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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在湾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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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走了以后,他就躺在地下的合成纤维席子上,听了听外边风的动静。听到西北风刮得很大,他就取了两条毛毯铺在地下。在这起坐间的桌子脚边,他安了个鼓鼓囊囊的椅子靠垫,紧顶着靠垫又叠上两个枕头。桌子上放着一盏供看书用的大台灯,光线很亮,他就戴了顶长舌帽遮去些光,在灯光下看起信来。他的猫儿就伏在他的胸口,他拉起一条薄毛毯,连猫带人一起盖上。他把信拆开看了起来,时不时地呷上一口加水的威士忌。不喝的时候还把酒杯放在地上,要喝的时候就伸手去拿。

那猫儿在打呼噜,不过他听不到呼噜声,因为那猫儿打的是无声的呼噜。他一只手里拿着封信,另一只手就用个指头在猫儿的颈前轻轻抚摩。

“这一下你就有个喉式传声器[飞机驾驶员有时使用喉式传声器,附于喉核处,靠喉核的震动传声,以避免周围噪音的干扰。]啦,宝伊西,”他说。“你可爱我啊?”

猫儿拿爪子在他胸口轻轻抓挠,他的藏青厚毛线衫给抓起了几丝毛毛,钩住了爪子。猫儿亲热地伸了伸那长长的身子,他胸口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分量,手儿里依然觉得有一阵阵无声的呼噜。

“这女人可不是个东西,宝伊西,”他告诉那猫儿说,随手又拆开了另一封信。

猫儿探起脑袋来顶住了他的下巴,就着他的下巴直擦。

“给你擦,给你擦,擦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宝伊西,”他说着就用下巴上的胡须楂楂去擦猫儿的脑袋。“女人就受不了我的胡子楂楂。你呀,可惜还不会喝酒,宝宝。别的你简直什么都会啦。”

猫儿本来是跟着游艇“宝伊西”号的名字叫宝伊西的,不过现在他总喜欢把猫儿简称为宝宝,也叫惯了。

他把第二封信从头到底看完,一句话也没说,看完了才伸出手去,拿过杯子来喝了一口加水的威士忌。

“哎呀,”他说,“看来我们的事没希望啊。我说宝宝,我倒有个主意。我说这信就由你来看吧,让我就伏在你的胸口打呼噜,你看如何?”

猫儿仰起头来在他的下巴上擦,他就索性翘出了胡须楂楂迎着猫儿的脑袋擦去,从猫儿的两耳之间顺着后脑勺,一直擦到两个肩胛骨之间,这时他也拆开了第三封信。

“宝伊西呀,刚才起风的时候你是不是替我们操心呀?”他问道。“你没看到我们进港的时候海浪都打上了莫洛堡呢[进港指进哈瓦那港口。莫洛堡就在哈瓦那港口外。]。你见了管保要吓坏的,宝宝。我们进港的时候就好比踩在冲浪板上,浪头那个凶、那个大啊,打得漫天都是浪花。”

猫儿却伏在那儿,一副心满意足之状,均匀的呼吸跟他一呼一应。那是一只大雄猫,身子好长,依他看还挺懂情意的,只是夜里逮耗子辛苦,落得很瘦。

“我不在的时候你立了功没有啊,宝宝?”他早已放下了信,手只管在毛毯里抚摸着猫。“你逮到了很不少吧?”猫儿翻过身来,拿肚皮去给他抚,早先它还是只小猫的时候,高兴起来就总爱使出这一招来。他抱住了猫儿,把它紧紧搂在胸前,那大猫就侧着身子,把脑袋顶住了他的下巴。搂得太紧受不了了,那猫儿突然一翻身,改为趴在那儿,爪子揪住了毛衫,紧紧地偎着他。现在连呼噜也不打了。

“对不起啊,宝宝,”他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就剩这封要命的信了,让我索性看完了吧。反正我们也没啥法子可想。我看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办法吧?”

猫儿再也不打呼噜,就那样沉甸甸地偎着他,一副巴巴儿的样子。他就一边抚着猫儿,一边看信,嘴里还说:“不要急不要急,宝宝。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有了好办法我会告诉你的。”

等到他看完这第三封也是最长的一封信,那黑白相间的大猫也已经睡着了。那副姿势简直跟狮身人面像一个样,只是一颗脑袋却耷拉在他的胸前。

太好了!他心想。我也应该脱了衣服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了。不过要洗澡却没有热水,再说今晚我也不想去睡在床上。一天来折腾得够了。睡在床上会不滚下来才怪。睡在这儿吧,让这老畜生压在身上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宝宝,”他说。“我要请你下去了,你不下去我就不能侧着身子睡了。”

他抱起软绵绵沉甸甸的猫儿,猫儿一抱到手里陡地惊醒了过来,但是转眼又恢复了那软绵绵的状态。他就把猫儿在身边放下,随即翻过身去,右臂弯贴地侧身而卧,把猫儿甩在了背后。那猫儿给挪了个地方,起初很不乐意,但是后来就蜷起了身子,挨着主子又睡着了。他拿过三封信来,重又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报纸,他决定不看了。他探起手来,关上了灯,侧身躺着,感觉到那猫儿的身子就紧挨在自己的屁股上。他一个枕头抱在怀里,一个枕头枕着脑袋,躺着躺着。外边的风刮得正猛,躺在这屋里的地上,似乎仍有点儿晃晃荡荡,有如身在船的驾驶台上。他在驾驶台上一连挺了十九个小时,回来还才不久呢。

他躺在那儿巴望快快睡着,却就是睡不着。眼皮已经重得抬不起了,所以他不想亮着灯,也不想看报了,于是就只好躺在那儿等天亮。他隔着毛毯都感觉得到身下是条席子。那席子还是珍珠港事变前六个月,一次乘一条游艇去萨摩亚时从那里带来的,是根据这大房间的尺寸定制的。地下铺的是花砖,一张席子正好全部盖住,只是在通院子的落地长窗那儿,由于不时开窗关窗,席子头上都卷了边,起了拱。他感觉得到,风从窗框下的隙缝里吹进来,都直往席子下钻,把席子一阵阵往上鼓。他心想这西北风至少还有一天可刮,以后就会转偏北风,最后转为东北风而逐渐减弱。冬天起风一般都是这个规律,不过转了东北风以后有时还可能要吹上几天大风,然后才稳定下来,变成了“拔立柴”,这是当地人的叫法,意思就是东北信风。一旦吹了东北大风,风力有七级以上的话,大风跟墨西哥湾流对面一冲突,海上就会掀起滔天恶浪,那个风浪之大是他走遍天下都绝少见到的,他知道在这样的风浪里德国人的潜艇是决不会浮到水面上来的。他心想:所以我们至少可以在岸上待四天。四天以后潜艇管保就会上来。

他回想起了这最近一次巡逻的情景。他们的船跟海岸保持着30英里的距离,沿着海岸行驶了才60英里,就遇上了大风。他当时决定不去巴伊阿·翁达[巴伊阿·翁达(翁达湾):古巴北部一海港,在哈瓦那西偏南60英里处。]避风,而回哈瓦那港,结果这一路上就吃了苦头。真是吃足了苦头。一路上也真难为了这条船的,看来船上有好些机件得要好好检修一下了。当时要是去巴伊阿·翁达避风,也许就可以不至于弄得这样狼狈。可是他们近来去巴伊阿·翁达也实在去得太勤了,未免腻了。何况他这次出海原以为不会超过十天,而事实上却一待就待了十二天。他船上有好几样物资已经供应不上,再说这场大风要刮多久他心里也根本没有个谱,因此他才作出了回哈瓦那港的决定,谁想结果就吃了大亏。他打算明天一早就洗个澡,刮刮脸,梳洗整齐了,到大使馆去向海军武官报告。他们也许会说他不该返航,应该还留在沿海一带。但是他心里有底:在这种气候下德国人的潜艇是决不会出水的,他们想要出水也办不到。说到底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他这一点看法能够成立,其他都不成其为问题。不过就怕事情不一定这么简单。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右边的屁股、大腿,还有右边的肩头,愈来愈觉得这地硬得受不了了,因此他就身子一转改为仰卧,让肩膀上的肌肉靠着地,把膝盖一屈,耸起在毛毯下,让脚后跟压住了毛毯。这样才觉得累得好些,他就伸过左手,去抚摸那睡着的猫儿。

“你倒真会自在,宝宝,看你睡得还挺香哩,”他对那猫儿说。“也好,那就由你去睡吧。”

宝伊西睡着了,他也考虑过是不是把别的猫放两只出来,也好跟它们说说话儿,解解寂寞。但是考虑下来还是决定作罢。那会伤了宝伊西的心,惹得它吃醋的。今天他们旅行车开到的时候,宝伊西可是早已在屋外等着了。他们一个个下车,那猫儿兴奋万状,尽自在脚前脚后钻来钻去,挨个儿对大家表示欢迎,只要门一开,它就溜进溜出没有个完。看来自打他们走后,它大概天天晚上就是这样在屋外等着的。当初他一接到出发的命令,那猫儿就理会到了。自然猫儿是不懂什么命令不命令的,但是主子刚露出些准备出发的迹象,它立刻就看了出来。各种各样准备工作都一一做了起来,最后到临走的前一天,大家都来乱哄哄睡在屋里(天不亮要出发的话他总要大家务必在半夜以前集中睡在他的屋里),看到这些情景那猫儿就愈来愈紧张,也愈来愈焦躁了。到临走那天他们上车要走时,那猫儿简直连命都快不要了。为了谨慎起见,他们就不得不把它锁在屋里,免得它跟着车子跑出院子,一直跑到村子里,跑到公路上。

一次他在中央公路上就见到过一只叫汽车撞了的猫儿。那猫儿是刚给撞的,已经没气了,看那样子活脱儿就像宝宝。背是黑的,颈前、胸口、前脚都是白的,脸上也是那样像戴了个黑面罩。他知道那不会是宝宝,因为那个地方离自己的农庄至少也有六英里路,不过他当时还是觉得内心一阵难过,还特地停下车来,走回去抱起那猫儿仔细看了看,看清了确实不是宝宝,这才把它安放在路边,免得再叫别的车辆碾过。那猫儿身体壮壮的,可知是谁家家养的,留在路边也好让猫主人看见,知道了下落,省得牵挂。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他早就把猫儿抱上了车,带到农庄上去掩埋了。

那天傍晚回农庄时他又经过了那个地方,看到死猫已经不在,他想一定是猫主人找到这里,发现了。当天夜里他坐在那张大椅子里看书,宝伊西也挨着他蹲在椅子上,那时他心里就不禁寻思:要是宝伊西万一有个好歹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从宝伊西的日常表现和为了他可以豁出去的那种态度来看,他想那猫儿没有了他肯定也是一样。

碰到这种事它比我还急呢。你为什么这样急啊,宝宝?你要是能看得坦然些,日子可要好过得多呢。他嘱咐自己:我碰到这种事就一定要尽量看得坦然些。我一定能说到做到。可宝伊西是办不到的。

他在海上就很怀念宝伊西,想起它古怪的脾气,想起它那一片连命都可以豁出去的无可救药的痴情。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猫儿时的情景,那时它还只是一只小猫咪,地点在科希马镇,镇子坐落在突出的岩崖顶上,下望哈瓦那港,小猫咪当时正在镇上酒吧里卖雪茄的玻璃柜台上逗着自己的影子玩儿。他跟孩子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圣诞节的早晨来到这个酒吧的。隔夜这里闹得很欢,到这时还留着几个没走的醉汉,可是这时东风刮得很强劲,往开着大门的店堂里和吧台上直灌,阳光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那么沁人心脾,对醉汉来说这样的早晨可实在是很扫兴的。

“快把门关上,风太大啦,”一个醉汉对老板说。

“不成,”老板说。“我就是要风来吹吹。你要嫌风太大,就到别处找个吹不到风的地方去。”

“老子们花了钱,你不让我们舒坦?”这又是一个隔夜喝多了酒还没有走的醉汉。

“什么话呢。你花钱买的是你下了肚的酒。要舒坦,你就另找个地方去。”

酒吧外边是个设露天座的平台,他的眼光越过平台向外望去,只见深蓝的大海翻着白浪,海上渔船扬帆来往,那正是钓鲯鳅的季节。吧台上有五六个渔民,平台上也坐得有两桌。这些渔民都是昨天出海很有了些收获的,要不就是相信这好天气、这潮情还不至于马上就变,所以便冒一下险,今天在家过圣诞节,不出海了。据他托马斯·赫德森所知,这班渔民就是在圣诞节也是从来不上教堂的。他们故意打扮得没有一个像渔民的样子。他这辈子见过的渔民中就数这班人最不像个渔民的样了,但是他们却都是经验最老到的渔民。他们头戴旧草帽,要不就干脆光着头。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旧的,有时光着脚,有时也穿着鞋。渔民跟农民(即所谓“瓜希罗”)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农民上城都穿正儿八经的打褶衬衫、紧身裤子,头戴宽边帽,脚登骑马靴,差不多个个都带大砍刀,而渔民则专拣家里破破烂烂的旧衣服穿,总是一副乐呵呵挺自信的样子。农民除非喝了酒,平时一般总带着几分戒心,很少说话。要认准一个人是不是渔民,只有一个办法是十拿九稳的,那就是看他的手。老渔民的手都饱经风霜,晒得黝黑不算,还都晒出了红斑,手掌和指头叫钓鱼绳子给勒得留下了深深的口子和疤痕。年轻渔民的手虽未那么饱经风霜,多半也晒出了红斑,也都有深深的疤痕,除了一些特黑的人以外,多数人手上臂上的汗毛叫太阳晒的,叫海水打的,都变成白花花的了。

托马斯·赫德森记得,就在这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的早晨,那酒吧老板问他:“要不要来点儿虾?”说着就端来满满一大盘刚出锅的对虾,放在吧台上,又拿来黄澄澄的酸橙,切了片装成一碟。对虾好大,鲜红欲滴,触须从吧台边上挂下来,都还有一尺多长。他当时就拿起一只,把长须拉直了一看,真比日本海军大将的胡子还长。

托马斯·赫德森把这只长着日本海军大将胡子的对虾掰下了脑袋,用两个大拇指扒开了腹部的软壳,剥出虾肉一尝,真是粉嫩爽滑,而且因为那是用海水加鲜酸橙汁和原粒黑胡椒煮的,所以入口一股喷香,这样好吃的虾他自问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吃到过,就是在马拉加,在塔拉戈纳,在巴伦西亚[以上三地均在西班牙。],都没有这样好吃的虾。也正是在这时候,那小猫从吧台上急忙忙跑了过来,凑到他的跟前,在他的手上挨挨擦擦的,分明是想讨一只对虾吃。

“这么大的虾你怎么吃得了啊,小家伙,”他说。不过他还是拿两个指头拧下一块来给了小猫。小猫衔起就跑,回到卖雪茄的柜台上,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托马斯·赫德森看着这小猫一边吃虾肉,一边尽自打哼哼。细看这猫儿一身黑白相间,倒也漂亮,白的是胸口和前脚,黑的是眼睛和脑门,像是戴着个半截子的黑面罩。他就问老板这小猫是谁的。

“你要的话就算是你的吧。”

“我家里已经有两只了。都是波斯种的。”

“两只算什么。把这只也领去了吧。也好给你们家的猫儿添上点科希马的血统。”

“爸爸,我们领来养着可不是挺好的吗?”开口的是他剩下的一个儿子,他现已不再惦念的儿子。儿子本来是在平台的台阶上看渔船回港,看船上人拔下桅杆,卸下卷好的钓线,把打来的鱼往岸上扔,这时候小家伙却跑上台阶,到店堂里来了。“爸爸,我求求你啦,我们领来养着可不是挺好的吗?你看这猫儿多好看啊。”

“它离开了大海你说它会快乐吗?”

“我包你错不了,爸爸。它留在这儿,不消多久肯定就要落难的。你不看见街上的那些猫儿又有多可怜?它们当初很可能也是像这小猫今天似的。”

“领了去吧,”老板说。“到了农庄上它会快乐的。”

“你听我说,托马斯,”那边桌子上有一个渔民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候便插上来说。“你要猫儿的话,我可以去替你弄一只安哥拉猫来,是从瓜那巴夸[哈瓦那以东的一个城市。]来的,真正的安哥拉种,地道的安哥拉虎猫。”

“雄的?”

