍间有事,临走他要到附近一带查勤,他拉着我一块儿出去逛逛,信步就走到小老爷庙啦。他要进去看看,我自然欣然跟着进去,庙里这座小竞技场搏战正酣,把个八仙桌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酒气烟雾熏人欲呕,我站在高凳上看,也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谁胜谁败。大家看署长大人光临,虽说不是赌博,可也不敢过分嚣张,斗局草草终场,我也可以说是败兴而归。

南城的蛐蛐局设在前门外打磨厂三义老店的东跨院,有一年名震当时的“南霸天”钱子莲,从落岱进京到舍下来拜节。他是三义店的合伙人,正赶上北平养蛐蛐名家牙行“红果李”跟柿饼黄家在三义店蛐蛐大决赛,我磨烦钱三爷带我去开开眼界,他自从改邪归正追随先祖近二十年,他说带我出城听戏下小馆,祖母自然不好驳他面子。

虽是小道,亦可见世态的炎凉

蛐蛐局设在三义店跨院的五间敞厅里,窗明几净,是供客人们喝茶起坐的地方,后山墙一溜长条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蛐蛐罐子,都编了字号。屋里虽然收拾得极为干净,可是地下不用方砖墁地,而用确实的新黄土,说是蛐蛐局的规矩,我想蛐蛐蹦了容易找是真的。屋子正中放着两张榆木白茬儿八仙桌(不上油漆的本色桌子叫白茬儿),桌子上放着比海碗略小的澄泥斗盆,另外一头另设一张六仙桌。除了笔砚账册之外,正中放着一具精细的小天平,一头有一个擦得锃光瓦亮的细铜丝笼,另一头天平架子上排满了小砝码,入局的双方都要先把自己的宠物,送公证人称体重,然后登账记注。胜者挂红茶叶若干包,跟红注的姓名包数也要逐一登账,一切停当才能开斗。

双方当事人或蛐蛐把式以及跟红注的人,都坐在桌子四围观战,大家屏息注视,鸦雀无声。双方把蛐蛐放入斗盆,由公证人用扦子拨弄蛐蛐尾儿,引着双方对面,再用扦子轻轻撩拨双方触须,等到彼此拧须摇尾,进入短兵相接程度。如果双方势均力敌互相啄击,露出大牙咬在一起,能翻拧两个转身还不松嘴。等到第二回合双方能咬得腿断须残,大牙突出久久不能合拢。胜者乘胜追逐,振翼长鸣音节嘹亮,败者沿盆疾走,仓皇狼狈,风采全失。胜者虫雄主傲,得彩批红,败者垂头丧气,愤恨之极能把蛐蛐当场分尸。转眼之间,冷暖分明,此虽小道,立刻看出世态是多么现实炎凉了。

“李闯王”连斗九场,赢得茶叶四五千包

北平斗蛐蛐以若干小包茶算彩头,当时以铜元论值,说明是两大枚、五大枚或十大枚一包茶叶多少包来计筹的。彼时北平各大茶庄如东鸿记、吴德泰、张一元、庆林春都可以开茶叶票,开个千儿八百包悉听尊便,不拿茶叶,折现九五,等于赌现钱,反而更方便。北平有头有脸斗蛐蛐大户,计有牙行红果李家、外馆甘家、同仁堂乐家、名医秋瘸子、天寿堂饭庄徐家,还有名须生余叔岩等,这些位都是三义店斗蛐蛐的豪客,有局必到。一开局每家都是论桌(二十四罐算一桌)把蛐蛐挑来,虽然不一定只只下场,可是论桌挑来声势浩大,也可先声夺人。每只蛐蛐大概都起有名号,什么铁头将军、无敌大师、赛吕布、勇罗成。红果李有一只叫李闯王的,连斗九场给他赢了四五千包茶叶,有些不学无术的人给蛐蛐起的匪号光怪陆离,听起来简直令人喷饭。

到了抗战军兴,日本人窃据华北,有钱有闲的人日渐稀少,顶多在街头巷尾偶或还有无知顽童拿出几只蛐蛐互斗为乐,至于大规模设局斗蛐蛐,华北一沦陷就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

第一次国民大会在南京召开,笔者住在南京白下路一位世交年伯家里,晚饭后闲聊,就聊到斗蛐蛐上去了。据那位年伯说:“太平天国建都金陵时,因为东王杨秀清是个蛐蛐迷,所以当时斗蛐蛐就成为最时髦的娱乐。杨秀清所住八府塘别墅,有一间玉户珠帘专为斗蛐蛐的花厅,厅堂正中砌有一座云白石的平台,丹阶四出,供人立足,正对平台一块屋顶正中嵌有一大片明决瓦采光,天窗疏绮,晴空四照,虫将军厮杀搏斗,可以看得纤细靡遗。可惜旧日明堂宏构,现已沦为散装粮仓,否则倒可以带你去一窥昔年太平天国的琼圃丹垣豪华残迹呢!”

后来我在苏州胥门外一家叫兰苑的野茶馆瀹茗,发现他后进有一间四窗八牖的小敞厅,屋顶也是用明决瓦采光,据说这家茶馆早年是苏州著名的蛐蛐局,一切设施就是模仿东王府那间蛐蛐厅建造的,不过具体而微而已。彼时斗蛐蛐在苏州还算是一种秋兴,官府尚未明令禁止,可惜时届暮春,去非其时,只好徘徊瞻望一番而回。

唐明皇耽于逸乐,后宫粉黛蓄养蛐蛐成风

根据古籍上记载,中国远在初唐时期,宫廷妃嫔中就开始有人养蛐蛐了,不过最初只是深宫寂静,凭栏吊月,闻声自娱而已。因为蛐蛐这种鸣虫,随气候高低,而能变更音调,不但起伏旋律变幻多端,而且抑扬婉转,令人有疑远似近的感受。在冷露嫩凉的秋夜,静听蛐蛐鸣声,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韵籁。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那位风流天子耽于逸乐,后宫粉黛蓄养蛐蛐成风,嫔媵婕妤彼此夸强斗胜,流风所及,权臣勋戚也都乐此不疲,驯至南北各地变本加厉,把斗蛐蛐演变成最流行的赌博了。

到了宋室南迁,左丞相魏国公贾秋壑(似道)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养蛐蛐专家,尽管金兵大举南犯,军情紧急,羽檄像雪片般飞来,他仍然好整以暇,把饲养蛐蛐心得,描绘图谱写了一本《促织经》,分令各州县照谱遴选奇虫异种,用十万火急文书赍送南都,供他娱乐。他在葛岭专为斗蛐蛐盖了一幢别墅,取名“半闲堂”,表示他在军务倥偬之中,只能偷得半闲用来自娱,瞒着皇帝,躲在半闲堂日以继夜跟姬妾们斗蛐蛐为乐。外官黜陟,甚至以视其有无佳种供其玩乐为准的。后世历史学家有人认为南宋沦亡,是贾似道蛐蛐斗垮的,虽不尽然,但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藏园老人傅增湘(沅叔)藏书很杂,他有一部明版贾似道的《促织经》,是宣德重刻,用重金从琉璃厂书肆搜求而得,来熏阁书店徐老板是版本专家,他说此为海内唯一精椠孤本。这句话被袁豹岑(袁世凯二公子)听到了,几度跟老世叔商借,准备重刊,始终未蒙沅叔先生首肯,所以那部《促织经》终于成为世不经见的秘籍了。

马士英以蛐蛐胜负决定大军攻守进退

明朝宣德皇帝是位声色犬马无一不好的逍遥天子,对于斗蛐蛐也是爱玩之一,他虽然没留下《蛐蛐谱》、《促织经》一类的专书,可是,他让官窑定烧白地青花的过笼、食罐、水罐、斗盆,到了后世豢养蛐蛐人的手里,都成了奇珍异宝啦。

明末李自成攻陷北京,福王由崧被群臣拥立南京,东阁大学士马士英,不但昏聩专权而且也是个蛐蛐迷,秋虫一登场,他不管前方军事如何失利,照旧整天以斗蛐蛐为乐,甚至以蛐蛐胜负,来决定大军攻守进退。至兵败被俘抄家问斩,他还不忘情心爱的蛐蛐,因此博得了“蟋蟀相公”的雅号。

明朝擅写小品的袁中郎,文章固然清逸隽永,同时也是养蛐蛐高手。有一天他跟几位好友到郊外喝野茶,踏上归途,已经是秋草斜阳炊烟四起了。路过一座古庙,忽然听见秋虫唧唧,清远嘹亮,知道必是出色佳种,寻来觅去,鸣声忽远忽近,结果发现蛐蛐藏在庙门外,一只大半湮没在宿草中石狮子的嘴岔里。照《促织经》上记载,凡是栖身在丘壑层螺里的秋虫,必定是骁勇善战的异种,若被它逃掉,岂不可惜。于是用巾袖堵住石狮子左右嘴岔,让书童飞跑进城取来一应工具,总算把那位虫将捉了回去。袁中郎有一篇《畜促织》,据说就是那次兀立个把时辰所得的灵感呢!

