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此诗向推绝唱,而未言其故,读者欲索其佳处而无从。评此诗者,谓其意得象先,神行语外,崔诗诚足当之。然读者仍未喻其妙也。余谓其佳处有二:七律能一气旋转者,五律已难,七律尤难;大历以后,能手无多,崔诗飘然不群,若仙人行空,趾不履地,足以抗衡李杜。其佳处在格高而意超也。黄鹤楼与岳阳楼,并踞江湖之胜。杜少陵、孟襄阳登岳阳楼诗[23],皆就江湖壮阔发挥。黄鹤楼当江汉之交,水天浩荡,登临者每易从此着想。设崔亦专咏江景,未必能出杜孟范围。而崔独从“黄鹤楼”三字着想,首二句点明题字,言鹤去楼空。乍观之,若平直铺叙。其意若谓仙人跨鹤,事属虚无,不欲质言之。故三句紧接黄鹤已去,本无重来之望,犹《长恨歌》言入地升天,茫茫不见也。楼以仙得名,仙去楼空,余者惟天际白云,悠悠千载耳。谓其望云思仙固可,谓其因仙不可知,而对此苍茫,百端交集,尤觉有无穷之感,不仅切定“黄鹤楼”三字着笔,其佳处在托想之空灵,寄情之高远也。通篇以虚处既已说尽,五六句自当实写楼中所见,而以恋阙怀乡之意,总结全篇。犹“岳阳楼”二诗,前半首皆实写,故后半首皆虚写,虚实相生。五七言同此律法也。
与此诗格调相同者,沈佺期《龙池篇》云: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凫雁有光辉。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李白《鹦鹉洲》云: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沈诗前四句专咏龙池,李诗前四句专咏鹦鹉,皆一气直书,皆于后四句写诗意,与崔诗同调也。后人登黄鹤楼者,因崔颢而不敢题诗。乾隆时黄仲则,自负清才,有句云:坐来云我共悠悠。为时传诵。亦好在托想空灵,就崔之白云悠悠句,加以“我”字,遂用古入化,然不能越崔之诗境外也。
古意
·沈佺期·
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诗从古乐府脱化,首句言生小华贵,深居兰室,在郁金苏合香中。次言于归后倡随,若栖梁之双燕。三四用逆挽句法,征人辽海,荏苒十年,况木叶秋深,西风砧杵,寒衣待寄,益增离索之思。五句盼雁书而不到,承上征戍而言。六句感鱼钥之宵长,承上九月而言。收句言独处含愁,更堪明月凄清,来照流黄机上,且有“只容明月,照我幽居”之意,与“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同其贞静也。
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王维·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
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
应制之诗,以庄丽而颂不忘规为合格。右丞此作,后四句尤佳。首句渭水黄山,言唐宫所在。三言驾自蓬莱宫出巡,四言在兴庆阁道中回望苑花,皆叙题中之事。五言觚棱双阙,高入云霄,状宫殿之尊崇。六言烟树万家,俱沾春雨,见邦畿之富庶。写景恢宏,句复工秀。结句言乘时布政,不为春游,立言得体。吴梅村行围应制诗[24]:不向回中逢大雪,无因知道外边寒。与此同意。
敕赐百官樱桃
·王维·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
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
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
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咏樱桃者,以摩诘及少陵野人赠樱桃诗[25]为最。王诗注重承赐,处处皆纪恩泽之隆。杜诗注重又见樱桃,处处皆见怀旧之切。王诗首言百官见召之由,三四言荐新甫毕,即赐臣僚,见敬礼之有加。五六句言先赐者已归鞍携去,后至者仍络绎倾盘,见沾赐之普遍。末句言更有蔗浆,恩意可云优渥矣。少陵诗云: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首句即言明重见樱桃。三句用“仍”字,四句用“同”字,皆承首句而来,而尚是虚写。五六句追忆宫门拜赐,摩诘诗中之承平盛事,少陵曾躬遇之。于家国沧桑之后,多情野老,犹赠朱樱,当年玉箸金盘,真不堪追忆也。
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
·王维·
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
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
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
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箫向碧空。
首句言岐王退朝,敕许借九成宫避暑,纪本事也。中四句言宫中台榭,皆在泉声山色中。林花迎剑佩之光,钗钿耀烟云之色,真上界之清都,故收句云无事求仙也。明皇有《游暑图》,绘妃嫔仪卫之盛,山水游观之乐,穷极工丽。余曾访唐宫遗迹,在温泉试浴。虽宫阙烟消,而山光滴翠,逼衣袂而生凉;水气蒸云,拍阑干而欲上,犹想见当时之胜。羡右丞诗之幔卷山泉,风传笑语,亲见其盛也。
送魏万之京
·李颀·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李诗在明代嘉隆时,多奉为圭臬。虽才力稍弱,而安详和雅,自是正音。此诗首二句平衍而已,三四句叙客况。句中以“不堪”“况是”四字相呼应,遂见生动,与“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同一句法。六句之向晚砧多,承五句关城寒近而来。收句谓此去长安,当以功名自奋,勿以游乐自荒,绕朝赠策,犹有古风。
杜侍御送贡物戏赠
·张谓·
铜柱朱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
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
疲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
由来此货称难得,多恐君王不忍看。
杜侍御以霜台峻秩,奉使南疆。赠行者当述使节之辉光,山川之伟丽。张独一扫浮词,全篇皆以规劝立言,诗笔复音铿而词秀,唐人集中,稀有之作也。起笔即言道路之难,勋标铜柱,惟有伏波。三四句言能远人向化,自贡奇琛,如越裳之驯雉北飞,肃慎之风牛南偃,何事远劳汉使。五六句承首句道路难而言,山程则臣马愁疲,水驿则孤舟生畏,况万里求珍,为仁君所不忍,非文德怀柔之意。张诗诚词婉而义正也。