“半点也不比你差,”那渔民说。一桌子的人全给逗乐了。

西班牙语国家的人说笑话十之八九总离不开这个基调。“只是一身是毛哪,”那渔民又接着逗了一句,果然又博得哄堂大笑。

“爸爸,我们就把这只猫儿领了去,好不好?”小家伙说。“这只猫是雄的。”

“你敢肯定?”

“我有数的,爸爸。我有数的。”

“那两只波斯猫,你当初不也都说是雄的吗?”

“波斯猫不一样哪,爸爸。我看波斯猫没看准,这我不赖账。但是这一回我看准了,爸爸。这一回我是确确实实拿准了的。”

“喂,托马斯,瓜那巴夸的安哥拉虎猫你到底要不要?”那渔民问。

“那猫有什么特别的灵性?难道是只妖猫?”

“妖什么呀。这只猫儿连圣芭芭拉[传说中的人物,据说只要一唤她的名字,就可以避开雷电。]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呢。你信奉基督都还比不上这只猫儿虔诚呢。”

“es muy posible[西班牙语:倒大有可能。],”另一个渔民这么一说,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这样名贵的猫要多少钱哪?”托马斯·赫德森问。

“不要一个钱。完全奉送。一只地道的安哥拉虎猫,就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好啦。”

“来,来,到吧台上来喝一杯,给我详细介绍介绍。”

那渔民就来到了吧台跟前。他戴一副角质架眼镜,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衬衫,衬衫倒是干干净净,可是看上去好像已经经不起再洗一次了。背上两肩之间薄得就如网眼衫一般,经纬眼看都已在散开了。下身是一条褪了色的卡其裤,圣诞佳节居然还光着脚板。脸膛和双手都给晒成了乌木那样的颜色。他把疤痕累累的手往吧台上一搁,对老板说:“威士忌加干姜水。”

“干姜水我喝了不好受,”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来一杯加矿泉水的吧。”

“我倒觉得干姜水挺对我劲儿的,”那渔民说。“威士忌我还是喜欢加拿大纯干威士忌。别的威士忌我就受不了那种味道。我跟你说,托马斯,我那只猫可是只规矩的好猫。”

“爸爸,”儿子说,“你先答应我领了这只猫儿,再跟这位先生喝你们的酒,好不好?”

儿子拿了一根白棉纱线,线头上系了个空虾壳,在那里逗小猫玩儿。小猫用两只后脚一站,像人家纹章上挺身跃立的狮子那样,在扑小家伙晃过来的诱饵。

“这只小猫你想要?”

“我可想了,你还会不知道?”

“那你就领着吧。”

“真是太感谢你了,爸爸。那我就先带它到汽车上去,跟它亲热亲热。”

托马斯·赫德森看着孩子抱起小猫,穿过马路,一起钻进了汽车的前座。车篷没有张上,所以孩子的一举一动他在酒吧里都看得见。他看见小家伙披着一身灿烂的阳光,坐在这跑车里,一头棕发被风吹得都平贴在头顶上。小猫他就看不见了,因为小猫被孩子按住在车座上。为了避风,孩子自己也缩下了身子,坐在车座上按着小猫抚呀抚的。

如今孩子已经不在了,小猫都成了老猫了,人已亡而猫还在。依他看,若是按照他和宝伊西现在的心意,他们俩是谁也不愿意对方先走而自己独留在世上的。他想:人跟动物产生感情的事,以前不知道多不多?这种事也许有人会觉得挺好笑吧。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他想:对,是没有什么好笑的,就好比孩子先猫而亡,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好笑?当然有不少情节还是很逗人的,譬如宝伊西有时会咆哮一阵,然后突然一声悲鸣,就把整个身子直僵僵地贴在主子的身上。据仆人们说,有时主人外出以后,这猫儿就会有好几天不肯吃饭,当然到最后总还是饿得憋不住而来吃了。有时它一连几天就在外边捕食充饥,不肯跟别的猫儿一起回窝,但是到最后总还是回来了。送食的仆人端了一大盆碎肉开门进去,别的猫争先恐后抢上来,它却总是踩在它们的背上窜出屋去,不大一会儿,别的猫还正围着送食的仆人团团乱转呢,它却又一下子从它们头上冲回屋里来了。它总是吃得飞快,一吃完就巴不得离开这个养猫的房间。一房间的猫,压根儿就没有它看得上眼的。

主子可是早就看出点意思来了:宝伊西自己一向是以人自居的。它虽然不像熊那样可以跟主子一样喝酒,但是主子吃的东西它样样都吃,特别是一般猫儿不敢尝的东西,它更是无一不尝。托马斯·赫德森记得,上一年夏天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吃早饭,他给了宝伊西一片冷冻鲜芒果。宝伊西居然吃得美滋滋的,从此只要托马斯·赫德森不出海,只要芒果还没有落令,它就每天早上都有芒果吃。芒果片是滑溜溜的,放在盘子里猫儿抓不起来,因此托马斯·赫德森还得把芒果一片片喂到它嘴边,让它张口来接。他想他还真得仿照面包片架的样子做上一只芒果片架哩,这样猫儿吃起来就可以不用那么急急忙忙了。

后来又有一次,那是在九月里,因为他的船准备去海地,行前要进行全面检修,所以他一直没有出海,就在这时鳄梨树上结出果实来了。那深绿色粗大的“阿瓜卡特”[西班牙语里的“鳄梨树”。],树枝上结的果实比起叶子来只是颜色深了点儿,也亮了点儿。他剖开果壳,挖掉了籽,在空芯里加上油醋佐料,舀了一匙果肉喂给宝伊西吃。那猫儿居然也吃了,从此每顿饭它总要吃上半个“阿瓜卡特”。

一次托马斯·赫德森带上宝伊西一起在自己农庄的小山丘上散步,他就对宝伊西说:“你呀,干吗不爬上树去自己采两个来吃呢?”当然那猫儿是回不了他的话的。

可是一天傍晚他发现宝宝果然爬上了一棵鳄梨树。当时暮霭已起,他出去走走,目的是要去看看朝哈瓦那飞来的那成群结队的乌鸫。每天黄昏东南一带乡下的乌鸫总会向这边飞来,汇合成一大队一大队,咭咭呱呱的来栖息在林荫大道的西班牙月桂树上。太阳落入哈瓦那背后的大海了,山冈上灯火都亮起来了,托马斯·赫德森就喜欢在这时候看乌鸫掠过山冈飞来,看薄暮中第一批出现的蝙蝠,看离巢作夜间飞行的小不点儿猫头鹰。本来一般总是宝伊西陪着他散步的,那天傍晚他却找不到宝伊西,因此他就带上了“大山羊”。“大山羊”是宝伊西的后代,宽肩膀,粗脖子,大脸膛,胡须翘得奇高,一身墨黑,就爱打架。“大山羊”从来不去打野食。它是打架专家,又有个传宗接代的任务,那就已经够它忙乎的了。不过它除了对自己的工作不大乐意以外,一般倒总是乐乐和和的。它也很喜欢陪主子出去走走,特别喜欢托马斯·赫德森时不时停下来,用脚使劲踹它一下,它呢,也就趁势侧身倒下,这时托马斯·赫德森就会用脚在猫肚皮上揉啊揉的。“大山羊”决不会嫌你揉得太重、太猛,它觉得你穿着鞋要比光着脚更让它过瘾。

这天托马斯·赫德森刚伸手下去把它拍了拍(“大山羊”喜欢你拍得重,要像拍一条大狗那样),却不料一抬眼,看见宝伊西竟高高地蹲在鳄梨树的枝叶丛中。“大山羊”一仰头,也看见了它。

“你在那儿干什么呀,老家伙?”托马斯·赫德森招呼它说。“敢情你已经会吃树上的果子啦?”

宝伊西往下一瞧,看见了“大山羊”。

“快下来咱们一块儿走走吧,”托马斯·赫德森对它说。“吃晚饭的时候我给你‘阿瓜卡特’吃。”

宝伊西瞅瞅“大山羊”,不作一声。

“你叫这浓绿的叶子一衬,倒也蛮好看的。你想蹲在树上就蹲在树上吧。”

宝伊西把头一扭,不睬他们,于是托马斯·赫德森就又带着那只大黑猫,在小林子里继续遛他们的去了。

“你看它是不是发神经病了,‘大山羊’?”主子问猫儿。为了引猫儿高兴,他又接着说:“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药找不到了,你还记得吗?”

一个“药”字,对“大山羊”简直就像咒语一样神。它一听到这个字,就侧身倒下,等着主子来抚摩。

“药,你还记得吗?”主子又问它。那大猫快乐得身子直扭,一副涎着脸儿、野性十足的样子。

一个“药”字所以会对它有这么神的魔力,其中还有个缘故。那是在一天夜里,当时主子已经喝得醉醺醺了,醉得还真厉害,连宝伊西都不肯睡在他那里。他一旦喝醉,“公主”是不肯陪他过夜的,威利也不肯将就。肯陪他的只有“独行客”,这是“大山羊”原先的名字,还有就是“独行客他弟弟”,叫弟弟而其实则是妹妹,那可是一只晦气猫儿,伤心事特多,有时还会疯劲发作。“大山羊”倒觉得主子酒醉比不醉好,也许那是因为托马斯·赫德森不喝醉“大山羊”就无缘得以陪夜,才让人得出这样的印象吧。总之是这样:托马斯·赫德森接连三四天没有出海,这天到晚上就喝得酩酊大醉了。在佛罗里迪塔酒吧他中午就喝开了头,同饮的先是一些古巴政客,他们是路过这儿顺便进来急急忙忙喝一杯的;接着又有一些种甘蔗、种稻米的庄园主;有一些古巴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利用午餐休息时间偷闲来喝一杯的;有美国大使馆的二秘、三秘,他们是陪着个什么人上这酒吧来的;还有那班无处不在的联邦调查局人员,他们满面春风,都拼命想要装成常人的模样,摆出美国年轻后生的那份潇洒,结果反倒显得那么惹眼,虽然穿着白亚麻布或皱条纹的常服,却都明明白白像佩着联邦调查局的肩章一样。他喝的是双料的冰冻代基里酒[代基里是古巴一个产朗姆酒的城镇。由此而得名的代基里酒是由糖、柠檬汁和朗姆酒调成的一种鸡尾酒。],是康斯坦特亲自调制的,风味特佳,尝尝似乎没有什么酒味道,可是一上口,那种感觉却就像在滑雪坡道上快速滑降,有如在细粉般的干雪中穿行。等到七八杯下了肚,那种感觉虽还像在滑雪坡道上快速滑降,可是脚下却似乎已经跟滑雪板脱开了。后来又来了他认识的几个海军人员,少不得又要奉陪一杯,再后来是几个当时人称“泼皮海军”的海岸警卫队队员。这就未免有点太接近自己的本行了,他来喝酒可就是为了要忘掉自己的本行,因此他就躲到吧台的那头去了。吧台那头是些老资格的体面妓女,这些打扮得风姿绰约的老资格妓女,酒吧老常客们在近二十年里谁没有跟她们睡过觉?就在她们那里他找了只圆凳一坐,要了一客“总会三明治”,又喝了几杯双料的冰冻代基里。

那天晚上他回到农庄上,已经醉得不行了,那些猫儿谁也不愿意陪他过夜,只有“大山羊”是例外。主子身上的气味主要是朗姆酒味,对此“大山羊”倒也不嫌,主子喝得烂醉,它也并无反感,主子还带来了一股浓浓的妓女的气息,香得像好吃的圣诞水果蛋糕,那更是令它陶醉。他们就在一起呼呼大睡,“大山羊”每次醒来总是把呼噜打得老响,最后托马斯·赫德森总算醒了过来,他想起今天确是喝多了,便对“大山羊”说:“我们得吃点儿药。”

一听到这个“药”字“大山羊”可喜欢了,在它看来它在主子房里享受的荣华富贵,到了这一步也就是到了顶了,因此它的呼噜也打得越发响亮了。

“药到哪儿去了呀,‘大山羊’?”托马斯·赫德森问它。当时他去开床头的看书台灯,灯却没亮。一连几天的风暴不但刮得他出不了海,而且连电线都不知是刮断了呢,还是出现了短路,到今天还没有修复,老是没电。他就摸黑在床头柜上找特大剂量的速可眠胶囊,这药他还剩一颗,吃了管保很快又能睡着,到明天早上醒来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他在黑咕隆咚中一伸手,却不防正好碰在药上,把药撞下了床头柜,找不着了。他把地下都仔细摸遍了,却就是找不着。他是不抽烟的,所以床头没有备火柴,手电又按不亮,他不在的时候仆人把手电乱用一气,电池早没电了。

“‘大山羊’,”他当时就说,“我们可得把药找到啊。”

他早已下了床,“大山羊”也跳到了地上,于是就一起找药。“大山羊”钻到了床下,它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要找的是啥,它就知道卖足了力气干,托马斯·赫德森还不停地叮嘱它:“快找药哪,‘大山羊’。得把药找到啊。”

“大山羊”在床下呜呜直叫,把床下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最后钻了出来,对着主子直打呼噜,托马斯·赫德森在地上一摸,触到了胶囊。只是摸上去觉得沾着些尘土和蛛网。还真让“大山羊”找到了。

“药让你找到啦,”他对“大山羊”说。“你呀,真是只神猫。”他把胶囊托在掌心里,从床头的水瓶里倒些水冲洗了一下,又喝口水把药咽了下去,这才重新躺在床上,渐渐觉得药性到了。他把“大山羊”着实称赞了一通,对此那大猫也直打呼噜。从此以后,一个“药”字到了“大山羊”耳里就真有咒语那么神。

出海的时候托马斯·赫德森不但想念宝伊西,也想念“大山羊”。但是在“大山羊”身上却绝看不到一丝悲剧性的色彩。它有时候尽管也吃足了苦头,却始终能保持自身个性绝对完整,即使有时候经过了一场殊死的恶斗给杀得大败,它也从没露出过半点可怜相。有一次它连回到屋里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趴在阳台前的芒果树下直喘气,浑身的毛都浸透了汗水,紧贴在皮上,格外显出其肩膀之宽,其腰窝之瘦细。它筋疲力尽趴在那儿动弹不得,只知一个劲儿大口大口吸气,可是即使如此,它也始终没有露出过半点可怜相。它有狮子那么大的脑袋,也有狮子的那种打不败的气概。“大山羊”喜欢主子,托马斯·赫德森也喜欢“大山羊”,对它既有敬又有爱。但是要说像宝伊西那样,能跟主子彼此产生感情,那“大山羊”是谈不上的。

宝伊西呢,也真是愈来愈不像话了。就在他和“大山羊”发现宝伊西爬上“阿瓜卡特”树的那天晚上,宝宝在外边待到很晚,主子上床睡了它还没有回来。他当时睡在宅子最里头那间卧室的一张大床上,房间三面都有大窗,晚上凉风习习。他夜半醒来就可以听夜鸟啁啾,就在他睡不着而这样听着时,忽然耳边噔的一声,听见宝伊西跳上了窗台。宝伊西本来是一只不肯作声的猫儿。可是那天它却一上窗台就招呼起主子来。托马斯·赫德森就过去把纱窗打开。宝伊西跳了进来,嘴里还衔着两只果鼠。

窗子里照进一派月光,木棉树树干的影子一大片撒在洁白的大床上,宝伊西就在月光里耍起那两只果鼠来。它又是欢蹦又是打转,把果鼠边拖边揍,然后挪开了一只,身子一缩又向另一只纵身扑去,总之是一个劲儿疯玩,就像它小猫时代一样。好一会儿它才把两只果鼠拖到了浴室里,又过了一会儿托马斯·赫德森就感觉到身边多了个分量,是它跳上床来了。

“原来你不是在树上吃芒果啊?”主子还问了它一句。宝伊西拿头在他身上擦擦。

“这么说你是在捕鼠,在保护我们的家产咯?我的好猫咪,我的宝伊西老弟哎,耗子叫你逮住了,你还舍不得吃啊?”

