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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在湾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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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们都已到了大船上,傍晚的风吹在身上还真有点冷呢。那浅滩虽然还没有被淹没,红鹳却都已飞走了。在这薄暮的光照下,浅滩上看去是灰暗的一片,只有一群白羽鹬在那儿啄食。浅滩后面是浅浅的水,因为水浑,根本就无法看清水道,远处望去都是些礁岛。

托马斯·赫德森此刻是站在驾驶台上,他靠在一个角落里,安东尼奥正在跟他说话。

“潮水要到晚上十一点过后才涨足呢,”安东尼奥说。“这风又大,刮得那个海湾里的水尽自往外流,沙洲浅滩上水也留不住,所以到时候能有多深的水,也还难说得很。”

“船行得了吗?还是得靠抛小锚一步步挪呢?”

“船倒是行得了的。不过晚上没有月亮。”

“对了,所以才有这样的大潮呢。”

“月亮昨晚还是初露面,”安东尼奥说。“这两天也只有一弯新月。昨晚因为有风暴,所以我们根本连个月亮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就是。”

“我派了乔治和吉尔去砍些树枝,沿着航道一路插上标桩,好引导大船开出去。我们有小艇,反正随时可以派出去测量水深,在两边礁岛的尖头上都插上标桩。”

“我告诉你说,若是按照我的心意,到船行得了的时候我们最好把船开到一个适当的地方,拿探照灯和‘五零’机枪都对准了那条捕龟船,再派个人去守在船上,只要他们的小划子一出现,就赶紧给我们发个信号。”

“那样当然最理想了,汤姆。可我们的船摸黑是去不了那儿的。要去那儿,就得探照灯大开,得派小艇在前头测量水深,测得水深还要大声报告,还要一路打上标桩。可这样一闹谁还会出来?他们才不会出来呢。”

“这话也有理。我今天已经连错了两回了。”

“你是失算了,”安东尼奥说。“不过那是你正好碰得不巧。就像摸牌没有摸到好牌。”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是失算了。那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个想法?”

“我在想,如果他们没有走,那只要我们没有什么大举动,还只作是搁了浅的样子,估计他们今天晚上就会出来,摸到自己的船上去。我们的船完全是一副游艇的模样。刚才船上交火的时候,我可以肯定他们是在后边的礁岛群里。他们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的,他们一定有恃无恐,以为我们人手不多,因为他们要是在远处观察的话,看到我们的小艇里来来去去始终是一个人。”

“我们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那他们一旦看到了捕龟船上的那个烂摊子,你说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你去叫威利上来,”他对安东尼奥说。

威利上来了,看他脸上身上依然疙瘩累累,尽是蚊子叮的肿块。不过划破的地方看去已经好些了。他只穿了一条卡其短裤。

“你还好吗,丛林野人?”

“我还可以,汤姆。阿拉替我在蚊子块上涂了些哥罗仿,现在倒已经不痒了。那儿的蚊子才叫可恶呢,足有小半寸长,只只墨黑。”

“我们这一回真搞得糟透了,威利。”

“真是倒他娘的霉!我们一开始就没有干对。”

“彼得斯怎么处置的?”

“我们把他用帆布缝了起来,还在他身上放了些冰。反正拿到市场上也卖不起好价钱了。不过搁两天还不至于会坏。”

“你听我说,威利。我刚才把我心里的打算都告诉了安东尼奥,我想把船开到一个合适的所在,以便能把‘五零’机枪和探照灯一齐对准那条捕龟船。可他说我们的船要开到那儿,就非把整个大洋都惊动了不可,因此是行不通的。”

“是行不通,”威利说。“他说得很对。你今天这是第三次判断错误了。我总算还比你少出了一次错。”

“依你看他们会不会跑出来,打算上那条捕龟船去看看?”