九日宴蓝田崔氏庄
·杜甫·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26]看。
杜陵以伤乱余生,逢场排闷。崔庄小集,所谓客中得酒,半衔悲喜也。通首如神龙拿空,首尾相应。开篇即言悲秋之士,强为君欢,已将本意说明。中联之短发自羞,承上悲秋之句,笑倩正冠,承上尽欢之句,而以落帽事点缀登高佳节。蓝水玉山二句,乃崔庄本地风光,随笔写来,句法自臻高浑。篇终慨浮生之难料,把茱萸而细看。盛会不常,良朋可恋,老去强欢之意,溢于言外,不觉叹息弥襟矣。
曲江对雨
·杜甫·
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
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
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
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
安史乱后长安棋局一新,少陵故国平居,新君当宁,而追念故君,有难言之感。曲江重到,仅能以低徊蕴藉之词,追想开元盛事耳。首句谓缭垣过雨,春静江亭,隐寓“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之慨。三四写江亭寂静之景,虽林花水荇,雨后增妍,而生翠嫣红,无人留赏。五六句言上皇曾率龙武禁军,自夹城趋芙蓉园,极笳鼓旌麾之盛。今驰道依然,仅余废辇,殿门深锁,谁爇炉香。少陵有“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句,即此意也。结句谓当日承天门赐宴,掷盈路之金钱,列教坊之歌伎,翠袖承花,朱弦按曲,君臣同醉,为乐未央。诗言何时更奉诏者,明知逝水之难回,姑盼恩波之重沐,亦可伤矣。
南邻
·杜甫·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粟不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先生不知何许人,与少陵为友,其人正复不俗。首句言角巾飘然,见其服之雅也。次言芋粟亦资生计,见其能耐清贫也。三句写其家庭之雍霭。四句写其心术之仁慈。五六言秋水到门,才高几尺,小舟系岸,恰受数人,预为拿舟送客之用。末谓邻友深谈,不觉流连至晚,满江月色,始泛艇而归。高情雅致,具见于诗矣。杜诗三用“受”字:“轻燕受风斜”“修竹不受暑”,与野航恰受句,皆善用“受”字。
宾至
·杜甫·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此诗与“舍南舍北皆春水”诗,同一宾客至,而舍南诗脱略形迹,索诸厨而竟无兼味,谋于妇而只有旧醅,更招邻叟,以尽余欢,极写清贫之风趣。此诗当是高轩枉顾。首句即言老病村民,恕难再拜。三四句虽系谦词,实以文章耆宿,隐然自负。五六句谓竟日清谈,而腐儒相饷者,仍无兼味,不因佳客而盛其供张。末句意谓布衣老大,固可长揖公卿,但杯盘草草,恐侮宾慢贤,故望其野外重来,以尽地主之谊。合《客至》《宾至》两诗观之,少陵交友,于无谄无骄之义,两得之矣。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七律为格调所拘,欲寓神明于矩矱,殊非易事。惟少陵才大,变化从心,如公孙舞剑,极纵横动荡之致,七律而同于七古之排奡也。起结皆用对句,一提便起,一勒便住,忘其为对偶。首句于对仗中兼用韵,分之有六层意,合之则写其登高纵目,若秋声万种,排空杂遝而来。中四句,风利不得泊,有一泻千里之势,纯以气行,而意自见。五六句亦分六层意,而以融合出之。末句感时伤老,虽佳节开筵,而停杯不御,极写其潦倒之怀也。与“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诗,格调相同。若仿其用对句作收笔,而结束无力,则无异颈腹二联矣。
咏怀古迹
·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咏明妃诗多矣,沈归愚推此诗为绝唱,以能包举其生平,而以苍凉激楚出之也。首句咏荆门之地势,用一“赴”字,沉着有力。次句谓如此山水名邦,而清淑之气,独钟于女子,至今江头行客,犹说遗村。寰中艳迹,可与西子苎萝村千秋争美矣。三四谓一去胡沙,愈行愈远,而芳魂恋阙,墓门草色长青,表明妃之志也。五六谓汉帝仅于画中一见,悔莫能追,环佩空归,安得更承恩泽,哀明妃之遇也。收句谓汉家宫阙,久已烟消,即埋玉荒邱,亦长沦边徼。其遗音感人者,幸有马上琵琶,流传旧乐,掩抑冰弦,如诉出绝塞飘零之苦,差足为明妃写怨矣。
诸将
·杜甫·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
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
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
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
少陵《诸将》五首皆感怀时事,反复咏叹,所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此诗悲情壮采,尤为警动,可谓诗史矣。首二句言勿谓炎荒之地,绥定为难,但看铜柱标勋,当日伏波横海,曾建奇功,何以至今氛祲尚未消耶?三四谓化外越裳,固无翡翠,即境中南海,谁贡明珠?五六谓环顾廷臣,司马则登坛节钺,侍中则上服金貂,邀殊锡而冀总戎者,接踵于朝。乃求官而逢硕鼠,御将而得饥鹰,可为长太息矣。时方回纥窥边,故末句因炎风扇海,而兼及朔雪防秋,听鼓鼙而思将帅,有望于方召之忠良也。
登馀干古县城
·刘长卿·
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萧条楚水西。
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
平沙渺渺迷人远[27],落日亭亭向客低。
飞鸟不知陵谷变,朝飞暮去弋阳溪。
盛唐之诗人怀古,多沉雄之作,至随州而秀雅生姿,殆风会所趋耶。此诗首句总写古城之景。次句总写萧条之态。三四承次句,实写其萧条。昔之官舍,衣锦排衙,今则秋原草没;昔之女墙,严城拥雉,今则夜月乌啼。五六亦承次句,虚写其萧条。极目平沙,更无人迹,惟有向人斜日,伴凭高游客,少驻余光。末句谓一片荒城,消沉多少人物,而飞鸟无情,依旧嬉翔朝暮。鸟而有知,其亦如令威之化鹤归耶?登临览胜者,每当夕阳在野,易发思古之幽情。如近人《金陵》诗云:芳草久荒邀笛步,夕阳还上胜棋楼。《南阳》诗云:疆里久荒申伯国,夕阳谁问汉家营。《秦州》诗云:鹿场零雨迷周道,雁影斜阳没汉宫。皆有对此苍茫之叹,因录长卿落日句,偶忆及之。后之览者,其有同感乎?