宝伊西只是拿脑袋在主子身上擦擦,打了几个无声的呼噜。它捕鼠捕累了,所以一会儿就睡着了。不过它却睡得很不安生,到第二天早上,看它对两只死耗子早已连半点兴趣都没了。

天渐渐亮了。一直没有睡着的托马斯·赫德森,看着天亮起来,看着灰蒙蒙的曙色里渐渐显出了那王棕的树干的灰蒙蒙的身影。先只看到树干,以及树梢的轮廓。后来天亮了些,才看清棕榈树的梢梢原来是在大风中摇摆。等到太阳从山冈后探出头来,棕榈树的树干就在灰蒙蒙中泛出些白亮,摇摆的树枝也变成绿油油的了。山冈上的草由于一冬的干旱都发了黄了,远处的山头因为是石灰岩的,所以看去像顶上积着雪。

他从地上爬起身来,套上软帮鞋,披上一件穿旧的麦基诺厚呢短衣,让宝伊西还蜷着身子睡在毯子上,自己穿过起坐间进了饭厅,又穿过饭厅来到厨房里。厨房位于宅子一侧的北端,外边的风刮得奇猛,凤凰木光秃秃的树枝给吹得往墙上、窗上乱撞。冰箱里没有一点可吃之物,纱橱里也空无所有,只有一些烧菜用的佐料、一罐美国咖啡、一听立顿红茶和一听烹调用的花生油。每天要吃的东西都是由那个烧饭的华人厨子从菜市上当天现买的。托马斯·赫德森昨晚回家,事先也没有告诉他们,所以那个华人厨子这会儿肯定已经上了菜市,所买的也不过就是当天仆人们的那点吃喝。托马斯·赫德森想:还是等有仆人来了,打发一个到镇上去买些水果鸡蛋吧。

他就烧了点开水,沏上一壶茶,带上了茶和一副杯碟,回到起坐间里。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房间里一片亮堂,他坐在大椅子里,喝着热茶,看墙上的画映照在清新、灿烂的冬日的阳光下。心里想:我也许该换几幅了。最好的几幅都在我的卧室里,可我现在已经不再住在卧室里了。

在船上待久了,如今坐在这大椅子里看起坐间,就只觉得其大了。他也说不出这起坐间到底有多长。当初定制席子的时候是说得出尺寸的,可是现在早就忘了。不管有多长吧,反正今天早上看去竟像长出了三倍。乍一上岸,碰上好几件事情都让他觉得有一种新鲜感;觉得房间大是其一,其二便是打开冰箱一看竟会一无所有。海上西北风凛冽,狂风急流相搏,波涛汹涌,身在船上时刻颠簸不定,如今这种感觉已经都消失了。就像这大海一样,早已离他那么遥远了。大海他还看得见,从这个洁白的房间开着的门里就看得见,向窗外望去也看得见。中间隔着树木丛丛的山冈,从山冈上穿过的是公路;远处更有一些光秃秃的山头,自古就是一片天然的屏障,掩护着这城市,这海港,以及海港那头的白色的一片,即城市的又一翼。不过越过这远处的一片白色的城区看去,大海只是蓝蓝的一抹罢了。事情一过往往就是这样:他觉得大海现在离他已经很遥远了。那种颠簸的感觉既已不复存在,他倒也愿意就让大海离他远远的,反正到时候又该出海了。

他心想:那班德国佬还有四天的罪得受呢。海上的风浪这样大,他们的潜艇躲在水下,不知道肚皮底下会不会有鱼儿游来?会不会有鱼儿绕着潜艇嬉戏?不知道海上的风浪激荡能影响到多深的水下?反正在这一带的海里,潜艇下潜再深,也决不会深到那里没有鱼。那里的鱼也许会觉得挺好奇的。有些潜艇的底部一定是相当脏的,一定会引得鱼儿前来耍耍。这些德国潜艇按其出航的行程来看,大概还不至于会脏得有多厉害。不过引得鱼来那是免不了的。他想起了大海,想起今天要是出海的话,海上肯定怒涛山立,白浪翻滚,那个日子才不好过呢。他一时想出了神,半晌才抛过一边。

他伸过手去抚抚睡在毯子上的猫儿,猫儿却醒了。只见它打了个呵欠,伸了伸前脚,重又蜷作了一团。

“跟我睡过觉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是我醒她也醒的,”托马斯·赫德森说。“现在连陪我过夜的猫都是这样了。你还是照旧睡你的吧,宝宝。不过我刚才的话其实也是胡扯淡。以前倒是有过那么一个女人,我醒她也醒了。有时甚至醒得比我还早哩。你没赶上认识她,好人品的女人你一个也没赶上认识。你运气不好啊,宝伊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倒有个主意,你猜怎么着?我们应该去找上一个好人品的女人,宝宝。你我都爱上她也没关系。你要养得活她,她归你也可以。可靠你的果鼠要养活个女人这哪儿能呢。”

喝了点茶,肚子里饥饿的感觉倒也好过一阵子,可是这会儿他又饿得慌了。要是在海上的话,一顿丰盛的早饭他早在一个小时前就下了肚了,一壶茶也许还要早一个小时就享用完了。昨天返航的时候风浪太大,做不了饭,他就在驾驶台上拿两个咸牛肉三明治,夹上两片厚厚的生洋葱,对付着充饥了。这会儿也难怪就饿得这么厉害,可叫他恼火的是厨房里竟又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他心想:我一定要买一些罐头食品储存在家里,以备返航回家时可以应个急。不过那样的话我就得去弄一只有锁的碗橱,免得买来的罐头被仆人们用个精光,而我,就最不喜欢把家里吃的东西都锁起来。

最后他就倒了一杯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坐在椅子里,看看积了好几天的报纸,喝喝酒,不知不觉间饥饿的感觉渐渐缓解了,到家的兴奋也渐渐平息了。他对自己说:今天你要喝就只管喝吧。一旦到了港,就只管喝好了。今天天这么冷,佛罗里迪塔酒吧里客人是不会很多的。不过再去喝上两杯倒也不错。至于吃饭嘛,他还拿不定主意:是就在酒吧里吃好,还是到和平饭馆去吃好?和平饭馆里也不暖和——他心想。可我就在外套里多加一件毛线衫好了,那家饭馆里吧台的旁边靠墙有一张桌子,是吹不到风的。

“我倒想带你出去走走,希望你能喜欢,宝宝,”他对猫儿说。“我们今天就到城里去快快活活玩一天吧。”

宝伊西可不大高兴跟他去。它怕这是要带它去看兽医。它对兽医还很有些后怕。坐车带上“大山羊”倒是不错的——他心想。上船带上它恐怕也是挺好玩儿的,只是遇上风浪就不大好办了。我应该把它们都带出去走走。可惜这一次两手空空,没有什么礼物带来给它们。城里要是有猫薄荷[学名樟脑草,一种芳香植物,其香气对猫有特殊的吸引力。]卖的话我今天倒要去买一些,晚上就让“大山羊”啦,威利啦,宝宝啦,都闻个一醉方休。养猫房间的五斗橱里按说还应该有一些猫薄荷,只是恐怕已经干了,失效了。在热带地方,猫薄荷放不上几天就要失效,自己园里种的又根本没有一点效力。他心想:我们虽然不是猫,可要是也能有猫薄荷那样既灵验又不伤身体的东西,该有多好呢。为什么我们就没有类似的玩意儿,让我们鼻子闻闻也就能求得一醉呢?

这班猫儿对猫薄荷的态度也是够古怪的。宝伊西、威利、“大山羊”、“独行客他弟弟”、“小不点儿”、“毛皮行”、“特混舰队”,这几个都是爱猫薄荷爱得入了迷的。“公主”(本来叫“娃娃”,是只青灰色的波斯猫,仆人们却都管它叫“公主”)对猫薄荷却从来不敢碰一碰;还有那只纯灰色的波斯猫伍尔非大叔也是。伍尔非大叔虽然长得俊俏,其实却是个大笨蛋,它不碰猫薄荷可能就是因为它笨,或者说脑筋保守。伍尔非大叔碰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从来不敢去试一试,看到没吃过的新鲜花样也是百般小心,总要嗅上半天,等到它嗅完,东西也早给其他的猫都抢光了,半点也别想给它留下。可是“公主”却是猫里的老奶奶,聪明,优雅,品格高尚,气度华贵,秉性也最仁慈,它对猫薄荷则是一闻到那个气味就害怕,仿佛那是个不道德的邪门歪道,避之唯恐不及。“公主”一身灰里含青,金黄眼珠,举止娴雅,是那样的雍容华贵,又是那样的端庄凝重,可是一旦到了它的发情期,却就会令人想到帝王之家的种种宫闱秽闻,以小喻大,由此大概也就足见一斑了吧。托马斯·赫德森见过“公主”发情的情景,不是那苦恼欲绝的第一次发情,而是它长得很成熟、很美丽以后,只见它一改平日的端庄稳重,突然变得放荡起来。托马斯·赫德森看得怦然心动:他这辈子要是不能跟一个像“公主”那样可爱的真公主做一场爱,是死了也不甘心的。

这个真公主,在跟他相爱相好以前一定要像“公主”那样庄重、那样优雅、那样美丽,一旦到了床上,一定也要像“公主”那样轻狂、那样放荡。晚上有时候他就会做起梦来,似乎真遇上了这么一位公主。这人世间能有的事,什么也比不上他这些梦美,可是他不要梦,要实有其事才好。他自信只要世上真有这样的公主,他的目的就一定能达到。

说来也真遗憾,他这辈子总共就只跟一个公主做过爱(意大利的公主除外,那种公主不能算),而这位公主却相貌相当平常,脚踝又略欠细巧,一双大腿也不怎么动人。不过她那种北边人的皮肤还是挺可爱的,光可鉴人的头发也梳得齐齐整整。他还喜欢她的脸蛋,喜欢她的眼睛,总之喜欢她这个人。船在苏伊士运河里过,靠近伊斯梅利亚[位于苏伊士运河中段的一个城市。]的灯塔时,两个人在一起凭栏而立,他手握着她的手,真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他们彼此都深深地喜欢上了对方,那跟相爱实际也已经差不离了。跟大家在一起时她已经得注意着点,生怕两个人说话的腔调会让人听出异样来了。这会儿他们手握着手倚栏站立在黑暗里,他就意识到了彼此之间有些什么在交流,而且对此已经没有一点疑问了。既然觉察到了,而且也拿准了,他就对她都老老实实说了,而且还对她提了个要求,因为他们心里都已经抱定了一条,那就是彼此间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坦诚相告,不能有一点隐瞒。

“我倒也挺想的,”她说。“你还会不了解?可我没办法呀。你还会不了解?”

“总有办法的,”托马斯·赫德森说。“天无绝人之路嘛。”

“你是说到救生艇里去?”她说。“到救生艇里去我不干。”

“这么着吧,”他说着,一只手就按上了她的一个奶子,手指头只觉得她的奶子似乎一下子活了,耸起来了。

“这倒不错,”她却打断了他的话。“有一对呢,知道吗?”

“知道。”

“这才够味儿,”她说。“我是爱你的,你知道不,赫德森。我到今天才发现。”

“怎么发现的?”

“啊,就这样发现啦。这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难道你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摆明了的事,还有什么好发现的,”他撒了个谎。

“那就好,”她说。“可救生艇总不是个地方。你的房间不妥当。我的房间也不妥当。”

“可以去男爵的房间。”

“男爵的房间里老是有人哪。这男爵也真够刁的。你看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老说古时候的男爵刁,哪知道现在的男爵也照样那么刁。”

“是啊,”他说。“不过我可以先去探听清楚,等没有人了再去。”

“不,那不行。还是抓紧现在,就照你这样,来尽情爱我吧。相信你会掏出心儿来爱我的,就照你这样来吧,就照你这样来吧。”

他就遵命照办,还添了点花样。

“不行,”她说。“别这样。我受不了。”

她于是也就添了点花样,说:“你受得了吗?”

“还可以。”

“好。那我就干脆赖在那儿啦。别,别来吻我。你要是在这甲板上吻我,那不是什么都可以干了吗?”

“有什么不可以干的呢?”

“可上哪儿去干呢,赫德森?上哪儿去呢?你倒是跟我说说,我们有哪儿好去?”

“我告诉你,这里边还有个道理。”

“道理我全懂。问题是上哪儿?”

“我真是爱煞了你。”

“这我知道。我也爱煞了你。可你我相爱,也总得规矩点儿,不然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他这时做了点动作,她就说了:“对不起。你再要这样,我可要走啦。”

“我们坐下吧。”

“不。我们还是站着,就这样,在这里站着。”

“你的手赖在那儿,是你喜欢这么着?”

“对,喜欢极了。你有意见?”

“意见倒没有。可是总不能永远这样赖下去啊。”

“好吧,”她说着转过头来匆匆吻了他一下,便又眼望着远处的沙漠了,夜色中轮船这时正在悄悄过沙漠。当时正是冬天,晚上还是比较冷的,他们就紧紧偎在一起,直望着远处。“那你就来吧。想不到在这热带地方貂皮上衣居然还派得上用场。你不会只顾了自己不管我吧?”

“不会的。”

“你保证?”

“保证。”

“啊,赫德森。求求你。求求你这就来。”

“你真的?”

“对,是真的。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求求你这就来。这就来。对对。这就来吧。”

“真的这就来?”

“对对。是真的,这就来吧。”

过后他们还照旧站在那儿,灯塔的灯光却已经近了许多,运河的堤岸和远方的景色还在悄悄倒退。

“这一下你该替我害臊了吧?”她问。

“没有的事。我真是爱煞了你。”

“可你不大痛快,是我太自私了。”

“没有的事。我没有什么不痛快。你也没有什么自私的。”

“别以为那是多此一举。不是多此一举。真的,对我来说不是多此一举。”

“那就不是多此一举吧。来吻吻我,好吗?”

“不,不行。还是你拿手紧紧搂着我。”

过了会儿她说:“我那样喜欢他,你不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他得意都还来不及呢。”

“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其实在他听来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说这坏不坏?”

“算不得坏,”他说。“挺好玩儿的。”

“赫德森啊,”她说,“我真爱煞了你。我求你了,你要玩只管尽情去玩,随你怎么玩都可以,可完了还得回我这儿来。你说我们到里茨酒吧去来瓶香槟怎么样?”

“也好。可你的先生怎么办?”

“他还在打他的桥牌呢。从窗里我都看得见。他打完了牌自会来找我们的。”

因此他们就去了设在轮船尾部的里茨酒吧,要了一瓶1915年的毕雷-儒埃纯干香槟,一瓶喝完再来一瓶,又过了一会儿,王子来了。王子人挺好的,赫德森对他印象不错。当初王子伉俪在东非打猎玩儿,正好他也在那里打猎,他在内罗毕的穆赛加夜总会和托尔酒吧结识了他们,后来又在蒙巴萨一起搭上了同一艘轮船。那是一艘专作环球航行的游船,在蒙巴萨停靠,以后再经苏伊士运河,过地中海,最后到达英国的南安普敦。船是超级的豪华巨轮,所有的客舱都是带套间的包房。那年头轮船的生意好,这艘环球旅行的游船本来也早已全部客满,不过船到印度时有几个旅客已经上岸他去。在穆塞加夜总会里一位消息灵通人士告诉托马斯·赫德森说,来船上还有几个空房间,有意搭乘的话倒也无需花上很多的钱。他就把这情况告诉了王子和公主,王子他们来肯尼亚乘的是飞机,乘得正不乐意呢,那年代的汉德利·佩奇飞机[英国飞机设计师弗烈德里克·汉德利·佩奇(1885—1962)于1919年创办汉德利·佩奇公司,经营民航业务。]飞得慢,一乘就要好半天,挺累人的,当下听说有这么条船可坐,而且价钱也不贵,他们都高兴极了。

“搭这条船走真是太有趣了。老兄,真有你的啊,打听到了这么一条重要的消息,”王子还说来着。“我明天一早就打电话去跟他们联系。”

搭这条船走果然有趣极了,印度洋的海水是那么蓝,船缓缓驶出蒙巴萨的新港,不一会儿非洲就给抛在了后边,那大树参天的白色老城连同背后的翠绿一片都给抛在了后边。船过长长的沙洲,激荡起阵阵海水,在沙洲上打得浪花四溅,这以后轮船便加快了速度,来到了辽阔的大洋上,于是船的前方就不时可见有飞鱼跃出水面。背后的非洲终于化成一条长长的蓝线了,船上一个服务员敲起了锣,当时他和王子、公主、男爵四个人正在酒吧里喝干马丁尼。男爵是他的老朋友了,常住在非洲,人的确很坏。

“别理这锣,我们管我们在里茨吃午饭,”男爵说。“大家是不是同意?”

