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伯丹口许闵中?有三条主意,喜得闵中?眉开眼笑,急于要问。伯丹慢慢的说道:“第一件,是把伍、陆、戚三个人,许他几个钱,不图他们别的,只要他们不来问这件事。本来闵家的事与他们是不相干的,他们见了钱,自然是避开去。要是三个都上了套,是再好不过的。万一有个把倔强的一定要凭公调处。他已是独木不能成林,你还可以在外散布谣言,简直说他同孙氏有奸,他听见这个信,自然避之不及,还敢来多管闲事么?这叫做先剪去他的羽翼,等到羽翼剪去,这事也就好办了。这是第一条最要紧的。第二,你把孙氏的前夫的娘找了来,听说还活着,也大大的给他几个钱,叫他到那边去认孙子,说是媳妇卖了,孙子是不曾卖的,要领去归宗。如有人不依的时候,教这老婆子打滚撒泼,拚命寻死,只教他一口咬定,说是你哥哥当年不会生育,才打他家里把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抱过来哄人,现在因为自己膝下无人,这才来领这孙子回去。更教他一口咬定是十二岁,这十一岁是假的。你却一旁去劝解,代做好人。这叫做攻其腹心,就是孙氏一人强辩,当不住这个老婆子一口咬定,谁人还信孙氏的话。至于小孩子,更是不知自己的来历了。这是第二条最要办的事。第三,就得你去找个人,重重的许他一笔钱,叫他乘人不备,躲到孙氏房里,藏在床底下。等到布置好了,你却多带些人去对孙氏说,外边有人说你养着奸夫,我是不相信,但是人言可畏,必定也要明明心,就是你不怕什么,难道我们老大死了,还当王八么?如今不如到房里搜搜更是妥当。孙氏于心无愧,自然一说就答应。你便带了人进去,假意先在各处一搜,然后翻到床底下,把人托了出来。先就嘱咐了那个人,叫他咬定是奸夫,你便装着生气,把奸夫捆着,立刻去请些公亲来,就借着败坏门风的话,当时把孙氏驱逐。要是孙氏不服,就同他到堂见官。奸夫是和奸,没甚罪名,叫他不要改口。万一有点不妥当,不过花上几个钱,官司就赢了。孙氏自然是断回娘家,孙氏一走,那启后小孩还会活着么?这是第三件主意。此外虽还有些法子,谅来也可用不着了,你先去照我说的话,挨一挨二的去办。”中?听了这一席话,喜得心花大开,连忙作揖道:“老先生真是赛诸葛,我可要五体投地了。”两个人又斟酌了一会,中?方才起身告辞回去。
却说这位陆士凤是叔纯的好友,平日诗酒往还,极是契合。叔纯看得士凤为人做事,都还光明磊落,临死的时候,把他同伍、戚两位请到床前,重重的拜托了他们三个人,叫他时常看顾点启后。陆士凤是言规行矩的,既然答应,早已如同受了先帝爷白帝城托孤的顾命一般。伍、戚两位虽同时一齐答应,却也不大很在心上。从来说的:“人在人情在。”叔纯已死,他们不来想启后的法子就算是好人了。士凤看了中?的情形,心中大为愤愤,又因为是外姓客,竟疏不间亲,不能十分认真。回到家去,闷闷不乐。过了两天,忽然有个人来请他去吃茶,士凤问他名姓,来人亦不明说,只道:“到了自然知道,有人等你,有要事相商。”士凤只得跟了去。到了茶店,见面之后,却不认识。一看旁边桌上,伍、戚两位已都在那里,心里不大明白,就连忙请教请他吃茶的人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马,字亦渤。”说罢归座。堂倌泡上茶来,吃了一两开,马亦渤打袖子里取出三个封子来,放在桌上,就取了两封,走到伍、戚二位面前,打了一躬道:“些许不成意思,先请笑纳,随后加十倍奉缴。”伍、戚两人笑逐颜开的接了过去,嘴里还说请你先转致道谢。马亦渤又说了一声:“岂敢。”方才回到自己桌上,对陆士凤道:“兄弟是闵中?的妻舅,因为闵家的事,中?要同他分个水落石出。素来晓得诸位是常在他家的,所以特特的约会了诸位来,叫小弟当面拜托,也不想诸位怎样出力,只要以后那边的事,诸位不必预闻,舍亲是万分感激。这点些许薄礼,一样三分,先请士翁笑纳。只不过不成意思,随后等到事情大定,还要加十倍奉上呢!”陆士凤听了大惊,做声不得。伍、戚两人早走了过来道:“士凤哥,这没有什么,我们只好谨遵台命1就是了。”陆士凤看见伍、戚两位已是被钱迷住,自己却是一团怒气,厉声道:“论起来老大在日,同我们是莫逆之交,现在他孤儿寡妇,家难大作,我们稍有人心,当惟力是视极意照应,方是正理。二爷不要我们问信,这句话是怎讲?至于说他这个儿子一定不是老大生的,人家问我,我是自然直说。不要问信,是不是不许我直说么?”马亦渤道:“这是预先的一点点敬意,等到事成之后,自然还有大把奉送士翁,你尽管放心。”陆士凤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为这点银子,就把个死朋友卖了么?银子无论整千整万,是有完的时候,人生顶多不过百岁,到了百岁之后,也得要死,今天糊里糊涂做了这样亏心事,将来死过去,拿什么脸去见老大呢?这个断断不敢从命,请亦翁回转告二先生说罢。他家过断的事,他本有儿子的,二先生一定要把儿子推过去过继,反说人家儿子是假的,只要理上说得过去,二先生尽管做,又与我什么相干?至于要我随同二先生丧良心,说启后不是他生的,难道我活了这样大年纪,还是这般见钱眼开,昧尽天良么?不要说是送我若干银子,就是把家当一齐给我,我也享用不了。至于伍先生、戚先生,我们从前是在大先生床前说的什么来,如今就都被钱朦了心,我不知道你们死去,见了老大拿什么脸去对付他呢?”