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
·韦应物·
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
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前六句纯写道中所见。首二句言自巩洛东来,两岸青山,孤帆一片,至东南山脉断处,前亘大河。自山重水复中来,睹浩瀚黄流,天垂大野,心目开朗。用一“豁”字,殊为确当。三句凡江湖空阔处,每于天末见远树浮烟。黄仲则[28]诗:瓜步江空微有树。亦即此意。四句以黄河浪涌,起伏不定,故夕阳照之,时明时灭,与皇甫冉之“滩月碎光流”,其景不同,其理同也。三句在画中远景,尚能以笔墨写之,四句天然妙景,为画工所不到。五句言河畔荒沙,居民稀少,惟伊川岸侧,尚有孤村。六句言秋晴始见雁飞,与“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同意。结句归到寄友,言东来随处寄泊,己之委心任运,亦同不系之舟。常建诗“一身为轻舟”同此意也。
寄李儋元锡
·韦应物·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首二句,凡怀人者,皆有此意,作者淡淡写出,而怀友感时,深情无限。三四句以阅世既深,万事无久而不变者,无可预料,料亦徒然,惟有春愁黯黯,敧枕独眠,付诸炊粱梦境耳。五句言以身许国,宁敢鸣高,无如老病侵寻,归田外更无长策。六句凡居官者,廉洁已称难能,韦则因邑有流亡,并应得之俸钱,亦觉受之有愧,非特廉吏,且蔼然仁人之言矣。收句登楼望月,仍言怀友之意,首尾相应,亦淡淡写之,韦诗之本色也。
自苏台至望亭驿,人家尽空,春物增思,怅然有作,寄从弟
·李嘉祐·
南浦菰蒲覆白,东吴黎庶逐黄巾。
野棠自发空临水,江燕初归不见人。
远树依依如送客,平田渺渺独伤春。
那堪回首长洲苑,烽火年年报虏尘。
此诗纪乱后荒凉之状。首句言白覆水,南浦春寒,纪泊舟之地也。次句言黄巾虽去,黎庶凋伤,纪当时之事也。三句言临水野棠,当春自发,则田畴之荒废可知。四句言江燕归来,更无栖处,则人家之寥落可知。宋元嘉兵燹后,归燕巢于林木。乱离景象,今古同之。五六句言平田极目,远树犹存,乃写题中怅然之意。末句言旧苑长洲,虏尘未息,当日繁华,不堪回首矣。近人黎孝廉庶焘《还家》诗云:乱后归来百感生,凄寒回首旧柴荆。田园荡尽成今昔,戚里飘零半死生。燕掠虚堂寻故主,牛依残垒事春耕。孤儿一掬松楸泪,洒向东风荠麦青。伤乱余生,与李诗同其激楚。诗本性情,无论欢娱愁苦之言,能真切动人,便为佳咏也。
晚次鄂州
·卢纶·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作客途诗,起笔须切合所在之境,而能领起全篇,乃为合作。此诗前半首尤佳。其起句言江天浩莽,已远见汉阳城郭,而江阔帆迟,尚费行程竟日。情景真切,句法亦纡徐有致。三句言浪平舟稳,估客高眠。凡在湍急处行舟,篙橹声终日不绝。惟江上扬帆,但闻船唇啮浪,吞吐作声,四无人语,水窗倚枕,不觉寐之酣也。四句言野岸维舟,夜静闻舟人相唤,加缆扣舷,众声杂作,不问而知为夜潮来矣。诵此二句,宛若身在江船容与之中。可见诗贵天然,不在专工雕琢。五六句言客子思乡,湘南留滞。结句言三径全荒,而鼙鼓秋高,犹闻战伐,客怀弥可伤矣。
夏夜宿表兄话旧
·窦叔向·
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
远书珍重何曾达,旧事凄凉不可听。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
此诗平易近人,初学皆能领解。录此诗者,以其一片天真,最易感动,中年以上者,人人意中所有也。开篇言微雨生凉,花香满院,密亲话旧,薄醉初醒,此乐正不易得。三句言往日郑重寄书,而关河修阻,天远书沉。四句言酒后纵谈往事,其拂意者,固触绪多悲,即快足之事,俯仰亦为陈迹,总之皆凄凉不可听耳。五六言此草草数十年中,不觉光阴水逝,迨握手重逢,当日之嫛婗已成丁壮,而老成半就凋零,则吾辈之崦嵫暮景可知。收句言情话方长,而骊歌已唱,真觉风雨西楼,酒醒人远矣。此诗与五律中戴叔伦之“天秋月又满”诗,李益之“十年离乱后”诗,司空曙之“故人江海别”诗,皆亲友唱酬,情文兼至之作。唐人于此类诗最为擅场,不失风人敦厚之旨也。
寻隐者韦九山人于东溪草堂
·朱湾·
寻得仙源访隐沦,渐来深处渐无尘。
初行竹里惟通马,直到花间始见人。
四面云山谁作主,数家烟火自为邻。
路傍樵客何须问,朝市如今不是秦。