来到了船上,他可至今还没有跟公主睡过觉,尽管船到海法时,他们除了这一条以外,其他早已什么都干出来了。两人都已达到了一种如痴如醉、不顾一切的境地,论其热烈的程度,按说是早该睡作一块儿的了,而且肯定会弄到欲罢不能,要没有其他原因,否则不到筋疲力尽难乎为继,是绝对收不了场的。事实却正相反,船到海法一靠岸,他们倒坐上汽车到大马士革玩儿去了。一路上,托马斯·赫德森坐在前排,司机的边上,王子和公主俩坐在后座。托马斯·赫德森瞻仰了一两处圣地的古迹,游览了当年托·爱·劳伦斯[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1888—1935):英国人,军人、学者、间谍兼于一身,人称“阿拉伯的劳伦斯”,长期在阿拉伯各地活动。]留下过足迹的一两处地方,此外一路所见便都是冷落的山峦和成片的沙漠了。回来的路上他和公主坐在后座,王子到前排去坐在司机的旁边。一路上托马斯·赫德森见到的就尽是王子的后脑勺和司机的后脑勺了。事后他只记得从大马士革到轮船停靠的港口海法,那公路是傍着一条河的。河床是个陡峭的峡谷,但是极小,看上去简直就像在看一幅缩得很小的立体地形图。峡谷里还有个小岛。此行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数这小岛了。

去了一趟大马士革,可并没有能帮上多大的忙。船离了海法港,往地中海上驶去,他们俩躲到了救生艇甲板上。当时正吹东北风,甲板上已经很冷了,海上也起了浪,船在缓缓晃动了。这时候她对他说:“我们不能老这么憋着不干。”

“来个‘低调处理’如何?”

“不。我就要干脆上床,快活它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好像还不大过瘾吧?”

“那就一个月。我是真恨不得能马上就干,可偏偏一时又干不了。”

“我们就到男爵的房间里去吧。”

“不。我要干就要能放心大胆地干,提心吊胆的我不爱。”

“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真像要疯了似的,而且已经有点发疯了……”

“到了巴黎我们就可以床上一滚尽情快乐了。”

“可叫我怎么脱身呢?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你就推说上街买东西好了。”

“可我上街买东西也总得有人陪着啊。”

“有人陪着也没关系。难道你就没有个体己人?”

“体己人倒是有。可我还不打算走这一步险棋。”

“那你就干脆别干算了。”

“不,我一定得干,说什么也得干。可我心里还是一点都不踏实啊。”

“你以前对他从来也没有不老实过?”

“没有。我总还以为自己是一辈子也不会对他不老实的。可现在我却一心只想做这种事了。不过万一要是让人知道了,我可怎么受得了呵。”

“我们还是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

“求求你还是搂着我,让我紧紧偎着你吧,”她说。“求求你我们就别说话了,也别去想什么了,更别去操什么心了。求求你就这样紧紧搂着我,好好儿疼疼我吧,我现在是浑身难受啊。”

过了一会儿,他就对她说:“你听我说,这种事你不干便罢,干了你那心里就总会像现在这样不安的。你不想对你丈夫不老实,又不想让人家知道。可这种事一旦干了出来,你不想也不行啊。”

“我要干。可我也不想伤他的心。我非干不可。我已经是由不得自己了。”

“那就干吧。马上就干。”

“可马上就干未免太危险了。”

“这船上的人都认得我们,他们见了我们这情景,听见我们这样说话,难道还有谁会相信我们没在一起睡过觉?你以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跟睡过觉还有什么两样?”

“喔,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啦。压根儿不一样的。我们尽管已经到了这一步,可还不至于会有孩子吧。”

“真有你的,”他说。“真有你的。”

“可我们真要有了孩子我才高兴哩。他一直很想要个孩子,我们却至今还没有一个。对,我马上就去跟他睡觉好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孩子可是咱们的哩。”

“换了我的话我才不会马上就去跟他睡觉呢。”

“对,这话也是。那就等到第二天晚上。”

“你有多长久没跟他在一起睡了?”

“喔,我每天晚上都跟他睡在一起。我没法子呀,赫德森。心里兴奋难挨,实在没法子呀。我看他现在打桥牌老是打到那么晚,原因也都在这里。他巴不得等我睡着以后再回房安歇。我们夫妻相好都这么些时候了,我看他大概也有点腻味了。”

“你这是嫁给他以后头一次有了相好?”

“不,说来抱歉,这不是头一次了。我已经有过几次了。不过我可始终没有对他不老实的行为,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人好心也好,又是这么个好丈夫,我可喜欢他了,他也爱我,待我总是那么体贴。”

“我看我们还是下去吧,倒不如到里茨酒吧去喝点香槟,”托马斯·赫德森说。此刻他的心情变得矛盾极了。

里茨酒吧里客人稀少,他们找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一个侍者给他们送来了酒。现在这1915年的毕雷-儒埃纯干香槟已经常镇在冰桶里了,侍者只是问一声:“还照老样,赫德森先生?”

他们相对一举杯,公主说:“我就喜欢这个酒。你喜欢吗?”

“喜欢极了。”

“你在想些什么?”

“想你。”

“这还用说。我心里想的也就是你。可你在想我什么呀?”

“我在想,我们应该干脆这就上我的房间里去。我们呀,一味闲扯淡、吊膀子,就是没有行动。你表上几点啦?”

“十一点十分。”

“你们的钟几点啦?”他问送酒的侍者。

“十一点十五分,”侍者看了看吧台里的钟说。

一等侍者走远,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就问:“他桥牌要打到多晚?”

“他说要打到很晚,要我先睡,用不着等他。”

“我们喝完了这杯酒就上我房间里去。我房间里也有酒。”

“可赫德森呀,这危险得很哪。”

“危险,那总是难免的,”托马斯·赫德森说。“可老是这样不干、不干,反倒要危险一千倍、一万倍。”

那天夜里他跟她一连做了三次爱,事后他送她回她自己的房间,她说他不该送,他却说还是送让人看着更觉得合情合理,王子不是还在打他的桥牌吗?托马斯·赫德森送走了她,又回到里茨酒吧,酒吧还没有打烊,他又要了一瓶那种牌号的酒,于是就看起在海法送上船的报纸来。他这才想到自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工夫看报纸了,此刻看看报纸,真是一身轻松,好不自在。牌局散了以后,王子走过里茨酒吧,探头进来看了看,托马斯·赫德森请他别忙去睡觉,还是先来喝一杯。他对王子愈加觉得喜欢了,感到这里边竟还含有那么一种强烈的亲情。

他和男爵在马赛下了船。船上的大部分旅客还要继续他们的旅行,到南安普敦才是终点。在马赛,他和男爵在老港的一家路边饭馆里要了一大瓶玫瑰红葡萄酒,一边喝酒一边吃腌贻贝。托马斯·赫德森觉得肚子饿得厉害,他想起来了,自从船离海法以后,他肚子里就老是觉得很饿。

要命,这会儿肚子又饿得厉害了——他心里想。也真是的,这帮仆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按说现在至少也应该来一个了。外边的风愈来愈冷了。这使他想起了那也是个大冷天,马赛那条去港口的街道路面很陡,他们翻起了外套领子,坐在路边饭馆的餐桌上吃贻贝,加了辣椒的肉汁浓汤很烫,浮在面上的一层化开了的黄油也很烫,贻贝就从浓汤里舀起来,剥开薄薄的黑壳吃肉,喝的玫瑰红葡萄酒是塔维尔的正宗货,那味道跟普罗旺斯[普罗旺斯是法国南部一个地区。塔维尔也就在法国南部。]的风情是完全一致的。他们边吃边看:沿着那陡直的鹅卵石街道往上走来的有渔家姑娘,有轮船上下来的游客,有在港口作营生的衣着粗陋的娼妓,西北风向她们迎面袭来,把她们的裙子都鼓得高高的。

“你这孩子,这两天也真没规矩,”男爵说。“真是太没规矩了。”

“你可要再来一点贻贝?”

“不,我要吃点干的了。”

“我们再来一客杂鱼汤[又叫普罗旺斯鱼汤,用几种鱼、蛤加蔬菜烹调而成。]怎么样?”

“来两道汤?”

“我饿得慌哪。再说今天不尝的话,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来品尝呢。”

“我就料到你是饿得慌了。那好。我们就来一客杂鱼汤,再来一客烤里脊牛排,要烤得绝嫩的。我就索性来把你喂个饱,你这个家伙。”

“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应该问的是你:你下一步打算如何?你到底爱她不爱?”

“不爱。”

“那就好办多了。你最好还是赶快一走了之。走了就好办多了。”

“我还约好了要跟他们一块儿去钓钓鱼呢。”

“怎么不去打猎呢,打猎才有点儿意思,”男爵说。“钓鱼一点也不热闹,怪没趣的,再说她也不应该欺骗自己的丈夫。”

“他一定都知道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爱上了你。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你干啥人家也不好说你怎么样。可是她欺骗丈夫就不应该了。你是不想跟她结婚的吧?”

“不想。”

“她反正也不可能跟你结婚,所以你要是并不爱她,又何必把她的丈夫弄得很不愉快呢?”

“我不爱她。这一点我现在很明确了。”

“那我认为你就应该走。”

“这没问题,我也觉得我应该走。”

“你同意就好。可你倒是老实告诉我,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人倒是挺好的。”

“别说傻话了。她的妈妈我认识。你要是认识她妈妈就好了。”

“遗憾的是我并不认识。”

“你应该认识。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会跟这样无聊透顶的娘们搭上的。总不见得是你画画什么的需要这样的女人吧?”

“哪儿的话呢。才不是那么回事。我非常喜欢她,到现在还很喜欢她。不过我并没有爱上她,事情也真复杂得很哪。”

“你同意我的意见就好。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呢?”

“我们还只刚从非洲出来呢。”

“是啊。你何不到古巴去住一阵呢?要不,去巴哈马也行。我要是能从国内弄到点钱的话,倒也愿意奉陪。”

“你估计能从国内弄到点钱吗?”

“不大可能。”

“我想我还是就在巴黎住一阵吧。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在大城市里住了。”

“巴黎算不得大城市。伦敦才有资格叫大城市。”

“我很想去看看巴黎有些什么新花样。”

“那我倒可以给你讲讲。”

“不,我是想去看看画,会会老朋友,再到‘六日赛车馆’[“六日赛车馆”是个骑自行车作耐力比赛的体育馆。因为要连续比赛六天,所以称为“六日赛车馆”。]、奥特伊、昂冉[奥特伊已见前注。昂冉:位于巴黎北边,昂冉湖畔,以矿泉浴场闻名,当地也有个赛马场。]、勒特朗布莱[勒特朗布莱是马恩河畔的一个游乐胜地,那里的赛马场有颇为悠久的历史。]这些地方去转转。你也去住一阵可不是好?”

“我不喜欢赛马,也没有钱去赌。”

还尽想这些做什么?他的心思又收了回来。男爵已经死了,巴黎早落在德国鬼子的手里了,公主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他想:他没有骨血可当皇族了,自己的血要跟皇家有点关系的话,除非是将来参观白金汉宫的时候正好碰上鼻出血,弄几滴鼻血洒在宫里吧,这种可能性看来是几乎不存在的。他当下打定了主意,要是过二十分钟那班仆人还一个不来的话,他只好自己到村子里去买些鸡蛋、买些面包来吃了。在自己的家里居然也会挨饿,这不是见了鬼么?——他心里想。可是自己实在太累了,到村子里走一趟都有点犯难。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厨房里有个人声,于是就揿了揿装在大桌子下面的电铃,听见厨房里嗡嗡响了两下。

进来的是他屋里的二听差,一副诡秘、机灵、熬惯了日子的样子,略带点儿娘娘腔,却又颇有圣塞巴斯蒂安[早期的基督徒、殉道者。]之风。二听差进来问:“先生按铃了?”

“不是按铃难道是敲钟?马里奥哪儿去啦?”

“取邮件去了。”

“猫儿可好?”

“都很好。没什么情况。就是‘大山羊’跟埃尔高多[西班牙语:胖子。]打过一架,有点伤我们也都给处理了。”

“宝伊西像是瘦了。”

“它晚上老是出去。”

“‘公主’怎么样?”

“前些时情绪不大好。这两天胃口又很不错了。”

“肉食弄得到吗?”

“我们是从科托罗那里弄来的。”

“狗还好吗?”

“都很好。就是‘小黑妞’又怀上崽子了。”

“你就不能把它关在屋里别放它出去吗?”

“关了,可它还是逃了出去。”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先生这次出海顺利吗?”

“没事儿。”

他跟这个听差总是一说话就来气,很不耐烦。以前也曾两次打发他走,可两次都是听差的父亲来一再求情,才又重新留下了。正说着话儿,大听差马里奥带着报纸信件来了。他一进来就是满面的笑,那张黑黑的脸显得那么快活,那么和蔼可亲。

“出海顺利吗?”

“临了有点风浪。”

“figúrate.[西班牙语,即“你想呀”之意。]你想呀,这北风刮得有多猛呵。你吃过了点什么没有?”

“没东西吃哪。”

“鸡蛋、牛奶、面包,我都带来了。tú[西班牙语:喂,你。],”他吩咐二听差说,“快去给先生做早饭。鸡蛋怎么个吃法?”

“还照老样子。”

“los huevos como siempre[西班牙语:鸡蛋还是老样子吃法。],”马里奥说。“宝伊西去接你了没有?”

“去接了。”

“这回你一走,它真是伤心透了。比以前哪回都要伤心。”

“别的猫儿呢?”

“只有‘大山羊’和‘胖子’狠命打过一架。”猫的名字他都用英语说,觉得相当得意。“‘公主’的情绪不大好。不过也没什么要紧。”

“y tú?[西班牙语:那你呢?]”

“我吗?”他腼腆一笑,很开心的样子。“好得很。多谢你啦。”

“家里人呢?”

“也都好得很,谢谢你。爸爸又上工去了。”

“那好,我真为他高兴。”

“他也高兴极了。昨儿晚上没有客人在这儿过夜吗?”

“没有。他们都进城去了。”

“准是都累坏了。”

“就是。”

“你有好几个朋友来过电话。我把名字都记下了,但愿你还认得出来。英语里的姓名我不会拼哪。”

“只要照音记下来就可以了。”

“可你念起来跟我念起来不一样啊。”

“上校有电话来吗?”

“没有,先生。”

“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加矿泉水吧,”托马斯·赫德森说。“给猫儿喝的牛奶也请一块儿送来。”

“端到饭厅里,还是送到这儿来?”

“威士忌送到这儿来。猫儿的牛奶就放在饭厅里吧。”

“即刻就到,”马里奥说。他到厨房里调了一杯威士忌加矿泉水拿来。“我看是够浓的啦,”他说。

托马斯·赫德森心里想:我是这就刮脸呢,还是等吃过了早饭再刮?应该先刮。我要威士忌不就是为了要刮脸吗,好边喝边刮。好吧,那就到浴间里去刮吧。可是心里又不大愿意:多讨厌!不,不能嫌讨厌,还是到浴间里去刮吧。刮了就能精神一爽,你吃过了早饭还得到城里去呢。

他就一边刮脸一边喝酒,肥皂涂了一半呷一口,涂完了肥皂再呷一口,第二次涂肥皂又呷一口。腮帮子上,下巴上,脖子上,都积起了两个星期的硬胡子,为了要刮干净一连换了三次刀片。宝伊西走来走去,在看他刮脸,还不时在他的腿上挨挨擦擦。冷不丁它却一个猛窜,冲出了房去,托马斯·赫德森知道它准是听见牛奶碗放在饭厅花砖地上的声音了。这声响他却一点也没有听见,也没有听见听差叫过猫,可是宝伊西就听见了。

托马斯·赫德森刮完了胡子,在右手的掌心里满满地倒上了酒,往脸上一抹。在古巴,这种九十度的上等纯酒精便宜得就像在美国买最低级的外用酒精一样。面皮一接触到酒,感到凉飕飕的一阵刺激,刀片刮过后的那种疼痛的感觉顿时都消失了。

他心想:糖我不吃,烟我也不抽,但是这个国家还酿制出了好酒,倒真能给我无穷的乐趣。

因为房子的四周是石铺的庭院,所以浴间的玻璃窗下半部是涂了漆的,但是窗子的上半部全是明净的玻璃,所以他看得见棕榈树的叶片在大风中猛烈摇晃。这风刮得比我估计的还猛呢。按说已经刮了这么久了,也差不多该是转向减弱的时候了。可是事情也难说哪。那还得看风向转了东北以后,这风刮得还猛不猛。几个钟头没有去想大海了,真是好开心。他想:还是这样好。压根儿别去想大海,管它海上怎么了,海下怎么了,只要跟大海沾上点边的,什么都别去想。甚至连这些不该想,那些不该想都别去想。压根儿什么都别去想。大海,就由它去算了。别的事情也一样——他心想。也都丢远点吧。

“先生早饭在哪儿用?”马里奥问。

“哪儿都行,只要跟那puta[西班牙语:臭婊子。]大海离远点儿。”

“在起坐间里,还是在先生的卧室里?”

