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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琪奥默轻率地信口说出的一段话。这段话的结尾一句使在恋爱中的若瑟夫·勒巴极为兴奋。他紧握他未来岳父的手,用一种含糊的、心照不宣的神气对他说:一切事情都有办法搞好的,然后离开那烟气腾腾的房间,这时他早已打好主意要把维意妮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

“琪奥默太太要怎样想呢?”这个顾虑使老商人剩下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感觉极端烦恼。

早餐的时候,老呢绒商人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琪奥默太太和维意妮,因此她们都用调皮的眼色看着坐立不安的若瑟夫·勒巴。勒巴的规规矩矩的模样获得了他未来的岳母的欢心。这位老太太这样高兴,以致她微笑着注视琪奥默先生,而且还开几个在这个天真的家庭里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准许的小玩笑:她故意不相信维意妮和若瑟夫一样高矮,要求他们比一比高度,这种准备性[25]的稚气行动,使琪奥默先生额上平添了几朵愁云,而他又表现出过分重视礼仪,竟命令奥吉斯婷在去教堂时主动挽着若瑟夫·勒巴的臂膀。琪奥默太太很惊奇她的丈夫能够考虑这么周到,向她的丈夫点头表示赞许。于是全家就依照这样的排列从店里向教堂出发,这一行列的排列方法是丝毫不会引起邻人作任何恶意猜测的。

“您不觉得吗,奥吉斯婷小姐,”勒巴战栗着说,“像琪奥默先生那样信用卓著的商人,他的太太是应该比令堂享受得更好一些的,像戴着钻戒啦,出门坐自备车子啦,您认为怎样?首先,我自己,如果我结了婚,我情愿多辛苦一点,使我的妻子幸福。我决不让她坐柜台。您看在呢绒业中,妇女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必需了。不过琪奥默先生这样做当然有他的理由,何况这很配他太太的胃口。一个女人只要能够帮忙记记账,写写信,在门市零售,接受订货,管管家,使自己不至闲得无聊,那就够了。到了晚上7点钟,那时商店已经关门,我就要享受享受,我要去看戏或者到其他交际场所去。可是您并没有听我说呀!”

“我在听啊,若瑟夫先生,您认为绘画怎样呀?这真是一种很好的职业。”

“是的,我认识一个粉饰的头等画家卢多亚先生,他是很有钱的。”

这样闲谈着,全家就到达了圣路教堂。一到了那里,琪奥默太太就恢复行使职权,第一次叫奥吉斯婷坐近自己;叫维意妮坐在第四张椅子上,在勒巴的旁边。一直到讲经的时候,奥吉斯婷和泰奥多尔之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泰奥多尔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正在热切地向他的“圣母”祈求。但到了举扬圣体的时候,琪奥默太太瞥见——可惜太迟了点——她的女儿奥吉斯婷颠倒地拿着弥撒经本。她本想狠狠地责骂她一顿,然而琪奥默太太乖巧地将面网[26]重新放下来,中止朗读经文,照着她的女儿脉脉含情的眼睛所注视的方向望过去。靠着她的老实眼镜,她望见了那个青年画家,身上打扮得十分时髦,活像一个在休假中的骑兵队长,丝毫不像是附近地区的一个商人。要想象当时琪奥默太太的愤激心情是很困难的,琪奥默太太是以她的女儿有完善的教养而自傲的,而她竟发觉奥吉斯婷的心中有着私情,由于她自己过分严谨和无知,她夸大了这个私情的危险性。琪奥默太太相信她的女儿受了坏人的影响,连心肝都变坏了。

“请您把您的弥撒经本拿好,小姐。”琪奥默太太说,声音虽低,却愤怒得发抖。

她猛地把那本泄露秘密的经本从奥吉斯婷手中抢过来,顺着文字的上下放正了。“请您除了经文以外,不要瞧别的地方,”她补充说,“不然的话,我就要找您。弥撒以后,您的父亲和我要跟您谈话。”

对于可怜的奥吉斯婷,这些话宛如一声霹雳。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她一边忍受痛苦,一边害怕在教堂里出乖露丑。在这双重打击之下,她还有勇气隐藏着自己的苦恼。然而她手中的弥撒经本在颤动,她翻过的每页经文上,都洒落着她的眼泪,足见她的情绪激动之烈。至于青年画家,看见琪奥默太太向他投射冒出火来的眼光,就明白自己的爱情已经陷入险境,马上走出教堂,心头充满着愤恨,决定不顾一切地干一下。

“请您回到您自己的房间里,小姐!”回到家里以后琪奥默太太对她的女儿说,“我们会叫您的,您自己千万不要跑出房间。”

起先,夫妻两人的会谈是秘密得一点消息也不透露出来的,然而在奥吉斯婷的房间里的维意妮,除了用各种温柔的话劝解她的妹妹以外,甚至还殷勤地偷偷溜到她母亲卧室的外面偷听里面的争吵。她头一回从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的父亲高声说:

“太太,你难道想杀死你的女儿吗?”