兴家有功,金裘玉裹,葬蛐蛐于祖茔

随园老人袁简斋除了饮食声色之外,对于斗蛐蛐也兴趣甚浓,据说他从回廊石缝中捉得一只蛐蛐,乌头金翅骠健耐搏,每战皆捷,称之为“威勇侯”。在它死后,还特地用象牙刻了一只小棺材,葬在书斋窗外一个种满银桂的小丘上,可以随时凭吊。随园是有名的多产作家,有关蛐蛐的诗也不少,他有一首斗蛐蛐诗:“奏凯唱铙歌,鼓翅如金钟,汉有虫将军,毋乃汝同宗。”就是为他跟钱塘一位富商斗蛐蛐,他的“威勇侯”赢来一幅宋人《煮茶园》而作的。此外他咏蛐蛐诗古风律诗绝句有二三十首之多,白下人士称他为“蟋蟀诗人”,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了。

抗战胜利,笔者于役东北,有一次去承德公干,路经叶柏寿,住在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是套院平房,看见南墙根放着一堆蛐蛐罐,有三四十只,虽不是什么赵子玉的精品,但也琅玕黝垩,是上好澄泥烧制,店东必定是一位养蛐蛐行家。兵燹之余萑苻不靖,太阳一下山,大家都关门闭户,路静人稀,晚饭后无处可走,信步到了柜房跟账房伙计们聊天,才知道他们店东姓康,原本是叶柏寿的首富,民初家道中落,老掌柜唯一嗜好是养蛐蛐。他有一只取名“金头将军”的蛐蛐,跟汤二虎(可能是汤玉麟)斗蛐蛐连战连胜,不但把房子田地都买回来,还顶过来这家旅馆。“金头将军”死后,他金装玉裹把蛐蛐葬在他家祇坟墓间祭坛之前,虽然封而不树,可是立了一块小石碣,写明“金头将军”战功,以志感怀。叶家茔地翠色参天,层阴匝地,寻丈宝顶之前,还竖立一座高不盈尺小宝顶,显得非常刺眼。叶家坟茔绾毂四达,蛐蛐坟经大家传说,变成叶柏寿一项景观。可惜我格于公务倥偬,未能前往一开眼界,把蛐蛐葬在祖茔的怀抱里,也真是罕见罕闻呢!

背着夫子养蛐蛐,东窗事发罚抄蛐蛐词

笔者童年,家人虽没有禁止我喂养蛐蛐,可是涉有赌博性质的斗局,是绝对不许参加的。先师阎荫桐夫子督课尤严,对于花鸟虫鱼认为都足以玩物丧志,不准养殖,我的蛐蛐背着老师都养在双藤别院游廊两排石磴上,跟书房一东一西,等闲老师是不会来的。有一天他的世谊郭世五(藏瓷名家)想观赏舍下双藤老屋院里左右拱立玲珑剔透的两座太湖石,发现石磴上摆满了各式蛐蛐罐子,知道是我喂养的。第二天,先师在宋代词选挑出姜白石调寄《齐天乐》、张功甫调寄《满庭芳》,都是有关蛐蛐的词,前一阕一百零二字,后一阕九十六字,让我在白折子上用正楷各抄三遍,说这两首词意境很高,抄几遍才能牢牢记住。其实寓惩以讽,彼此心照而已。直到现在姜词的“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以及张词“月洗高梧,露溥幽草……”,种种情怀,还时萦脑际呢!

台湾的蛐蛐,似乎比内地的蛐蛐特别肥壮,我在云林县斗六镇市场边看过一次斗蛐蛐,也是双方把蛐蛐先上戥子过分量,讲好彩金若干。不用斗盒,他们把粗如儿臂的麻竹锯成二尺多长,一剖两瓣,双方各把蛐蛐放在自己手掌上一磕,蛐蛐就蹦到半圆形的竹片里了。路只一条,不用扦儿扫尾,也不用促织草捻须,迈步直前,自然对面,须搭顶触,立刻拧须摇尾,张开大牙互相撕咬起来,拼拗几合,只要有一方六脚朝天,立刻松嘴落荒而走。别看台湾蛐蛐躯干虎虎,可是缠斗精神比内地的蛐蛐可就差多了,内地蛐蛐虽然短小精悍,可是都能再接再厉缠斗不休,势必把对方咬得腿断须折才定输赢的苦战精神的确令人振奋。

先输于酒,再败于虫,刘少岩怒吞“金翅鹏”

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之后,草木茂密,禽虫飞蠕繁殖异常。第二年田野陇亩之间,新凉露冷到处秋虫唧唧,据父老们说,这是大水后必有的现象。武汉三镇卖蛐蛐的贩子一增多,大家也就鼓起养蛐蛐的兴趣了。汉口金融界闻人吕汉云,有人送他一只名种蛐蛐,取名“无敌天王”。既济水电公司刘少岩,有人从藕池口捉来一只两翅金黄的蛐蛐送他,他取名“金翅鹏”。两人都是武汉商场上大亨,又是俱乐部的牌友,酒酣耳热之余,有人撺掇他俩把自信所向无敌的虫将军拿出来较量一番以资醒酒。两只蛐蛐果然都是沙场老将,鏖战四五回合,虽然全都到了牙张力竭,可是谁也不肯后退。结果“金翅鹏”左胯一滑被敌人乘机扭伤,慑慑发怵,绕盆而走。刘少岩先输于酒,再败于虫,一怒之下,借着三分酒意,抓起他的金翅大鹏愣是一口吞了下去。后来俱乐部的朋友背后叫他“麻叔谋”(隋朝名将麻叔谋,喜欢吃小孩出名),据说是名票章筱珊给刘起的。平素只听说有人斗蛐蛐落败,恨极把蛐蛐生吞,想不到真有其事,未免太残忍了。

今年台湾夏季苦旱,几十天不下雨,农民缺水插秧,田间喷洒农药次数减少,蛐蛐因此大量繁殖。早年台南盐水镇斗蛐蛐,是闻名全台的,蛐蛐一多,又值暑假,于是引起青年人下田掏蛐蛐兴趣,有些人利用早安晨跑,带了捉捕器具,到池边沟塍循声捉捕,运气好的一次能捕捉一二十只能斗善咬的二尾,并不算稀奇。今年在盐水就举行过好几次斗蛐蛐大会,这个消息被台北一家百货公司听到,立刻邀请盐水镇养蛐蛐人士,组成红白二队,携带若干能征善战的蛐蛐,乘坐冷气汽车到台北来举行一次蛐蛐大赛,供顾客们观赏。因为天气亢旱,水源枯竭,反而让大家重睹绝迹数十年斗蛐蛐盛况,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呢。

蛐蛐炸炒上台盘,总觉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彰化埤头乡,是中部芦笋主要产地,因为今年蛐蛐繁殖得过分迅速,刚从畦里钻出来的芦笋嫩芽,都被它们啮烂,以致笋农向农会缴纳芦笋时,啮痕斑斑影响外销,打了回票。农会有人动脑筋,想出一个捕捉蛐蛐比赛方法,发动四健会员跟农会会员为主干,选定一个假日举行,每只蛐蛐作价两元收购,一个上午连掘带灌就捕获了五六百只。他们有人异想天开,把蛐蛐用水洗干净了,用蒜头、豆豉、大盐、辣椒、味精半爆半炒,来呷啤酒。据尝过这种异味的人说,跟天津人吃炸蚂蚱滋味类似。姑不论味道如何,在玩过蛐蛐的人想起来了,总觉得焚琴煮鹤未免大煞风景,假如起屈灵均袁子才者流于地下,不知又有若干奇文妙句叹息凭吊呢!

我把炒蛐蛐下酒这桩新闻说给名生物学家夏元瑜教授听,他说:“台湾有种大蛐蛐,俗名‘土猴’,食量大,破坏力也强,跟一般能咬善斗的蛐蛐同类异种,他们炒着吃的大概是土猴。”我想当年我养蛐蛐,一粒毛豆要啃上两天,何至于祸及芦笋,成了惨重的灾情呢!现在知道是两码事,心中也就释然了。

谈失传的“子弟书”

现在谈“子弟书”。在台湾甭说听过“子弟书”的人恐怕没有几位,就知道“子弟书”这个名词的,也寥寥无几啦。

“子弟书”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最流行的一种杂曲。因为乾隆时期盛极一时的八角鼓太平歌词,大家听久了觉得厌烦,于是八旗中有那才思敏捷、文笔流畅的子弟,依据北方习用的十三道辙口,编出了一种七字唱,分大、中、小三种回目,大回目可长到二三十段,篇幅短的可不分回目,像岔曲里的《风雨归舟》就是从子弟书里摘出来的。开书之前来一段西江月或是一首七言诗,把书中大意约略表明,这种书头叫“诗编”,行话“头行”,就像弹词的“开篇”一样。

“子弟书”因为是文墨人编的曲文,听众又都是八旗中高尚人士或一般清贵,所以仪式规矩辙口,都比较严肃不苟,每唱两句,必须合辙押韵,每一回限一韵,两段以上回目才准改辙换韵。至于书的内容,以描述当时风土人物、社会百态为主题,前朝传奇说部、京剧故事为辅。

腔调又分东城调、西城调两大类。东城调又叫东韵,是高云窗、韩小窗、罗松窗所编写,大半都是忠孝节义、慷慨激昂的故事,辞情俊迈,音调高昂,有点像弋阳高腔,韵脚不出九声,当时“三窗九声”是最博得人们赞赏的。西城调又叫西调,系鹤侣、鹤鸣昆季,德穆堂,铁松岩几位名士遣兴之作,所以柳亸莺娇,吞花卧酒,全部是缠绵悱恻、艳靡悦人的曲文,尤其歌词里的双声叠韵为其特色。无论东城调、西城调,全是出自肚子里有墨水的文人雅士手笔,所以词旨流畅、文采辉映,可惜曲高和寡,终于渐趋没落以至失传。民国初年,北平入晚,沿街唱话匣子的,偶或带有一两片韩小窗《别母乱箭》、《草诏割舌》忠愤踔厉的唱片,后来因为点唱的人少,也就销声匿迹了。

民俗家张次溪最喜欢搜求各种词曲孤本,有一天跟同好金受申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晓市闲逛,无意中发现有二三十本“子弟书”抄本,以极少代价买了下来。据荒货摊上人说,是打小鼓的在某王府收破烂,当荒货买来的,其中属于东城调的有《重耳走国》、《凶獒闹朝》、《完璧归赵》、《云台封将》、《麦城升天》、《白帝托孤》、《徐母训子》、《尉迟夺印》、《一门忠烈》、《胡迪骂阎》、《千金全德》;属于西城调的有《葬花》、《撕扇》、《补裘》、《焚稿》、《沉香醉酒》、《昭君和番》,等等。此外有一些滑稽曲文有《黄粱梦》、《小龙门》、《穷大奶奶逛西顶》、《揣秃子过会》,把社会各种丑态,可以说描摹尽致,还夹杂不少俏皮话歇后语,后来滦州皮影戏里《小龙门》、《过会》都是从“子弟书”剽窃而来的。