诗为访隐士而作,故以写幽深之境,得天然之趣为主。首二句言访山中高士,去城市渐远,觉尘氛一扫,呼吸都清。三句言韦九所居,在修竹林中,窄径仅能通马,已觉其深;迨进叩花间之户,始见有人,其幽深可想。五句谓四面云山,若终日供其吟赏,其实初非己有,所谓明月清风,取无禁而用不竭,非主而亦主矣。六句谓隐居初不藉邻,但远近只此数家烟火,同在山中,衡门相望,非邻而亦邻矣。此二句能写出纯任自然之趣。收笔谓朝市承平,韦乃天性高蹈,非为避秦而遁,所谓盛世之巢由也。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昌黎文章气节,震烁有唐。即以此诗论,义烈之气,掷地有声,唐贤集中所绝无仅有也。前半首谓朝上书而夕贬窜,明知批鳞盛怒,折槛难回,而不欲留弊政为圣朝之累。衰朽余年,生死且不顾,宁恤左迁。然忠义本于人情,回顾身家,焉得绝无凄怆。故五句言秦岭云横,家人何处;六句言蓝关雪满,马尚不前,何况迁客。与徐兰之“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同一逐臣去国之悲。但志决身歼,百挫无悔,故末句谓瘴江收骨,绝无怨尤。高义英词,可薄云天而铭金石矣。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唐代韩柳齐名,皆遭屏逐。昌黎蓝关诗见忠愤之气,子厚柳州诗多哀怨之音。起笔音节高亮,登高四顾,有苍茫百感之概。三四言临水芙蓉,覆墙薜荔,本有天然之态,乃密雨惊风,横加侵袭,致嫣红生翠,全失其度。以风雨喻谗人之高张,以薜荔芙蓉喻贤人之摈斥,犹楚辞之以兰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残,寄慨遥深,不仅写登城所见也。五六言岭树云遮,所思不见,临江迟客,肠转车轮,恋阙怀人之意,殆兼有之。收句归到寄诸友本意。言同在瘴乡,已伤谪宦,况音书不达,雁渺鱼沉,愈悲孤寂矣。
长安晓望,寄程补阙
·司空曙·
迢递山河拥帝京,参差宫殿接云平。
风吹晓漏经长乐,柳带晴烟出禁城。
天净笙歌临路发,日高车马隔尘行。
独有浅才甘未达,多惭名在鲁诸生。
通首皆赋长安之壮丽繁华,而己则负才不遇,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感。首句言河山表里,拱卫王畿,写长安之大概也。次句言珠宫玉殿,上与云齐,写宫阙之壮伟也。三四言遥瞻长乐禁城,帘远堂高,君门万里,所得见闻者,惟隐隐风传晓漏,依依柳带晴烟耳。五六言长安贵人仪从嬉游之盛,每值风和云净,时闻夹道笙歌,高车驷马,驰骋九衢,而己则望尘莫及,惟有庾扇自遮[29]。末句言身虽未显,在诸生中亦夙负才,自惭实自伤也。
西塞山怀古
·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梦得与元微之、韦楚客、白乐天同赋此题[30]。梦得诗先成,乐天览之曰:四人共探骊龙,君已得珠,余皆鳞爪矣。遂罢唱。此诗乍观之,前半首不过言平吴事,后半首不过抚今追昔之意。诗诚佳矣,何以元白高才,皆敛手回席?梦得必有过人之处。评此诗者,谓其起二句如黄鹄高举,见天地方圆,三四句见长江地利之不足恃。所评诚是。然此诗所以推为绝唱,未有发明之者。余谓刘诗与崔颢《黄鹤楼》诗异曲同工。崔诗从黄鹤仙人着想,前四句皆言仙人乘鹤事,一气贯注。刘诗从西塞山铁锁横江着想,前四句皆言王濬平吴事,亦一气贯注。非但切定本题,且七律能四句专咏一事,而劲气直达者,在盛唐时,沈佺期龙池篇,李太白鹦鹉篇外,罕有能手,梦得独能方美前贤。故乐天有骊珠之叹也。五六句之用意,崔以题为“黄鹤楼”,故实写楼中所见;刘以题为“西塞山怀古”,故表明怀古之意。藻不妄抒,刘与崔亦同。此二句韵致殊隽,与孟浩然登岘首山诗[31]同工。且六句用一“枕”字,以东西梁山,夹江对锁,山形平卧而非突兀,“枕”字颇能有之。其末句用意,崔则言登望而思乡国,刘则言承平不用防江,皆别出一意,以收束全篇。余故谓崔刘二诗其佳处同,其格调亦同,所以推为绝唱也。
始闻秋风
·刘禹锡·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大历以后之诗,格调则秀雅为多,词句则雕镌是尚,去盛唐浑厚之风渐远。梦得此作,振笔挥洒,英气勃发,不作寻常悲秋之语,法乳直接少陵。诗中“君”字,论者谓未详所指,有谓其悼亡者。诗咏骏马健雕,与悼亡无涉。有谓其怀友者。唐人赠友诗夥矣,其姓名皆见标题,若梦得闻秋风而思友,亦不能外此例,而仅言“始闻秋风”者,余谓两用“君”字,即指秋风而言。对明月而称交友,抚修竹而呼此君,君者对己而言,各适其用也。首二句言篱菊黄时,已秋暮冬初,曾与君别。今蝉声送暑,君至我回,真觉一年容易。三四即承上感时之意。三句言寂寞清宵,枕前先觉。欧阳《秋声赋》亦因夜读而作,以静夜声凄,感人最易也。四句言因惊秋而揽镜,叹须鬓之加苍,不仅观河面皱之嗟,且与少陵“勋业频看镜”句同深慷慨。故五六紧接以马思边草,雕盼青云,隐然有久蛰思起之怀。