“就在卧室里吧。把柳条椅子拉出来,早饭就摆在旁边的桌子上好了。”

他喝了热茶,吃了一个煎鸡蛋,加几片涂橘子酱的烤面包。

“没有水果吗?”

“只有香蕉。”

“拿几个来。”

“喝了酒吃香蕉行吗?”

“那是迷信。”

“可就在你出海的那阵子,村里有个人又吃香蕉又喝朗姆酒,结果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酒鬼不是喝多了朗姆酒而死的呢,吃香蕉或许只是碰巧吧?”

“不会的,先生。这人吃了很多很多香蕉,只喝了一丁点儿朗姆酒,就突然死了。香蕉都是他自己园子里采下来的。他就住在村后的小山冈上,是在七路公共汽车上工作的。”

“愿他安息吧,”托马斯·赫德森说。“那就稍微给我来几只香蕉。”

马里奥把香蕉拿来了,那是在自己园子里现采的,个儿很小,却黄澄澄的,早已熟透了。剥开皮来,简直只有人的手指头那么大小,但是其味绝佳。托马斯·赫德森一连吃了五个。

“看我发不发病啊,”他说。“再去把‘公主’领来,还有一个蛋给它吃。”

“为了庆祝你平安归来,我已经给它吃过一个蛋了,”听差说。“宝伊西和威利我也各给了一个。”

“‘大山羊’呢?”

“园丁师傅说‘大山羊’的伤还没有好透,给它吃多了不好。它伤得挺重的。”

“这场架到底打得怎么个厉害法?”

“打得可狠啦。一路打去,打了总有里把地吧。一直打到花园后面的荆棘丛中,才不见了踪影。它们现在打架总是这样,一点声响都没有。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打赢了。反正‘大山羊’先回来,我们替它治了伤。它来到庭院里,就在水缸边上躺着。连跳到顶上去的力气都没了。‘胖子’过了一个钟头才回来,我们也替它拾掇了伤口。”

“还记得吗,当初这一对小哥们儿是多么相亲相爱啊。”

“当然记得。可是看现在这架势,只怕‘胖子’是不把‘大山羊’咬死决不罢休的。它要比‘大山羊’重磅把呢。”

“‘大山羊’打架的本事也不含糊。”

“话是不错,先生。可你想想,要重整整一磅哪,那是出入很大的。”

“猫打架不比斗鸡,我看身体重磅把关系也不大。你不能什么都拿斗鸡的眼光去硬套。比方说人比赛拳击吧,除非因为超过了等级标准而硬是减轻体重,否则重一磅轻一磅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年登姆普西[杰克·登姆普西(1895—1983):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最重量级世界冠军(1919—1926)。]夺得世界冠军的时候才重185磅。威拉德[杰斯·威拉德(1881—1968):美国拳击运动员,最重量级世界冠军(1915—1919)。]可有230磅重哪。‘大山羊’和‘胖子’都该算是大号的猫了。”

“照它们的那种打法,多一磅分量占的便宜可大啦,”马里奥说。“它们打架如果背后也有人押输赢的话,谁也不会对这一磅的分量不当回事的。多几两少几两都要考虑考虑呢。”

“再给我拿几个香蕉来。”

“你就行行好吧,先生。”

“你真相信那套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先生。”

“那就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加矿泉水。”

“你命令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是请求你。”

“你的请求就是命令。”

“那就去拿来吧。”

听差终于端来了一杯威士忌加冰镇矿泉汽水,还加了冰块,托马斯·赫德森接过了酒说:“看我发不发病啊。”可是一看听差黑黑的脸上那担心的神气,他打趣的兴致也都没了,于是便说:“不骗你,我心里有底,准出不了毛病。”

“先生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不过我总有责任劝劝先生。”

“你没错儿。你劝过我,尽了责任了。佩德罗来了没有?”

“还没有,先生。”

“等他一来,就叫他把凯迪拉克赶快备好,我这就要进城去。”

你不妨趁这个时候洗个澡——托马斯·赫德森对自己说。要上哈瓦那,洗完澡还得打扮一下。穿戴整齐了,就坐上车进城去见上校。你怎么啦,到底是哪点儿不对劲啊?我浑身都不对劲呢——他心里想。浑身都不对劲。在陆地上是这样浑身不对劲,在海上也是这样浑身不对劲,连闻着这空气都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坐在柳条椅里,从椅子底下拉出了搁脚架,把脚往上面一搁,看起这卧室里墙上挂着的画来。摆在那儿的床是很蹩脚的,床垫也不是上等货色,买的时候本来就是图个便宜,因为他除非跟谁吵了架,否则是从不到这床上来睡的。床头挂着的是胡安·格里斯[胡安·格里斯(1887—1927):西班牙画家,1906年移居巴黎,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先锋派主要成员,开创综合立体派。]的《弹吉他的人》。正看着,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西班牙话来:常思往事则成人。可人家哪儿知道你会想得连命都快没了呢。房间那头,书橱上方,挂着的是保尔·克勒[保尔·克勒(1879—1940):瑞士表现派画家,1933年被纳粹赶出德国。]的《创作的丰碑》。这幅画就不如《弹吉他的人》那样招他喜欢了,不过他还是很喜欢看上两眼。他还记得他在柏林刚买下这幅画的时候,印象中觉得这画好邪门。色彩是那样刺眼,简直就像父亲医学书上插图里画的下疳啊,杨梅疮啊什么的。他妻子乍一见这幅画差点儿把魂都吓掉,不过后来对这股邪门劲儿也渐渐看惯了,会就画论画来看待了。他自己现在对这画的理解也不见得会比当初深透多少。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画是在那个清寒的金秋,那是在柏林沿河一幢大楼的弗莱希海姆画廊里,当时他们俩是多么幸福啊。不过论画那还是一幅好画,他很喜欢看上两眼。

另一个书橱上方挂的是马松[法国画家。已见前注。]的一幅森林远景。画的是达弗雷镇,他对这幅画的喜欢不下于《弹吉他的人》。好画就有这么个了不起的地方:它能叫你看得爱煞,而又不致有不可企及的那种无奈。你在喜爱之余并不感到惆怅,相反,好画倒是能让你满心愉快,因为你所一向追求的目标在这些画里就得到了体现。尽管你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但是只要有人达到了,你心里也照样很舒服。

宝伊西进屋里来了,一跳就跳上了他的膝头。它跳起来很有一手,这宽敞的卧室里有个高高的五斗橱,它只要一纵身,就可以跃上橱顶,一点也不显得吃力。现在它轻轻一蹦,就利索地蹦上了托马斯·赫德森的膝头,舒舒服服躺了下来,用前爪抓抓挠挠,表示亲热。

“我在赏画呢,宝宝,你要是也能喜欢画就好啦。”

在我固然觉得欣赏好画津津有味,可也许它倒觉得蹦高捕耗子也一样其味无穷呢——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但是它看不懂画,可终究是个遗憾。不过那也难说呢。它对画说不定兴趣还大得很哩。

“宝宝,我不知道你要是懂画的话会喜欢哪些画家。大概喜欢荷兰时期的画派吧,那个时期的画都是静物画,画鱼啦,牡蛎啦,野兽啦,画得可好啦。嗨,你别对我抓抓挠挠的。现在是大白天。大白天可不能来这一套。”

宝伊西还是只管来亲热,托马斯·赫德森把它翻过身来,让它老实点。

“你也得懂些规矩才好,宝宝,”他说。“我还没有去看过别的猫儿呢,我这可是对你另眼相看啊。”

宝伊西开心得很,托马斯·赫德森把手伸到它脖子下,感觉到它喉咙里打着呼噜。

“我得去洗澡了,宝宝。你是一天倒有半天在洗澡。不过你洗澡是用舌头舔的。你一到洗澡的时候就一理也不理我了。那时你简直就像个有身价的大老板在办公。你那是公事,是不许人家打搅的。可我呢,应该去洗澡的,却还赖在这里喝早酒,简直像个烂酒鬼。这也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差异吧。还有,要你在驾驶台上站十八个钟头你是不行的。可我就行。站十二个钟头是家常便饭。必要的时候十八个钟头也行。像昨天就一直站到今天快天亮,一连站了足足十九个钟头。不过我不能像你那样跳啊蹦的,也不能像你那样去打夜猎捕耗子。打夜猎我倒是也打过几次的,真是好玩儿极了。但是你不一样,你的胡子里是有雷达的。鸽子的喙上都有一层硬壳,那里大概有个高频无线电测向仪吧。至少通信鸽都是有这么一层硬壳的。可你的超高频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宝宝?”

宝伊西摆开了脚,又沉又实地躺在那儿,打着不出声的呼噜,开心极了。

“你的搜索接收机上怎么说啦,宝宝?你的脉冲宽度是多少?脉冲重复频率又是多少?我已经在船上安了一个磁控管。你可别对人说啊。由于超高频得出的分辨率高,所以老远就能发现敌人的潜艇。这叫微波,宝宝,你这打的呼噜也就是微波。”

你说好了不到出海就坚决不去想的,可这决心就是这样经不起考验。你要忘记的并不是大海。你明知道自己爱大海,别处可以不去,大海是不能不去的。快到阳台上去望望大海吧。大海并不残忍,也不冷酷,更不是人家胡扯的那么坏。大海就是大海,风可以推波,潮可以助澜,风和潮可以在海面上展开搏斗,可是海下却压根儿不受一点影响。应该庆幸自己今后还有的是出海的机会,应该感谢大海容许你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大海就是你的家。别对大海妄加非议,也别对大海匪夷所思。大海不是你苦恼的根源。他称赞自己:你这算是开了点窍了。尽管一上陆地你就总要迷糊。他就打定主意:好吧,那我在海上就应该多开开窍,这样即使上了陆地迷糊点儿,也就不要紧了。

陆地上可是挺可爱的哪——他心里想。今天我们就可以去领教一下陆地上有多可爱了。当然先还得去见过那个讨厌的上校——他想。其实我倒是一向很愿意跟他见面的,因为见了他自会感到精神一振。好了,还是别去多想上校了——他想。今天要愉愉快快过一天,有些事情就不要去想了,这便是一条。当然见还是要去见他的,但是不要去想他了。他的事,有好些已经想得过多,难以忘怀。也有好些已经淡忘如遗,再难想起。所以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想他了吧。好,我就不想。待会儿去见他,向他汇报就是。

他喝完了酒,把膝头上的猫儿抱开,站起身来,对三张画又欣赏了一阵,就进浴间里洗淋浴去了。热水炉子是仆人们早上来上班后才点火的,所以水还不热。不过他还是全身都抹了肥皂,把头发也揉了一通,最后就用冷水一冲。换上了白色的法兰绒衬衫,系上了深色领带,下边穿法兰绒便裤、羊毛袜子,登一双已经穿了十年的英国拷花皮鞋,再套一件开司米套衫,外加一件旧的粗花呢上装。他按铃叫马里奥。

“佩德罗来了吗?”

“来了,先生。车子已经停在外边了。”

“用椰子汁加苦味汁给我调一杯‘汤姆·柯林斯’,让我带着走。外边要个软木杯垫。”

“遵命,先生。你不穿大衣了吗?”

“带一件吧,要是冷了,回来好穿。”

“先生回来吃午饭吗?”

“不吃了。晚饭也不回来吃了。”

“先生要不要去看看猫儿再走?猫儿都放出来了,正找了避风的地方在晒太阳呢。”

“不了。到晚上再看吧。我要给它们带点礼物来。”

“那我就调酒去了。椰子汁得现弄,要花点工夫的。”

你怎么啦,怎么不想去看看猫儿啊?——他问自己。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啊。这个闷葫芦把我自己也弄迷糊了。倒真是个新问题。

宝伊西一直紧钉着他,看到主子又要走,不免有点不安,不过因为看到没有大包小包,所以也并不恐慌。“我那也许都是为了你呢,宝宝,”托马斯·赫德森说。“你放心好了。我到晚上会回来的,至多过了午夜吧。估计回来也是累透了。八成儿是筋疲力尽的了。那时我们就在这儿清醒清醒自己的头脑吧。vámosnos a limpiar la escopeta.[西班牙语:我们不妨来擦擦猎枪。]”

他走出了明亮的起坐间,他到现在还觉得这个长长的房间大得真够瞧的。下了石头台阶,来到户外,在这古巴的冬日的早晨户外更是一片明亮。狗都上来围在他的脚边打转,那条一脸苦相的猎狗也过来趴在他的跟前,耷拉着的脑袋晃个不停。

“看你这畜生多可怜、多苦恼啊,”他说着拍了拍那猎狗,那猎狗也对他直摇尾巴。其他的那些杂种狗因为天冷风大,都显得很精神,活蹦乱跳的。庭院里长着一棵木棉树,树上有几根枯枝被风吹折了掉在台阶上,还没有人来收拾。汽车司机特意作出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从车后走了出来,说:“你早,赫德森先生。出海平安无事吧。”

“平安无事。车也都好好的吧?”

“全都照看得好好的。”

“我相信也错不了,”托马斯·赫德森用英语说。这时候马里奥从屋里出来,下了台阶,到汽车跟前来了。他是送酒来的:大号的酒杯里酒色很深,带点铁锈似的颜色,杯子外裹一张软木薄片作杯垫,跟杯口相距不到半英寸。托马斯·赫德森见他来了,就对他说:“去找一件毛衣让佩德罗穿上。要前面有纽扣的。到汤姆先生的衣服里去找好了。这台阶上的断树枝也得找人打扫一下了。”

托马斯·赫德森把酒交给司机拿着,自己俯下身去跟狗亲热。宝伊西坐在台阶上看,一副不屑的样子。狗中有只“小黑妞”,那是一条小母狗,本来是一身黑毛,因为上了年纪,毛已经在渐渐灰白了,尾巴倒卷在背上,玩得起劲的时候那细腿小脚简直都会闪闪发亮,嘴像猎狐犬那么尖,一双眼睛含着深情、透着灵性。

这条狗是他一天晚上在一个酒吧里发现的。他看见它老是跟着人家出去,就问掌柜的这狗是什么种。

“古巴种呗,”掌柜的说。“在这儿已经四天啦。谁出去它都要跟着出去,可是人家都把车门一关,没有一个肯要它的。”

结果就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庄园,到了庄园里它两年都没有发情,托马斯·赫德森还当是狗老了,不能生育了。谁知有一天,它遇上了一头警犬,两下闹得不可开交,弄得他不能不把它救出来,这样它就生下了一窝警犬崽子,以后又有斗犬崽子,猎狗崽子,还有一头来历不明的崽子可好看了,遍体鲜红,看来其老子大概是头爱尔兰种的塞特狗,可是胸部肩部却又是斗犬的模样,尾巴倒卷在背上,跟“小黑妞”一般无二。

此刻它的儿女就都围在它的身边,它自己却又怀上崽子了。

“这回又是谁家的种啦?”托马斯·赫德森问司机。

“这倒不知道。”

马里奥拿来毛衣给了司机,司机脱下散了线的号衣把毛衣穿上。还是马里奥了解情况:“这回当老子的是村里那条爱打架的狗。”

“好吧,再见了,狗儿们,”托马斯·赫德森说。“再见啦,宝宝。”宝伊西早就跳跳蹦蹦下了台阶,穿过狗群,跑到车子跟前来了。托马斯·赫德森拿着外垫软木的酒杯,坐在车里,探身到窗外,抚了抚宝伊西,宝伊西后腿一竖直起了身子,伸过头来碰碰他的手。“别担心,宝宝。我会回来的。”

“可怜的宝伊西啊,”马里奥说。他抱起猫儿搂在怀里,猫儿目送汽车一拐弯,绕过花坛,顺着到处是坑坑和沟沟的车道驶去,不一会儿就下了道坡,加以前面又有高高的芒果树挡住了视线,所以一下子就看不见了。于是马里奥就把猫儿抱到屋里,放了下来,猫儿却一纵身蹦上了窗台,两眼还是直盯着那车道的下坡处——再往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里奥过来抚抚它,可是那猫儿却就是定不下心来。

“可怜的宝伊西啊,”那个高个儿黑人听差说。“多可怜的宝伊西啊。”

托马斯·赫德森的车子顺着车道开到了大门口,司机跳下车来,解开了门上的铁链,又回到车上,把车开出了大门。这时街上正好有一个黑人小伙子走来,司机就向他喊一声,让他把大门关上。那小伙子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他是马里奥的一个兄弟。”

“我知道的,”托马斯·赫德森说。

车子穿过村里邋邋遢遢的小路,转到了中央公路上。一路驶去,经过了村里的许多人家,还经过了两家杂货店,杂货店都店门大开,把卖酒柜台设在当街,柜台上是一排排的瓶酒,两侧则是摆满了罐头食品的货架。过了最后一个卖酒的店家,便是一棵奇大的西班牙月桂树,撑开的枝丫把整个路面都罩在底下。再往前就是石铺的老公路,路到此便开始下坡。下坡路有三英里长,两旁都是参天古树。路边有幼儿园,有小农庄,也有大农庄。大农庄里西班牙殖民时期的破落宅第都已化整为零,那高低起伏的旧日的牧场也已被街道分割开来。街道都到野草深密的山坡下为止,因为天旱,那里草也都黄了。这个国家本来是一片葱茏,如今四下里唯一的绿意就只剩河道一带了,河边的王棕高耸起灰色的树干,顶上的绿叶都被风吹得歪在一边。这场北风很干燥,不但干燥,而且既猛又冷。前几场北风早就把佛罗里达海峡吹得寒气袭人,这一场风又是没有一滴雨也没有一丝雾。

托马斯·赫德森呷了一口冰凉的酒,细辨那味道,有新鲜的青酸橙汁,有淡淡的椰子汁,虽说是淡淡的,比起汽水来可还是要浓多了。所加的金酒是地道的戈登金酒,酒味醇厚,所以一沾上舌头顿觉精神一振,咽下去更是回味无穷。更何况还加了苦味汁,把酒色染得那么艳丽。呷上一口这样的酒,感觉之好真有如张着满帆一路顺风行船——他心想。真是好美酒!