笔者有一次在北平大甜井伦贝子府跟溥伦兄弟从京剧、昆曲聊到“子弟书”,我说“子弟书”只闻其名未听其声,实在太遗憾。伦四说府里有个黄瞎子是当年专门给太福晋说《儿女英雄传》的,他跟唱大鼓张筱轩都是东城调名家韩小窗的传人,现在仍然住在府里吃闲饭,可以让他来唱一段,让你饱耳福。古调重弹我为之欣慰不置,黄的名字叫子霖,是一名笔帖式出身,对于八角鼓、马头调、快书、大鼓,都特别爱好,后来双目失明才学会“子弟书”。那天他自己弹三弦,唱了一段“贞娥刺虎”,我对证原本来听,字字入耳,不但词句清蔚,而且结构绵密,算是饱了一次耳福。

不是爱好曲艺的人,听来兴许沉闷欲睡,听不出好在哪里的,后来在缀玉轩遇见齐如老谈到“子弟书”,齐如老对于各种曲艺,都研究有素的。我请教如老,西城调以红情绿意为主,何以才子书《西厢记》,就没编成“子弟书”?如老说:“早年在阀阅门第中把《西厢》看成诲淫书籍,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茗烟给宝玉买了一套《西厢记》,要偷偷带进园子里背着人偷偷看,可见当时《西厢记》是列为禁书的。‘子弟书’是八旗子弟编写,而听书的对象又都是旗里有身份人物,《西厢记》没能编入‘子弟书’的道理在此。”听了如老这段分析,才恍然大悟。

现在能爨演“子弟书”的人固然没有了,我想各大图书馆里,或者仍有“子弟书”的本子收存,其中有关清代社会风土人情的资料极为丰富,倒是研究清代社会史的一个宝藏呢!

我所见到的梁鼎芬

番禺梁太史鼎芬和先伯祖文贞公、先祖仲鲁公一同受业岭南大儒陈兰甫先生门下,先曾祖乐初公任广州将军时,把兰甫先生请到将军衙门的壶园授课,于式枚、梁鼎芬都来附读,后来先后都成进士点翰林。壶园旧友,在清末政坛盛伯羲、黄体芳等人的清流派里,还算是主流人物呢!

梁鼎芬别署最多,字星海,号节庵,别署老节,因为他很早就把下海留起来,所以又自号梁髯。他的字清健刚劲,下笔如刀,愈小愈妙,所以他写的小对联特别名贵,他尤其喜欢在照片、硬纸卡上题字。后来北平荒货摊上时常发现梁髯题字照片,无论题字多少,好像每帧银洋一元,运气好碰上有他填的词,不但词字双佳,有时还能发掘出若干史料呢!

梁和文廷式(芸阁)有时好得如兄如弟,有时你讽我讥有同寇仇,文到北平即住舍间,梁是每日必到的座上客,两人衡文论诗,往往争得面红耳赤。文芸阁死后,梁的挽联有“池草庭阶春日句,芙蓉诗馆旧时情”,就是当年在舍下吵架的故事。梁的元配夫人,不知什么事突然大归,不久改聘文芸阁,后来梁任武昌府知府,夫人来拜,梁开中门迎接,待若上宾。他们这段公案内情如何,就非外人所得而知了。

自先祖故后,舍下每年元旦一清早第一位来拜年的,总是梁髯公。彼时他年刚花甲,必需两人扶持而行,入门径到影堂,向先伯祖、先祖喜容行跪拜礼,如何拦驾,头是非磕不可,磕完起身入座,气喘咻咻,良久乃已。后来每年元旦,我总是赶在他来前,先到他府上拜年。天方昧爽,他多半已在书房濯足。他脚上趾甲,自从他元配夫人离他而去,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就从未修剪过。指甲长到弯过来直抵脚掌,所以年仅花甲,已经不能踏步而行,只能以脚后跟着地并需仆从扶掖而行了。后来他知道我这年世再晚不愿劳尊先施,他老人家索性一面洗脚,一面等我前去拜年。每年总是写好一柄团扇,等我去拜年给我,算是拜年红包,所写诗词都是跟先祖昆季唱和之作,字写得瘦劲挺秀、古朴之至。后来我把团扇依序裱成手卷,可惜当年来台匆匆,未曾带来。

节老不但记忆力特强,就是各种杂书读得也特别多。他自己常说,张香帅(之洞)驻节武昌时候,他不时跟一般亲随打听大帅最近读些什么书,他也赶忙买书来读,最初是闲中谈诗论史便于应对,日久才知道所读的书,对做学问待人处世无形中有莫大助益。当时有人讥讽他是逢迎上司一种巧宦作风,他认为博学多闻,自己毕生享用不尽,又何必管旁人说短道长呢!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气度如何了。

节庵先生成进士点翰林入词苑后,初掇巍科,刚棱疾恶,立言忠鲠,鉴于国事日非,满腔忠愤,甲午之战狠狠参了李鸿章一本。当时李在慈禧心目中是耿介有节、干练敏捷国之柱石,慈禧认为梁少年狂诞,出言无状,立刻降旨罢黜,永不叙用。梁知大势已无可为,于是襆被出都,到镇江的焦山读书养晦。他自己动刀刻了一方阳文印章,“年二十七罢官”六个小篆,体势劲秀,清丽简峭,颇为得意。从此与知好书札通好,都要刻上那方印章。自入民国溥仪大婚之前,经陈宝琛、朱益藩两位师傅的推介,节老又被征召进宫,讲解经史。

宫中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凡是精镌版本、古籍经典,以及历代名书画碑帖,循例都要拿出来晾晒一番。虽然由内务府董其事,可是有时也指派师傅们襄助整理,真迹一入那些人的法眼,不是请求借出观览临摹,就是甚至有时要求赏赐,或者借词延宕久假不还。只有梁节老每次奉派此差,从未要求冀赏恳借。所以溥仪对他的高超清旷反而备感钦敬,知道梁师傅喜欢盘弄印石,兴来时自己还奏刀刻几方印章,在谈诗论画之余,所膺懋赏,当然不是鸡血、田黄,就是桃花冻、鱼脑冻一类极品冻石。不过这类赏赐如由自己携带出宫,必须下手谕开门证,由神武门驻跸警卫人员查验放行,不但惊天动地,而且层层手续非常麻烦,所以大家都是派宫监赍送。谁知宫监送来印石,都被调包,换成粗劣印石,梁对这些事虽然处之淡然,但外间传说梁大胡子虽不偷借字画,可是把宫里鸡血、田黄精品印章骗去不少。所以梁氏病故吉祥寺寓所后,梁子思孝一赌气,把梁氏生前已刻未刻的印章一百余方,一股脑儿卖给收荒货北平人所谓“打小鼓”的了。

北平每到新年,宣武门外厂甸循例开放半月,火神庙内外各古玩铺把珍藏的珠宝玉器都要拿出亮亮相,各书店也把自己珍藏的善本书籍拿出来,招引一般学人鉴赏品评。海王村还有若干荒货商把些瓷瓦樽缸、废铜烂铁罗列满摊无所不有。我每年新正,总要到海王村一些荒货摊转上几转。某年我在一家荒货摊上以大洋八角买到一串用铁丝穿的汉印,其中有一花押“霍”字印,回家在清代钱大昕《十驾斋汉印萃选》里查出是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的花押印。以八角大洋买到一方真正汉印,自然更增加我以后逛荒货摊的兴趣。有一次在荒货摊发现十几块尘渣泥垢涂满、毫不起眼的印石,以一块二毛钱整堆买回,经泡在水里细心洗刷除垢去污之后,发现有一方长方形艾叶黄印章赫然是“年二十七罢官”六个篆字,细看边款果然是节庵先生参李被黜、在焦山所刻一枚印章。这方印章石质虽劣,但有其历史价值,可惜当年来台仓促,此印未能随身带来,想起来就觉得可惜不置了!

故都茶楼清音桌儿的沧桑史

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在清朝逢到皇帝驾崩,龙驭上宾,称为国丧,举国衔哀守制。一百天以内,四海遏密八音,凡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一律不许出声,不但各茶园的戏班停止粉墨登场,就是私家堂会彩觞,亦为法所不许。

可是日子久啦,一般指唱戏维生梨园行的人们,生活挺不下去,于是有高人想出个变通办法,就是便衣登台。唱青衣的头上包一块素色绸巾,老生带上髯口,丑角脸上抹块白,场面上是连比画带念锣经大字,对付着唱两出来维持生活。就是平素喜欢走走票的大爷们,像同治帝后先后宾天,一连就是半年多不准动响器,也都按捺不住,总想找个地方喊喊嗓子过过戏瘾。据老伶工陈子芳说:“最初的清唱叫‘坐打’,武场用的大锣、铙钹一类声能及远的响器,都在禁止之列,所以当时又叫‘清音桌儿’。可是京剧里,有些节骨眼上,非得来上一锣,或是加上铙钹才能带劲扬神珺于是由点到为止,渐渐又恢复正常了。早年名小生德珺如原隶旗籍,一开始是在清音桌儿走票,后来下海,人都叫他德处,就表示他是票友出身的。他嗓子冲唱唢呐圆转自如,把子尤其边式,一出《辕门射戟》,能卖满堂。因为他正式下过弓房,拉过强弓,一箭能射中高悬台上方画戟的戟眼儿里,从此走红。可是他面庞特长,博得‘驴脸小生’绰号,所以后来下海,仍旧喜欢清唱,逢到亲友家有生日满月温居嫁娶一类喜庆事儿,有人起哄办一档子清音桌儿来热闹热闹,他总是义不容辞,争先承应。凡是这种场合,他除了担任文武场面之外,还充个零碎角儿答答喳,最后还得唱出小生正工戏,如《叫关》、《小显》、《射戟》、《白门楼》之类,才算过足了戏瘾。他认为下海唱戏,是凭玩意儿挣钱混饭吃,总是浑身不得劲儿,可是往清音桌儿旁一坐,就觉着通体舒畅,有海阔天空任凭大爷高乐的感觉。”