“可怜的孩子,”维意妮回去对泪痕满脸的妹妹说,“爸爸帮着你说话呢!”

“他们要怎样对付泰奥多尔呢?”天真的奥吉斯婷问。

充满着好奇心的维意妮于是又走下楼来,这一次她逗留的时间比较长,她知道了勒巴爱上了奥吉斯婷。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一个平素非常安静的家庭竟变成了地狱。琪奥默先生把奥吉斯婷爱上了一个陌生人的事实告诉了若瑟夫·勒巴,使他异常失望。勒巴本来已经通知了他的朋友向维意妮小姐求婚的,现在觉得自己的计划破灭了。维意妮小姐觉得若瑟夫好像间接拒绝了她,突然间头痛起来。由于琪奥默夫妇在商量中意见不一致——这是他们生平第三次——因此而引起的不和,很可怕地表现出来。最后,到了下午4点钟,奥吉斯婷面色苍白,颤抖着,红着眼睛,像被告一样出现在她的父亲和母亲跟前。可怜的孩子把她的太短的恋爱史很天真地讲述出来。她父亲先说了一番话,答应静静地听她讲,使她放心不少,因此她就鼓起相当的勇气在她的父母面前把她的亲爱的泰奥多尔·德·索马维尔的名字讲了出来,而且狡猾地把作为贵族标志的介词“德”字说得特别响。在讲述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她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因此就大着胆子用一种天真的坚决气概宣布她爱上了德·索马维尔先生,而且曾经写过信给他,又噙着眼泪加上一句:“如果要我嫁给第二个人,那就是要我一生受苦。”

“可是,奥吉斯婷,您难道一点也不懂得什么是个画家吗?”她的母亲惊骇地喊道。

“琪奥默太太!”老商人喝住了他的妻子。“奥吉斯婷,”他说,“这些画家通常都是些饿死鬼。他们只因为浪费得太厉害了,才没有钱来经常做坏事。我卖过衣料给已故的若瑟夫·梵纳先生、已故的勒甘先生和已故的诺凡尔先生。啊!这个诺凡尔先生和圣乔治骑士先生,尤其是菲利多先生,他们曾经怎样捉弄过可怜的舍维来老爹呀!这都是些坏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嘴里都说得天花乱坠,而且都有一套礼貌。哼!我永远也不让你的那个索马……索马……”

“德·索马维尔,爸爸!”

“好吧,就算是德·索马维尔。他绝对不会对你客气到像从前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一样,当我拿到一份对他不利的判决书的时候。这些人过去也是些高等人士。”

“爸爸,泰奥多尔先生是个贵族,而且他写信告诉过我说他很有钱。他的父亲在大革命前是德·索马维尔男爵。”

听了这几句话,琪奥默先生就望着他的凶神恶煞般的太太:她正闷着一肚子的气,用脚尖敲击地板,阴沉沉地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她的愤怒的眼光也避免朝奥吉斯婷身上射去,似乎想将这件严重事件的全部责任都推给琪奥默先生,因为他并没有听从她的意见。不过她虽然装出很冷静的样子,当她看见琪奥默先生对这一件毫无商业气味的祸事采取这么温和态度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叫了起来:“老实说,先生,您的弱点就是放纵您的女儿们……不过……”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琪奥默太太的谴责,使老商人宽下心来。不到一分钟,罗甘太太已经走了进来,望着这场家庭纠纷的三个主角。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堂姐。”她带着袒护奥吉斯婷的神气说。

罗甘太太有一个缺点,她以为巴黎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可以扮演时髦女人的角色。“我什么都知道了,”她又重复一句,“我是乘着诺亚方舟来的,像那只嘴里含着橄榄枝的鸽子[27]。这段比喻是我从《基督教的精华》[28]里看来的,”她转过身来向着琪奥默太太,“我这样比方也讨您的欢喜吧,我的堂姐。您知道,”她向奥吉斯婷微笑,“这位德·索马维尔先生是个可爱的人吗?今天早上他用大艺术家的手笔替我画了一幅人像送给我呢,这起码要值六千法郎。”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轻轻地拍拍琪奥默先生的臂膀。老商人不由得高高地翘起了嘴唇,这是他特有的动作。