因为酒杯外垫着软木,所以冰块可以不致很快融化,酒也不致会走味。他不舍得就喝完,便拿在手里,浏览浏览车外的景色,车就要进城了。

“这是下坡,你干吗不‘蹚’车呢,‘蹚’车不是可以省些汽油?”

“有你吩咐我‘蹚’车就是,”司机说。“不过这汽油是公家开销的。”

“你就练练也好嘛,”托马斯·赫德森说。“赶明儿公家不开销了,要自己掏钱买汽油了,你这‘蹚’车的本事不就用上了吗?”

这时车子已经到了平地上,左手里一大片尽是花农的园圃,右边一带则都是住的编篮子的工匠。

“我得去请个编篮子的工匠了,起坐间里那条大席子有几处破了,得补一下。”

“是的,先生。”

“你有认识的工匠吗?”

“有的,先生。”

对这司机托马斯·赫德森本来就很不喜欢,因为这人往往报事不实,脑子又不开窍,却一味自以为是,对汽车里的机件一窍不通,却又不好好保养,还要胡来,而且为人又总是很懒。刚才因为不“蹚”车被说了两句,他现在回话也简短而生硬了。不过尽管他有这许多缺点,开起车来他还是很有两下子的,所谓有两下子,也就是说古巴的交通好像得了神经官能症,简直毫无章法,而他处身其间,开起车来却能应付自如,反应灵敏极了。而且这里的一套规矩他熟,说起来还真少他不得呢。

“加上毛衣暖和了吧?”

“是的,先生。”

你这个混蛋!托马斯·赫德森在心里直骂。你这副腔调再不改一改,看我不狠狠克你一顿!

“你家里昨儿晚上很冷吧?”

“够呛。简直horroroso[西班牙语:吓人。]。那个冷你是想象不出的,赫德森先生。”

这下双方算是和解了,这时候车子也过桥了。当初就是在这桥上,发现了一个姑娘的躯体。姑娘被她当警察的情人肢解成了六块,用牛皮纸包了,分散扔在中央公路的沿路。现在桥下的河道是干的。可是那天晚上河里有水,天还下着雨,堵住的车辆排起了足有半英里的长龙,驾车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个出了惊天动地大事的现场。

第二天早上各报都在头版刊出了死者躯干的照片,有一家报纸的报道还说,这个姑娘肯定是个北美来的游客,因为生活在热带的人到了这个年龄是不可能还这样发育不全的。托马斯·赫德森也弄不懂他们怎么连她的确切年龄都已经推断出来了,因为死者的头当时并没有找到,那还要过一个时期才在一个叫巴塔瓦诺的渔港里发现。不过照报纸头版刊出的躯干照片来看,那模样儿比起眼下残存的一些第一流的希腊雕刻来也确实还差得远。但是她可终究不是个北美来的游客;后来事实证明,凡是热带妇女发育成熟后具备的种种魅力她已经无不具备。不过托马斯·赫德森倒有好一阵子就只能躲在庄园里,不敢再在这一带的路上露面了,因为谁要是让人看见在路上跑,或者哪怕只是加快点脚步走,就很可能会引来一批老百姓冲着你边嚷边追:“他往那边跑啦!就是他!碎尸案的凶手就是他!”

过了桥,车子上坡,进了卢耶诺。这时往左边望去,便可瞥见个独特的小山冈的身影。托马斯·赫德森每次见到这小山冈,就总会想起托莱多[西班牙中部一城市。]。不是艾尔·格列柯[艾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画风颇受风格主义影响,色彩明亮而偏冷。]画笔下的托莱多,而是站在城外山坡上实地见到的托莱多的一角。车子爬上了最后一道坡,迎面出现的赫然就是那个小山冈,这不,又看得一清二楚了,这不是托莱多又是什么。可惜那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一转眼路又下坡了,两边逼来的又都是古巴的景色了。

一路进城,就是这一段路叫他很不喜欢。他带着酒来,其实真正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一段路。他想:我喝我的酒,就可以闭眼不看这一派贫困、这一派污秽了。四百年厚积的尘土,娃娃们的鼻涕,破破碎碎的棕榈叶,洋铁罐头皮做的屋顶,害梅毒得不到治疗落下的走路拖拖沓沓的毛病,年代久远、污水横流的小河,脖子脱毛、虱子累累的鸡鸭,老大爷脖颈上的鳞癣,老奶奶身上的臭气,还有那开得震天价响的收音机,这些就都可以扔得远远的了。这实在是很不应该的事。按说我应该好好看看,想想能不能去帮上点什么忙。可是你却只管喝你的酒,就像以前人们怕晕过去就带上嗅盐一样。不,恐怕还不尽然——他心里想。好像除了这一条,还有点贺加斯[威廉·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作品多揭露贵族阶层的丑恶面目,而对下层人民则多表示同情。]名画《酒巷》里人物喝酒的那种味道。你之所以喝酒,还因为你骨子里是不想去见上校——他想。你现在喝酒总有个缘故,或是有什么事不乐意了,或是有什么事心里欢喜——他想。你这个家伙就是这样!常常啥事也不干,就知道喝酒。今天不又要去喝上一大通了?

他呷了一大口酒,嘴里只觉得好清凉,好爽口。眼前的这段路上有有轨电车行驶,路况最恶劣了,只要铁路道口栅门一关,来往车辆马上就头衔尾、尾衔头,排起一大串。此刻被堵的汽车货车就成了长龙,朝队伍的前头望去,对面的山坡上就是阿塔雷斯堡。在他托马斯·赫德森出生前四十年,克里滕登上校率领的一支远征军兵败巴伊阿·翁达,上校他们就是被押到这个堡垒来枪毙的,当时在这座山前被枪毙的美国志愿兵共有一百二十二名。再往远处看,哈瓦那电力公司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的烟一道道直上天空,年深月久的石子路面公路在高架桥下穿越而过,跟港湾的上游段正好平行,港湾上游的水污黑油腻,简直跟油轮油舱里泵出的舱底油脚差不多。道口栅门开了,车流又动了,现在车到了这里,北风再大也吹不到了。木板条码头上,那涂了木焦油的木桩旁停泊着一条条木壳船,这些可怜巴巴的杂牌军就是所谓的战时商船队了。海湾里的垢腻浮沫附着船身荡漾,那颜色比木桩上涂的木焦油还黑,那气味比阴沟里积久的污水还臭。

他认得出来,这里边有好几条船是他熟悉的。有一条三桅老帆船,船身很大,居然还曾引得敌人的潜艇来打它的主意,给了它一炮弹。船上装来的是木材,回头要装食糖运出去。那挨过炮弹的地方虽然已经修好补好,托马斯·赫德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还记得自己的船当时也在海上,靠过去看时,只见甲板上打死的,还活着的,都是华人。咦,你不是说好今天不去想海上的事了吗?

这条船我还是得看看的——他对自己说。船上的人比起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些地方的居民来,毕竟还要强得多呢。这个藏污纳垢了三四百年的港湾也毕竟不是海上。而且这个港湾靠出口的那一段还是不坏的。就是卡萨布兰卡[卡萨布兰卡在西班牙语中是“白房子”的意思。以此命名的地方很多。这里是指哈瓦那附近的一个地区。前文提到的“海港那头的白色的一片,即城市的又一翼”,可能就是指那里。]那一段也不能算太差。在这个港湾里你还度过了几个月白风清之夜呢,你难道忘了?

“你瞧瞧,”他说。司机见他探头在看,就要把车停下。可是他却让司机只管往前开:“直开大使馆。”

他刚才在看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夫妇住在一间用木板和棕榈叶搭成的披屋里,披屋是借一堵墙搭起来的,墙的一边是火车轨道,另一边是电力公司的堆煤场,从港口卸下的煤都堆放在那儿。由于卸载机卸煤都得从墙头上过,因此墙上黑乎乎的尽是煤屑,而且那墙跟铁路路基相距还不足四英尺。披屋的坡顶很陡,所以这么点地方睡两个人实在很勉强。车过时那老夫妇俩正坐在门口,在用一个铁皮罐头煮咖啡。他们是黑人,弄得很脏,因为年纪大了,再加污垢也积得厚了,所以身上都是鳞皮屑,蔽体的所谓衣服也都是用装食糖的旧麻袋做的。看他们的年纪实在是很不小了。可是他看来看去,却怎么也看不到那条狗。

“y el perro?[西班牙语:狗呢?]”他就问司机。

“我已经有好久没看到了。”

他们常来常往,打这对老夫妇的家门前过算来已有几年了。一次那个姑娘(昨天晚上看的信就是她写来的)忽然激动起来,说是每次从这个披屋前过,总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那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办法呢?”他当时就问她。“你老说这不像话,笔下写起这‘不像话’来更是警句连篇,可你为什么就不拿出点行动来呢?”

这话可惹得姑娘生了气,她马上把车一停,跳下车来,跑到披屋跟前,给了那老婆子二十块钱,让她去找间好些的房子住,去买点东西来吃。

“是了,小姐,”老婆子说。“你的心真好。”

过些时候经过那儿一看,老夫妇俩还是住在老地方,见了他们快乐得直挥手。老夫妇俩买来了一条狗。那可是一条白毛狗,个头很小,毛是卷的。托马斯·赫德森心想:这样的狗,恐怕原本不见得是养了来跟煤屑打交道的吧。

“你看他们的狗会上哪儿去了呢?”托马斯·赫德森问司机。

“大概死了吧。他们没有东西吃哪。”

“我们还得给他们弄一条狗,”托马斯·赫德森说。

披屋已经落在后面很远了,车子往前开去,如今左边是一道刷成泥土色的墙,这就是古巴军队的参谋总部。在门口站岗的是个带些白人血统的古巴士兵,懒散的姿势中含着几分得意,一身卡其军装早已被他老婆洗得褪了颜色,头上的作战帽戴得比史迪威将军[史迪威(1883—1946):二次大战时期的美国著名陆军将领。]还端正三分,一支“斯普林菲尔德造”[美国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兵工厂制造的步枪。]写写意意斜挎在肩上,军装却掩不住肩上那瘦嶙嶙的骨头。他漫不经心地对汽车瞅了一眼。托马斯·赫德森看得出他站在北风里是很冷的。我看他要是能在管区里巡逻巡逻的话,就不会那么冷了——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不过他要是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要白白浪费精力,一会儿太阳也就能照到他身上,晒到了太阳就暖和了。看这小伙子还这么瘦,大概当兵还没多久吧——他想。到了来年春天,要是我们那时还打这里经过,我恐怕就要认不出他了。那“斯普林菲尔德造”一定是够重的,也真难为他了。可惜他站岗不能用一支轻一点的塑料枪,哪里像眼下的斗牛士,用摩莱塔[挂在木杆上的红布。]逗牛的时候手里拿的是木剑,手腕子就可以省劲多了。

“不是说贝尼特斯将军要率领一个师去欧洲参战吗,现在情况怎么样啦?”他问司机。“那个师到底开拔了没有?”

“todavía no, [西班牙语:还没有。]”司机说。“还没有。不过将军现在正在学骑摩托车,练得可勤了。每天一清早就在马里孔路[哈瓦那沿海的一条路。]上练。”

“这么说那一定是个摩托化师咯,”托马斯·赫德森说。“从参谋部出来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人人都带着个袋袋,那袋袋里是什么?”

“大米呀,”司机说。“刚到了一批大米。”

“大米现在不容易弄到?”

“哪儿弄得到呵。做梦呢!”

“那你呢,现在的伙食差吗?”

“差劲极了。”

“怎么?你是在我家里吃饭的呀。东西的价钱涨得再高,我也都照买不误,又有哪一样少了你呀?”

“我是说在家里吃饭就不行了。”

“你又有什么时候在家里吃饭啦?”

“星期天。”

“看来我也得给你买一条狗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狗我们倒是有一条的,”司机说。“我们那条狗可真是又漂亮,又机灵。它可爱我了,在它的眼里这天底下就是什么也比不上我。我到哪儿它都非得跟着我不可。可赫德森先生呀,你是要什么有什么的,这战争给古巴人民带来的苦难,你是无法理解,也体会不到的。”

“一定有很多人在挨饿吧。”

“这个情况你是无法理解的。”

是的,我是无法理解——托马斯·赫德森心想。我实在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在这个国家里怎么也会有人挨饿。可你呢,你这个王八蛋,照你这样,对汽车里的机件也不好好保养,你是只有吃粒枪子儿的份儿,还管你的饭呢。我真是巴不得把你一枪崩了。不过他嘴里说的却是:“我可以去想想办法,也给你家里弄点大米。”

“那就多谢你了。我们古巴人眼下生活的那个困难,你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的。”

“一定是够呛的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可惜我不能带你出海,不然也好放你几天假,让你休息休息。”

“海上一定也是挺艰苦的吧。”

“就是,”托马斯·赫德森说。“有时候挺艰苦,即使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也不见得就会让你舒坦。”

“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

“该我背的十字架我自己来背好了,可我看有些人背十字架都是活该,我管他们个屁。”

“我们看待问题还是得冷静些,耐心些,赫德森先生。”

“muchas gracias, [西班牙语:多谢(你的好意劝导)。]”托马斯·赫德森说。

车子这时已经拐到了圣伊西德罗街上,这里已经过了火车总站,对面就是“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英国的一家轮船公司。]码头的大门。以前迈阿密和基韦斯特来的船只都是在这儿停靠的,泛美航空公司原先使用老式飞剪型水上飞机[一种巨型船身式水上飞机。]时,也把终点站设在这里。眼下“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船只都已被美国海军征用,泛美公司也已改飞dc-2和dc-3,都在“放牛人牧场”机场起降了,所以这里的码头已经关闭,当初飞剪型水上飞机的停泊处,停泊的是海岸警卫队和古巴海军的猎潜艇了。