清音桌儿的主持人叫“承头”,陈子芳往年干过清音桌儿的承头,所以清音桌儿上的事,件件内行。他说:“咸丰驾崩,国丧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清音桌儿确实是那个时候应运而生的。要成立一档子清音桌儿,首先要到精忠庙专管梨园事务的会首处挂号,领得执照,凭照到内务府升平署领取札子、丹帖,这两样手续办齐,才算正式成立,能够在六九城走票。清音桌儿既然不带彩唱,自然没有戏箱,可是也要购置一些应用器具。首先要定制堂号座灯一对,桌围椅帔垫全堂,置响器,制水牌,然后撒大帖请伶票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响锣助威,才算开市大吉。”

北平月牙胡同铨燕平(关醉蝉)有个票房,附带清音桌儿。他那份写戏目的水牌特别考究,放在两张八仙桌拼在一块儿的正中间,是紫檀框子嵌螺钿,檀香木的心子镶着十二块象牙牌,雕饰镂纹,极饶雅韵。当天戏目顺序写在象牙牌子上,让人一目了然。座灯是四方形,高约三尺乌木鬃漆琉璃灯罩,正面漆着红字金边堂号,配上苏绣大红缎子平金万字不到头的桌围椅帔垫,的确琳琅莹琇,矞采夺目,气派非凡。言菊朋称铨大爷这份儿排场,是清音桌儿的头一份儿,信非虚誉。

所有文武场面应用响器,清音桌儿自然要备置齐全,不过听说最初旦角唱反二黄所用的碰钟以及文场胡琴、月琴、三弦所用的丝弦,唢呐的信子,笛子上的笛膜,都得自带。一般人说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笔者曾经请教过梨园名宿票友前辈,也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到了现在知道这项规矩的已经不多,更遑论出处来源了。

撒大帖是办清音桌儿最难办、也最容易让人挑眼的事。有些人接了帖,他卖撇邪说凭他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玩意儿,那不是打鸭子上架吗?您要是漏了没给他帖,您听着吧!他又有说词啦,人家请的是名角名票,咱们算哪一棵葱哪一棵蒜呀!这种爱犯小性儿乱挑眼的朋友在票友中所在多有,您瞧撒大帖有多么为难呀!

北方办喜庆寿事发大红帖子,做七办冥寿用素帖子,庵观寺院佛道日子讲经请善会用黄帖子,只有票房清音桌儿成立,请诸亲好友来捧场助威,所撒的帖子叫红白帖子。笔者曾经请教过由玩票而下海的龚云甫、德珺如,他们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后来问过几位票房老资格承头纪子兴、胡显亭、曹小凤,甚至于请教戏剧大师齐如老,也都莫明其所自来。这件事一直存疑,现在知道始末根由的人,恐怕更不容易找啦。

据说刚一有清音桌儿的时候,只应喜庆堂会的清唱,跟本家过份子(不送奁敬寿仪)只奉烟茶,连酒席都不能扰。后来才有人想出高招,找个豁亮宽敞茶楼酒馆,搭上一个小台约请伶票两界莅临消遣,久而久之才规模粗备,越来越热闹起来的。

茶楼的清音桌儿的清唱,有唱白天的,有唱灯晚的,甚至于有唱白天带灯晚的,不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无论座儿上得多好,也只能收茶钱,不准卖戏票。因为来茶楼消遣,都是耗财买脸的大爷,讲的是茶水不扰,至于像陶默庵、邢君明、李香匀、果仲禹那些名票,也只是由票房开个车钱而已,否则官厅按娱乐事业纳捐完税,茶楼的买卖就做不成了。

早先清音桌儿跟票房是两码子事。票房是聘有专人说戏,打把子练身段,学习文武场面,积学有成,才能粉墨登场;至于清音桌儿可就不同啦,您敢到茶楼去消遣,少说您肚子里也得有三五出戏,要是只会几段西皮二黄,没有整出玩意儿,清音桌儿的承头固然不敢冒冒失失过来相烦,您也没有那份儿胆子愣闯青龙座去出乖露丑。

北平清音桌儿在茶楼上开锣清唱,是宣统年间才大行其道的。前门外观音寺有一个畅怀春茶楼,是历史最悠久的清音桌儿,由胡显亭主持。胡的嗓子能高能低,陪着角儿唱,绝不乱啃,让您唱得舒服自在。胡有票界张春彦雅号,跟名票邢君明唱《珠帘寨》(《解宝收威》),彼此铆上可算一绝。宾燕华楼也有一档子清唱,是德仁趾、于景枚共同主持,两位都是唱老生的,加上赵剑禅、杨文雏的青衣,果仲禹的杨派武生,每天茶客拥至,去晚了简直找不到座儿。后来德仁趾下海搭班,于景枚无意独自经营去了上海经商,这档子辉煌灿烂的清唱,也就报散啦。

劝业场绿香园的老板,原本是画炭画人像的,虽然平素也喜欢哼两句,可是对当承头的事,十足老外。他看宾燕华楼茶座鼎盛,如日方中,自己组织一个清音桌儿正是好当口,他跟李香匀是口盟,再加上李的极力撺掇,并且代约臧岚光、何雅秋几位亦票亦伶的旦角帮场,倒也热闹了一阵子。可惜他自己究属外行,对待票友的礼数上,对茶座言谈招呼上,都有欠周到的地方。虽然绿香园廊庑四达,得听得看,渐渐可就拉不住茶座了,勉强支持了两年,只好宣告停锣,又改回清茶围棋候教啦。

廊坊头条第一楼原本有个河南馆子叫玉楼春,因为东伙不合收歇,梨园行有个专管大衣箱的迟四看这个铺的楼高气爽、轩敞拢音,于是顶过来也办了一档子清音桌儿。他跟名票莫敬一有亲,加上玉静尘、松介眉、世哲生、胡井伯、金鹤年一般名票,有时登台彩唱,所用行头都归迟四张罗而来,加上莫敬一的面子,大家都不时前来捧场。不过这些票友,十之八九都住北城,天天往前门外跑,车钱实在不菲,兼之迟四有时傍角出外,茶楼一切势难兼顾,于是不久也偃锣息鼓吹了乌嘟嘟。

从民国初年到北洋政府垮台,这十年来,可以说是清音桌儿全盛时期。在前门外廊坊头条观音寺蕞尔之地,就有四家清唱茶楼,粥多僧少,凡是会唱个三五出戏的票友,都成香饽饽啦,你抢我夺,比前些时台湾三家电视台影歌星的跳槽挖角还来得紧张火炽。像名票须生顾赞臣、邢君明、陶畏初,青衣李香匀、杨文雏,花衫林君甫、章筱珊,甚至于唱丑的王华甫、金鹤年、叶茂如都非常走红,成为各茶楼争取的对象。绿香园还没唱完,畅怀春已经派人前来催请啦。武生名票果仲禹,一生服膺杨小楼,言谈动作处处以杨宗师为法,大家都叫他“杨迷”,他也居之不疑。有一天他连赶三处清唱,唱得晕头转向,出门叫“洋车”都上口了而不自觉,把拉洋车的都叫愣住,不知底细的人,还认为他患了神经病呢!

东城在东安市场里也有两处清唱:一处在市场正门叫舫兴茶社,由黄锡九主持;一处在市场南花园叫德昌茶楼,由曹小凤主持。舫兴是个拐角楼地带,上面有铁罩棚覆盖,既不轩敞,又不豁亮,甚至白天都要点灯。黄锡九表面看起来似愚若骀憨憨厚厚,可是他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软工。他跟锡子刚是师兄弟(锡给梅兰芳弹弦子),腹笥宽,有若干曲牌子,词义含混,有腔没字,锡、黄师兄弟孜孜钻研,例如《法门寺》“一贯千”曲牌子,他们都一一整理出来了。黄原本习丑,因为口齿不清,比丑行头郭春山还差劲,最后只好改行。他跟陶默庵的堂侄陶十四是莫逆之交,陶十四每天到舫兴打大锣消遣,因此黄锡九跟陶默庵拉上了关系。陶是端方胞弟端锦的女儿,虽然说不上是风华绝代,可是她喜御男装,经年长袍坎肩,留个中分西式头,加上她皮肤美皙眉目如画,于是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称她为坤票中的川岛芳子,她也坦然默认。

东北城有些大专男女学生,有人对陶备至倾倒,论造诣陶的确是个唱戏的好材料,不但声音嘹亮,且能及远,水音冉冉,纵意所如,连梅兰芳听了她的《凤还巢》,都击节称赏。最初陶默庵是为面子所局,偶或到舫兴捧捧场,后来黄锡九请来一位坤票须生杨小云,难得的是嗓音青蔚,毫无雌音,又跟陶默庵吃一个调门,一搭一档经常掇一出生旦对儿戏。加上孟广亨的胡琴,杨名华的二胡,每逢周末假日,准演不谎,非但场场满堂红,甚至有时路口还要加临时凳,茶客中真有捧着茶壶站在窗口听的。这种盛况足足维持了两年时间,可算是舫兴茶社黄金时代。

曹小凤是唱旦角出身,跟姚二顺(玉芙)是师兄弟,曹为人四海,交游广泛,所以他接过德昌茶楼办清音桌儿,伶票两界都去赶着趁热闹捧场子,尤其梨园行一些生活艰窘的同业,都愿给曹小凤效力。曹对这帮苦同行,还是真心照顾,明着开戏份,暗里给车钱。梨园行有个唱铜锤的尹小峰,当年曾经跟谭鑫培配过戏,有一回陪谭老板唱“捉放”,一时疏神,临场忘词,被戏班辞退,哪知从此一蹶不振。到了晚年更为潦倒,饥一顿饱一顿,面庞消瘦到无法勾脸,自然也就无人请教搭班登台。可是嗓子依旧刚劲爽脆,能够响堂,因此不时到德昌茶楼帮帮场子,有时唱个《五雷阵》、《锁五龙》,老腔老调雄迈高古,还真受知音茶客们欢迎。曹小凤惜老怜贫总是塞个块儿八毛给尹老零花,这些地方就看出曹小凤做人伉爽厚道来啦。