“我同德·索马维尔先生很熟悉,”鸽子继续说,“最近半个月以来,他每晚到我家里做客,大家都欢喜他。他把一切痛苦都告诉了我,而且请我为他做说客。今天早上我知道他爱上了奥吉斯婷,他一定能够达到目的。呀!堂姐,不要把头乱摇,做出拒绝的样子,要晓得他就要被封为男爵了,皇上刚在沙龙里亲自封他为荣誉团骑士。罗甘被聘做他的公证人,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德·索马维尔先生有地产,享有一万二千里佛尔[29]的年金。你们知道吗?做他那种人的岳父是可以得到相当地位的,比方做一个区长之类,你们不是亲眼看到杜邦先生被封为伯爵和上议员,只因为他以区长资格恭贺皇上进入维也纳吗?啊!这件亲事一定成功。我崇拜他,我崇拜这样一个好青年。他对奥吉斯婷的所作所为,简直像小说里所描写的一样。奥吉斯婷,我的小宝贝,你会幸福的,谁都要羡慕你呢!我家里晚会的客人中,有一个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她是疯狂地崇拜德·索马维尔先生的。有些嚼舌头的人就说她是为了他才到我家里来的,好像一个过去的公爵夫人不应该到一个有百年历史的上等市民舍维来家里来似的。奥吉斯婷,”罗甘太太略为停顿之后接着说,“我看见过那画像了。天啊!多么美!你知道皇上也要看它吗?皇上笑着对副帅说,如果各国的国王到他的宫廷里来的时候,宫廷里的贵妇都像这样美的话,欧洲的和平就可以维持下去了。这岂不是最美妙的赞美词吗?”

这一天开始时的暴风雨,结果就像大自然的风暴一样,最后带来了平静和晴朗的天气。罗甘太太运用了各种各样的说服方法,琪奥默夫妇的心肠虽硬,却经不起罗甘太太不断的和全面的进攻,终于让罗甘太太在某一点上获得了成功。在那个时代商界和金融界流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习气,喜欢和一些大官僚攀亲,这种风气使拿破仑的许多将军们大得其利。琪奥默先生当时坚决反对这种可卑的风气,他经常引用的格言是:一个女子如果要幸福,必须和她同阶级的男人结婚;一个向上爬的人迟早都要受到应有的惩罚;爱情是抵抗不住繁琐的家务的,必须一方有极坚强的品质,夫妻才能幸福,夫妻首先要能彼此了解,因此夫妻的一方不能比他方懂得更多的东西;一个懂得希腊文的丈夫配上一个懂得拉丁文的妻子就有饿死的危险。他自己创作了这类格言。他把这一类婚姻比作从前丝和羊毛混合起来的一种织物,结果羊毛总是被丝割断。可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虚荣心,琪奥默先生虽然是猫打球商店的精明强干的舵手,终于也在罗甘太太的花言巧语进攻之下屈服了。严厉的琪奥默太太更头一个表示她认为她女儿的恋爱从某些方面看来,确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受前述格言的限制,而且她还认为可以在家里接待德·索马维尔先生,以便严格地观察他一下。

老商人跑去找若瑟夫·勒巴,把一切情形告诉了他。下午6点钟,饭厅的玻璃屋顶下面聚集了几对男女:一对是罗甘先生和夫人,一对是青年画家和标致的奥吉斯婷,一对是很服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的若瑟夫·勒巴和已经不再头痛的维意妮小姐。整个饭厅由于画家的在场面显得更加光辉。琪奥默夫妇从中看出来两个女儿的终身都有了着落,而且猫打球商店的事业也将由有才干的人继承下去。晚餐将近终了,上末一道点心的时候,他们的快乐更达到了顶点,因为泰奥多尔把那一幅著名的室景送给他们,那幅画绘出了老店的内景,在这里他们曾经度过多少幸福的日子,而这幅图画就是他们上次到沙龙里去所未看到的。

“这真是太客气了!”琪奥默高声说,“人家为着这东西肯出三万法郎哩!”

“看哩,我帽子上的花边也画出来了!”琪奥默太太说。

“还有这些摊开的呢绒,简直像真的一样,”勒巴也插上一句,“好像可以用手去拿起来。”

“服饰和衣料画起来总是很好看的,”画家回答,“如果我们这些近代画家在描绘衣饰方面能够达到古典画家的成就,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您对服饰和衣料感兴趣吗?”琪奥默先生嚷起来,“好呀!来握握手,我的年轻的朋友!既然您看得起做买卖的,我们就能够谈得拢了。何况做买卖的有什么地方该受人轻视呢?我们这个世界还是从做买卖开始的啦!亚当不是以一个苹果的代价把伊甸乐园出卖了吗?说起来这还不是一桩上算的买卖哩!”

