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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舶

第十二回 严协镇幕中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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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寇锋不可灭,海宇忽骚然。

玉石既同尽,家室宁保全。

昨逢故乡友,备将家信传。

昔居锦绣国,今傍战场边。

家破不足恨,所恨妻少年。

不知生与死,从此各一天。

安遇杨越公,破镜再得圆。

且说谢宾又,自与杜公亮作别,即日离了北京,向南进发。那一时,正值流贼攻陷了湖广地方,山东州郡,无不望风瓦解。一路草寇窃发,十分难走。故自正月望后起程,直至三月初始抵淮安。将欲买舟过江,忽闻彰义门已破,大行皇帝缢死煤山。谢宾又不觉向北哀恸道:“神京既失,则杜年伯决然殉难,我那仙小姐,亦必堕于贼人之手。若不亟去寻访救援,西楼之约安在哉。”遂命店家暖酒,一连饮了五六巨卮,扬袂慷慨而歌曰:

有美人兮相会难,将翱将翔兮忽间关,神京一失兮必摧残。我安归去兮矢死寻,天若见怜兮彼必生,天不见怜兮死亦欣。

歌竟即便挥鞭骤马,向北而行。时有同寓者,询知其故,再三劝阻。谢宾又挥手谢道:“多蒙列位苦口相劝,岂不知感。只是人生一世,惟在情义两字,若使寡情灭义,生亦何颜。我亦明知此去无益,不得不空作情痴耳。”言讫,不觉泪数行下。那同在寓内的,无不感叹。谁想,自淮至京,地方残破,野店荒凉,行人稀少。谢宾又只得冲烟冒险,随路行去。历尽艰难,并无悔意。忽一日,将及傍晚,正欲寻店歇宿,只见一队人马,俱执鲜明器械,驰骤而来。谢宾又刚欲退后躲避,那马早已冲在面前。原来却是一伙土寇。见了谢生,那为首的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辄敢在此独自行走,从实供称,免你一死。”谢宾又略无惧色,亦厉声叱道:“我为觅死而来,何消以死相吓。奴辈所利者行李耳,任尔取去,何用怒为。”那群盗内,有一穿白少年,向前问道:“尔莫非是苏州人否?”谢宾又道:“我即是苏州举人谢嘉。细听口音,想汝亦是彼处人氏。”那少年慌忙滚鞍下马,拜伏地下道:“原来就是恩人之子,每思图报无由,谁想此处相会。”便把谢宾又主仆,邀进寨内,置酒相欢。谢宾又茫然不解其故,只得将错就错,勉强坐下。既而酒后,从容启问。那少年道:“小子姓王,名焕,力能举鼎。当十七岁时,曾在太湖起义。为因醉卧虎丘,被着捕役擒解吴县,收禁囹圄,议欲将某立毙杖下。谁想令先尊与吴县知县同年契厚,恩蒙怜焕,自幼邻居,致书嘱县备,云焕方乳臭,误为湖盗张犬,引诱入伙,然亦鼠窃辈耳。幸宽法网,令彼自新等语,遂蒙吴县将某拟徒发配。则自今已往之年,皆出于令先尊再生之德也。向闻仙逝之后,深以罪重,不敢到城吊奠。今得幸会,正某报恩之日。但值中原鼎沸,荆棘满涂,此时此际,只宜速返故乡,为何台驾反向北去,愿闻其故。”谢宾又便将寻觅杜小姐的事,备细述了一遍。王焕踊跃而起道:“轻生重义,此正大丈夫所为,使弟辈闻之,不胜激烈。但此去燕京,虎狼遍地,纵使插翅,恐亦难飞。弟虽不材,愿当相送。且请安宿一宵,明日早行。”谢宾又慌忙起身下拜道:“若得壮士仗义相扶,何愁前路崎岖。俟到京之日,容图厚报。”当晚无话。

次早五鼓,王焕果即起身,与众人作别。腰悬双剑,手执长枪,装束得十分雄猛,捡着两匹骏马,与谢宾又各人骑了一匹,吃饱酒饭,即时前往。虽遇着几处关隘,俱被王焕夺勇冲过。不一日,已到了京都地面。王焕道:“此去京城,只有三十余里,一路自有大兵把守,可保无虞。弟以众弟兄相候日久,不及再送前去,只得就此告别了。”谢宾又道:“感承高义,正欲到京屈留少叙,谁想壮士急于返驾。但不知此番作别,后会何时?”王焕道:“当此南北分疆,正英雄求士之秋,公既文可安邦,弟亦武能戡乱,异途并用,岂无相会之期。”说罢,即挥手作别而去不题。