舫兴、德昌两家茶楼,南北对峙,各有各的茶客,平日互不相犯,可是每逢星期假日陶默庵在舫兴一露面,德昌准能掉下二成茶座来。后来经陶十四出面,给两家一调停,陶默庵分单双日子两边唱,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才算解决。常到德昌去消遣的票友,以协和医院票房的人居多,如张稔年、张泽圃、管绍华、赵贯一、杨文雏、陶善庭、孟广亨、赵仲安,可以说生、旦、净、末、丑一样不缺,再加上奚啸伯、费简侯、丁永祥不时常来露脸,伶界的芙蓉草、王又荃、李洪福,甚至没下海时的朱琴心,都偶或来溜溜嗓子。有时大家聊得高兴,也许来一出大群戏如《法门寺》、《龙凤呈祥》、《大登殿》等,最特别是谋得利唱片公司女经理德国人雍柳絮(又名雍竹君)一高兴,也坐上清音桌儿唱一出《骂殿》,或是《武昭关》一类戏,也能多上两成座儿。

东安市场里的吉祥茶园,是个热戏园子,差不多黑白天都有戏。据后台管事汪侠公说:“有一天言菊朋跟陈丽芳在吉祥唱白天,戏码是《贺后骂殿》、《卧龙吊孝》双出,碰巧赶上陶默庵、奚啸伯、管绍华、芙蓉草在德昌茶楼攒了一出《探母回令》,德昌这边挤得是满坑满谷,吉祥那边稀稀落落上座不足三成。言、奚两人原都是郭眉臣家常客,气得言三几个月都没跟奚啸伯说话。”可见当年德昌茶楼的清音桌儿是多么风光叫座儿啦。

东安市场两家茶楼一走红,萧润田觉着茶楼清唱也是条生财之道,于是他在西单商场桃李园也组织了一档子清唱。萧出身是北洋时期财政部一名传达执事,因为心灵性巧,爱好京剧,虽然扮起来不怎么受看,可是嗓子清脆能吃高调门。后来加入春雪联吟社票房唱青衣兼刀马旦,曾受教于王琴侬、胡素仙、荣蝶仙三位老伶工,又肯下私功,虽然票友出身,可是把子打得干净利落,玩意儿够得上规矩瓷实。可是祖师爷不赏饭吃,吃亏在扮相太苦,只好改弦易辙,专门给人说戏,因为人头儿熟,还外带着给人排搭桌戏。

民国二十年左右,京剧在北平各大学中学里大行其道,纷纷成立京剧社聘请教习说戏,学生票友一出戏没学全就想彩爨露脸。可是梨园行有点声望的教师,谁也不敢那么做,怕砸了招牌。而萧润田则不然了,只要你敢上台,他就往上架,这种做法反而大受学生票友的欢迎。全盛时期,萧润田差不多有十多个学生票房,挂有总教习头衔。办搭桌是最容易吃秧子弄钞票的行当,半票半伶的于云鹏有一份儿崭新的戏箱,一般初学乍练的学生票友,整天就想粉墨登场出出风头,再加上票房里帮闲碎催左撺掇、右摆弄,立刻就能凑出一台搭桌戏来。瘾头大的票友们,都可以随时大过戏瘾,萧润田从中上下其手,那几年倒也让他捞摸了几文。

桃李园一成立清音桌儿,萧的手上正充足富余,所找文武场面手底下都很硬挣,加上老票友如章筱珊、费海楼、何友三,都住在西城,中广电台选出来的票友如高博陵、汪心佛等人加上后来红紫一时的李英良、纪玉良、龙文伟都算是桃李园的台柱子,台面倒也火炽闹猛。不过学生票友非生即旦,顶多有一两位学黑头唱花脸的,到了星期假日学校没课,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一拥而来。张同学刚唱完《大登殿》,李同学紧跟着《三击掌》、《探寒窑》,什么梨园最忌讳的时光倒流,满没听提,要不然《武家坡》、《汾河湾》、《桑园会》生旦对儿戏一出接一出。这些学生大爷,只求登台露脸过戏瘾,都是茶社的财神爷,谁也不能得罪,以致品流庞杂,扰碎终朝。有点身份的票友,自然慢慢相率裹足,到了抗战前夕,桃李园就成为地地道道学生票房啦。

名伶名票中,有些位对清音桌儿兴趣特别浓厚的,像程玉菁、芙蓉草、裘桂仙、瑞德宝等;可也有些大名鼎鼎的名票名伶在台上龙骧虎跃,一坐上清音桌儿,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不是临场忘词,就是撞在锣鼓上。当年票友玉静尘、世哲生、关醉蝉、古井伯,台上玩意儿个个都称上精湛老练,唱、做、念、打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坐清音桌儿立刻八下里不自在。唱戏就怕自己“起尊”,一失神准得出错。卧云居士说:“我宁可在台上唱出《太君辞朝》,也不愿意在清音桌儿上来个《大登殿》的王夫人。”此话足证在台上欢蹦乱跳,到了清音桌儿上,真不见得准能发挥十成功力呢!

老伶工最爱上清音桌儿的要算老夫子陈德霖了。记得当年合肥李新吾经畬(李瀚章公子)在他甘石桥寓所过六十大寿,他的公子炳广是春阳友会名丑票,会友大众合送一场带灯晚的清唱。李八爷(新吾行一)跟陈德霖是多年老朋友,晚饭后陈老夫子自告奋勇跟袁寒云来了一出《鸿鸾禧》,陈是正工青衣,平素不苟言笑,这种说京白闺门旦的戏,在任何场合也没露过,临场居然茹柔雅谑一丝不苟。看他庞眉皓发,一种小儿女嫣红柔绿可掬娇态,真是妙绝。上海名票陈小田是老寿星孙婿,唱了一出《落花园》满弓满调,比他在百代公司所灌那张唱片,尤为精彩。后来冯六爷耿光等人一起哄,临时攒了一出《打面缸》,梅畹华的张才,王君直的大老爷,李炳广的老爷,侗厚斋的王书吏,赵桐珊的周腊梅,余叔岩司鼓,穆铁芬吹唢呐,大家都是临时攒锅,温居贺喜一场,你一言我一语,把个周腊梅又要搭喳儿,又要提调,闹了个晕头转向。事后梅兰芳说:“这是第一次我上清音桌儿,也是第一次唱‘面缸’。”这出空前绝后的玩笑戏,屈指算来,已经五十多年前往事了,因为太不寻常,所以当时大家的音容笑貌,深印脑海,历久弥新。回想当时场上人物,多数年逾百龄,最年轻也是九十开外,现在就是听过这出戏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了。所谓票房茶楼清音桌儿,恐怕早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

从《三百六十行:旅馆业》想到鸡毛店

想到鸡毛店现在电视台的综艺节目,有桥剧、有短剧,争奇斗胜,花样百出,其中我对《三百六十行》最为欣赏,因为它有深度,有内涵,虽然偶或有些硬滑稽,稍嫌低俗,可是大醇小疵,不足为病的。

十一月十五日《三百六十行》节目介绍旅馆业,从豪华的观光大饭店谈到睡通铺的火房子,这种最低级投宿处所,北平人叫它鸡毛店,是种北平的特产,现在多数人没见过,甚至于也没听说过。

有一年我到香山有事,天已擦黑从香山往回里赶,深怕关在西直门外(早年北平各城门打过二更就关闭,要到五更才再行开放)。谁知过了海淀,坐的骡车突然切轴,等赶到西直门时,已然上闩落锁,没法进城,只好在西直门外找个旅店歇下。晚上无聊,信步到街上漫步,看看夜景,发现在紧靠城根有几处土坯墙单片瓦的房子灯烛辉煌,走进前一看,每家门口都挂着一把笊篱(北京人煮面用笊篱来捞),敢情是闻名久矣的鸡毛店花子旅馆。

为了好奇心驱使,乍着胆子进到里面巡礼一番。既然是乞丐们专用的住处,屋里自然任何设备也没有,整间屋子除了中间留一条土路之外,两边地下铺满了稻草,草上絮满了鸡毛,屋顶一边挂着扎满鸡毛的软木框子。到了睡觉时间,投宿的人分两边按排躺好,齐头不齐脚,然后把挂在屋顶的框子放下来,正好盖在大家的身上。屋小人稠,上盖下铺都是鸡毛,除了汗臭蒸熏外,倒也相当温暖。把着屋门口有一个煤球炉子(不敢往里搬,怕燎着鸡毛),如果乞丐们讨来残肴剩饭,可以温热来吃。鸡毛店还顾及住客饥饿,每晚总熬一锅热气腾腾极粗的稠粥,跟窝窝头、贴锅子,供应投宿人买来充饥,物虽不美而价廉,照顾的住客倒也不少(据说冬天生意兴隆,越冷生意越旺,到了夏天,花子们喜欢露宿就没有人爱住鸡毛店了)。

开鸡毛店的店东,可以说清一色都是当地流氓混混耍人儿的,除了开鸡毛店还外带赌局,兼卖披片儿、砂锅、炭末等用具。披片儿是用破旧布条、碎烂棉花缝缀而成的,长不过膝宽可盖肩的棉布片儿。到了冬天北平天气太冷,乞丐们衣服单薄,破不蔽体,只好弄个披片儿,披起来御寒。北平人常俏皮说他都披了片儿了,就是讽刺他流为乞丐的意思。乞丐疏懒成性十之八九好喝酒好耍钱,鸡毛店开赌,也就是投其所好。花子们只要身上有点进项,就想赶赶老羊,掷两把骰子,把身上揣的几文折腾出去,才能安生,甚至于输急了,赌得一文不剩,把身上披的片儿,还要再临时小押,押点赌本来耍呢!