老商人乘着酒兴,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他很慷慨地开了香槟酒,让大家喝,他自己也灌了好几杯。青年画家被爱情迷糊了眼睛,竟觉得他未来的岳父母非常可爱。因此他也说些趣味高尚的笑话来讨他们欢喜,结果大家对画家的印象都很好。到了深夜,客人都走散以后,照琪奥默先生的话来说,“摆满了富丽堂皇的家具”的客厅里,琪奥默太太忙着从桌子走到壁炉,从烛台走到灯架,匆匆忙忙地到处把蜡烛吹灭。琪奥默先生把奥吉斯婷拉到一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向她说了下面一番话,因为凡是牵扯到金钱或者生意经,老商人总是能够立刻判断出利害关系来的:

“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愿意,你就嫁给你的索马维尔吧,我让你把你的幸福的资本来做一次冒险。至于我,三万法郎是不能骗倒我的,在好好的一块布上东涂西抹就能赚三万法郎,这么容易得来的金钱,也会很容易地花出去。今天晚上我不是听见这个不知好歹的青年后生说:如果金钱是圆形的,为的是让人滚动吗?对于浪费的人,金钱固然是圆的。可是,对于节俭的人,金钱是扁平的,是可以一块块地堆积起来的。我的孩子,这漂亮的后生不是说要送马车和钻戒给你吗?他有钱,他把钱花在你身上,bene sit[30]!我一句话也没得说的。可是我给你的钱是辛辛苦苦地积攒下来的,我不能让他浪费在那些漂亮的大马车和那些不三不四的装饰品上。凡是乱花钱的人,永远不会富有。你的嫁妆只有一万银币,那是不够把整个巴黎买下来的。你如果想等待我以后再给你几十万法郎,他妈的,那是白等,我要使你等待的时间愈长愈好!所以我刚才把你的未婚夫拉到一边,我说服了他在结婚以后采取夫妻分别财产制,像我这种曾经使老郭克破产的人办这一点事情还不容易吗!我要监视他写下契约,而且要他把答应进给你的东西都写在契约上。好了,就这样吧,我的孩子,我在等着做祖父呢!我要在目前就照顾我的孙儿孙女哩!你必须向我发誓,以后凡是牵扯到金钱的事情,如果未征求过我的意见,你绝不可以签名。如果我太早了点跟着舍维来老爹到天上去,你必须发誓先来征求你的姐夫若瑟夫的意见,孩子,答应我!”

“爸爸,我向您发誓,一定照您的话做。”

听见他的女儿用温柔的嗓音说出这几句话,老商人在她的双颊上各亲了一个吻。这天晚上,两对恋人睡得几乎和琪奥默夫妇一样甜蜜。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日过了以后的几个月,有一天圣路教堂里有两对迥然不同的婚礼在同时举行。一对是奥吉斯婷和泰奥多尔,他们浑身放射着幸福的光辉,眼中充满爱情,打扮得漂亮时髦,一辆声势显赫的马车在等待他们。另一对是维意妮和勒巴,他们和家里人坐着一辆漂亮的出租马车来,维意妮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打扮得很朴素,谦逊地跟在她妹妹的后面,好像是配合这场面的不可缺少的影子。琪奥默先生费尽了气力才得到教堂的同意,使维意妮的婚礼比奥吉斯婷的提前举行,可是他看见教堂里的上级和下级僧侣总是向最时髦漂亮的新娘说话时,又感到非常气愤。他听见几个邻人特别赞美维意妮的婚姻,说她有见识,说她的婚姻基础牢固,而且完全适合这一地区的要求。由于嫉妒,他们讥讽奥吉斯婷,因为她嫁给一个画家,而且这画家又是贵族,他们带着恐惧的口吻说,如果琪奥默这一家族有向上爬的野心,那么呢绒业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一个做扇子买卖的老商人还说:奥吉斯婷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被这个“败家子”的丈夫弄穷了。琪奥默老头不由得暗中[31]称赞自己的小心谨慎,老早就在夫妻财产契约里准备好一切。晚间,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舞会,随后又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宴,这种丰盛的晚宴在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罕见了。舞会和晚宴都在哥伦比路琪奥默夫妇的新厦里举行。宴会完毕以后,琪奥默夫妇就住在新厦里,勒巴先生和夫人乘着他们的出租马车仍旧回到圣丹尼街的老宅子里,继续主持猫打球商店的店务。至于陶醉在幸福中的画家,一直把他的亲爱的奥吉斯婷用臂膀拥抱着,他们的双人马车刚在三兄弟街停下来,他就急匆匆地将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进他的被艺术所美化了的房间。

