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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第二讲 简斋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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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宋史》有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简斋尝以《墨梅》诗受知于徽宗,又言高宗尤喜其“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春雨中”(《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之句。

方回《瀛奎律髓》言诗当以杜甫为一祖,以黄庭坚(山谷)、陈师道(后山)、陈与义(简斋)为三宗。[5]简斋自言曰:诗至老杜极矣,苏黄公后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故游咏玩味之余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矣。[6]简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春雨中”二句并不伟大,而是诗,此必心思细密之作,绝非浮躁之言。青年不可心浮气粗,要心思周密,而心胸要开阔。着眼高,故开阔;着手低,故周密。对生活不钻进去,细处不到;不跳出来,大处不到。《离骚》我们学不了,而应读,读之可开阔心胸。前所言“客子”二句,全诗是:

今年二月冻初融,起睡苕溪绿向东。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春雨中。

此诗实前二句意更好,三、四句小气,此才力、体力不够故也。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京城春色,大气。“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亦小气。简斋诗就全体看似不深刻、不伟大,而总有一二句真深刻伟大。才力不够可以学力济之,而体力不够便没法。此首诗后二句该拼命了,若老杜就拼了,而简斋则不成了。诗人中有志之士原亦想有一番作为,而结果不成,其志可嘉,其力不足。

human,all too human,尼采(nietzsche)[7]著作。俗人、世人,太人味。superman,超人。大诗人、大思想家,其感觉、思想往往与吾辈凡人不同,是超人。凡优柔寡断之人一事无成,就是太人味了。中庸之士只在古人圈套中转,是诗人也不好。

简斋,poet,too poetic(诗人,太诗味)。

简斋有《试院书怀》:

细读平安字,愁边失岁华。

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

投老诗成癖,经春梦到家。

茫然十年事,倚杖数栖鸦。

这样的诗放在谁的集子里都成,只“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一联,尚颇可代表简斋作风,近于晚唐,与两宋其他作家不同。简斋诗学晚唐而清新。

作诗太诗味了,是因为诗的情调太多而生的色彩太少。陶渊明、杜工部诗,生的色彩浓厚、鲜明而生动。晚唐诗生的色彩未尝不浓厚、鲜明,而不生动。如李义山有诗的情调,也有生的色彩,但不太生动,只是静止。如: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这首诗技术非常成熟,情调非常调和,可代表义山。诗如燕子迎风,方起方落,真好。[8]“君问归期”后若接“情怀惆怅泪如丝”便完了。义山接“巴山夜雨涨秋池”,好,自己欣赏、玩味自己(欣赏还不是观察研究)。欣赏外物容易,欣赏自己难。诗人之艺术但有“觉”(感觉)还不成,还要有自我欣赏。平常自赏是自喜,风流自赏(喜:孤芳自赏)。余所说自赏,有自觉、自知的根基。人有感觉、思想,必更加以感情的催动,又有成熟的技术,然后写为诗。义山写此诗有热烈感情而不任感情泛滥。写诗无感情不成,感情泛滥也不成。所以诗人当能支配自己感情,支配感情便是欣赏。在“君问我归期”我说“未有归期”时,正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说“涨”非肉眼所见,是心眼见。后两句绕弯子欣赏,把感情全压下去了。太诗味了,不好。感情热烈还有工夫绕弯子?冲动不够,花样多,欣赏多。

中国一切都是技术成熟,冲动不够。生的色彩浓厚、鲜明、生动,在古体诗当推陶公、曹公,近体诗则老杜。如: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

老杜七绝,人多选《江南逢李龟年》一首,此乃晚唐作风所由出,非老杜之所特长,老杜七绝之好处在于其他诗人以为可笑之处。蛟龙在云中是飞腾变化,诗人为所震撼;而世人见池龙便笑之,其实池龙之蟠居亦胜于鱼虾远矣。老杜《江畔独步寻花》: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生的色彩浓厚、生动。老杜也有自我欣赏,而其中仍有生的色彩。花开何可不看?不几日花便落了。看花何可不饮酒?故不惜“经旬出饮”也。平常诗是音乐的演奏,老杜诗虽也有音乐美,而尚不是生命的颤动。普通写诗只是技术的训练,而诗人的修养是整个的生活,要在行住坐卧上下功夫。佛说“转烦恼成菩提(智慧)”,则其中有乐,明照破黑暗,乐打破烦恼,非另外有菩提。菩提种子愈大,烦恼愈多。

转世法为诗法。陶公、曹公转世法为诗法是有办法,老杜转世法为诗法则是无办法——“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吟诗”(《乐游园诗》)。曹公是英雄中的诗人,老杜是诗人中的英雄。老杜“此身饮罢”二句,实与简斋“一杯不觉流霞尽,细雨霏霏欲湿鸦”(《微雨中赏月桂独酌》)一鼻孔出气,而一大一小,相同是欣赏自己的悲哀,而不是有办法,生的色彩不鲜明、浓厚,便只有诗法没有世法。

前讲诗法、世法时曾说: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人穿鞋是为踩泥,何可惜鞋而不踩泥?老杜什么都写,有时也太不自爱惜,别人是太爱惜了,这年头儿不能干净而要干净。

