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单太爷自从经过了这事,心里稍为懈怠了几天,他的太太,早已由水路上来了。进了衙门,叙了些别后的话,太太提起一路上,听见这里威行令止的话,单太爷得意得很。转眼又是几个月,其中又办了好些案子,都是按照旧法,寻常的小板子、嘴掌子、天平架子、皮鞭子都用不着了。
一日,正值单太爷的四旬正寿,衙门里闹热了一天,太太又另外预备了一桌体己1菜,请老爷在后堂饮酒。太太说起膝下空虚的话,便乘势劝他积德修行。单太爷听了,大不高兴,红着脸道:“怎样就算积德,怎样就算修行?”太太道:“这有什么,难道还去念经吃素么?譬如你一出去坐堂,就是几条人命,要是真正该死的,也依着皇上家法度或斩或绞,他也死而无怨。像你自造的这般刑法,也就上干天和2得很。”单太爷道:“据你说,我坐堂也是作孽了。”太太道:“坐堂那里就算作孽,不过我们诸事从宽一步,人家就享用不尽了。自从你到任不及半年,听说站死了将近二千人,难道二千人里,连一个冤枉的也没有?况且三仙进洞、五子登科这些名目,听的人尚且酸鼻,何况身受的。他们五官百体,也同我们一样,不过我们遭际好些,便把他们作践的连个虫蚁不如,未免问心也觉有些不妥。”单太爷点点头道:“太太说的很是,我甚为佩服。”太太也晓得老爷的脾气,不好十分说得过火,也就忙把别的话岔开了。
等到家宴过后,单太爷到了捡押房里,先吊了监犯、押犯的簿子,看了一看,共总还有三十一个人,就招呼传站堂的,并吊这一干人听审。不多一刻,都已齐备。单太爷就便服坐了二堂,先把那些犯人点了名,跪在一边,又吩咐取面大锣,在大门外打起来,说是老爷坐堂,有人愿意看的尽管进去看,毫不拦阻。一会工夫,堂下也站了几十个人,单太爷便发话道:“你们这些罪犯,也并没犯什么死罪,其中小毛贼居多,本州本不想办你们,因为本州的太太,劝本州积些阴德,修个把儿女,所以本州倒不能不问了。”那班囚犯听见这句话,还当是要开释他们,都磕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单太爷道:“现在也没有什么说,都打发你们到老家去罢,也省得你们零碎受罪,这就是本州格外体恤3了。”一班囚犯听了大惊,一齐磕着响头求告。单太爷也不再说,便吩咐把二十四个人去上站笼4,其余七个都把肚子打开罢。两边站堂的轰然答应了一声,囚犯也晓得是没有救星的,爽性破口大骂。一时间差人拖扯声、吆喝声、囚犯号哭声、辱骂声,并铁棍子打破肚皮的声,乱成一堂。单太爷只是眼睛如同不见,耳朵如同不闻,不到两刻工夫,都已停当。单太爷大笑道:“畅快!畅快!”退堂进去,太太已经晓得了,便自怨自艾道:“倒是我害了他们。”越想越难受,整整的哭了一夜。单太爷还是嬉皮笑脸,如同无事,只当不知的样子。
自从这回发落之后,便是囹圄空虚,后来打官司的也少了,渐渐的到了牌期5,只收张把呈子,或是一张呈子也没有。单太爷又清静的难过,反倒叫些人去兴风作浪,骚扰闾阎,真是民不聊生了。这些风声,早就传省城里去,抚藩臬都夸赞这单牧的干练,至于那些滥邢毙命的话,只当是亳州百姓,应该如此的死法一样,又兼本府的本道被他银子指使得说话,上司倒有叫他久于其任的意思。但是他这位太太,终日里提心吊胆委决不下,便趁空对单太爷说:家乡填墓年久失修,要回去祭扫修理的话。单太爷也明晓得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并说还要替太太送行。太太也只以为是一顿菜饭罢哩,那知这一送行,险些儿闹出大事来呢。