泰奥多尔的强烈的爱情使一对新婚夫妇在整整一年中过着兴奋愉快的生活,他们头上蔚蓝色的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乌云。对于这对恋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生活更轻松愉快的事情了。每天,泰奥多尔总找出一些新的令人快活的玩意儿,他喜欢换一种方式来享受爱情:他利用那种懒洋洋的休息,使他们的心灵升华到陶醉的境界,仿佛忘却了肉体的结合。在幸福中的奥吉斯婷没有思索的能力,只顺着幸福漂流:她自纵于婚姻所带来的、被准许的、神圣的爱情行为中,她还以为做得不够,她的天真质朴,使她不懂得半推半就的艺术,也不会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那样撒娇,故意做些任性行为来驾驭丈夫。她爱得太厉害了,以致她从不计算将来,她以为这样甜蜜的生活永远不会终止。她认为自己就代表丈夫的一切快乐,她觉得很幸福,她相信这种永不磨灭的爱情就是她的最美丽的珠宝,就像她对丈夫的忠心和服从是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爱情的幸福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于是就使她产生一种骄傲的思想,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控制一个像德·索马维尔那样容易燃起热情的男子。因此她除了爱情的知识以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其他的知识。生活在这幸福之中,她依然是那个在圣丹尼街阴暗的角落里生长的少女,从来不考虑在她现在生活的环境里她应该学习些什么礼貌,什么知识和怎样的谈吐。当时她的言语只是用来表达爱情的,尽管她在言语中表现出一种机智和细腻,可是她的谈吐只是一般妇女深深钟情时的谈吐。有时奥吉斯婷偶然露出一些和泰奥多尔趣味不同的意见时,泰奥多尔就取笑她,就像我们取笑一个初学我国语言的外国人说错了话一般。

可是,如果这种错误坚持不改的话,就使人厌倦了。因此,无论爱情如何炽热,在这个可爱的年头很快就过去以后,一天早上,索马维尔突然觉得他需要回到过去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上去。而且他的太太也怀孕了。于是他就重新和他的朋友们来往。当年轻的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第一个孩子的第一年,他果真努力工作;然而,有时他也回到社交界里散散心。他最常去的一家是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家里,这位公爵夫人终于能够把这位出名的美术家招引到她的家里了。当奥吉斯婷身体恢复,已经不受乳儿的羁绊而能够出外走动的时候,泰奥多尔受了虚荣心的驱使,想将他的美丽的太太带到交际场中,使人羡慕,使人嫉妒。于是在各家客厅里走动,依靠丈夫的声名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惹起妇女们的嫉妒,又成为奥吉斯婷的新的愉快生活。不过,这已经是她的婚姻幸福的回光返照。她已经开始伤害她丈夫的虚荣心了。不管如何努力,她时常透露出她的无知,她的言语的粗鄙和她的观念的狭隘。在大约两年半的时间中,索马维尔的性格屈服在恋爱的热情下面,一度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现在又慢慢地回到老路上去了。诗歌,绘画和令人陶醉的幻想在高尚的心灵中享有不可磨灭的权威。在这两年中,这些需要在泰奥多尔的雄心中并没有忍受饥饿,只不过这些需要找到了新的养料而已。等到画家走遍了爱的原野,等到画家像儿童一样贪婪地采摘了无数的玫瑰花和矢车菊,以致她的双手都拿不下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有时画家把他的最佳的作品的速写稿给她的太太欣赏,他的太太只喊了一声:“这真美!”活像琪奥默老头所能讲的。这种毫无热诚的赞美并不是出自内心的感受,却出于她对爱人的信心。奥吉斯婷认为爱人的注视比一幅最优良的绘画更好。她认为最崇高的东西,是崇高的爱情。最后,泰奥多尔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个明显而残酷的现实,就是他的妻子是丝毫没有诗情画意的,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了解他的性格,她和他的趣味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快活,一起悲哀。她平凡地在现实世界里行走,而他却昂首于青天之外。普通的人是不能体会到泰奥多尔这种持续不断的痛苦的:由于他和奥吉斯婷被最亲密的感情结合着,他不得不时常抑制住他所最珍惜的思想的发展,他不得不将他受强大的创造力所刺激而产生出来的东西化为乌有。对于他,这种痛苦更加残酷,因为夫妻爱情的基本法则命令他们永远彼此不相瞒,永远使他们所想的和所爱的混合一致像水乳交融,大自然的意志是不能违抗的,正如生存的需要是一种社会的自然,也无法改变一样。索马维尔只好时常躲在他的和平幽静的画室中。他希望他的妻子多和一般艺术家接触,他认为这样也许可以改变她的心灵,使潜伏在她心灵中的、高贵思想的萌芽能够发展起来,一般高贵的心灵认为这种萌芽是先天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的。可是奥吉斯婷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宗教徒,一般画家们的谈吐都引起她的反感。泰奥多尔第一次宴请许多画家时,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画家用非常轻薄的口吻说了一句俏皮话,这句俏皮话是她所不能理解,而且因为带有孩子气而抵消掉它的反宗教含义的:

“可是,太太,您的天堂也许比不上拉斐尔的那副耶稣变容图那么美好吧?而我已经把这幅画看得厌了!”