陆士凤年纪本大,越说越气,竟浑身乱抖起来。马亦渤看见他发了大气,倒不得主意,先前只当是他嫌少,后来见他斩钉截铁,亦不敢再说,却呆瞪瞪的望着伍、戚两个人。伍、戚两个人也一句话没有。只见陆士凤气愤愤地站起来,颤着声道:“我还有我的事,改日再会罢。”说完,竟扬长去了。马亦渤气了一个发昏。伍、戚两个也很觉得没趣,却是已经得了两封银钱,也不舍得拿出来,只得帮着埋怨士凤不知轻重。马亦渤呆了一会道:“他是做定了忠臣,你们二位呢?”伍、戚两个同声答道:“这点小事,莫说二先生还尽个情分,就是空口说白话,交代我们,我们还有别的议论么?我们借此交结二先生,难道二先生还会亏负了我们?至于二先生的厚赐,本不敢领,不过现在老陆这样一搅,我们也就避回,反显出我们也是不受抬举了,只可权时收下,随后再慢慢图报罢。”马亦渤道:“好好,这也是一句话。”伍、戚二人又道:“亦翁回去,替我们多多致意,异日登门再谢。”马亦渤把这封未收的银子折起来,塞在怀里,起身作别各散。
却说陆士凤回家仔细一想,这件事终究不妥当,便歇了一会,一直踱到闵家来,喊了启后,去请了孙氏出来,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并嘱咐他诸事留心,不可大意。还有叔纯的一个老伙计,从前在外面很吃过辛苦,姓邹名必大,是个万金可靠,一钱不苟的人。陆士凤又告诉了他这回事,也叫他诸事留心。大家领会,士凤自回家去。第二天杳无动静。第三天陆士凤在街上闲游,遇着了一位同学季恩灏,闲谈了一会。季恩灏就拉了陆士凤到他家去坐坐,说起前天那一番话。季恩灏道:“现在这件事很不妥当,我昨晚在闵老二那里闲坐,闵老二对我说,孙奶奶不正经。还有一句可笑的话,你可别气,说是同你有奸。我当时就驳回他,说你这样大年纪,那里会有这事,这句话是那里来的?他也说不出来。”陆士凤不等到说完,气得眼珠子里火星乱爆,骂道:“这个人真是猪狗,如何这样含血喷人。”季恩灏道:“假的真不来,也没人相信,由他去嚼舌根子去。老二的为人,那个不知道?只不过以后你要少到启后家去为是。并不是怕他,省得传了出去,孙奶奶那边倒难为情。”当时陆士凤气极了,一定要即刻去找闵中?拚命,幸得季恩灏婉转劝导方才罢休。从此士凤却当真不大过去,只不过每天派个人去问问罢了。
等到臧氏五七这一天,雇了一班和尚在堂前念经,启后在灵前磕头,仲篪也在那里磕头。忽然打外边走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子,扶了拐杖,一步一跌,直奔到灵前来,一把便把启后拉住,喊道:“孙子,你做什么事,家去罢。”启后出其不意,吓得哭了起来。伺候灵台的,早已去告知邹必大,邹必大赶紧过来,孙氏亦走了出来。孙氏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他前夫的娘,是自己的婆婆,孙氏便连忙去拉开,让他坐下。那个老婆子还是喘吁吁的,一口一声孙子回去。邹必大也有点认得,忙上来问道:“做什么事?”老婆子道:“他是我孙儿,我家里现在没死人,为什么叫他在这戴孝?”邹必大道:“这位小官官是孙奶奶到这边生的,怎说是你的孙子?你既然把媳妇价卖,便与你恩义绝了,怎样又是你的孙子?”老婆子道:“你不晓得,从前我们家里穷极了,又因为媳妇年轻,怕不能守,才把他说合到这边来。他来的那一天,他说是这边娶他为生儿子,但是你们主人年纪大了,不能生育,如今要把这件事想个法子。到后来也是他自己出的主意,把他生下来的这个孩子,那时候不过三个月大,说是等他到了这边,就装起假肚子来,等到十月满足,却暗暗的把我个小孙子抱过来,算是他生下的。我看他可怜,也就答应他照办。幸而大奶奶不曾生育过,所以不晓得生孩子的事。不是那时候还说是小孩十分壮大么?这不过是骗骗死鬼的办法。我本不敢多说,如今我已老了,眼前又没一个人,想起儿子虽是死了,还有孙子,所以今天特地过来领我孙子回去。可怜我那孙子,不知替那个披麻戴孝呢?”一面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呵个不了。又忽地跳起来去扯启后道:“孩子家去罢,咱家里也有粥喝,不烦着在这里替人家戴孝。乖孩子,乖孩子,你连你祖奶奶也不认得了。”孙氏这一惊非同小可,也明晓得是中?的主意,只没有法子。倒是邹必大道:“你真是瞎说!从前大先生在日,我是寸步不离。生这个孩子做满月,我还抱出来看过,那里有什么一年多大的孩子。满了月,因为奶不够吃,还是我去找了一个徐嫂子来贴奶,这是瞒得过我么?你是穷花了眼,油朦了心,不就是那个给你钱,央你出来瞎闹的。”老婆子不料被他一句话说着了心病,脸红过耳,登时威势就挫了三寸。大家以为这婆子的嘴,可被邹先生堵住,没有别的说了。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