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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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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完了,粮米送进仓囤,秸梗堆成一大垛,留作冬天的烧草。

自从秋收开始那一天起,全乡的男女差不多全变得特别好脾气,彼此很喜欢说话。那些平常最爱责打孩子的人,在吃新米熬成的稀饭时,即使孩子脱手摔碎一个泥碗,感情也不能支配他们的拳头,他们的感情是被碗里的香喷喷的稀饭溶热了。老人们更同小孩一样的天真,随时会抓起一把硕大而成实的谷粒,在掌心检视一下,啧啧地说:

“真他妈的好年头,多少年没有了!”

像这样的谷粒,几乎从每家农户的仓囤里溢流出来,金沙一般的耀眼--全是他们自己的,没有谁敢来剥削一粒。

是这么一天,当农夫们披着半截的夹袄,蹲在柔弱无力的阳光里,互相询问收成的数量,街上出现一个汉子,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是一跟木搥:

镗,镗,镗,镗!--每敲四声锣,他便伸长脖颈大声地嘶嚷:

“快到区政府开会呀!”

最近一些日子,农家的生活实在是难得的消闲。女人还在缝补冬天的棉衣,男人就没有事做了,每天除去睡觉而外,便是晒晒太阳--自卫军几天才上一次操,而且顶多占去半头晌的时间。虽然铜锣的抖动而洪亮的音波,不平常的消息很快地散播开来,这使整个村镇从半睡眠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开什么会呀!”

“不知道哪,大半城里来宣传队啦。”

“那不又要演戏啦吗?”

“快跑呀,好去占个好地方!”

“急什么?死孩子!”

李德斋也杂在人群里,忙乱地赶往区政府去。一个鲜明的红印留在他的胖胖的脸颊上。他似乎刚从草枕上睡醒。近来,他对于公家的事务极其热心,每天都要到区政府坐坐,谈论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他知道昨天张大爷进城参加了一个县政府召集的联席会议,肚子里猜疑不定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张大爷门外的谷场已经聚拢好些人。长短肥瘦的人影印在谷场的光坦的平面上,仿佛一张黑白分明的幻灯映画。这映画活动的速度非常疾快,时而会涂抹得没有一丝章法。

区政府里摇晃着许多陌生的人脸,带胡须的,光嘴巴的,大家还不时地张一张嘴,表示赞同张大爷的说话。老头儿斜坐在炕沿上,右手擎着旱烟袋,说几句话就抽两口。他的语音非常缓慢。

“是啊,夜来合县的区长都到场啦,助理员也到了一些,谁也不能说出别的来--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嘛!各位做乡长的,回去千万好好破解给大家伙听,粮食缴的越快越好。这对面就是间空房子,等我收拾出来,谁缴粮谁自己送来,没有旁的,大家伙跑点腿就是了。不大离,我再把粮食弄到县里的总仓库去……”

院子里有些孩子焦急地噪闹,乌溜溜的小眼睛从纸窗的破孔闪射进来。

“开会呀!不开会么?”

张大爷把身子扭动一下:

“写没写好,贵生?外边急啦!”

一下子,他看见李德斋怪寂寞地倚在桌旁,于是眯起眼睛问:

“吃啦?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德斋走进来时,本来满脸堆着笑,而且朝大家点了一阵头,可是似乎谁也不曾看见他。他觉得很难为情,冷冷淡淡地走近桌前,默默地看贵生在许多白纸条上抄写一些相同的文句。他留心静听张大爷的说话,一边不经意地拿起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

救国公粮征收条例

一边区征收总额预定一万五千担。

二缴纳方法以每人全年之平均收获量为标准,三百斤以下的免收,三百斤以上到一千五百斤的征收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

听见张大爷的询问,他含糊地干笑了两声,本想顺便打听一下救国公粮的意义,可是张大爷好像很忙,问起来不大方便。

老头儿从贵生手里接过那些纸条,分递给每个乡长,一方面说:

“拿好这个,省得忘啦。谁爱多缴更好,千万可别缴少了,不大好看。贵生,你先出去开会吧,我们再谈谈冬学的事,不大歇就来。”

贵生懒洋洋地立起身,轮替着按了左右手的粗大的手指,骨节发出干脆的声响,然后走出去,李德斋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一个农民意料不到的集会,没有演说,没有戏剧,更没有红绿颜色的标语。站在群众围坐的圈子里的不是穿着灰布军服的青年男女,而是贵生。他的胳膊交抱在胸前,眼皮垂下,似乎在同地面说话。几次,他习惯地瞪起他的圆眼,眼光所遇见的却是些不很友谊的面孔,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今天开会是要对大家报告报告救国公粮的事。救国公粮就是说叫咱们老百姓把收成的粮米拿出一些交给政府,预备给前线的同志做粮饷。”

四周起了一阵轻细的骚动。等骚动平息下去,贵生的话语继续重重地弹击着空气:

“政府不是死逼着征收,咱们可得拿。不拿就不是好国民!你们今天就回去估量估量这季的收成,以后再照数缴纳,该多该少,半点都错不了。”

一时,周遭的气流似乎停滞住了。农夫们互相观望,谁也不说一句话。自从红军开走后,他们的质朴心理上便浮起一个疑问的记号,时刻使他们忧疑,畏惧。现在,他们以为不幸的事实果然来临,什么救国公粮?不过是一个骗局!以前,他们受的欺骗太多了,哪一次借口的理由不是正大光明!他们潜意识地打了个冷战,仿佛魔鬼的阴影已经投进他们的和平的生活,不久,一张吃人的血口就会吸干他们的骨髓,把他们弃掷在死人堆里!面对着这种自以为是的灾祸,他们的神经变得麻木不仁,眼睛也僵直了。

出其不意地,李德斋蹒跚着挤进人圈。他的脸色十分兴奋,眼球差不多跳到眶外。他嘶喊着乌鸦一般沙哑的喉咙,热情却把大部分朴实的乡民感动了:

“大家难道还不懂么?军队打仗,还不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咱们要不多多纳粮,供给他们吃的,那简直不像话!我李德斋秋天没收成一粒米,我可不能一粒米不缴,缩起脖子装熊!好,贵生,先记上我五担,过几天就送来,我还有钱买哪!”

会场的情绪立刻高扬起来。在农民的心里,李德斋已经不是一只讨厌的蛤蟆,而是一位英雄,值得他们的推敬。

“我缴两担!”

“我缴三担!”

有财嫂站起来,如同争着购买一件高贵的拍卖品:

“我缴四担!”

“臊货,浪什么?”

她的扁脸立刻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颈子:

“谁骂人?”

“别拌嘴!别拌嘴!”张大爷小心地跨进场子,原先他陪同许多乡长站在圈外。方才的情形很使他激动,他笑嘻嘻地说:

“他们几位太热心啦,大家伙都该学个榜样!像咱们这样一个大镇子怎么也得把粮早早缴足,尝尝‘坐飞机’的滋味,可别临末了弄成个‘大乌龟’,叫人家笑话!好吧,明天咱们就动手缴粮。”

摸摸胡须,他转换话头说:

“再有桩事告诉大家:办冬学的时候又到啦。今年上头好像比去年还认真,想叫老头子也念冬学。赶明儿剃光这把胡子,我也和小秃子一块念:‘人之初,大鸡蛋,先生吃,学生看!’

人们全笑起来,李德斋笑得尤其开心。贵生的黑脸绷得却像鼓皮一样紧。

张大爷蹙一蹙眉头。

“这孩子和谁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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