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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奶奶琴子两人坐在灯下谈天,尽是属于传说上的。这回的清明对于史家奶奶大大的不同了,欢欢喜喜的也说过节。

原因自然是多了小林这一个客。老人,像史家奶奶这样的老人,狂风怒涛行在大海,恐怕不如我们害怕;同我们一路祭奠死人,站在坟场之中——青草也堆成了波呵,则其眼睛看见的是什么,决不是我们所能够推测。往年,陪了琴子细竹去上坟,回转头来,细竹常是埋怨琴子“不该掉眼泪,惹得奶奶几乎要哭!”她实在的觉得奶奶这么大的年纪不哭才好。

然而奶奶有时到底哭了一哭,她也哭而已,算是“大家伤心一场,”哭就同是伤心,掉眼泪就是哭,——本来,泪珠儿落了下来,那里还有白头与少女的标记呢?但这都不是今年的话。今年连琴子也格外的壮观起来了,“清明是人间的事,与大地原无关。”奶奶同她谈,她恰用得着野心二字,——这在以前是决没有的。

这时小林徘徊于河上,细竹也还在大门口没有进来。灯点在屋子里,要照见的倒不如说是四壁以外,因为琴子的眼睛虽是牢牢的对住这一颗光,而她一忽儿站在杨柳树底下,一忽儿又跑到屋对面的麦垅里去了。这一些稔熟的地方,谁也不知谁是最福气偏偏赶得上这一位姑娘的想象!不然就只好在夜色之中。

“清明插杨柳,端午插菖蒲,艾,中秋个个又要到塘里摘荷叶,——这都有来历没有?到处是不是一样?”史家奶奶说。

“不晓得。”

琴子答,眼睛依然没有离开灯火,——忽然她替史家庄唯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

这是一棵腊梅,长在“东头”一家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她喜欢去看。

这个新鲜的思想居然自成一幕,刚才一个一个的出现的都不知退避到哪一角落里去了。抬头,很兴奋的对奶奶道:

“过年有什么可插呢?要插就只有梅花。但梅花太少。”

史家奶奶的眼睛闭住了,仿佛一时觉得灯光太强,而且同小孩子背书一般随口这样一声: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话出了口,再也不听见别的什么了,眼睛还是闭着。这实在只等于打了一个呵欠,一点意思也没有。而琴子,立时目光炯然,望着老人,那一双眼睛就真是瞎子的眼睛她也要它重明似的,道:

“奶,过年家家贴对子,红纸上写的也就是些春风杨柳之类。”

“哈,我的孩子,——史家庄所有的春联,都是你一人的心裁,亏你记得许多。”

“细竹倒也帮了许多忙。”

琴子笑。连忙又道:

“她跑到哪里玩去了?还没有回来。”

“小林也没有回来哩,——他跑到哪里去了?外面都是漆黑的。”

没有答话,静得很。

灯光无助于祖母之爱,少女的心又不能自己燃起来——

真是“随风潜入夜”。

细竹回来了,步子是快的,慢开口,随便的歌些什么。走近这屋子的门,站住,一眼之间,看了一看琴子,又看史家奶奶,但没有停唱。

“小林哥哥哪里去了呢?你看见他吗?”史家奶奶问。

“他还没有回来吗?”

这个声音太响,而且是那样的一个神气,碰出了所经过的一切,史家奶奶同琴子不必再问而当知道!

“一定还在那里,我去看。”

琴子的样子是一个statue,——当然要如hermione,那样的一个statue专候细竹说。这个深,却不比小林的深难于推测,——她自己就分明的见到底。此后常有这样的话在她心里讲:“我很觉得我自己的不平常处,我不胆大,但大胆的绝对的反面我又决不是,我的灵魂里根本就无有畏缩的地位。

人家笑我慈悲——这两个字倒很像,可惜他们是一般妇人女子的意义。”想了这么些,思想的起源反而忘记了:对了小林她总有点退缩,——此其一。这个实在无道理,太平常。不过世间还没有那大的距离可以供爱去退缩。再者,她的爱里何以时常飞来一个影子,恰如池塘里飞鸟的影子?这简直是一个不祥的东西——爱!这个影,如果刻出来,要她仔细认一认,应该像一个“妒”字,她才怕哩。

听完那句话,又好像好久没有看见她的妹妹似的,而且笑——

“你去看!”

自然没有说出声。

细竹就凑近她道:

“我们两人一路去,他一定一个人还在河上。”

“你们不要去,我打灯笼去。”

史家奶奶说。

黑夜游出了一个光——小林的思想也正在一个黑夜。

“小林儿!”

“奶奶吗?嗳呀,不要下坝,我正预备回来。”

这些地方,史家奶奶就不打灯笼也不会失足的。光照一处草绿——史家奶奶的白头发也格外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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