有人说,阜成门外、花市东南角的鸡毛店最阔绰,前者靠近白房子,后者挨着沱子河,都有几处低级娼寮,花子们赢了钱,自然有流莺土娼赶来凑热闹。不过鸡毛店有规矩,男女分铺,不得混淆,想乐和一番,只有另外觅地寻休,鸡毛店是没有特别客房的。上海南市靠近十六铺,闸北天仙庵迤北一带,都有类似鸡毛店的极下等旅馆,一层一层木板床,挤得跟沙丁鱼一样,要铺盖还得另外出租钱,住的人鸡鸣狗盗品流庞杂,蒙骗偷摸时常闹事,就是新出道的花子,都不敢去寻休,其龌龊肮脏情形比《三百六十行》所描写的还要可怕呢!这种鸡毛店、火房子,是前个世纪情景,现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蝎子蜇了别叫妈

谈到五毒,南方北方其说各异,南方五毒里有蜈蚣没有蝎子,北方五毒里有蝎子没有蜈蚣,所以南北五毒也就不一样了。蜈蚣跟蚰蜒(蓑衣虫)都是节足动物,有二十二环节,每节有脚一对,钩爪锋利,端有小孔,从毒腺里放射毒液。北方只有蚰蜒、钱串子(虫名)。我在北方住了几十年,只在舍下门房看见过一只七八寸长红大蜈蚣,据说可能是躲在卖南菜的货担子里,渡海而来的,北方是不可能有蜈蚣的。

蝎子属于蜘蛛类,一般都是黄褐色,有一种青黑色的,北京人叫它青头愣,因为毒腺特别发达,蜇了人分外的痛。蝎子额头上有对触须,有如螃蟹的钳子,尾巴上有一只毒钩,遇到敌人,尾巴往上一翘,蜇人射毒。如果被它蜇上,火烧火燎地痛,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不到毒液消失,是不会止痛的。蝎子怕日光火光,经常躲在阴暗卑湿的墙缝屋角等地方,昼伏夜出,到了夜晚才敢出来活动,一方面求偶,一方面觅食。蝎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蜇人,总是人类或别的虫豸先侵犯了它,为了防卫自身安全,它才挺钩一蜇。

在台湾每一个家庭,最厌恶的是厨房里的蟑螂,不管您用什么“克蟑”、“灭蟑”专治蟑螂的杀虫剂,天天喷洒,也只能绝迹一时,一旦停止喷洒,真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不了三几天慢慢又恢复活跃起来。蝎子在北方乡间,那比台湾蟑螂还要可怕。蟑螂只是哜啜食物,人吃了不卫生,容易传染疾病,蝎子可就不同了,因为乡间照明设备欠佳,死角处处,一不小心让它蜇一下,不但痛彻心肺,如非赶快擦药,能够红肿胀痛好多天不能干活儿呢!

蝎子的繁殖力异常惊人,我在读小学时期,年轻好弄,用赵子玉的蛐蛐罐子,养了好多只青头愣的大蝎子,将蛐蛐罐严丝合缝,虽然它身扁善钻,可也跑不掉。母蝎子在生产之前,全身膨胀得发亮,如果喂它点儿蚁卵吃,不但预产期可以提早,而且生得极快。据老辈人说,蝎子一胎生九十九只,连母体一共是百只,我在蝎子生产时,曾经注意数过,因为蝎子生得快,爬得快,不一会儿就是密密麻麻一大堆,永远数不清。每胎生个百把只,可能只多不少。蝎子生育,既不是胎生,也不是卵生,而是待产的母蝎子,一阵肢体颤动,从脊背上扯裂一条缝,小蝎子就争前恐后挤出来。等幼虫全部出清,母蝎子此时母职已尽,缩成一张蜕皮了。因为蝎子生下来就没妈,所以北京人说被蝎子蜇了,不能叫妈,越叫越痛,这个老妈妈论,就是从这里来的。

壁虎,北方叫它蝎虎子,浑身软绵绵,既无利螫,又无毒针,居然是蝎子克星,蝎子遇见它简直无法逃遁。两者相遇拼斗结果,最后蝎子终于变成了蝎虎口中之食。我最初听人说,蝎子斗不过壁虎,所以才有人叫壁虎为蝎虎,还不十分相信,为了证实此事,在养蝎子之外,又养了几只壁虎。壁虎身体滑扁善钻,只好把它养在细孔的铁丝笼里,凌空吊挂,否则一不小心,就是猫咪的一餐美食了。

我把壁虎跟蝎子放在一只径尺的绿豆盆里,看它们搏斗,绿豆盆挂有很厚的釉里,所以也无虞战败一方弃甲而遁。两者在盆底一旦相遇,蝎子平素那股子轩昂倨傲意态,立刻收敛起来,转身想溜,可是它动作没壁虎来得夭矫迅卷,左转右转,壁虎总是拦在当头,逃既不可,最后只好奋力一战了。

俗语说得好,“一物降一物”那是一点也不假的。蝎子遇见壁虎,有如人畜遇见猛虎,战慑失色,目恫心手脚发软,唯有蜷伏愕视,蓄势待机。壁虎也知道对方慑于自己声威,围着蝎子急走,圈子越绕越小,大概绕个两三圈,很巧妙地蹿过来把细长尾巴,伸到蝎子背上一点,蝎子尾巴一翘,不偏不斜毒针正好刺中壁虎的尾巴尖上。我想物物相克,尺寸拿捏得真是恰到好处。壁虎挨了一毒针,立刻转身摇尾很快就把中毒的一小节尾巴尖自行拧掉,壁虎虽然甩去一节尾巴,好像毫不在乎,仍旧纵身围着蝎子游走,抽古冷子又把尾巴点向蝎子的脊梁。蝎子一弯钩子,又刺个正着,如此一连两三蜇,壁虎尾巴断了两三次(有人说直、鲁、豫的壁虎尾巴环节,比别处的多两节,如遇顽强敌人,可断成秃尾巴壁虎,是否属实,那要请教生物学专家夏元瑜教授了)。蝎子经过这几次折腾,已经筋疲力尽,毒针里所含毒液也都放净,只有蜷伏不动。壁虎认定时机已到,一扑而前,一口先咬破蝎子肚皮,继之啮嚼兼施,偌大一只蝎子顷刻吞吃殆尽。壁虎蝎子的一场龙争虎斗,维是蕞尔虫豸,可是大拼起来,细心观察它们斗智斗力,互用机心情形,比看斗鸡、斗鹌鹑还更有趣呢!台湾到处都有壁虎,而且新竹以南的雄壁虎还鸣声咋唶,只可惜台湾不产蝎子,这种战斗场面无法窥见了。

今年蝎子似乎很走时,在莫斯科举行的奥运会,有一个国家做的纪念章,就是一枚蝎子形状,秋天在欧洲举行的世界运动器材展览会里,厂商“上运公司”就推出一种造型奇特的网球拍,名为“毒蝎”(scorpion),是用铝合金制造,打击区域扩大,打击韧力坚强,备受各方瞩目,因此而接受了不少订单。想不到令人厌恶的蝎子,还居然鸿运当头,有人拿它当招牌做幌子呢!

摇煤球烧热炕

炕头之言

去年十一月二十八九号“盖仙”夏元瑜教授发表了一篇《红学盖论》仙心禅理,妙过通玄,令人拜服。据称他的行当是爬行,此行向所未闻,乍听之下亦惊亦喜,惊的是在下对于红学一窍不通,乃蒙雪芹前辈的青睐,喜的是仙缘深厚老友提携,愣拉小卒子过河挨上一角,仙缘稍纵即逝,赶紧来一段北方的摇煤球热炕,来凑凑热闹捧捧场,免得“盖仙”笑我笔头子太懒吧!

白炉子和“小胖小子”

内地有句俗语说:“霜降见冰碴儿。”一进十月,古城北京寒意已浓,清早盥洗,用凉水漱口就觉着有点冰牙根,在院里练套八段锦,呼吸之间已经有薄薄的“哈气”。依照清朝定制,十月初一生火炉,要到第二年二月初一撤火,霜降之后小雪以前,家家忙着撕下窗户上的冷布或珍珠罗,糊上高丽纸,风门加上蹦弓,房门换上棉门帘,煤屋子(北京中上人家有堆煤的屋子叫煤屋子)早就堆满了红煤、块煤,大小煤球。内地北方大都市的住家,都是以煤为主要燃料,红煤来自山西,摇煤球的煤末子,则来自离北京不远的门头沟,至于劈柴木炭用途极少,不过是引火之物罢了。

煤铺:北京大街小巷都有煤铺,屋子虽小,院子可得宽绰,煤末子堆积如山,还得有空地堆黄土、摇煤球、堆煤球、晒煤球(好在早年北京土地不十分值钱,要在台湾谁也开不起煤铺)。铺子院墙总是垩得粉白,写上“乌金墨玉”四个正楷大字,一个个赛包公似李逵的煤黑子忙出忙进,您到煤铺子叫煤球就如同到了非洲一样。

北京一些殷实住家,嫌煤铺的现成煤球土多煤少火头不旺,如果家里有偏院跨院,都喜欢到煤栈或是叫专门跑门头沟拉骆驼的运煤贩子,卸几车或几把骆驼(骆驼七只叫一把)的煤末子,倒在院子里,自然就有摇煤球的工人上门来兜生意了。虽然摇煤球不需要什么特别手艺,只要一把铁耙,一只钢铲,一个柳条编的方眼大簸箩就够了,可是摇煤球的不是定兴就是涞水老乡,很少有别的县份人干这个行当的。他们摇好煤球管晒干,管往煤屋子里堆,遇上天阴如墨,眼看要下雨,他们会让主人预备芦席油布,负责给煤球盖上。摇一次煤球,这一冬取暖的大小煤球炉子以及厨房的大灶都不怕没有煤烧了。

这种取暖的煤球炉子,北京人叫它白炉子,是专门手艺,材料是以斋堂(地名)产的白灰加细麻刀打磨而成。最有名一家铺子叫庞公道,二三十个大小工,有整年做不完的生意。北京不但住家用的白炉子都向他家买,就是饽饽铺的大烘炉,粥铺吊炉烧饼的吊炉也是庞公道独家生意。