因此奥吉斯婷对这班人就采取了非常不信任的态度,这种态度画家们都感觉出来了,他们觉得她妨碍他们。受了妨碍的艺术家们是无情的,他们或者躲开,或者肆意嘲弄。琪奥默太太除了有其他各种可笑行动外,还有一种是过分强调她自己认为是已婚妇应有的那种庄严。奥吉斯婷虽然时常嘲笑她的母亲过于矫饰,然而奥吉斯婷自己免不了受她母亲的影响,有些地方显得过分古板。这些正经女人所免不了的过度的贞洁感,便被画家们用作铅笔画讽刺画的资料;这是些谑而不虐的嘲讽,泰奥多尔不能因此而发怒。即使这些玩笑更凶狠一点,也不过是他的朋友们对他的报复行为。可是他是个极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人,不能没有反应。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对他的妻子冷淡起来,而且冷淡的程度逐渐加深。要达到婚姻的幸福,必须攀登一座有着狭隘的山路和峭岩的高山。目前,泰奥多尔的爱情正从峭岩上滑跌下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所采取的古怪态度是对的,因为这是她不能领会他的心情的结果。他认为她不能了解他的某些思想和行为,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隐瞒。于是奥吉斯婷只好默默地忍受凄凉的痛苦。这些秘密的心情使他们夫妇之间垂下了一道日益加厚的帷幕。虽然泰奥多尔对他的妻子并不缺少关切和殷勤,可是以前他是将自己身心上的一切长处和最优美的言语举动全都献给奥吉斯婷的,现在却拿去给外人了,奥吉斯婷每发现这种景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不久,她不得不相信外界那种认为男子的爱情不能持久的论调。她并不埋怨,只是她的态度等于谴责。

结婚三年以后,这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妇,过去在婚礼中多么显赫辉煌,在生活中多么光荣和富有,曾经引起过多少无知的人的妒忌,现在落在绝顶的凄凉和痛苦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呆呆地沉思,她把过去和现在作比较,她第一次尝到了不幸的滋味。她决定勇敢地坚持妻子的本分,希望自己宽大的行为迟早可以使丈夫回心转意,可惜结果并不如此。有时索马维尔工作疲乏,从画室中走出来休息,奥吉斯婷来不及藏起手中的活计,就让索马维尔看见她很小家子气地在缀补夫家和她自己的衣服。她很慷慨地把自己的金钱供给她浪费的丈夫花用,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却竭力为亲爱的丈夫保存财产,她自己总是非常省俭,在治理家务中也尽量节约。可惜这种作风同艺术家们大大咧咧的性格丝毫不能相容:艺术家们在他们的生涯终了的时候,就已经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以致他们从来不去追查使得他们倾家荡产的原因。因此他们之间的分歧使他们的蜜月的灿烂光辉由逐步黯淡而到了完全黑暗的地步。在哀愁中的奥吉斯婷很久以前就听见她的丈夫用热烈的口吻说起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有天晚上,一位女友给了她一些既似好心又像恶意的忠告,告诉她索马维尔和这位名闻宫廷的美妇人间的关系很不正常。奥吉斯婷只有二十一岁,充满着青春和艳丽的光辉,竟敌不过一个年已三十六岁的妇人!在这充满欢乐的世界中,她觉得只有自己不幸到了极点,所有的宴会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片荒凉;她真不懂得以前她怎样能够使人崇拜她和忌妒她。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忧郁使她有了一种忍耐的温柔和哀怨的苍白。不久她就被最俊俏的男子们所追求,她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倒是她的丈夫有时露出几句轻蔑她的话,使她失望到了极点。她慢慢地觉悟到:她所受的庸俗的教育,使她和丈夫疏远起来,阻碍了他们两个心灵间的完全结合。她爱泰奥多尔,她不怪他,她只怪她自己。她流下无数眼泪,她后悔莫及地承认世间上有质地不同的心灵的错误结合,正如有不同阶级和不同生活习惯的人的错误结合一样。想起新婚初期的幸福生活,她就懂得了过去的幸福的重大意义,在这段时期中能够收获这许多欢愉,这就等于整个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就必须要用不幸来抵偿了。然而她真诚的爱使她仍然抱着希望。她勇敢地在二十一岁的年龄重新开始学习,希望提高自己的心灵,至少要配得上她所敬爱的心灵。