可以入佛而不可以入魔,人要经得起魔鬼试验。有人是世法根本就不深,如孟浩然、韦应物,既未如曹之带兵,又未如陶之种地,当然只有诗法,没有世法。而简斋则不然,简斋经过困苦艰难,身经“靖康之乱”,颇似老杜经“天宝之乱”。原为老杜之世法,而写孟、韦之诗法,此不是天才不够不能写,便是胆量不够不敢写。人遇困苦艰难要担起来,既上阵便须冲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后出师表》),不可逃避。逃避艰难困苦的诗人,便是人生阵头的逃兵。孟浩然、韦应物则根本未上阵,用不着冲锋。

简斋在乱中有诗《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金虏至奔入南山,抵回谷张家》(此长题岂非老杜世法题目),诗之首二句曰:

久谓事当尔,岂意身及之。

这两句真沉痛,但不颤动。是散文不是诗,诗可有此意,不可如此写。就此二句可看出简斋受黄山谷、陈后山影响,山谷、后山是要将长句缩短,用锤炼的功夫。此不能不说是修辞上的功夫,而若认定该如此便毫无生动了,无水流花开之美。简斋“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虽不是水流花开,也绝不似山谷、后山之如石如铁。

“斗酒双柑,往听黄鹂”[9],记六朝戴颙事。此是“出”,摆脱尘世,跳出人生,没入自然,整个人格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诗中高于人生色彩的未必是积极的,有的是伤感、消极,停顿在一点,咀嚼、玩味自己的悲哀(此较欣赏更深入)。此虽非积极,然尚能咀嚼玩味。后之诗人多不免沾染佛家皮毛、道家糟粕,能免乎此者不是糟得要不得,必是伟大的诗人,如曹公。愈到后世,对人生愈进不去,不能入;不能入,也不能出。进,需要点力量;出,需要点力气。吾辈凡人既无进去的力量,又无出来的力气,陈简斋即如此。末流诗人多是未能入,何论出?在人生旁观地位而又不能清楚观察,如西洋作家之冷嘲热讽。站在旁观地位去写人生,能入能出,仍当推陶公。太白则视人生如敝屣,长篇诗火气未退,太白绝句好。

说到“出”,一是轻视,一是厌恶。轻视亦有二种:一种是自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种是根本生来就看不起。神+兽=人,二者一偏,一去不返。轻视是天生没看起,厌恶是醉饱后的呕吐,再见后看也不看,不见时想也不想。鲁迅先生说释迦牟尼对人生的态度是醉饱后的呕吐,《佛本行经》记,释迦幼年时极天下之养。天生轻视者少,厌恶者多。佛之出家是败子回头,由低返高,而若忠臣惜死,则是由高返低。进入得愈深,出来得愈高。只在人世浮沉,入得也不深,出来得也不会高。某禅宗大师曰:“人冷一晌热一晌,便了却一生。”平常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曝十寒,冷一晌,热一晌,了却一生。若如班超之投笔从军,扔下后再也不干了,也使人佩服。

简斋《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金虏至奔入南山,抵回谷张家》诗中又有句:

避兵连三年,行半天四维。

我非洛豪士,不畏穷谷饥。

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

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

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

南山四程云,布袜傲险巇。

篱间老炙背,无意管安危。

简斋才真短,“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不只模糊,简直空洞。子曰:“气可以养而致。”[10]余以为“力可以养而致”。且看老杜《彭衙行》: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

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

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

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

此在老杜尚非精心结撰之作,老杜真会写,也真卖力气。简斋不是不会,便是不卖力气。简斋写一条线,老杜写一片。

做诗人是苦行,一起情绪须紧张(诗感),又须低落沉静下去,停在一点,然后再起来,才能发而为诗。诗的表现:(一)诗感,(二)酝酿,(三)表现。诗感是诗的种子,佳种;其次,冷下去则为酝酿时期,冷下去酝酿(发酵);然后,才能表现。

事、生活(酵母)→酝酿(发酵)→文(作品)

简斋《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金虏至奔入南山,抵回谷张家》一诗,根本未发酵。诗是表现(expression),不是重现(re-expression),事的“真”不是文学的“真”,作品不是事的重现,是表现。

陈简斋《十月》有:

睡过三冬莫开户,北风不贷芰荷衣。

此二句中“芰荷衣”,出于楚辞《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离骚》二句是象征,是幻想。

象征非幻想,而必须有幻想、有联想的作家才能有象征的作品。象征多是譬喻,譬喻是联想,如“眉似远山山似眉”,“眉”与“远山”二者皆实有,唯诗能连不相干之二者为一身。至于象征、幻想,根本无此物,“芰荷为衣”、“芙蓉为裳”乃现实中所不能有,而诗人笔下有,且是真实的有。

幻想又非理想,理想是推理,有阶段性;幻想无阶段,是跳跃的,非理想,而其中又未尝不有理想,否则不会成为象征。诗人笔下之幻想若无象征意味,不成其为诗。

屈子的象征司马迁能懂,其《屈原列传》曰: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物芳”象征的是“志洁”,亦即不同于流俗,高出于尘世。此二句志洁、物芳互为因果。作者:志洁→物芳;读者:物芳→志洁。此非世法,亦非出世法,是诗法。

简斋亦有此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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