五六句论其诗意,固以揽辔陈情,自写抱负,即以诗句论,亦殊雄健。马闻秋风,而拳毛森动,与少陵咏天马诗[32]“秋草遍山”“苍茫迥立”,同其昂奋。六句言雕以秋高,思抟风直上。草枯眼疾,正雕鹗争先得路之时。此二句虽写秋风感物,而实正喻夹写也。收句谓秋气清肃,荡涤尘嚣,即衰病之身,且为君登台,一舒沉郁,亦与少陵之悲秋作客,多病登台,同此襟期磊落。余故谓此诗神似浣花也。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梦得此诗,虽秋士多悲,而悟彻菀枯,能知此旨,终身无不平之鸣矣。首二句言楚客凄凉,多年放逐,自述其身世也。三句言岁华淹忽,耆旧凋零,当年同调,皆山阳笛里之人。四句言故乡重到,城郭犹是,人民已非,如王质持烂斧归来。二句皆怀旧之思也。五六久推名句,谓自安义命,勿羡他人。试看沉舟病树,何等摧颓,若宇宙皆无情之物,而舟畔仍千帆竞发,树前仍万木争荣。造物非厚于千帆万木,而薄于沉舟病树,盖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造物亦无如之何,深合蒙庄齐物之理矣。末句归到席上见赠,不言借酒浇愁,而言精神更长,所谓空肠得酒芒角出,绝不作颓丧语。与《始闻秋风》诗同其豪迈也。
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
·白居易·
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
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
何独终身数相见,子孙长作隔墙人。
此诗论句法则层层推进,论交情则愈转愈深。在七律中此格甚少,词句亦流转而雅切也。首二句生平至友,独数君家,所以卜邻者,欲与吾友联踪叠迹,不仅为身谋也。三四言素月当天,绿杨拂地,虽佳景天然,只能独赏;今与卜邻,三径则清辉同照,两家则春色平分,其乐弥多。后人结邻诗,如吴企晋诗云:两岸人烟分市色,一溪灯火共书声。梅圣俞诗云:隔篱分井水,穿壁共灯光。徐铉诗云:井泉分地脉,砧杵同秋声。皆结邻之佳句,比类纪之,俾初学者知题同句异,各有思致也。后半首意极明畅,言暂出犹思,何况久住,更愿子孙芳邻永结。交情至此,深挚无伦矣。杜牧街西诗[33]“名园相倚杏交花”,与绿杨句同妙,而工细过之。
马嵬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白乐天《长恨歌》言玄宗令道士远访杨妃事,玉溪亦云然。首句言杨妃遍求不见,瀛海之外,更有九州,虚传其说耳。次句言七夕之誓,愿世为夫妇,事属虚渺,而此生之恩爱已休。三四言虽率六军西幸,警卫犹严,而当年绛帻传筹,同梦听鸡之夜,不可复得。五六句非但驻马牵牛,以本事而成巧对,且用逆挽句法。颈联能用此法,最为活泼。温飞卿《苏武庙》诗: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亦逆挽法也。末句言御宇多年之主,而掩面不能救一爱妃;莫愁虽民间夫妇,而蓬门相守,犹胜天家。为杨妃惜,亦以讥玄宗也。
重过圣女祠
·李商隐·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作游仙诗者,多涉云思霞想。楚蜀之神女庙、小姑祠,虽皆托之遐想,尚有遗像流传。圣女以石形虚拟,初无其像。玉溪此篇,借以寓身世之感,起结皆表明其意,随园《落花》诗所谓“清华曾荷东皇宠,飘泊原非上帝心”也。首句言岩扉深掩,苔绣年深,见古祠之荒寂。次句言己亦上清仙史,而华鬘坠劫,留滞未归,为圣女所笑也。三句之梦雨,即微雨。言虽有梦雨,而不过飘瓦;虽有灵风,而常不满旗。则圣女之来,在若无若有之间。五六句以祠在武都悬崖之侧,石壁有妇人像,上赤下白,人称为圣女,以形似得名,非实有其神,故以萼绿华、杜兰香相拟,谓神来无定,若洛神之徙倚旁皇。因系重过圣女祠,故六句言昔年曾到此山,薜荔披衣,女萝萦带,若人在山阿,今日重游,觉兰香仙迹,去人未远也。收笔承第二句上清沦谪之意,言曾侍玉皇香案,采芝往事,长忆天阶。全篇皆空灵缥缈之词,极才人之能事矣。
隋宫
·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凡作咏古诗,专咏一事,通篇固宜用本事,而须活泼出之,结句更须有意,乃为佳构。玉溪之《马嵬》《隋宫》二诗,皆运古入化,最宜取法。首句总写隋宫之景。次句言芜城之地,何足控制宇内,而欲取作帝家。言外若讥其无识也。三四言天心所眷,若不归日角龙颜之唐王,则锦帆游荡,当不知其所止。五六言于今腐草江山,更谁取流萤十斛;怅望长堤,惟有流水栖鸦,带垂杨萧瑟耳。萤火垂杨,即用隋宫往事,而以感叹出之,句法复摇曳多姿。末句言亡国之悲,陈隋一例,与后主九原相见,当同伤宗稷之沦亡,玉树荒嬉,岂宜重问耶!