取暖的白炉子分特、大、中、小四号,气派宅邸,钱庄票号屋宇深邃,用的都是特号大白炉子,外罩紫铜或白铜擦的锃光瓦亮的炉架子,不但钳、拨、通条齐全,就是砖磨的支炉碗儿,铁打的盖火也都一样不缺。放在炉盘子里,头二、三号的炉子,就要看屋子高矮大小调配啦。

还有一种炉边窄、炉身矮,肥而且胖的小煤球炉子,北京人叫它“小胖小子”,炉架底下装四个轮子,是专为推在炕洞里烧炕用的。

驱霉却湿之外,使得水仙腊梅都早着花

炕字有两个写法:“炕”跟“匟”。生火的是炕,不生火的是匟,南方都睡床,对北方人睡的炕或匟是不十分清楚的。

北方的大宅子都有一定的格局,不管是五开间、七开间,或是九开间,正中那间必定有一座四扇油绿屏门通往后进,平日门虽设而常关,遇有婚丧喜庆大典,才正式开启。平日在屏门之前,安放一张匟床,匟上有匟桌,桌后放一小条桌,多半是安放一柄带玻璃罩的三镶玉如意,或是一对瓷帽筒。左右各设长靠枕厚坐褥一对,冬天加皮褥子,夏天换草席子。匟前左右还各放一只脚踏床,脚踏床中间,还要放上一对高腰云白铜的痰盂,是给来客痰嗽磕烟灰准备的。上宾生客都要请坐床匟奉烟敬茶,至于熟不拘礼的朋友才任便散坐呢!

北京最款式的王公宅邸,在四围走廊底下都是中空,有如现在的地下室,上房走廊左右各砌个炉炕,实际地下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地道。由正房通到套间东西厢房,炉炕上覆木板,掀开木板,可以循阶而下。正房两边各砌有一座或数座烧煤球的火池子,烧起煤球后,正房、套房、东西厢房都感觉到温暖如春,烧一次煤球,除了驱霉却湿,还能暖和上十天半个月之久。凛冽的严冬烧个三两次,就可以熬过最冷的三九天啦。放在屋里的香橼、佛手、水仙、腊梅,均能提早着花,比放在花厂子里的暖洞里,还开得茁盛。不过烧一次地炉,耗用煤球数量太大,虽然早年煤便宜,可也所费不赀,所以除非家有喜庆大事,谁家也舍不得轻易点燃火池子来暖冬的。

八步床、宁波床瓜代了铺着厚褥的木匟

江南人都认为一到冬天,北方人家家都会烧热炕来取暖,其实北方城居的富贵人家,烧热炕的还极为罕见呢!有之那就是巡更守夜、看家护院、杂工小使住的更房下房了。热炕必须用砖或三合土砌起来的,砌炉灶砌热炕,一般泥水匠都不能承应,这项手艺又是一种专行,砌热炕他们行话叫“坌”。炕的下方有一坑洞,直通到底,烧热炕的炉子是特制品,肥墩墩又矮又胖,把火生旺后,放在有四个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坑洞还要留两个通外面的气眼,虽然炉火熊熊,当时不会染受煤气,可是经过漫漫长夜,炉火熄灭,如果煤气内蕴,跟瓦斯中毒一样,可以致人于死。所以早年巡更守夜的更夫被煤气熏死的时有所闻,不算是什么特别新闻呢!

早年北京豪富之家因为在辇毂之下,所睡的匟,有些就仿效内廷,沿墙打造船形的木板匟,上有镂空描金的横楣子,雕缋彩错的落地罩,流苏锦帐,缇绣鸳裯,卧室有多长,匟就有多长。匟的两头,各放一张矮脚带屉小条桌,除了桌上安放座钟、挂表、烛台、明镜以及各式精巧小摆式外,抽屉里可以安放卸妆及穿戴所用的珠翠明珰。条桌下面各垫一条坚而且厚的普鲁毡子,可以稳住条桌不会晃荡,匟正中叠放各种厚薄棉夹被,并把高矮长短耳枕靠枕,堆成一大堆。这种匟的匟板,都是坚硬不蛀的木材,唯恐老年人睡在上面嫌板怕硬,所以铺垫的褥子,用料都以厚软轻暖为主。匟下虽然中空,可也没人安放宫熏火炉取暖的,三九天在被筒里放一只汤婆子焐被,也就够暖和的了。

在同光以前,北方还没有带弹簧的沙发椅榻,一般起坐椅凳,尽管是酸枝花梨紫檀,再加厚厚椅垫,坐在上面依然是挺腰立背太不舒服,所以后来才有藤心摇椅、香妃榻一类轻巧家具流行。自从南方藤屉棕绷的八步床、宁波床、填漆床流行到北方后,富贵人家先是匟床兼用,后来渐渐把木匟淘汰改睡软床的。至于家规严谨的人家,说是藤屉棕绷绵软,年轻人睡久了容易弯腰驼背,仍然不准睡床。现代医师极力主张大家睡木板床而摒弃弹簧床,可见当年老一辈人的看法是有一番大道理的。

内廷向不生火,慈禧也睡木匟

早年哪些人睡热炕呢?据笔者所知,北京老式小四合房子,大半都有一两铺砖炕,因为大家都改睡床铺,砖炕太占地方,全都拆掉,纵或留有砖炕,可是依旧用来烧热炕的,为数也寥寥无几了。到了抗战军兴,除了西北几省产煤的县份,大家到了冬天,仍旧烧炕外,到了民国三十四年笔者离开北平时节,城里城外烧热炕的人家,可以说完全绝迹了。

砌热炕不是一般泥水匠所能承应,是另有一套技巧的。砌热炕、澡堂子砌大池,是有专门手艺人的,砌砖炕如果火道砌得不得法,不是炕上冷暖不均,就是热度忽大忽小。有一年曹锟兵变,在北平城里抢当铺,笔者全家逃到京南郎家庄世交钱三爷庄子上,暂避兵乱。他家腾出正房安顿我们,长工们为了讨好远来嘉宾,把热炕烧得特别暖和。炕面是用三合土细麦梗碾得光而且亮,刚一睡上去,既温暖又解乏,可是没过半小时,渐觉烦躁口干,睡到半夜,实在挨不住了,只好披衣而起,坐等鸡鸣。就这样第二天舌敝唇焦不说,连双目也羞光畏日布满红丝,由此可知,不是从小习惯睡热炕,这种温暖如春的滋味,还无福消受呢!

清代帝后妃嫔卧具尽管平 厚缯,丝帉珠幢,可是仍旧睡的是木匟。慈禧晚年是最会享受的了,她以太皇太后之尊,除了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她的行宫寝室里,有一架铺锦列绣的钢丝床外,她日常居住的皇宫以及在颐和园的夏宫,还不是照旧睡木匟,只不过湖丝蜀锦华缛柔适而已。宣统大婚,坤宁宫洞房,仍旧睡的是那张木匟,一直到他移居储秀宫,经皇后婉容的建议,买了一架钢丝弹簧的铜床,宫中才由睡匟而改为睡床的。

清朝宫殿都是沿袭元明旧制,两夏重棼,深邃弘敞的,朝参廷议,为了慎防火烛,向不生火,隆冬议事,多在正殿的东西暖阁。所谓暖阁,不过是风窗棂牖,幛以裘帘锦幕稍避冬寒而已。至于掖廷后宫,或皮或棉帷幕深垂,隔洞缩小,加上宫熏袅袅,手炉脚炉不离左右,自然满室煦和。除非三九酷寒,宫中尚有一种特制的白垩泥炉,肥矮膛大,由宫监们把火生旺,不见丝毫蓝焰,火苗全红,才敢抬进殿内取暖,大约一个时辰火势衰乏,立刻又要抬出宫去。宫内对于生火取暖,已经是百般谨慎小心,当然更不敢烧热炕取暖了,稽考明清官私文书以及私家记载,均无这样记述,由此可以推想到当年富贵宅邸之不烧热炕,也无非仿效内廷罢了。

匟后语

夏元瑜

按匟之设备,南方人固然没见过,就是北方的中年人也没赶上有它的时代。唐先生和我也仅在年轻时候见过,以后家家全改用了床,棕屉和藤屉究竟比砖面的匟舒服得多了。我是盖世仙翁的徒弟,说话不足取信于人,但是唐先生却没受我的熏染,句句实言。他所说宫中的情形也是真的。他小时候有一次进宫中向瑾太妃拜年,赏吃春饼(台湾的轮饼),命妇和宫女们一瞧太妃有赏,于是都来帮着他卷,结果把他填病了。到太妃的匟上,请了张太医来看病。瑾太妃坐在匟旁,太医只好跪着把脉。因此他所说宫中的匟和匟上所铺垫的全是实情。

前文中说到匟几上放着帽筒。这东西入民国后就淘汰了。它是一尺多高,直径四寸的圆柱形之物,类似花瓶,瓷烧的,筒壁刻洞,彩绘,专为放官帽之用。前清做官的人戴的官帽,不论秋冬天戴的秋帽,和夏天戴的凉帽,后面往往有向下斜的翎子,无法平放在桌上,一定要放在帽筒上方能托起来。

近代曹子建——袁寒云

袁克文博解宏拔、瑰玮俶傥,可说近代不世之才,他的遭逢际遇,跟汉代曹子建几乎完全相同,实在令人可敬可佩可叹。

洪宪皇帝袁世凯姬妾如云,一共给他生了十六个男孩,长子瘸太子克定,克文行二,是世凯使韩时,韩王所赠姬人金氏所生。克文在汉城出生前,世凯梦见韩王送来一只花斑豹,用锁链系着,豹距跃跳踉,忽然扭断锁链,直奔内室,生克文,所以世凯赐名克文,一字豹岑。至于抱存、寒云,都是他后来的别署。

