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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睡觉的时分。小林他是一个客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史家奶奶伴他谈一会儿话,看他快要睡了,然后自己也去睡,临走时还替他把灯移到床前几上,说道:

“灯不要吹好了。”

小林也很知道感激,而且正心诚意的,虽然此刻他的心事不是那样的单纯,可以向老人家的慈爱那里面去用功。史家奶奶一走开,实际上四壁是更现得明亮一点,因为没有人遮了他的灯,他却一时间好像暗淡了好些,眼珠子一轮。随即就还了原,没有什么。这恐怕是这么的一个损失:史家奶奶的头发太白了,刚才灯底下站了那么久。

灯他吹熄了。或者他不喜欢灯照着睡,或者是,这样那边的灯光透在他的窗纸上亮。他晓得琴子同细竹都还没有睡。

中间隔了一长方天井。白的窗纸,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见光线,小心翼翼。其实他看得画多,那些光线都填了生命。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听。刚才还听见她们唧唧咕咕的。这个静,真是静。那个天井的暗黑的一角里长着苔藓,大概正在生长着。“你们干什么?”忽然若不平,答不出她们在那里干什么,明明的点着亮儿。不,简直没有答。说得更切当些,简直也不是问。

当然,他问了自己那么一句。譬如一个人海边行走,昂头而问:“天何言哉?”只是表现其不知罢了。不过这人,还可以说,问天是听海的言语。

“细竹,你做什么?”

琴子的声音,好像是睡了觉才醒来,而又决不同乎清晨的睡醒,来得十分的松散,疲倦。

又没有响动。

“细竹,你做什么?”这个于是乎成了音乐,余音袅袅。或者是琴子姑娘这个疲倦的调子异样的有着精神,叫人要好好的休息,莫心猿意马;或者他的心弦真个弹得悲伤起来!“细竹,你做什么?”因为是夜里,万事都模糊些。

“你一定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对,她们今天上了山,走得累了。他当然是同琴子打招呼。立刻绘了一幅画。既然是可爱的姑娘和衣而寐,不晓得他的睡意从哪里表现出来?好好的一个白日的琴子。大概他没有看见她闭过眼睛,所以也就无从着手,不用心。画图之外又似乎完全是个睡的意思,一个灯光的宇宙。把那一件衣服记得那样的分明,今天早晨首先照在他的眼里的那个颜色。

目下简直成了一匹老虎,愈现愈生动。然而一点也得不着边际,把不住。他也就真渗透了“夜”的美。居然记不起那领子的深浅,——一定是高领,高得是个万里长城!结果懵懵懂懂的浮上一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究竟琴子搽粉了没有呢?

这时琴子已经坐了起来,细竹在那里折衣服,“我的同她自己的,”今天再也不要,她都平叠着,然后打开橱柜,放在最上的一格。琴子慢慢的抬举她的一双手,还在床上坐着,不要镜子的料理头发,行其所无事,纤纤十指头上动得飞快,睡觉的时候应该拆下来的东西都拆下来。细竹送一颗糖她的嘴里,她一摆头——

“什么?”

既在两唇之间——尝得甜了。

细竹,她此刻是个白衣女郎,忽然晓得她要打喷嚏,眼睛闭得很好看。岂能单提这一项?口也开得好玩。随便说一项都行,反正只一个好看。果然,打一个喷嚏,惹得琴子道:

“吓我一跳!”

不一会儿姊妹二人就真正的就寝。

小林在这边打到地狱里去了。在先算不得十分光明,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漆黑,地球上所谓黑夜,本是同白昼比来一种相对的说法,他却是存乎意象间的一种,胡思乱想一半天,一旦觉得怀抱不凡,思索黑夜。依着他这个,则吾人所见之天地乃同讲故事的人的月亮差不多,不过嫦娥忽然不耐烦,一口气吹了她的灯。

别的都不在当中。

然而到底是他的夜之美还是这个女人美?一落言诠,便失真谛。

渐渐放了两点红霞——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

“我将永远是一个瞎子。”

顷刻之间无思无虑。

“地球是有引力的。”

莫明其妙的又一句,仿佛这一说苹果就要掉了下来,他就在奈端的树下。

今天下雨今天下雨。小林想借一把雨伞出去玩。他刚打开园门树林里望了一会回来,听得细竹说道:

“下雨我不喜欢,不好出去玩。”

“你的话太说错了。”

细竹掉转头来一声道:

“吓得我一跳!”