重有感
·李商隐·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此诗纪甘露之变,唐宗魁柄下移,为中官所制,故第五句有蛟龙失水之喻。玉溪之外舅,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拥强兵坐镇,地踞上游,故盼其起兵勤王,一清君侧。起二句之牙旗玉帐,与主分忧,四句之陶侃军兴,六句之鹰隼奋击,结句之雪涕收关,皆对茂元而发,深盼其能赴国难也。时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慷慨上书,三句以窦融进表拟之,借勖茂元,冀其袍泽同仇。七句言己之昼夜呼号,当幽显神人所共鉴,效包胥之哭秦庭,祈茂元之一听。此为感事之诗,必证以事实,始能明其意义,不仅研求句法。即以诗格论,玉溪生平瓣香杜陵,其忠愤詄荡[34]之气,溢于楮墨,雅近杜陵也。
赠别前蔚州契使君
·李商隐·
何年部落到阴陵,奕世勤王国史称。
夜卷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河冰。
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
日晚鹈泉畔猎,路人遥识郅都鹰。
此诗赠漠南归诚之部落,壮健而得体,雅与题称。首句言朔方雄族,久驻阴陵。次句言其祖以外酋向化,为唐初功臣,世笃忠贞之裔,久著勋名。三四言千帐雪飞,牙旗夜肃,长河冻合,怒马朝腾,见天时之严寒,而不减军容之壮盛。五六言蕃儿狄女,皆襁负壶浆而至,见使君招来绥辑之功。结句言其骑射之精,行猎兼以习武,郅都鹰健,路人遥识名藩。收笔之余劲,犹能穿札也。
井络
·李商隐·
井络天彭一掌中,漫夸天设剑为峰。
阵图东聚夔江石,边柝西悬雪岭松。
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
将来为报奸雄辈,莫向金牛访旧踪。
巴蜀为天府之国,足以闭关自守。乘时崛起者,都窃踞称雄。故玉溪此篇,深致戒焉。首句井络天彭,言分野之广大;次句剑峰天险,言地利之难恃,皆举全蜀而言。三四承次句而分言之。三句谓阵图石转,带白盐赤甲之雄,纪东川之险也。四句谓雪岭秋高,扼邛笮康之隘,纪西川之险也。后半首承上而言。如此天险,宜可金汤永固矣,而霸图已渺,空留杜宇之魂,炎井重窥,未竟飞龙之业。自昔英豪辈出,尚且偏霸无成,则后来之公孙跃马,刘辟称戈,亦当鉴于往事,而戢其雄心,勿慕秦王之遣力士开山,再访金牛遗迹矣。
泪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诗题只一“泪”字,而实为送别而作,其本意于末句见之。前六句列举古人挥泪之由,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而结句以“未抵”二字结束全篇,七律中创格也。首二句以韵语而作对语,一言宫怨之泪,一言离人之泪。三句言抚湘江之斑竹,思故君之泪也。四句言读岘首之残碑,怀遗爱之泪也。五六句言白草黄云,送明妃之远嫁;名姬骏马,悲项羽之夭亡。家国苍凉,同声一恸,儿女英雄之泪也。末句言灞桥送别,挥手沾巾,纵聚千古伤心人之泪,未抵青袍之湿透。玉溪所送者何人,乃悲深若是耶?