他读书博闻强识,十五岁作赋填词,已经斐然可观。他择偶非常仔细而且挑剔,听说安徽贵池刘尚文的女公子梅真美而贤,与父住在天津候补,他在长芦盐商查府寿筵上隔帘偷窥,果然修嫮娴雅,于是托人求亲。对方正想跟袁家结纳,遂成秦晋之好。袁夫人生家嘏、家彰,至于驰名国际的三子家骝,则是外室花元春所生。

克文对乃父窃居帝位,改元洪宪,极端反对。他的长兄克定,则想备位皇储,准备父死子继,过一过做皇帝的迷梦。兄弟二人极不相能,兄在彰德,弟留津沽,兄来津沽,弟返洹上,参商避面,互不往还。后来世凯称帝,已成定局,克定谋臣知项城对克文宠爱,深恐他承欢谋储,于是蜚言中伤。他诡称有病,闭门不出,后来被他想出一条锦囊妙策,请求援清代册封皇子往例,封为皇二子,并请名家刻了一方“上第二子”印章,以示别无大志,那些谣诼才渐渐平息。

克文最脍炙人口的诗要推“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那一首了。扬州才子毕倚虹认为那首诗,是反对洪宪帝制而作,而且国民党有些人发表宣言,反对帝制,就根据那首诗引证指出,连项城识大体的儿子都不赞成帝制,何况别人。寒云这首诗将来在历史上自有其千古不磨的价值,可惜寒云的诗文向来不留底稿,随手抛掷。他虽记得有过这样一首诗,可惜已经记不得怎么说的了。后来笔者在刘公鲁家,看到寒云写的一个扇面,写着一首七律:“乍着微棉强自胜,除晴晚向来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隙驹留身争一瞬,蛰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字写得半行半草,也没署上下款,想来是兴到信笔之作。在袁项城皇帝迷梦冲昏了头的时候,寒云敢于作出这样一首诗来,可以说是众醉独醒传世之作了。

寒云一生不御西装,他说西装硬领、领带是第一道箍,裤腰系上钉钉绊绊的皮带,前后又有四个口袋是第二道箍,脚穿革履底硬帮挺是第三道箍,加上肩不能抬,腿不能弯,穿戴起来五花大绑简直是活受洋罪。哪有中国衣履舒适自如,所以他终身只穿袍子、马褂,尤其喜欢戴顶小帽头,还要钉个帽正,不是明珠、玭霞,就是宝石、翡翠。他仪表俊迈,谈吐博雅,可是他在抑塞愤懥的时候,会偶或露出鬻缯屠狗的风貌来,有人说那是他跟步林屋同拜青帮头子张善亭为师的影响。他在帮里是大字辈大师兄,曾经开香堂收徒弟。外传他收徒弟最为兀滥,大江南北弟子有数百人之众,其实是有些不肖分子假借皇二子招牌托言曾列他的门墙,在外招摇撞骗,逼得他在上海《晶报》登报辟谣,把他正式收入的门人一一开列,其实不过十六员大将而已。

寒云的诗文固然高超清旷、古艳不群,他嵌字集联,更是深得“联圣”方地山真传,妙造自然,绝不穿凿牵强。记得有一次他在上海一品香宴客,步林屋携了琴雪芳、秋芳姊妹同来,酒酣耳热雪芳乞赐一联,他不假思索,立成两联,即席一挥而就。赠雪芳是“流水高山,阳春白雪;瑶林琼树,兰秀菊芳”,赠秋芳是“秋兰为佩,芳草如茵”。他才思的敏捷,不能不令人叹服。他赠名妓、名伶嵌字联极多,可惜笔者一时想不起许多了。

寒云一生极爱收藏,举凡铜、瓷、玉、石、书画、古钱、金币、邮票,无不一好,妙的是更爱收藏香水瓶以及古今中外千奇百怪的秘戏图。他把那些选英撷萃的宝贝,都放在他一间起居室里,错落散列,光怪陆离,好像一座中西合璧的古玩铺。他给这间起居室命名一鉴楼,自作长联:“屈子骚,龙门史,孟德歌,子建赋,杜陵诗,耐庵传,实父曲,千古精灵,都供心赏;敬行镜,攻胥锁,东宫车,永始斝,宛仁钱,秦嘉印,晋卿匣,一囊珍秘,且与身俱。”他认为毕生搜集的爱玩,都包括在这联语里了。

他搜罗的印章,颇多稀世之品。有一次在天津地伟路寓所请李木斋、邵次公、金息侯几位金石名家小酌,饭后他把历年珍藏的印章拿出来请大家鉴赏。除了汉秦嘉印,已经在他一鉴楼长联列为珍秘外,他的汉白琉璃印白皙明润,滑如獭髓,汉绿琉璃印冷光夺目,绿若翡翠,可称一对隽物。梁孝王的玉玺,梁庾信玉印,都是用名人书画换来的。明杨继盛朱文竹节印,忠烈遗物清奇刚毅,正气凛然。此外柳如是联珠铜印,卞玉京自镌象牙扇章,薛素素的环纽小金印,真是琳琅满目,不知费了几许心血才能纳入他的珍藏。

收藏这些名印的铁匣,尤为名贵,也就是一般金石家艳称的晋卿匣。据说铁匣是当年阮文达芸台在浙江主持诂经精舍,掘地所得宋代古董,原本就是贮放印章的。后来在扬州教场荒摊上发现,被袁的老师兼亲家方地山买去。寒云爱不释手,是拿一部明刊《左氏春秋》、一部清刊《四朝诗》,才换到手的。名印名匣,相得益彰,寒云故后,毕生珍秘,率多星散,所收宋元精椠版本书籍,大半归诸李赞侯(思浩)。至于其他搜岩熏穴所得金石古泉、名印邮钞,就都下落不明了。

寒云住上海白克路侯在里时,某年春节,忽发雅兴要兜喜神方,他芙蓉癖很深,所约上海遗少刘公鲁,又是起居无时的怪人,两人从刘公鲁的戈登路逛到威海路,已经是掌灯时分。恰巧合肥李仲轩住宅就在新重庆路上,李、刘累代戚谊,寒云跟李家也是姻亲,所以径自登堂入室,直趋李弥厂的佛日楼。恰巧笔者正跟弥厂、栩厂昆季摇升官图。普通升官图是用木质“捻捻转”四面分德财功赃来捻,以定升降,我们玩的是用六粒骰子来摇,两幺为赃,两二为由,两三为良,两红为德,两五为功,两六为才。每人有两个标志,一代表官爵,一代表差事,先摇出身,然后再按所摇出点子依序升降,先小后大。如果出身是正途,如无赃由,自然入阁拜相,可以封爵大贺;如果出身是僧、道、医生,终其身是僧纲司、道纪司、太医院院正,积资到正二品就按原品休致了。最妙的如非正途出身,无论如何功勋盖世,是不能升大学士入阁拜相的。

据李仲轩前辈说:“这种升官图虽然是一种游戏,可是能让人了解爵秩贬退黜陟的途径。升官图可以远溯到汉,唐宋元明都有升官图,不过古代叫‘邰图’,虽然是游戏,可是对于历代官阶就可了如指掌了。”李府每逢春节,年轻一辈的人,都要玩几次升官图,那比玩麻将、打扑克有意义多了。寒云虽然见多识广,可是那种升官图他没玩过,于是一局又一局玩个不停,精神不济,大家以参汤代茶,不知东方之既白,一直玩到灯节才罢手。

后来他写了一本《雀谱》,详其沿革,记其嬗变,又把由明迄清各地叶子戏又名马吊牌,图、位、法色以及打法,合编一书名为《叶子新书》,就是摇升官图摇出来的雅兴。前年在香港友人处曾见原著,瓷青面仿宋方体字,宽天地头古色古香,惜在客边,匆匆一阅,未窥全貌,颇觉怅惘。

他有一次请笔者到西藏路路口晋隆西餐吃西餐,我知道他从不穿西装,更不爱吃番餐,何以偏偏请我吃西餐呢!结果他知道我与他同嗜,最喜欢吃大闸蟹,同时在上海花丛中的红倌人富春楼老六,跟我们也有同嗜而且量宏。寒云发现晋隆做的忌司烤蟹盂,肉甜而美,剔剥干净,绝无碎壳,不劳自己动手,蟹盂上敷一层忌司,炙香膏润,可以尽量恣飨。他准备了三十只,结果我们拼命大嚼,也不过吃了二十多只而已。

彼时寒云对富春六娘至为迷恋,日傍妆台。他先后娶了温雪、眉云、无尘、栖琼、小桃红、雪里青、琴韵楼、苏台春、小莺莺、花小兰、高齐云、于佩文、唐志君等妾姬十五六人。他认为富春六娘浓艳冷香、善解人意,应为群芳之冠。他特地请金石大家缶老写了一方篆额“海上潮声”,取唐人“潮声满富春”句意,裱好,悬在富春楼香闺,过了不久忽然绝迹不去。有人说富春楼曾经给寒云磕过头,列入门墙,自然不便百辆迎归。其实富春六娘拜寒云为老头子,只是酒后一句戏言,主要是张长腿的手下大将毕莘舫庶澄,到上海洽公,颇昵六娘,名为在火车上住宿办公,实际昼夜都在六娘香闺流连起腻。寒云恐怕惹出是非,所以才跟她断绝交往的。寒云常自比陈思王,有一次梅兰芳在上海大舞台演出《洛神》,有人怂恿梅畹华情商寒云爨演曹子建,寒云初颇意动,经再三考虑,恐遭物议,拒绝登场。所以有人说寒云一生放浪不羁,其实临到大节他是丝毫不苟的呢!

民国二十年三月间他以猩红热不治,享年四十有二。幸亏潘馨航笃念旧谊,把他丧事倒也办得风光旖旎,灵堂里挽联、挽诗,层层叠叠多到无法悬挂。其中梁众异的挽联是:“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入重泉。”贴切允当,可以说是最出色的一挽联了。黄峙青有两首七律挽诗,其中“风流不作帝王子,更比陈思胜一筹”两句,直把寒云心事一语道破,寒云地下有知,应当许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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