“我看不见得,不见得!”威利说。

“不过他们说不定会去的。”

“他们又不是疯子。不过他们要是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去试试运气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们俩这时已经坐在驾驶台的甲板上,背靠着栏杆的立杆,栏杆上张着帆布。威利的右肩又痒起来了,便就着帆布擦了擦。

“他们可能会出来的,”他说。“他们把那个岛上的人杀了个精光,就说明他们是会发了疯干蠢事的。”

“从他们当时的角度来看,这也并不是发了疯干蠢事。你不要忘了,当时他们刚丢了潜艇,正弄得走投无路呢。”

“好哇,他们今天又丢了一条船,还丢了一个同伙呢。他们也许是很喜欢这个王八蛋的。”

“很可能。要不也不会让他白占个位置了。”

“这家伙倒还真不赖,”威利说。“我们喊话要他投降,还扔了颗手榴弹,他居然都沉住了气,照样来上一家伙。他看彼得斯一副长官的架势,又说得一口德语,一定只当他是头头。”

“一定是这样。”

“你知道几颗手榴弹都是在舱里炸响的。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听到爆炸声。你总共打了几发子弹,汤姆?”

“至多五发吧。”

“那家伙也打了一梭子。”

“你在这里听着觉得响不响,安东尼奥?”

“听起来倒并不响,”安东尼奥说。“我们虽然处在下风头,但是位置偏北,中间隔着个岛子,听起来一点也不响。不过听还是清清楚楚听到的。”

“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听到,”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我们的小艇来来去去,他们的捕龟船侧了过来,这些他们肯定都看到了。他们肯定认为这船是我们设下的圈套。我看他们是不见得会去的。”

“我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威利说。

“可你说他们会不会跑出来呢?”

“这个嘛,我要是能知道你还会不知道?其实只怕是老天爷也不见得能说得上来。你不是常常很会从德国人的角度来分析问题吗?”

“是啊,”托马斯·赫德森说。“我有时候分析起来倒也觉得脑筋挺灵的。可是今天这脑筋不灵了。”

“你的脑子还是灵的,”威利说。“不过是碰上运气不济罢了。”

“我们可以去那儿摆个圈套等他们来。”

“你去那条船上摆个圈套套人家,自己不也就给套上了吗?”威利说。

“那你趁天色还没黑,去捕龟船上安几个饵雷好了。”

“你这才说得有点道理了,”威利说。“这才像是老汤姆说的话。我去安上几个饵雷,两个舱口,那个德国死鬼身上,朝下一侧的船舷栏杆,都给安上饵雷。好了,你解决困难的办法这一下都来了。”

“多用些炸药。炸药我们反正多的是。”

“一定炸得这条船连老天都不想要。”

“我们的小艇回来了,”安东尼奥说。

“我跟阿拉带上必要的东西这就去,”威利说。

“可别炸了自己啊。”

“你不要想得太多了,”威利说。“还是歇会儿吧,汤姆。今天晚上眼看你是阖不了眼的。”

“你也一样。”

“我才不会呢。你要用得着我,随时让他们来叫醒我好了。”

“我来值班,”托马斯·赫德森对安东尼奥说。“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涨?”

“潮是已经开始在涨了,可是这东风吹得起劲,那个海湾里的水还在不断往外涌,双方还在那儿顶牛儿呢。”

“派吉尔去接‘五零’机枪的警戒哨,让乔治去歇会儿。叫大家好好休息,准备熬个通宵。”

“你怎么也不喝一杯,汤姆?”

“我不想喝。今天晚上你给大家吃什么?”

“一人一大块刺鲅鱼,用西班牙酱汁煮的,外加黑豆、米饭。听头水果已经没有了。”

“孔菲特斯的那张单子上不是开着有一些的吗?”

“单子上原来是开着。可又给划掉了。”

“你还有干果没有?”

“只有杏子干。”

“那就拿些出来,今天晚上泡一夜,明天吃早饭给大家吃。”

“早饭吃这个,亨利就准不乐意。”

“那就等他以后哪顿饭吃得开了胃,再给他吃吧。汤够多吗?”