当晚二更天气,单太爷便换了一身衣掌,扎缚停当,跨了一口腰刀。手里又拿了一杆六响洋枪,先叫几个贴身的亲随护勇,在后墙外老等,他却翻墙出去会齐了。单太爷是河南人,虽是正途出身,却有几下拳脚,此次举动,是为的不叫门口人知道的意思。当时连单太爷一共是九个人,便沿着大街一路去混走。刚走不多几条街,便看见一家大门开着,门口人出人进甚是热闹。单太爷便领着人进去。转过弯是个大厅,朝西三间,当中灯烛辉煌,左边有一张桌子,坐着四个人在那里看牌,右边一张桌子,围着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推牌九,厅下还有几个侍候的人,也有扇炉子的,也有打磕的。单太爷带着人一直走到厅上,厅下的人正来查问,单太爷便喝一声道:“都锁起来,不许走脱一个。”跟的人亦就哄然答应一声。那些人看见这样装束,腰里又是刀,手里又是洋钱,只当是强盗来了,一齐站了起来,也有打后头溜走的,也有走不脱被捉住的,都抖抖索索的叫道:“大王爷饶命!”单太爷道:“胡说!谁是大王爷!本州屡次禁赌,雷厉风行,你们却公然开着大门聚赌,这等目无法纪还了得。”正说着,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朝着单太爷请了一个安道:“老父台6息怒,今日是治下的正寿,承诸亲友在此畅叙一天,晚上无事,弄点小玩意,并不敢开赌,老父台仅管查访。”单太爷冷笑道:“好油嘴,不要理他,一概带回衙门里发落。”早已上来两个护勇,想来揪他,老翁道:“且慢,我跟去就是了,何必揪扭!我也不是没有功名的任听你们作贱么?”单太爷看了一眼,就吩咐不要揪他。
当下单太爷连带来的一共是九个人,这家人家,连客和主人一共是八个人,其余都趁空跑走了。单太爷又叫把桌上的纸牌、骨牌都收了去,也就不到别处去,一直回转衙门里来。也不进上房,就立刻坐了堂,先把有须的老翁带上来,问他是什么功名,什么名字?老翁道:“我姓殷名灏,表字子程,是山西的都司7,从前跟随僧王打仗到这里来,后来就落户在这边,平时极是奉公守法。今日因为是自己六旬正寿,接众亲友来闹热一天,晚上打个小牌消遣消遣,并不犯法,不知何事触怒老父台?”单太爷冷笑道:“现在人赃并获,你还要强赖!你既是个都司,也算不了什么功名,本州执法如山,你只在一旁候着便了。”又把那些人看了一看,道:“这些赌犯,本州也没有闲工夫同他罗嗦,看看站笼,有空的没有?”值站笼的早已跪下,回报道:“站笼都是满的,并没有一个架空着。”单太爷为难了一会道:“如此,就造化了他们罢,叫值堂的去烧一盆炭火,取十个大铜钱来。”霎时取到,命将铜钱放在火里烧红,用火箝夹出,每人手里给他放上一个罢。那班人听了大惊,不住的磕头求告。单太爷只是不理。早已两个伏词一个,去夹火钱烫他们的手,一时哀求之声惨不忍闻,另外还有一种焦臭之气,有的疼的满地打滚。单太爷便令:“一一撵了出去,本州是因为你们爱钱,所以每人送你一个钱母,但愿你们攥住,永远不放就好了。”又叫把殷灏带过来,道:“你的功名,真的假的,我也无从查考,现在他们都已攥着铜钱走了,你既是主人,就应该格外的多些,本州送你两上,一手给你一个罢。”殷灏听了大怒道:“我已是偌大年纪,听凭你怎样把我治死便了,你不把我治死,我也是断不同你干休。”单太爷听了,正要发作,早见值堂的跑进来,在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单太爷顿时呆了一呆,连殷灏说的话,也没有听见。
要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1体己―――自家、私自、私下。
2天和―――指自然的和气。《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
3体恤―――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而加以照顾,一般指上对下或长对幼而言。
4站笼―――即“立枷”。
5牌期―――牌,清代一种下行公文的名称,如行牌,牌文。牌期即下行公文的日期。
6父台―――台,古代官署名。父台,旧时用为对高级官吏的尊称。
7都司―――官名。唐宋明清均设此官。清代为绿营军官,职位次于游击,分领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