单说谢宾又,一到京师,就把杜仙遍处访问。自城外城内,并各营将士宅弟,委曲搜求,并无踪迹。自此,羁留数月,囊箧罄空,仆马丧尽。忽一日,于春明门外,遇着杜公家里一个老仆陈宣。谢宾又大喜,连忙扯到一个幽僻之处,问以京城破后杜公家室安在?那陈宣泪下如珠,不胜呜咽道:“家老爷于破城前一日,同着夫人投缳自尽。惟有小姐,不知去向。及平静以后,始闻小姐被害于安福胡同一个姓蒋的家里。小人随即买了一口棺木,将来收敛,现今停厝在一个草庵里面,此去上南十里就是。自分骸骨难归,谁料获遇相公,莫非还在梦中么?”谢宾又道:“汝去收敛小姐,可曾仔细验视不差否?”陈宣道:“彼时闻了这个消息,小人亦未相信。及至细验,果是小姐,所以买棺敛厝的。”谢宾又即令陈宣指引到庵。只见,观音殿左首屋内,停柩一口,前有神位,上面题着:明故杜仙小姐灵位。谢宾又向前拜了四拜,不觉放声大哭道:“小姐,小姐,我只道还有见面之日,所以千辛万苦,不惜性命,赶到京都。谁知玉碎花残,已做了梦中蝴蝶。虽非因我而死,我岂能舍尔独生。但恐黄泉路上,不容相见。”小姐,小姐,连叫数声,哭扑于地。陈宣慌忙扶起。叫唤多时方醒。自此,谢宾又即于庵中作寓,逗留二载。遇一乡戚会试,始得相附同归。一日,夜次黄河驿内,只见驿壁题首四绝,其诗云:

忆昔随亲向北畿,膝前欢笑共相依。

宁知今日重回去,化作啼鹃血满衣。

其二

生长兰闺二八年,惟知学绣向花边。

江山忽失风云改,弱质那能自保全。

其三

双亲殉国已全忠,女孝还应葬北风。

谁料马嵬魂未断,又随征鼓过江东。

其四

一番风雨一番愁,自入戎行即似囚。

薄命尚迟身一死,还将痴梦忆西楼。

谢宾又从前至末,读了一遍。再观诗后,题着十一字云:“姑苏难女杜仙拭泪漫笔。”不觉骇然道:“杜仙已死,那里更有一个杜仙,岂偶名姓相同耶?”揩抹双眼,再将四首绝句朗朗的哦了两遍,低头沉想道:“若不是杜仙,为何诗中所指,与杜小姐的心事一一相符。据我思忖起来,那杜小姐定应尚在,其庵中灵柩,决系陈宣那厮被人讹报的了。”当夜宿在邮亭,展转不寐。遂又一心思想,要求踪迹。谁料时移物换,倏又经年,每日坐卧,只在一间小楼之上。忽一日,晚照在窗,南风荐爽,靠着雕栏,正欲拈题消遣。忽见一双紫燕,飞入怀中。谢宾又愕然嗟异,便将双燕捧住,但见两边翼上,俱有红绒系着片楮。即解绒取楮看时,其楮纵横俱有二寸许,绝细楷书。其一写道:

妾杜仙,堕入虎狼之手。现陷吴淞。玄鸟有灵,好向谢郎,一通悃幅。

又一楮写道:

鼓鼙动地忽成灾,独返江南事事哀。

寄语檀郎休薄幸,早随玄鸟向淞来。

谢宾又看罢,忙将二燕放在桌上,连连叩首道:“紫燕紫燕,我与你素不相知,感承厚爱。倘获与杜小姐再续良缘,皆出于二恩使之所赐也。”那双燕向着谢生,亦作点头之状,回顾呢喃而去。