“够多的。”

“冰呢?”

“只要在彼得斯身上不是用得太多,我们用上一个星期绰绰有余。你为什么不替他来个海葬呢,汤姆?”

“等我考虑考虑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他生前倒常说死了还是海葬的好。”

“他说话也太随便。”

“是啊。”

“汤姆,你怎么也不喝一杯?”

“那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你那里还有金酒吗?”

“你那一瓶还锁在柜子里。”

“还有鲜椰子没有?”

“有。”

“那就给我来一杯金酒加椰子汁,再加点儿酸橙。不知道酸橙还有没有?”

“酸橙有的是。彼得斯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不知他藏在哪儿,我去找找许能找到。你是不是喝那个好?”

“不了。你找到了就锁起来吧。说不定我们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调好了就替你把酒送来。”

“谢谢你啦。说不定我们运气好,到晚上他们会跑出来也未可知。”

“我不信他们会跑出来。在这点上我跟威利是一致的。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跑出来的可能。”

“他们见了我们还会有不动心的?只要是船,不论好歹,他们都用得着。”

“你的话是不错,汤姆。可他们并不是傻子。真要是傻子的话,他们脑袋瓜子里的想头你也根本就无从琢磨了。”

“好吧。你调酒去吧。”托马斯·赫德森举起了大望远镜,观察起那些礁岛来。“我倒还想琢磨琢磨他们的脑袋瓜子里到底是怎么个想头。”

可是他琢磨了半天也揣度不出他们的脑袋瓜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根本就定不下心来好好儿想。他看着小艇绕过了那个岛子的尖角,阿拉坐在船尾,威利藏得不见身影。他看着那群白羽鹬终于飞上了天,一扭头,都飞往外边的岛上去了。于是四下便只剩了一片空寂,他拿起安东尼奥调好的酒,呷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本来下了决心,这次出来决不喝酒,连晚上喝惯的一杯冰镇酒都坚决不喝,好把一颗心都放在工作上。他想起自己本来合计好一定要拼着命儿干,一定要干到筋疲力尽,好睡他个人事不知。不过现在喝了这杯酒,破了戒,他也不想提出什么理由来作辩解。

他心想:反正我是拼着命儿干了。我干得可没含糊。现在我满可以喝了这杯酒,想想其他的事了,不要再老是去想那帮家伙了。那帮家伙今天晚上要是出来,谅他们也逃不出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要是他们不出来,等明天一早潮水涨足了,我就把船开进去,非把他们追上不可。

因此他就慢慢地呷着酒,酒是冰凉的,入口清冽。一边喝一边又望起前面的岛子来,从正前方到往西一带,是一行参差不齐的礁岛。往事如今虽已被他严严实实紧锁在心底,可是喝了酒却总会打开记忆的闸门,他看到了这些礁岛,就想起了当年小汤姆还小的时候爷儿俩在船后拖了钓钩去钓大海鲢的情景。当然他们当时去的并不是这些礁岛,航行的水道也要宽阔多了。

他们当时去的礁岛上是没有红鹳的,但是其他的鸟类都跟这儿差不多,只有一样是这儿没有的,那就是一群群个儿很大的金斑鸻。他记得有的季节里鸻鸟是一身的灰色,有的季节里鸻鸟身上黑油油的羽毛却会泛出些金黄来。他还记得当初小汤姆刚得了他那把点二〇口径的单筒猎枪,第一次打到一只金斑鸻带回家来,那真是得意呵。小家伙抱着鸟儿把那雪白丰满的胸脯抚了又抚,把羽毛里乌黑可爱的底纹摸了又摸,这些情景都还历历如在目前。他记得那天晚上去看时,小家伙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怀里还紧紧搂着那鸟儿。他轻手轻脚从他怀里抱走了那鸟儿,心里还直担心可别把他惊醒了。小家伙倒没有醒,只是把两条胳膊往胸前紧紧一搂,就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照旧睡他的。