过陈琳墓
·温庭筠·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飞卿生不逢时,过陈琳墓而藉鸣其抑郁。首二句谓余生也晚,仅于青史中见君遗文,而深向往。今日适以飘泊他乡,过荒凉之墓,其感想何如耶?三句谓九地无知,则同归冥漠,若词客有灵,则如我者,身世之相同,意气之相感,君应识我矣。四句谓袁绍非霸才,不堪为主。为君怜,亦自怜也。五六句用转笔,谓勿悲冢上石麟,已深埋春草,即以魏武一世之雄,亦不能保其铜雀荒台,但余漳水无情,暮云深锁,其消沉无异于君也。结句言己之临风惆怅者,将以飘零书剑之身,投笔从军,以功名自奋。世无人知,异代萧条,惟有向墓门而一诉耳。
和友人溪居别业
·温庭筠·
积润初销碧草新,凤阳晴日带雕轮。
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
屏上楼台陈后主,镜中金翠李夫人。
花房透露红珠落,蛱蝶双飞护粉尘。
此诗弱柳寒梅句,不事锤炼,而风致如画,为写景之秀句。五六句言陈后主之楼台,李夫人之金翠,极人间之美丽矣,而于屏上镜中见之,可望而不可即。色即是空,本无诸相,丽句而兼妙悟也。但中四句专用字面,而不用语意相贯,大陆才多,偶为之固无不可,句亦殊佳;乃其起结,亦用词藻,而少意义,似未尽美。录此诗者,因诗以情文相生为贵,以八叉之才,尚不免文胜于情。学者观此,知不宜以涂泽为工也。
赠知音
·温庭筠·
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
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
残曙微星当户没,淡烟斜月照楼低[35]。
上阳宫里钟初动,不语垂鞭上柳堤。
此诗虽非飞卿之杰作,而层次最为清晰。诗题仅写“赠知音”,其全首皆言侵晓别离之意。首二句墙畔鸡声已动,纪残宵欲别之时也。三句言长眉不展,满镜都愁,指所赠者言也。四句言门外班骓,匆匆欲发,谓己之不得暂留也。五六纪分袂之时,斜月微星,仅淡淡写晓天光景,而黯然魂消之意,自在言外。末句言己行之后,远处闻上阳钟动,已晨光熹微,无聊情绪,垂鞭信马而行,惟见晓风杨柳,披拂长堤,而画楼人远矣。
卧病
·许浑·
寒窗灯尽月斜晖,佩马朝天独掩扉。
清露已凋秦塞柳,白云空长越山薇。
病中送客难为别,梦里还家不当归。
惟有寄书书未得,卧闻燕雁向南飞。
诗家体格,清词丽句,各擅其长。此诗因卧病有怀而作,前半首稍用字面,余皆宛转言情,清而有味,胜于丽而无则也。首二句言月斜灯暗,病榻易醒,正早朝车马,晨摇玉佩之时,而己则掩关寂寂,只自悲耳。三四言滞迹秦关,已秋寒杨柳;遥忆乡山薇蕨,空待归人。用“已”字“空”字,动荡其句法,语气乃开合生姿。五六言送客已难为别,况是病中;还家方遂素心,乃在梦里。皆推进一层写法,弥觉可伤。收句言乡书欲寄,而驿使稀逢;感春燕秋鸿之来去,枕上闻声,惟有以一片乡心,托南飞之羽耳。
和友人鸳鸯之什
·崔珏·
翠鬣红衣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
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
映雾乍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鸳鸯为同命之鸟,惟河洲之雎鸠,关关对语,差可拟之。首句谓翠红文采,绚映斜阳,言鸳鸯之色也。次句谓水禽中相爱而具贞性,似此禽者,甚为稀有,言鸳鸯之性也。三四言鸳鸯之飞鸣宿食,不过在寒塘烟岛,地小回旋,乃仅片刻之分离,犹相呼回首;只萦洄之带水,亦接翼齐飞。写两禽情爱之深,可谓善于体物矣。三四句已言鸳鸯之情,五六乃变换句法,言殿上覆鸳鸯之瓦,闺中织鸳鸯之锦,故用其故实,而以映雾迷离,逐梭来往,以衬贴之,中二联遂虚实兼到。收句更翻新意,言采莲女伴,见同命文禽,依依相并,能不感幽情而生叹羡耶?全首中,六句皆咏本题,而结处别开意境,律诗中恒有之法也。
鹧鸪
·郑谷·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首二句实赋鹧鸪,言平芜春暖,锦翼齐飞,颇似山鸡之文采。三四句虚咏之,专尚神韵。鹧鸪以湘楚为多,青草湖边,黄陵庙里,在古色苍茫之地,当雨昏花落之时,适有三两鹧鸪,哀音啼遍。故五六接以游子闻声,而青衫泪湿,佳人按拍,而翠黛愁低也。末句言春尽湘江,斜阳相唤,就题作收束而已。
崔珏以鸳鸯诗得名,称崔鸳鸯。郑谷以鹧鸪诗得名,称郑鹧鸪。故二诗连缀写之。崔写其情致,郑写其神韵,各臻妙境。惟崔诗通体完密,郑都官虽名出崔上,此诗后四句,似近率易,逊于崔诗。若李群玉之赋鹧鸪,亦专咏其声,又逊于郑作也。李白越中诗[36]: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郑谷赠歌者诗[37]: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因其凄音动人,故怀古思乡,易生惆怅也。
春尽