说着拿手轻轻的拍一拍胸。这是小孩子受了吓的一个习惯。她背着小林进来的方向立住,门槛外,走廊里,他来得出乎她的不意了。琴子站在门槛以内,手上拿着昨天街上买回来的东西瞧。

“下雨你到园里去干什么?我说什么话说错了?”

她说了一句“小林这个人很奇怪”,但小林未听见。

“你说下雨的天你不喜欢——”

一眼之下两人的颜色他都看了,笑道:

“你们这样很对,雨天还是好好的打扮。”

于是他的天暂且晴了,同一面镜子差不多。

另外一个雨天——

“有一回,那时我还在北方,一条巷子里走路,遇见一位姑娘,打扮得很好,打着雨伞,——令我时常记起。”

忽然觉得她们并不留意了,轻轻的收束了。有点悲哀。

“那么一个动人的景致!”其实女人是最爱学样的。记忆里的样子又当然是各个人的。慢慢又道:

“那个巷子很深,我很喜欢走,一棵柏树高墙里露出枝叶来。”

这一句倒引得琴子心响往之。但明明是离史家庄不远的驿路上一棵柏树。

又这样说:

“我最爱春草。”

说着这东西就动了绿意,而且仿佛让这一阵之雨下完,雨滴绿,不一定是那一块儿,——普天之下一定都在那里下雨才行!又真是一个silence。

低头到天井里的水泡,道:

“你们看滴得好玩。”

这时的雨点大了。

细竹道:

“我以为你还有好多话说!”

因为她用心往下听,看他那么一个认真的神气说着“我最爱春草”。她也就看水泡。

“你不晓得,我这才注意到声音。”

注意声音,声音的意思又太重了。又听瓦上雨声。

“我以前的想象里实在缺少了一件东西,雨声。——声音,到了想象,恐怕也成了颜色。这话很对,你看,我们做梦,梦里可以见雨——无声。”

“好在你说出了你是想象。你往常从北方来信,说那里总不下雨,现在你说你爱草……”琴子说着笑。

“你为什么笑?”

“笑你是一个江南的游子。”

细竹很相信的说出来了,毫不踌躇。琴子也是要这么说。

两个人都觉得这人实在可爱了,表现之不同各如其面,又恰恰是两位姑娘。

“这个当然有关系。但我不晓得你们这话的意思怎么样。

我其实只是一个观者,倾心于颜色,——或者有点古怪罢了。”

琴子道:

“你的草色恐怕很好看。”

又道:

“草上的雨也实在同水上的雨不同,或者没有声音,因为鼓动不起来。”

“雨中的山那真是一点响动也没有,那怕它那么一大座山,四方八面都是雨。”细竹说。

“你这真是小孩子的话!你看见那一个山上没有树,或者简直是大树林,下起雨来你说响不响?”

“我是说我们对面的远山。”

小林看她们说得好玩,笑了。三个人都笑。刚才各有所见,目下一齐是大门外远远的一座青山。这个山名叫甘棠岭,离史家庄一十五里,做了这故事的确实的证据。

小林又道:

“海边我没有玩,海上坐了两趟船,可惜都是晴天,没有下雨,下雨一定好玩——望不见岸看雨点。”

最后几个字吞吐着说,说得很轻,仿佛天井里的雨也下在那个晴天的海上。这当然错了,且不说那里面不平静,下起雨来真能望见几远呢?他两次坐船都未遇风浪,看日出日没。两位姑娘连帆船也没有坐过。

“有一个地方尽是沙,所以叫做沙河县,我在那里走过路,遇着雨,真是浩浩乎平沙无垠,雨下得好看极了。”

“你打伞没有?”细竹连忙说。

“不要紧,——你这一提,我倒记得我实在是一个科头,孤独得很。他们那里出门轻易不带伞,——下了一阵就完了,后来碰见一个女人骑驴子跑,一个乡下汉子,赶驴子的,跟在后面跑。北方女人同你们打扮不一样。”

这一说,她们两人仿佛又站在镜子面前了,——想到照一照。说了这一半天的话,不如这个忽然之间好看不好看的意思来得振兴。

“我要到外面去玩,你们借把雨伞我。”

“我的伞上面画了花,画得不好。”

细竹这么的思索了一下。

“我告诉你们,我常常喜欢想象雨,想象雨中女人美——

雨是一件袈裟。”

这样想的时候,实在不知他设身在那里。分明的,是雨的境界十分广。

记起楼上有一把没有打过的伞,是三哑到九华山朝山买回来的,细竹就跑上楼去,拿了下来。

她撑开看一看,不很高的打起来试一试,——琴子也在伞以内。她不知不觉的凑在姐姐一块儿。

“你们两个人——”

再也没有一个东西更形得“你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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