他就把金斑鸻拿到放冰箱的后房里,心里却总觉得像是偷了小家伙的鸟儿似的。不过他还是把鸟儿一身羽毛理得整整齐齐,去放在冰箱里的格子架上。第二天他给小汤姆画了一幅金斑鸻图,那一年小家伙返校时,便把这幅画也一块儿带了去。在画里他极力要表现出金斑鸻那种行动敏捷、善于奔跑的特点,后面的背景是一长溜儿海滩,还点缀了一些椰子树。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跟小汤姆睡在一个野营帐篷里。他很早就醒了,小汤姆却还睡得很熟。小家伙抱起了双臂,仰面朝天躺在那儿,看去就像一位骑士墓上的一个年轻骑士塑像。托马斯·赫德森当下就按照这个构思给他画了一幅速写,画中的墓就以记忆中索尔兹伯里[英格兰南部的一个历史名城。]大教堂的一座坟墓作为蓝本。他本来还想改天照这个样式再作一幅油画,不过后来却一直迟迟没有动笔,因为他怕画这个不吉利。看来还真不大吉利呢——他心里想。

太阳已经西沉,他抬眼望去,似乎看见小汤姆驾着一架喷火式战斗机,就高高地在太阳里。飞机高极了,也小极了,亮晃晃的,就像一面镜子的一粒碎屑。他就爱待在那儿,不肯下来了——他不禁暗暗嘀咕。看来你给自己立下规矩不喝酒,还是很对头的。

可是那纸巾垫着的酒杯里还有大半杯子酒呢,酒里还有些冰没有化呢。

这是叨了彼得斯的光——他心里想。这时他又忽然想起了当初他们住在岛上的时候,当时小汤姆在课上刚学到了冰河时代,小家伙担心冰河时代还会再来。

“爸爸,”小家伙当时说,“我别的都不怕,就怕这一桩。”

“那影响不到我们这儿的,”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知道。可还有明尼苏达、威斯康星、密执安这些地方呢,那儿的人可都要遭殃啦,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了。连伊利诺斯和印第安纳的人怕都难保呢。”

“我看我们根本就用不到去操这份心,”托马斯·赫德森说。“这冰河时代就是要来,也得慢慢儿的磨上几千年几万年呢。”

“我知道,”小汤姆说。“说实在的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可就怕这一桩。啊,对了,还有一桩就是怕旅鸽[旅鸽是原来栖息于北美东部的一种野鸽子,善于长距离飞行。19世纪初还有大量繁殖,后因人类滥加猎捕以供食用,终遭灭绝。]要绝种。”

我这个儿子也真是!想到这里他就把酒杯往手榴弹架的空格里一放,拿起望远镜对着那些礁岛细细看了起来。他想找水上有没有小划子的影踪。看不到什么可疑的动静,他就把望远镜又放了下来。

要说爷儿俩在一起过得最快活的时光——他心里想——那一是在岛上,二是在遥远的西部。当然,在欧洲也是过得很快活的,不过想起欧洲,就难免要想到那个女人,那可就更不好受了。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哪儿呢。大概跟哪个将军在睡觉吧。好吧,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样的将军。

我在哈瓦那见到她的时候,看她身体怪不错的,模样儿还是那么美。我真要想起她来,简直可以想上整整一夜。可我不能去想她。我这样想小汤姆,就已经放任得出了格了。要不是喝了酒,我也不会这样。不过这酒我还是喝得一点也不后悔。规矩,也有可以统统打破的时候。即使不能统统打破,打破一些大概总还可以吧。我何妨就来想会儿小汤姆,一会儿等威利和阿拉回来了,我再来研究解决我们今晚如何行动这个小小的问题。威利和阿拉倒是一对好搭档。威利那点蹩脚透顶的西班牙语是在菲律宾学来的,不过他们俩交谈起来倒也彼此都能心领神会。这里边多少有个原因,在于阿拉本人是个巴斯克人,自己的西班牙语也说不好。哎呀,那条破船一旦让威利和阿拉安上了机关,我可怎么也不想再踏上去了。