托马斯·赫德森对哈瓦那的这一带地方印象最深刻了,而且也很早就熟悉了。他现在所喜欢的一些地方,当年可只是去马坦萨斯[哈瓦那以东的一个城市。]的一条通路:过了一片灰不溜秋的镇市,便到了阿塔雷斯堡,又过了一个他连名字也说不上的郊区,便上了一条砖铺的路,沿路有一连串的小镇。车子在一连串的小镇里飞驰而过。也根本记不清这个镇那个镇。哈瓦那这一带的酒吧包括下等酒吧,他也无一不熟悉,圣伊西德罗街本来就是码头区繁华一时的窑子街。如今街上早已冷落,再也找不到一家妓院了。自从当初当局取缔了妓院,把所有的妓女都遣返欧洲以来,这条街就一直冷落到现在。当初的大遣返盛况,跟维尔弗朗施[法国东南部一个地中海港口,在尼斯以东。]那边的情景正好相反。在那个地中海港口里,每当美国船离港时,挥手送行的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而这边满载“姑娘们”的法国轮船驶离哈瓦那时,港里港外人山人海,岸上、码头上、防波堤上,挥手告别的就都是男人了。不光男人相送,还有女人租了游艇,借了卖杂货的小艇,围着轮船,护送出港。回想起来,那个场面真是伤感之至,不过也有很多人认为此事可笑已极。为什么送妓女就可笑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不过遣送妓女,应该说还是挺滑稽的。总之轮船开走以后,伤心的人不在少数,圣伊西德罗街也就从此再没有恢复过元气。尽管这条街上现在冷冷清清,简直看不到一个白人(男的女的都看不到了),就是偶尔有一两个也无非是些开卡车的,推送货车的,但是他却自己有数:只要一提这条街的名字,他至今还会怦然心动。哈瓦那还有的是风流街巷,不过那种地方住的就都是清一色的黑人了,有些街巷、有些地区还是闹得蛮凶的哩,比如有条叫耶稣和马利亚街的就是,离这儿也才一点儿路。但是圣伊西德罗街这一带,自从没有了妓女以后就始终是那么冷落。

车子再往前开,就进了真正的所谓码头区,停泊在这儿的有去雷格拉[哈瓦那郊区的一个市镇。那一带有很多食糖和烟草的仓库。]的渡轮,有在沿海一带航行的帆船。港湾里海水是褐赤赤的,浪头还相当大,但是激荡的浪尖上却并没有泛起一点白沫。实在是那褐赤赤的海水颜色太深了。不过看过了刚才港湾深处那脏得发黑的水情,觉得这里褐赤赤的海水也还算是清澈明净的。朝对面望去,卡萨布兰卡一带的海湾因为上有山峦挡去了风,所以连浪花都没有一朵,停泊在那儿的有好些小渔船,有古巴海军的灰色炮艇,他知道他自己的船也就停靠在那儿,不过现在从这儿望去却看不见。隔着海湾,对面黄色的是古老的教堂,雷格拉的一带房屋却粉红的,绿的,黄的都有,还可以看见贝洛特那边炼油厂的贮油罐和炼油大烟囱,背后是一溜灰色的山峦,朝科希马的方向逶迤而去。

“看见自己的船了吗?”司机问。

“这儿是看不见的。”

电力公司的烟囱虽然还在直冒烟,但是他们已经到了上风头,所以只觉得这里的晨光也是那么灿烂明净,空气也是那么清新如洗,比起他高地上的庄园里来也并不逊色。码头上来往的人,个个都叫这北风吹得一副瑟缩之状。

“我们先到佛罗里迪塔去吧,”托马斯·赫德森对司机说。

“再过四条马路就到大使馆了呀。”

“我知道。可我说啦,我想先到佛罗里迪塔去。”

“遵命就是。”

车子于是就直入市区,到了市区里觉得风也小了。经过货栈和商店时,托马斯·赫德森感受到各色各样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有堆着的整袋面粉的,有散落的面粉屑的,有新开的木板货箱的,有闻着比早上喝杯酒还够刺激的现炒咖啡豆的,车子刚要向右一拐弯朝佛罗里迪塔跟前靠去,却又飘来了一股好闻的烟叶子香味,比刚才的种种味道都浓。这条街也是他所欣赏的,不过他却不喜欢在这条街上散步。白天不行,因为人行道太窄,车辆行人太多。晚上也不行,晚上车辆行人倒是没了,可是咖啡豆也不炒了,店都打烊了,烟叶子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还没开门呢,”司机说。那酒吧两边的铁拉门果然都还关得严严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就走奥维斯波街去大使馆吧。”

这条街他倒是步行过千百回了,白天走过,晚上也走过。在这条街上他是不大情愿坐汽车的,因为坐汽车一转眼就过去了,可是他现在没有理由再耽搁了,他得汇报去。他就喝干了杯里的酒,瞅瞅前方的车辆,瞅瞅人行道上的行人,瞅瞅南北向街道上的过路车辆,却就是不看这条街,准备留待以后步行的时候再细看。车子到大使馆兼领事馆的大楼前停了下来,他便走了进去。

来客进馆,都得在一张桌子上填写姓名、住址和来访事由。那管事的是个阴着脸儿的办事员,两道眉毛是修过的,两撇小胡子盖过了上嘴唇那下撇的两角。他抬头看了看,推过一张登记表来。托马斯·赫德森却一眼也没瞧,就管自跨进了电梯。那办事员耸耸肩膀,用手理了理他的眉毛。他这个举动也许是太做作了点。不过理一理总比毛茸茸、蓬松松的整洁些、好看些吧,再说跟他的小胡子也的确更相配了。他相信他那样细细的两撇小胡子该说是小胡子里最细的了,再细就不成其为小胡子了。埃洛·弗林[埃洛·弗林(1905—1959):好莱坞电影演员,以演武打片出名。]的小胡子都没有那样细,平乔·古蒂埃雷斯,霍尔赫·内格雷特也都不在话下。就算小胡子细了点儿,赫德森这王八蛋也不该这样大大咧咧直闯进去,对他睬也不睬呀。

“你们这里现在怎么都弄些乱七八糟的‘相公’来看门啦?”他问那个开电梯的。

“你叫他‘相公’还抬举了他呢。简直是草包一个。”

“这里一切都好吗?”

“好。挺好的。还跟往常一样过日子。”

他乘到四楼,出了电梯,顺着过道走去。一排有三扇门,他走中间一扇门进去,问值班的那个海军陆战队准尉,上校在不在。

“他今天早上坐飞机到关塔那摩[关塔那摩是古巴岛东南的一个港湾。这里指该处的美国海军基地。]去了。”

“几时回来?”

“他说可能还要去一趟海地。”

“可留下了什么给我?”

“没有向我交代过。”

“给我留了什么口信吗?”

“他说让你稍等。”

“他情绪可好?”

“糟透了。”

“脸色呢?”

“可难看了。”

“是不是生了我的气?”

“不像吧。他就关照让你稍等。”

“是不是还有什么应该让我知道的?”

“倒不清楚。你估计有?”

“得了。不说了。”

“好吧。你这话我听得也实在有些不明不白。反正你也不是部队里的人,也不替他当差。你去出你的海吧。我也不来管你的事……”

“何必生气呢。”

“你还住在乡下吗?”

“是的。不过今天白天晚上我都在城里。”

“他今天白天回不来,晚上也回不来。我等他来了,就打电话到乡下通知你。”

“他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的的确确没有生你的气。你这是怎么啦?莫非你心里有什么鬼?”

“没有的事。别人有谁生我的气吗?”

“据我所知,连海军上将也没有生你的气。快去吧,代我痛痛快快喝两杯。”

“我先得自己痛痛快快喝两杯。”

“别忘了也要代我喝哪。”

“怎么啦?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的吗?”

“还嫌不过瘾哪。亨德森干得还可以吗?”

“还可以。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

“到底干什么?”

“是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有意见吗?”

“我们是不会到处提意见的。”

“有器量,不愧是个当头头的。”

“我们要干就正儿八经去告你的状。”

“你告不了。你是个老百姓。”

“见你的鬼去。”

“用不着去了。我这就已经见到了。”

“等他一到,你就打电话通知我。别忘了代我向上校致意,向他报告我已经来过了。”

“是,长官。”

“加上这个‘长官’干什么?”

“跟你客气呀。”

“再见了,霍林斯先生。”

“再见了,赫德森先生。不过我还有句话:你手下的人可不能让他们走得太散了,需要的时候要能招之即来才好。”

“多谢你了,霍林斯先生。”

过道的那头,正好有个他认识的海军少校从译电室里出来。这人就爱打高尔夫,而且又常去海曼尼塔斯海滩,所以脸儿晒得黑黑的。看上去很健壮,有什么不愉快也从不形之于色。他年纪还轻,对远东方面的事务十分在行。当初他在马尼拉开了一家汽车经销行,在香港还设了个分行,托马斯·赫德森在那时就认识他了。他会讲他加禄语[菲律宾的一个语种,现已被定为该国国语。],还会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西班牙语自然也不在话下。因此他就给派到哈瓦那来了。

“嗨,汤米,”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

“路好走吗?”

“相当差劲。”

“你那辆要命的车子总有一天会翻车完事。”

“我开车可把细着哩。”

“你开车倒是向来把细的,”海军少校说。他的名字叫弗雷德·阿彻。他把托马斯·赫德森的肩膀用手一搂。“让我来碰碰你。”

“这是干什么?”

“让我高兴高兴呗。碰碰你我就感到高兴。”

“你最近去和平饭馆吃过饭吗?”

“好两个星期没去了。一块儿去好吗?”

“随你说个时间。”

“今天午饭我抽不出空,我们就晚上去吃吧。你今天晚上有饭局吗?”

“没有。吃过了晚饭还有点事。”

“我吃过了晚饭也有事。那我在哪儿跟你碰头呢?在佛罗里迪塔好吗?”

“你就在他们临打烊的时候来好了。”

“好。我吃过了晚饭还得回这儿来呢。所以我们是不好喝得太多的。”

“你们这班家伙总不至于现在还要加夜班吧。”

“我就得加夜班,”阿彻说。“这种做法,真是不得人心。”

“能碰到你我真是怪高兴的,弗雷迪先生,”托马斯·赫德森说。“见了你我也开心起来了。”

“不见得吧,”弗雷德·阿彻说。“你本来就没少开心。”

“你是说我本来就一直很开心?”

“你是本来就一直很开心。这次开心过了下次又开心了,下次开心过了再下次又开心了,没有个完。”

“可也没有开心到怎么样啊。”

“何必一定要开心到怎么样呢,老兄。反正你已经很开心就是了。”

“改天你就把这个意思写成文字给我做座右铭,弗雷迪。我倒希望能每天清早念一遍。”

“你那条船碰到过什么头痛事没有?”

“没有。再头痛也大不了就是三万五千来块钱的破船一条彻底报销,这个数字我是签了字上报的。”

“这我知道。我在保险箱里看到过。就是你签了字的那份东西。”

“原来他们办事这样马马虎虎。”

“就是这话。”

“这里的人都这么马虎吗?”

“那倒不是。而且现在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我这话不骗你,汤米。”

“那好,”托马斯·赫德森说。“但愿今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你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们这儿新来了几个同事,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两位都是挺不错的。有一位那真是没说的。”

“我干那档子事他们是不是知道?”

“他们哪儿会知道呢。他们就知道你是出海的,所以很想跟你见见面。你会喜欢他们的。人都是挺不错的。”

“还是改天再跟他们见面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那好吧,我的老大,”阿彻说。“到馆子快打烊的时候我就去找你。”

“不是饭馆,是佛罗里迪塔啊。”

“我就是指的这小酒馆儿。”

“看我这脑筋,真是愈来愈不开窍啦。”

“你这是聪明人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阿彻说。“我把刚才说起的那两位带一个去,你看好吗?”

“不了。你要是觉得可以免了就免了吧。那个地方说不定还会有我那一伙的人呢。”

“我还以为你们这帮家伙一到了岸上就都互不照面了呢。”

“有时候也不免有些寂寞难熬啊。”

“应该把他们统统集中关在一起才是办法。”

“你关他们他们照样会逃走。”

“你快去吧,”阿彻说。“只怕已经要迟到了呢。”

弗雷德·阿彻到译电室对面的那个门口就推门进去了,托马斯·赫德森还是管他顺着过道走去,这回却不乘电梯,而走楼梯了。出了大楼,只觉得猛烈的阳光直刺他的眼睛,那西北偏北的大风依然刮得很凶。

上了车,他就吩咐司机走奥赖利街去佛罗里迪塔。车子正要沿着大使馆大楼和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绕个圈,再拐上奥赖利街,他却一眼看到了港湾出口处的海浪,原来浪头竟有这么大,连航道浮标也都跟着大起大落。港湾出口处不但海面上波涛汹涌,那清澈透绿的海水还一阵阵向莫洛堡脚下的岩石上打去,波峰浪尖在阳光下飞起朵朵白花。

他不禁暗暗寻思:好壮观的大海!不只景象壮观,大海本身也自是伟大。真值得我干一杯。他又想了起来:哎哟!弗雷迪·阿彻心目中还认为我坚定得很呢,我要真有那么坚定就好了。嗨,什么话呢!我又有哪点儿够不上这坚定二字啦?我出海没有少去过一次,每次都是那么积极主动。他们还能要我怎么样呢?总不见得要我把强力水下炸药当早饭吃吧?总不见得要我把强力水下炸药当烟草随身带吧?要那样的话我会不招人猜忌才怪呢——他心想。那你说你是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的呢?你莫非有点疑神疑鬼了,赫德森?他告诉自己:没有的事。心里想法是有一些的,那也是在所难免的。有不少想法也很难理出个头绪来。特别在我,真觉得有说不清之苦。我只是觉得,我宁可要弗雷迪心目中的那种坚定,可不想做一个自有其喜怒哀乐的人,依我看做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比较有趣,但是痛苦也要多得多。我眼下就痛苦得要命呢。还是做他们心目中的那种人来得好。好啦好啦,这种事也干脆不要去想了。只要你不去想,就等于没有那样的事。呸,你想得倒美。可我还是得奉行这样的原则——他想。

佛罗里迪塔已经开门营业,这时《磨练报》和《警报》两种报纸也已经有卖,他就一起买了,带着来到吧台跟前。他在吧台左边尽头处的一只高脚凳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向街的墙,左边正好被柜台内的后墙挡住。他向佩德里科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双料冰镇代基里,佩德里科照例一笑,说是笑脸其实倒有点像一个不小心摔断了脊梁骨而当场身亡的死人,一副龇牙咧嘴之状,可那又确实是张笑脸,你不能不说那是张笑脸。先拿《磨练报》来看。战事现已发展到意大利境内。五兵团作战的那一带地方他不熟悉,但是另一翼八兵团作战的地方他是熟悉的。他正想着那一带的地势,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进酒吧来了,过来站在他的身旁。

佩德里科在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的面前摆上了一瓶维多利亚原封酒,一只放好了大冰块的酒杯,再加一瓶加拿大无甜味苏打水。来客又斟酒又兑水,急忙忙调好了满满一大杯,这才向托马斯·赫德森转过身来,透过那副角质架、绿镜片的眼镜对他瞅瞅,装出还只刚刚看见他的样子。

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是个瘦高个子,穿一件乡下人穿的白布衬衫,下面是白裤子、黑丝袜,一双棕色的老式英国拷花皮鞋擦得锃亮。他脸儿红红,两撇黄色的小胡子硬得像牙刷,绿镜片的眼镜背后是一双充血的近视眼。他的头发是沙色的,好不容易梳整齐了。看他调酒的那副猴急样儿,你还会以为他今天还没有开过号呢。其实这不是他的第一杯了。

“你们的大使闹了笑话啦,”他对托马斯·赫德森说。

“龟孙子才信你的,”托马斯·赫德森说。

“不,不,不跟你开玩笑。我来告诉你。不过这话你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啊。”

“喝你的酒吧。我不想听。”

“哎,你应该听听。还应该想个办法补救补救。”

“你不冷吗?”托马斯·赫德森问他。“就穿这样一件衬衫、一条薄薄的裤子,不冷吗?”