“如果我不是诗人,”她想,“我至少要懂得诗歌。”就像所有恋爱中的妇女都具有极大的决心和毅力一样,德·索马维尔太太也抱定决心,运用全部精力来改变自己的性格、举动和生活习惯。她贪婪地念了无数书籍,她鼓起勇气来学习,然而种种努力的结果,不过减轻了她的无知的程度。潇洒的风度和幽雅的谈吐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从摇篮时期起就开始教育培养得来的。她能够理解和欣赏音乐,可是不能够很有韵味地唱一支歌。她看得懂文学,也理解诗歌的美,可是要能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修养则为时已经太晚,她的不听指挥的记忆力不许她这样做。她在交际场中能够欣赏别人的谈话,可是她自己说不出一句出色的话来。她的宗教观念和童年所沾染的偏见,妨碍她的智慧的彻底解放。最后,泰奥多尔的心中还对她有极深的成见,这是她所不能战胜的。每逢有人赞美他的太太时,泰奥多尔总是反唇讥笑那些赞美的人,他这样做是有一定根据的:他在太太的面前有极大的威力,以致奥吉斯婷看见他或者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就浑身哆嗦起来。她愈想讨好她的丈夫,就愈发手忙脚乱,她的聪明、她学来的本领,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中化为乌有。甚至奥吉斯婷对丈夫的忠实,也使她的不忠实的丈夫讨厌,他硬说她的贞洁是缺乏感情的表现,仿佛要引导她去犯错误似的。奥吉斯婷为了讨他欢喜,不得不勉强地理智些,学习她丈夫那些放浪而疯狂的举动,尽量设法满足丈夫由虚荣心而产生的自私;然而她的牺牲得不到报酬。也许他们两人错过了心灵能够相互了解的时期。有一天,奥吉斯婷脆弱的心灵受到极严重的打击,使他们双方的感情似乎也要因此而决裂。她就单独一个人躲起来。然后她很自然地想道:回娘家去找寻安慰和征求他们的意见。

于是一天清晨,她回到那所消磨了她的童年、平凡寂寞而且外表滑稽可笑的老宅子里去。看见那些十字窗,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一天不就是从这个窗口里她送给他第一个飞吻吗?而今他在她的生命里所给她的光荣正和痛苦一样多。在老宅子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呢绒生意正在欣欣向荣。奥吉斯婷的姐姐继承了柜台上她母亲的老位置。忧愁的少妇碰到了她的姐夫,他耳朵后面夹着羽毛笔,忙得连奥吉斯婷的话也没有好好地听,周围正进行着伟大的总盘存工作,因此他对奥吉斯婷道了一个歉就走开去了。维意妮用相当冷淡的态度接待她的妹妹,因为声势显赫而坐着华贵马车的奥吉斯婷从来没有专诚来拜访过她,每次总是顺道下来坐坐,维意妮有点恨她。这一次看见奥吉斯婷大清早就到来,谨慎的勒巴夫人认为一定是为了钱的缘故,说话就特别小心起来,奥吉斯婷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得微笑。画家觉得除了帽子上的花边以外,她的姐姐完全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确实是能保持猫打球商店的传统光荣的继承人。在午餐的时候,奥吉斯婷发觉有些老规矩变了:学徒们不必在吃餐末甜食的时候就离开餐桌,他们可以留下,而且参加饭后的闲谈。菜肴非常丰富,证明这家人家享用很富足,可是并不奢华。这些改变都应该归功于若瑟夫·勒巴的通达人情事理。奥吉斯婷又看见一些法兰西戏院的包厢戏票,她想起来的确每隔些日子就在这所戏院里遇见她的姐姐。勒巴太太的肩上披着一条华贵的开司米披肩,这条披肩质地的精美说明她的丈夫是怎样慷慨地照顾她。总之,这一对夫妇是跟着社会前进了。奥吉斯婷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光阴,她觉得这对配合得非常适当的夫妇正在享受平等的幸福,这种幸福虽然没有高度的欢愉,可是也不受暴风雨的袭击,她深深地感动了。维意妮夫妇把生活当作经营企业,首要的任务是把买卖做好。她的丈夫对她并没有很热烈的爱情,她就用尽方法使他产生热爱。因此在不知不觉间若瑟夫·勒巴就对维意妮产生了尊敬和挚爱的感情,这种爱情由于孕育时间很长,所以也最能持久。在奥吉斯婷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苦情的时候,她的姐姐根据圣丹尼街的道德观念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奥吉斯婷不得不耐心听着。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瑟夫·勒巴说,“最要紧的是给妹妹提一些有用的意见。”