好了,你就把剩下的这半杯酒喝了,想些有意思的事情吧。小汤姆已经不在人世了,想想他该没有什么不可以吧。你的伤心虽然永远也难以消解,但是好在如今你已经能挺得住了。你就回忆回忆过去幸福的好时光吧。你这样的好时光还是不少的。

他心里想:我哪几段时光最幸福呢?其实,在我那个一片纯真的年代,无用的金钱是少了些,找些活干、挣口饭吃还不成问题,那时我一直都是很幸福的。骑自行车真要比坐汽车有趣多了,看街景痛快,对健康又有利。骑辆自行车在“树林公园”[即巴黎西郊的“布洛涅树林公园”,详见前注。]里逛够了回家,可以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路慢悠悠踏,过了圆形广场[全名应是香榭丽舍圆形广场,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位于星形广场(即今戴高乐广场)和协和广场之间。]还可以往前踏好远。有时你回头看看背后,啊,暮色之中只见伟大的凯旋门像个灰衣巨人高高矗立在两道车流之上。那里的七叶树在眼下这个时分应该开花了。他过了圆形广场便向协和广场踏去,暮色苍茫中望去那些七叶树该是黑黑的,挺立在枝头的花该是雪白的,还透着蜡一般的光泽。他有时就宁愿跳下他那辆跑车,到碎石子铺成的人行道上去推着车走,一边推着车走一边就慢悠悠欣赏那些七叶树,享受享受在树下徜徉的情趣,脚也隔着那薄薄的鞋底尝尝碎石子的滋味。他脚上的这双跑鞋是从他认识的一个饭店服务员那里买来的二手货,这个服务员虽然眼下在精英饭店当差,当年可是得过奥运会冠军的。买鞋的钱则是画画换来的:那个服务员的老板要他给画一幅油画肖像,而且还特意指定了这画该怎么画。

“得请你带上点儿马奈[爱德华·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他革新传统绘画技法,画风色彩鲜明,明暗对比强烈。]的风格,米歇[法语中的“先生”。]赫德森。不知你能不能办到?”

他这幅画的马奈味儿虽然还没有浓到能让马奈自己见了也会把大名签上去的程度,但是马奈的风格确实盖过了他赫德森的风格,而且把那个老板画得也实在是像。这样托马斯·赫德森不但得钱买到了那双蹬自行车用的特制跑鞋,而且还有很长一个时期在那家饭店喝酒可以不用付钱。不过后来有一天晚上他掏出酒钱来付,人家也收下了,托马斯·赫德森于是明白了,他这幅肖像画的酬劳到此就算是结清了。

当时丁香园咖啡馆的一个服务员跟他们夫妇特别相投,调给他们的酒总有双倍的含量,他们只要添上些水,一晚上就可以不必再买第二杯酒。因此他们后来也就索性搬到那一带去住了。每天安顿小汤姆睡好以后,他们总要一起来到这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馆,在那儿消磨上一晚,两口子相亲相爱,真是无比幸福。从咖啡馆出来,他们总要到圣热纳维埃夫山[巴黎的一个街区。]一带昏暗的街上去走走,当时那一带的旧房老屋都还没有拆除,他们每晚都要换一条不同的道儿走,就这样一路走回家去。回家睡下,听到的是小床上小汤姆的鼻息声,还有就是睡在他一起的那只大猫,在那儿直打呼噜。

托马斯·赫德森还记得,当时人家一听说他们竟让小孩子身边睡上了一只猫儿,做父母的只顾自己出去,竟撇下了小家伙一个人,都吓坏了。可是小汤姆却总是睡得好好的,就是醒了过来,也自有猫儿在身边,那可是他最好的朋友。谁要是想挨到小床跟前来,那猫儿是不依的,它跟小汤姆才好着呢。