当晚,谢宾又登即雇船,连夜赶至吴淞。其时镇守汛地,乃是提督标下副协镇参将严公。清廉刚介,素为士民信服。那一日,军务稍暇,退坐后堂。忽报苏州谢举人谒见。严公最重斯文,即命小校延入。相见揖毕,分着宾主坐定。茶过两次,严公道:“贵乡既系姑苏,自远赐临,必有所谕。”谢宾又唯唯,停了半晌。严公又问道:“不知先生有何见教,愿即赐闻。“谢宾又欲言又止,容愈不怡。严公暗暗惊讶,又从容问道:“细观先生逡巡不答之故,岂于小弟有碍,故尔不即见谕耶?“谢宾又方徐徐说道:“小弟不知进退,为有一句要言,乃情义所不容己者,故特求见将军。然惟恐见罪,所以逡巡不敢启齿耳。”严公笑道:“弟辈武夫,有事便即直说,不若先生文士性格,自有如许委曲。望为明言,毋使小弟喉中格格然若有所阻。”谢宾又道:“小弟有年伯杜公亮,原任大理寺正堂。蹇遭闯贼,攻陷京师,以致杜公夫妇投缳殉难。料想史氏直笔,垂芳千古,这也不消说起。单为杜公有女,名唤仙,自幼许配小弟。谁料神京失守,彼此各天。近闻杜氏归在将军帐下,一则为年家谊重,一则为伉俪情深,所以星夜前来,辄敢冒昧琐渎。窃料将军,坐镇一方,岂乏金钗十二。望将此女慨赐完璧,庶乐昌之镜得圆,而图报将军,谅有日矣。”严公听说,沉吟半晌。乃答道:“小弟后房,虽有姬侍数十,那里耐烦逐一问他的居址姓名。若使尊夫人果系在内,当即悉唤出来,以待先生自行识认。”遂传命后衙,着令众姬一齐出见。俄而云板一响,只见袅袅婷婷,逐一轻移莲步,走出中堂,共是二十三个。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谢宾又欲仔细审视,忽见众人背后闪出一姬,身衣花绣罗衫,云鬟不整,面带愁容,向前唤道:“谢郎别来无恙!”谢宾又抬头一看,禁不住眼眶流泪道:“谁想小姐果然在此。今日此会,莫非梦里?”当下严公看见二人厮认,便令众姬退去,单留杜氏在堂。又命置酒,为谢生称喜。既而席上,严公顾谓仙道:“汝与谢君,夫妇久阔,何无一言?”杜小姐慌忙避席,含泪而对道:“惟恐将军见罪,是以不敢言耳。”严公欣然道:“汝今既会谢君,即谢君妇也,何必以我介意。”遂取金卮斟酒,将谢宾又杜仙各劝三卮。又取出衣饰相赠,约有千金。当晚二人即向严公谢别下船,明烛相倚而坐,各把愁怀细述。谢宾又即从前从后细细的诉了一遍。杜小姐道:“妾于城破之日,奉着严亲恩命,一同缢死。谁想妾缢在后,竟被侍女解救复苏。及城陷时,闯王遣贼逐户搜寻,妾知不免于难,即与三弟同避于安福胡同之蒋姓家。其后三弟与一同避难的女子,被贼杀害,妾以躲在柜中得免。不料闯贼既去,妾即为严将军所获,含羞忍辱,每不欲生。为闻严公提兵南下,带妾从征,所以觍颜苟活,冀与郎君一面。及至分镇吴淞,咫尺姑苏,莫能寄附一信。忽见梁间双燕,终日向人对语。以后渐渐飞入怀抱。值妾堕泪时,二禽亦即俯首哀鸣,似有相怜之意。妾戏抚翼而告之曰,鸟果有知,可能飞到苏州东门外,为我寄信于谢郎否?那二禽伏在膝上,连连点首。妾以为异,遂即略草数语,将绒系缚于翼。谁想果至君所。古称黄耳寄书,未足异矣。”言讫,时已起更时候,遂即解衣安寝。其夫妇眷爱之意,不待细表。

次日黎明,将欲开船,忽闻岸侧有人高声叫道:“慢开慢开。我奉严将军之命,要与谢相公一见。”谢宾又听说,只道是追他转去,惊得魂不附体,连忙起身相问。那人早已跳上船来,仔细一看,原来非别,即上山东路上所遇的王焕。谢宾又把鬼胎放下,因问道:“王兄那得亦在此地?”王焕道:“自从别后,弟即投在山东总镇标下效用。以后跟随大兵,平定浙西。幸蒙题荐,拔授游击之职.为此得与严寅兄分镇松江。昨自郡城至此,因严翁谈及台兄,与尊夫人有此一番奇遇,所以特来贺喜。”谢宾又再三称谢道:“小弟向年,若非仁兄仗义相送,则久已命毙于虎狼之口矣,又安得与拙荆相会。然以风马各别,恐无见期。岂料兄翁协镇四郡,又于此地得瞻雄范,殊为欣快之极。”王焕又笑道:“此会亦不足为奇。弟于前岁,曾在山东驿舍,买一小妾,亦系姑苏人氏,性极聪巧,与弟夫妇之情,颇称相合。只是极欢之际,亦带泪痕。弟曾备诘其故,原来即尊夫人杜小姐的婢,名唤彩燕。为因思主情深,是以居恒抑郁。今杜小姐既得珠还合浦,此女亦归在弟室,却不道又是一件异常的奇事。”谢宾又听说,亦抚掌称快。王焕遂从便路,邀过私衙,备酒款待。杜小姐与彩燕,当下相见,各诉衷怀,无不悲喜交集。其年,杜启祥亦自北地寄信回来,云已归在旗下授职。惟启祯、启瑞,俱为乱兵所杀。至今苏人谈及紫燕,俱以为异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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