于是精明的若瑟夫就冗长地对奥吉斯婷分析法律上和道德上有些什么根据可以帮助她脱离苦境,他简直把一项项的理由编了号,依照效用的大小把它们分类,就像为不同的商品品质分类一样,然后他把各种方法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权衡它们的利害轻重,最后强调只有采取最激烈的办法,才对奥吉斯婷有好处。然而奥吉斯婷的心中,还潜藏着她对丈夫的爱情,她一听到若瑟夫·勒巴说起用法律途径来解决的时候,潜伏着的爱情就以全部力量抬起头来,使她无法接受若瑟夫的意见。她向他们道过谢,就告辞回家,她的忐忑不安的心比未去请教他们时更加犹疑不决。于是她又决定到哥伦比街她父母所住的古旧的大厦里去,想将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们,她好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乱投医求药,连老太婆的草方也想尝试一下。两个老人用非常真挚的热爱接待奥吉斯婷,使她深为感动。奥吉斯婷的访问是两个老人单调生活中一种极可宝贵的变化,使他们极端欢迎。四年以来,他们在生活中打发日子,好像一个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指南针的航海者。他们总是坐在火炉旁边,相互叙述限价时代的艰难,以及他们从前怎样购进呢绒,他们怎样避免破产,而老郭克又是怎样破产的。尤其是最末一件事更为他们所津津乐道,因为这是琪奥默老爹的马朗戈战役[32]。等到他们讲完了这些古老的诉讼案以后,他们又重温旧梦,谈到最赚钱的那几次总盘存,以及圣丹尼街的掌故等等。下午2点钟,琪奥默老爹跑到猫打球商店去视察一下,在归途中,他在每一家商店前面停下来,这些商店以前都是他的竞争者,现在都换了一些年轻的店主,他们都想拉拢老商人给他们一些带投机性的贴现,琪奥默依照自己的习惯,总是不会绝对加以拒绝。两匹诺曼底的良马在马厩里几乎要胖死,因为琪奥默太太只是在星期日才使它们拉她到教堂里去参加大礼弥撒。这对可敬的夫妇每星期宴请宾客三次。由于他的女婿索马维尔的力量,琪奥默老爹当上了军队服装咨询委员会的委员,琪奥默太太自从看见丈夫做了这么大的官以后,就决心要炫耀一下。他们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堆满了金的和银的装饰品,到处摆设着的都是些很俗气而很值钱的家具,使一个即使是很简单的房间看起来也像一所圣堂。在整个大厦里,每一件细微的东西都体现出节俭和浪费的斗争,好像琪奥默老头连购买一只烛台也要投资一笔金钱进去似的。屋子里陈列的东西这么多,可以比得上一个百货商场,同时也说明了琪奥默夫妇生活的悠闲。在这些多种多样的东西中,索马维尔的那幅著名的图画占据了最高贵的地位,琪奥默夫妇每天要戴上眼镜把它瞧个十遍二十遍,这幅图画保存着他们过去忙碌而有趣的生活景象,是他们精神上的安慰。在这所大厦和所有的房间里,笼罩着衰老和庸俗的气氛,琪奥默夫妇好像远离了人群和人生所不可少的那些思想活动,搁浅在黄金的礁石上,这些景象使奥吉斯婷极为惊异;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人生的后半生,前半生就是她在若瑟夫·勒巴那里所看到的,这是扰扰攘攘然而毫无作为的人生,机械地和本能地生活着,像海狸[33]一样。于是奥吉斯婷对自己的痛苦感到莫大的骄傲,因为这些痛苦的来源是十八个月无比的幸福,这些幸福抵得上一千个空虚的人生,她最怕这种空虚的人生。然而,她在父母面前并没有把这种刻薄的思想流露出来,她将自己所获得的新的风韵和娇媚尽量在双亲面前施展出来,使他们很愿意倾听她诉说家庭的苦情。老人家总是欢喜人家把心事告诉他们的,琪奥默太太觉得奥吉斯婷所过的是一种神话式的生活,她就盘根问底地把一切生活细节都查问清楚。她曾经一再开始读拉翁唐男爵的《北美游历记》[34],可是一直没有看完,现在她觉得女儿所说出来的比那本书里所说的加拿大野人的生活更加稀奇。

“怎么,我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一些裸体女人关起房门躲在房间里,而你竟然这么天真地相信他在绘画吗?”

老祖母喊出这句话之后,就把眼镜放在活计上,抖动了一下她的短裙,合拢着双手,把手搁在被她的心爱的脚炉垫得高起来的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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