可如今小汤姆却……得了,这有什么可多想的呢——他心里想。那是谁都免不了的。事到如今我也应该明白了。不到这一步,是不能真正算收场的。

可是他马上又反问自己:你凭什么这么说?溜之大吉,不也可以看作是收场?离家出走,不也可以看作是收场?各种十足背叛的行为,欺诈的勾当,不也可以看作是收场?大凡人到了出卖这一步,就是走到了尽头了。不,你这都是夸夸其谈。人只有死了,才是真正到了收场的时候。我真希望阿拉和威利赶快回来。他们一定布置了许多机关,把那条破船搞成个夺命世界了。我是从来不愿意伤人性命的,一辈子就是这样的脾气。威利却就是喜欢要人的命。这家伙也真是怪,不过人还是极好的。他就是做事总要做得好了还要好,不信好还能有个边。

他远远看见小艇在来了。不一会儿噗噜噜的引擎声也听到了,他看着小艇一点一点大起来,清楚起来,没多久就靠上了大船。

威利来到了驾驶台上。他那副模样越发不像话了,那只坏了的眼睛也只见一片眼白了。他一个立正,气派十足地敬了个礼,说道:“报告,可以向首长汇报吗?”

“你喝醉了吧?”

“没有的事,汤米。只是觉得心里热乎。”

“你喝了酒了。”

“是喝了点儿,汤姆。船上不是有个死人吗,我们得挨在他的身边干活,所以带上了一点朗姆酒。后来干完了活阿拉就在酒瓶里撒了泡尿,又在瓶子上挂了个饵雷。这叫计上加计。”

“船上机关摆得多不多?”

“汤米,我可以向你担保,哪怕是从小人国来了个巴掌那么大的小人儿,踏上了这条船也非得给炸飞了不可,管保叫他一直飞回到小人国。连一只蟑螂都别想爬上去。不瞒你说,阿拉还直担心那死人身上的苍蝇会碰上了机关,把船炸了呢。真是满船机关,精巧无比,妙不可言。”

“阿拉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他心里热乎,兴奋得坐不住,拿过枪来就拆,拆枪擦枪,忙乎着呢。”

“你们两个喝了多少朗姆酒?”

“半瓶还不到。那都是我的主意。不干阿拉的事。”

“好吧。你给我下去,跟他一块儿擦枪去,不但冲锋枪要擦,‘五零’机枪也都要检查一遍。”

“这机枪真要好好检查,就非得实弹试射一下不可。”

“我知道。你就给我彻底检查一遍,但是不要实弹试射。就把上过膛的子弹扔掉算了。”

“这一招高明。”

“去叫亨利上来,要他照这原样带一小杯给我,叫他自己也带上一杯。是什么样的酒安东尼奥有数的。”

“这可好了,你总算又抿点儿酒了,汤姆。”

“你帮帮忙吧,我喝酒不喝酒,用不到你高兴也用不到你不高兴。”

“话虽是这么说,汤姆,可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老是不要命似的把自己当匹马来驱使。你就做个半人半马的怪[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可不是好?”

“半人半马的怪,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么个名堂?”

“我可是在书上看到的,汤米。我是受过教育的人啦。别看我年纪不算大,我肚子里的学问才大着呢。”

“真有你的,老小子,”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好啦,你快下去照我布置的办吧。”

“遵命,长官。汤米,等我们完成了这次出海任务回去,你可不可以让我买一幅你画的海景,就是挂在那家酒店里的那种?”

“你别跟我胡扯淡了。”

“我不跟你胡扯淡。我看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总是这样压根儿不理解人。”

“也许是吧。这恐怕也是我一辈子的毛病。”

“汤米,我玩笑话也说得够多了。不过说正经的,你这次追击敌人干得是漂亮。”

“明天看吧。叫亨利自己端杯酒上来就行。我不喝了。”

“何必呢,汤米。今天晚上我们至多也只有些小接触,依我看连小接触都恐怕不见得会有。”

“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那就让他送来吧。你就别再赖在这个要命的驾驶台上了,快下去干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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