·韩偓·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入闲易有芳时恨,地胜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致光少年,喜为香奁诗,其后节操岳然,诗格亦归雅正。此诗首二句言惜春情绪,借酒浇愁,迨醒后见襟上余湿,始知沾醉之深。三句言落花无主,飘荡随波,花随春去远矣。四句言微阴不散,时有断云将雨,渐入孤村。此二句不过言春尽之景,而自有黯黯春愁之思。以三四句既写景,故后半首言情。五句谓世途扰扰,谁惜芳时,惟闲人坐惜流光,易生怅惘。六句言胜地欢场,经多少名士佳人之吟赏,乃良辰美景,不异当年,而楚醑招魂,安能更起。结句言多谢流莺念旧,犹到西园,伴余寂寞,则尘凝芳榭,足音不到可知矣。近人诗云:地经前路成惆怅,人对芳晨转寂寥。有同慨也。
归王官次年作
·司空图·
乱后烧残数架书,峰前犹自恋吾庐。
忘机渐喜逢人少,览镜空怜待鹤疏。
孤屿池痕春涨满,小阑花韵午晴初。
酣歌自适逃名久,不必门多长者车。
表圣在乾宁朝,以户兵二部侍郎召,不赴,归隐王官。闻哀宗之变,不食而卒,卓然唐末完人。此为归山次年所作,自写天怀之淡定,非以泉石鸣高也。首二句言乱后藏书散失,幸吾庐无恙,尚可陋室自安。三句言人以独处无聊为慨,己则孤秀自馨,转览渐不逢人之可喜。四句言粗粝儒餐,分所应得,所歉怀者,并饲鹤之粮亦缺耳。后半首言处境虽约,而吾庐中小阑孤屿犹存,每看春水波痕,午晴花韵,辄悠然自赏。逃名本以自适,即长者车亦不愿临门,何论余子耶?全首固见高致,其五六句若不经意,而秀润如画,洵推佳句也。
忆昔
·韦庄·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惟见水东流。
此为兵乱后追忆昔时而作。首二句言曾共五陵年少,月夜听歌,乃纪当年之事。张梦晋诗所谓“高楼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也。三四追忆盛时之光景,但见火树银花,城开不夜;酣醉于露桃花下,只觉春光之绚丽,不知世有秋色之萧条。五六言当年游宴之人,有西园公子之豪华,南国佳人之妖冶。其用无忌、莫愁,乃借人名作巧对。论者谓公子或指陈思,与魏无忌、长孙无忌俱不相合。其实作者不过纪裙屐士女之盛,不必拘定为何人也。前六句皆追忆陈迹,结句言事如春梦无痕,惟见流水斜阳,消沉今古,可胜叹耶?
葛景中《过金陵旧曲》诗云:金粉繁华自昔论,家家春色苎萝村。鱼鳞碧瓦花围屋,雁齿红桥柳映门。鹦鹉珠帘朝学语,海棠银烛夜消魂。而今秋冷江城月,只有青衫惹泪痕。前六句思昔,后二句伤今,其格调诗意,皆与韦作相同。葛颇能诗,如:无事且倾婪尾酒,有情休续断肠诗。尚有故交留白社,更无残梦到红楼。锦囊句好题新画,石鼎茶香读旧书。凉思又添今夜雨,老怀重感去年秋。皆有清婉之韵,因附录之。
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韦庄·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却愁宴罢青蛾散,杨[38]子江头月半斜。
诗纪府中夜宴之盛。前二句言满耳所闻者,笙歌嘹亮;满眼所见者,花影缤纷;益以满楼之粉围香阵,艳夺吴姬。三用“满”字,见府第之繁华,几无隙地,真如锦洞天矣。三四句若言人间富贵,不异仙家,不过寻常意境。诗用倒装句法,言海上神仙,只似人间富贵,便点化常语,为新颖之词。五句言石家蜡烛,辉映千枝,疑入五都夜市。六句言舞袖争翻,如曳碧天之霞绮。厉樊榭游仙诗:天母衣裳云汉锦,九光灯里舞衣飘。可为五六句之注脚也。末句言所愁者酒阑客散,斜月楼空耳,所谓“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场袍笏戏阑时”。作者不为谀颂语以悦贵人,而作当头棒喝,为酬酢诗中所仅见。韦夙著才名,府相招致词客,本以张其盛会,而得此冷落之词,能无败兴耶?
贫女
·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篇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首二句言生长蓬门,青裙椎髻,从不知罗绮之妍华;以待字之年,将托良媒以通辞,料无嘉偶,只益伤心。三四谓自抱高世之格,甘弃铅华,不知者翻怜我梳妆之俭陋也。五六谓以艺而论,则十指神针,未输薛女;以色而论,则双眉远翠,不让文君。而藐姑独处,从不向采芳女伴,夸绝艺而竞新妆。末句言季女斯饥,固自安命薄,所恨者,年年辛苦,徒为新嫁娘费金线之功。人孰无情,谁能遣此耶?孟郊诗: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冰抱为难堪之境,而栖迟至晚,枯坐自甘。酒怀喻声利之场,乃春色虽多,孤踪永谢,与《贫女》诗意境相似,而以五言隽永出之,弥觉有味。老友章霜根翁最喜诵之。
夏日题老将林亭
·张蠙[39]·
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
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
井放辘轳闲浸酒,笼开鹦鹉报煎茶。
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锋向塞沙。
此诗在唐律中非上乘,惟第四句传诵一时耳。七律中如“绿杨花扑一溪烟”“芰荷翻雨泼鸳鸯”“鹭鹚飞破夕阳烟”,虽佳句而有意雕琢。张诗“水面回风聚落花”七字,妙出自然。但三句之墙头纤草,五六之浸酒煎茶,皆寻常语,结句亦无深意。乃王衍与徐后见其诗而激赏之,欲授以官,唐代之重诗如是!文人每藉诗卷进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