“我从来不知道冷。”

你也从来不知道该清醒清醒——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你一早就在自己家附近的那个小酒吧里喝酒了,等到再上这儿来开号,人也早已喝得稀里糊涂了。穿衣服的时候也许连风大天冷都漠然不觉呢。对,准是这么回事——他想。可你也不问问自己又如何呢?你今天早上第一杯酒是什么时候喝上的?到这儿来开号以前已经几杯下了肚啦?得了,对酒鬼就不要多加指责了。其实问题不在于是不是酒鬼——他想。他是酒鬼我也不管他。问题在于他这个人简直讨厌透了。对招人讨厌的家伙是用不着怜悯、用不着慈悲为怀的。所以他就对自己说:来吧来吧,你今天不是打算要开心一下吗?那就松松心眼儿,好好乐一乐吧。

“我来跟你掷骰子玩儿,这杯酒谁输谁请客,”他说。

“行啊,”伊格纳西奥说。“你先掷吧。”

他掷出了三个k,自然有恃无恐,结果果然赢了。

真是愉快。这杯酒的滋味也美得不能再美了。不过掷出三个k来这种感觉本身就是够愉快的,赢了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更是让他高兴,因为这人自命不凡,惹人讨厌,赢了他觉得特别有意思,心里可受用了。

“再掷一次看看,”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托马斯·赫德森心里想:这个自命不凡而又惹人讨厌的家伙也怪,你只要一想起他,他的名字总会连名带姓三个字一齐蹦出来,就好比你一想起他,自命不凡、惹人讨厌这两个词儿也自会跟他都连在一起。这恐怕有点像有些人的姓名后面还带着第三之类的字样。比如托马斯·赫德森第三之类。那个讨厌就别提了。

“你的全名该不是叫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第三吧?”

“哪儿的话呢。我父亲叫什么名字你不是挺清楚的吗?”

“是啊。是很清楚。”

“我两个哥哥叫什么名字你都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你也知道。别想入非非的啦。”

“我不想入非非,”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一定注意不要想入非非。”

“这就对了,”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想入非非是没有好处的。”

他捧着那皮做的骰子筒摇,尽管打足了精神,调整到了最佳的竞技状态,干什么都没有这样卖力、这样顶真,可是摇了半天,也掷不出一个大花色来。

“可怜哪,我亲爱的朋友,”托马斯·赫德森说。他就拿起沉甸甸的骰子皮筒摇了起来,觉得那声音还真好听。“好骰子,你对我真友好。胖乎乎可爱的骰子啊,我真得表扬你,”他说。

“快掷吧,别这么傻里傻气的。”

托马斯·赫德森在潮乎乎的吧台上掷出了三个k,外加一对10。

“是不是也赌点什么?”

“不是说好了的吗,”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这是赌第二杯酒。”

托马斯·赫德森又作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把骰子筒摇了两摇,掷出来是个q跟个j。

“要不要赌点什么?”

“看这样子恐怕我还是赢不了你。”

“好吧。那我赢了就还是喝酒吧。”

他又掷出来一个k,一个a,只觉得两颗骰子从筒里出来的时候是一副势派十足、不可一世的神气。

“你这小子手气就是这么好。”

“我再来一杯双料冰镇代基里,不要加糖,伊格纳西奥要什么请他自己点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他倒渐渐喜欢起伊格纳西奥来了。

“我说,伊格纳西奥,”他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戴绿眼镜看世界的。戴淡红镜片是有的。戴绿眼镜的就没有听说过了。戴了绿眼镜看东西,不是什么都像长着青草一样了吗?你不觉得自己像在绿茵地上了吗?你难道从来不觉得自己像吃草的牛羊吗?”

“绿颜色最有助于眼睛的休息。这是一些最有研究的验光师所证实了的。”

“你跟最有研究的验光师也有来往?我看他们一定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家伙。”

“除了给我验光的那一位以外,我跟别的验光师可并没有什么私交。不过他们的研究成果我的那一位他都是了解的。在纽约就数他的本事最高。”

“在伦敦数谁最高呢,我倒很想认识认识。”

“伦敦最高明的验光师我倒认识。不过世界上最高明的验光师可是在纽约。你要是想去见见他,我倒愿意给你一张名片,替你介绍介绍。”

“我们再来掷一次,看这杯酒谁请客。”

“好啊。你先我后。”

托马斯·赫德森拿起骰子皮筒,佛罗里迪塔酒吧的骰子大,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却也让他感到信心十足。多蒙这副骰子的关照,他的手气一直不错,他不想把赐给他的好运冲了,所以也没有多摇,掷出来是三个k,一个10,一个q。

“三个k。真是妙不可言。”

“你这个家伙,真有你的!”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完,掷出来一个a,两个q,两个j。

“再来一杯双料冰镇代基里,千万别加糖,伊格纳西奥先生喝什么请他自己点,”托马斯·赫德森对佩德里科说。佩德里科照例一笑,送上了酒。他把调酒器随即也就放在托马斯·赫德森的跟前,调酒器里还留了一份代基里,至少可以斟上满满一大杯。

“我这顺风手气,今天可以一直赢你到天黑,”托马斯·赫德森对伊格纳西奥说。

“糟糕,怕真有这样的可能呢。”

“这副骰子可喜欢我呢。”

“能有什么鬼东西喜欢你就好。”

托马斯·赫德森只觉得头皮上隐隐一阵有如针刺,这种感觉近一个月来已经有过多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伊格纳西奥?”他问得还是非常客气。

“我的意思是,我就怎么也不会喜欢你,我的钱不是全叫你赢去了吗?”

“哦,是这个意思,”托马斯·赫德森说。“那就来一杯,祝你健康。”

“我祝你去见阎王,”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

托马斯·赫德森觉得头皮上又是一阵有如针刺。他左手伸到吧台上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看不见的地方,拿指头轻轻叩了三下[西方迷信,听到了晦气话,往往用手在木头上敲三下,认为这样可以消灾避邪,逢凶化吉。]。

“多谢你啦,”他说。“要不要再来掷一次,赌杯酒?”

“不来了,”对方说。“我一天里就输给了你这么多钱,输得难道还不够?”

“你又输过什么钱啦?还不只是几杯酒的事?”

“酒也总得我来付账吧。”

“伊格纳西奥,”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今天说话可有点儿刺人,这已经是第三句了。”

“对,我说话就是刺人。你要是也碰到个人对你态度粗暴,无礼透顶,像你们的大使对待我那样,看你说话会刺人不刺人。”

“可我还是不想听你说。”

“你瞧你瞧。还说我说话刺人呢。你听我跟你说,托马斯。我们可是好朋友了。我认识你和你的公子汤姆已经这么些年了。对了,他近来情况如何啊?”

“他已经死了。”

“啊,太对不起了,我不知道呢。”

“没什么,”托马斯·赫德森说。“我来请你喝一杯。”

“我听了好难过呵。真的,我是说不出的难过。他是怎么牺牲的?”

“具体情况我目前还不了解,”托马斯·赫德森说。“等我了解清楚了我再告诉你吧。”

“地点呢?”

“地点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是在哪儿一带执行飞行任务的,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到伦敦去看过我们的朋友了吗?”

“去看过了。他上过几次伦敦,每次都去怀特家,在怀特家聚会的朋友他都见到了。”

“好,这总算是个安慰。”

“是个什么?”

“我是说,知道他去看过我们的朋友了,心里也高兴。”

“是啊。我相信他一定玩得很尽兴。他总是这样,要玩就一定玩得很尽兴。”

“是不是该为他干一杯?”

“干个屁杯,”托马斯·赫德森说。他只觉得一时心乱如麻,他有意不去想的那一切又都涌上了心头。种种伤心事儿,他一直尽力远而避之,出海在外从来没有去想一想,今天一早上也不曾去想过,可是如今却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算了吧。”

“我想我们应该为他干一杯,”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我想这是极正当的为礼之道,应该为他干一杯。不过这杯酒应该由我来会账。”

“好吧。那就为他干一杯吧。”

“他是什么军衔?”

“空军上尉[原文flight lieutenant,这是英国空军的军衔。下文空军中校(wing commander)、空军少校(squadron leader)也都一样。]。”

“要是能一直干到今天,说不定空军中校也有了,至少也是一个空军少校。”

“军衔就免了吧。”

“你说免了就免了,”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那就为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公子汤姆·赫德森干了这一杯。dulce es morire pro patria.[拉丁文:为国捐躯是幸福的。]”

“放屁,”托马斯·赫德森说。

“怎么啦,我的拉丁文有错?”

“错不错我也不知道,伊格纳西奥。”

“可你的拉丁文是呱呱叫的。我听你当年的老同学都这么说的。”

“我的拉丁文早就荒得可怜啦,”托马斯·赫德森说。“还有我的希腊文、英文,哪一样不是这样,连我的脑子也打折扣啦,心脏也不行啦。我现在就剩一句话还会说,那就是来一杯冰镇代基里。tú hablas[西班牙语:你可会说……?]‘来一杯冰镇代基里’?”

“我想我们对汤姆应该尊敬点儿才是。”

“汤姆他才会开玩笑呢。”

“那倒也是。他富于幽默,也精于幽默,真称得上是绝了。人又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还是个挺出色的运动员呢。在运动员里算得上是头挑儿的。”

“是啊。他铁饼可以掷到142英尺。打起橄榄球来,轮到进攻就当助攻后卫,轮到防守就当左拦截手。他还打得一手好网球,打飞鸟,钓鱼,也都无一不精。”

“他不但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而且还很有运动员的风度。我看这样的运动员也是数得着的了。”

“就是有一件太不好了。”

“哪一件?”

“他不在人世啦。”

“好了,不要再灰溜溜了,汤米。你应该想想小汤姆在世时的模样儿。想想他总是那么喜气洋洋,想想他总是那么容光焕发,想想他多有出息。灰溜溜的没有好处。”

“是没有好处,”托马斯·赫德森说。“那就不要再灰溜溜了。”

“你听我的就好。能有这么个机会谈谈他也是挺有意思的。听到这个消息固然是够难受的,不过我相信你也会像我一样挺住的,当然你是他的父亲,你要比我难受一千倍啦。他驾驶的是什么飞机?”

“喷火式战斗机。”

“原来是喷火式。那就让他驾驶一架喷火式,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倒也很不容易想象呢。”

“没什么。这种飞机我在电影里看到过。讲英国空军的书我也有好两本,英国新闻署的出版物也经常寄给我们。你是知道的,这种飞机的装备可先进了。他坐在飞机里该是怎样一副雄姿,我完全想象得出来。八成儿就穿着一件那种海上救生背心,还有飞行衣、降落伞、大皮靴,都是少不了的。我完全想象得出来。好了,我得回家吃午饭去了。你就上我们家去吃饭,好不好?卢特西亚一定会欢迎你的。”

“不了。我还约了个人要在这儿碰头呢。多谢你了。”

“那就再见了,老兄,”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说。“我相信这个问题你会正确对待的。”

“多谢你的指点。”

“哪儿的话呢,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爱汤姆的。跟你一样那么爱他。我们大家都这么爱他。”

“谢谢你请我喝了这么多酒。”

“改天看我翻了本,还不都从你手里赢回来?”

说完他就出去了。他一走,从吧台那头就有个人向托马斯·赫德森这边挪了过来,这就是他的船上人了。那还是个小伙子,皮肤是黑黑的,一头拳曲的黑发剪得短短的,左眼皮略有点耷拉的样子:敢情他这只眼睛是假的。不过粗看也看不出来,因为政府特地给他做了四只各各不同的假眼睛,有充血的,有略有点充血的,有近乎澄清的,也有完全澄清的。他现在戴的就是略有点充血的那一只,他呢,也正好已经喝得带上三分醉了。

“嗨,汤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面的话却说得很慢,几乎连嘴唇都没动一动:“放自然点儿。别像演滑稽戏似的。”

“我这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喝多了,有点醉了。他们把我破肚开膛拉开来看过啦,我的肝已经打了包票啦。我成了无愁天子啦。你不是都知道的吗。我跟你说,汤姆,刚才我就站在那个冒牌英国绅士的旁边,你们的话我不免也听到了几句。你的公子汤姆牺牲啦?”

“是啊。”

“唉,真是的,”那小伙子说。“唉,真是的。”

“这个话头我不想再提了。”

“是啊,是不提也罢。可你是几时听说的呢?”

“就在上次出海以前。”

“唉,真是的。”

“你打算今天干些什么呢?”

“我打算跟几个哥们到巴斯克酒吧去吃饭,吃罢饭就一起去找女人睡觉。”

“那你明天午饭在哪儿吃?”

“在巴斯克酒吧。”

“让帕科明天吃午饭的时候给我挂个电话,好不好?”

“行啊。挂到你家里?”

“对,挂到我家里。”

“你干吗不跟我们一块儿去玩玩,找个女人睡觉呢?我们要上亨利的‘逍遥楼’去呢。”

“我看情形吧。”

“亨利这会儿正在到处找姑娘呢。吃过了早饭就出去找了。这家伙,已经给他尝到过几回甜头啦。可他还想找好的呢,我们现有的两个妞儿他还不满意哪。那两个妞儿是我们在游乐场里搞到的,大白天看着也真够泄气的。像模像样的找不到哇。这个城市也真是愈来愈差劲了。他就把这两个妞儿留在‘逍遥楼’里备用,自己跟‘老实头’莉儿出去另找姑娘了。他们是有辆汽车的。”

“会有什么收获吗?”

“我看不见得会有吧。亨利在回力球场常见有个小丫头,他心里是很想要这个丫头的。可‘老实头’莉儿也没法帮他弄到手,因为亨利块头那么大,那丫头见了他可害怕了。‘老实头’莉儿说我要的话她倒可以把这妞儿弄来给我。可是亨利要,这个忙她帮不了,因为亨利实在太大太胖,加以小丫头也听到了点什么,所以见了他怕得不行。不过亨利现在有那两个妞儿垫底,找不到别的姑娘也无所谓了。他的心都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简直让她迷了心了。就是这么回事。简直让她迷了心了。不过也难说哪,也许这会儿他早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跟那两个妞儿又干上了呢。可他好歹总得吃饭吧,我们约好在巴斯克酒吧碰头的。”

“要他多吃点儿,”托马斯·赫德森说。

“这个人,谁使唤得动他?只有你才行。我没那个本事。不过我可以请他多吃点儿,求他多吃点儿。再不就自己多吃点儿,做个榜样给他看看。”

“让帕科叫他多吃点儿。”

“这倒是个主意。也许帕科能让他多吃点儿。”

“他干过了那号事也许肚子会饿呢,你会吗?”

“你说呢?”

就在这时候酒吧门口走进来一个大个子:那样大的个头,那样宽的肩膀,那样乐呵呵的神气,那样美妙的风度,托马斯·赫德森真还没有见到过第二个。这样的大冷天,那挂着微笑的脸上居然是一脸的汗珠。进得门来他就扬扬手向大家招呼。实在是他的个头太大了,他一来,满酒吧的人似乎立时就都矮了三分,可是他的笑容却又是那么讨人喜欢。他穿一条旧蓝裤,衬衫是古巴乡民穿的那种,鞋子是用绳子编的底。“汤姆,你这个小子,”他招呼说。“我们是在找俏娘儿呢。”

一到了这个没有风的所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汗就出得更厉害了。

“佩德里科,我也就来这个酒。给我双料的。你要是现调起来的话不妨再加大点分量。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啊,汤姆。哟,瞧我这记性!‘老实头’莉儿也来了。快到这边来,我的美人儿。”

“老实头”莉儿早已从另一扇门里走了进来。看这个女人,最好看她远远坐在吧台那头的时候,因为那时候你就只能见到她浅黑色的可爱的脸庞,她身上早已尽露无遗的臃肿之态都让那擦得亮亮的木头吧台给掩盖住了。可是现在她从门口向吧台走来,身子便无遮无挡了,因此她就开足了马力,却又不露一点匆忙之态,摆动着身子,直赶到吧台跟前,爬上托马斯·赫德森原来坐的高凳,一屁股坐了下来。托马斯·赫德森只好向右边挪过去一个位置,把左边有遮有挡的位置让给了她。

“哈罗,汤姆,”她说着把托马斯·赫德森亲了一下。“亨利真是坏透了。”

“我可一点也不坏啊,我的美人儿,”亨利对她说。

“你还不坏呢,”她对他说。“我不看见你还罢,看到你总觉得你一次比一次坏。托马斯,你对我可得护着点儿,免得叫他欺侮。”

“你说他坏,他坏在哪儿啦?”

“他迷上了一个才丁点大的小丫头,巴不得要她,可小丫头跟他不相配呀。再说那小丫头也死活不愿意,因为她见了他就害怕,谁叫他块头那么大,称起来足有两百三十磅啦。”

亨利·伍德红起了脸,看得出他是汗水直冒了。他呷了一大口酒。

“是两百二十五磅,”他说。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啦?”那黑皮肤的小伙子说。“我告诉你的半点都不差吧?”

“这又干你什么事啦,你要到处乱说?”亨利责问他。

“弄来了两个妞儿。两个骚货。两个做烂水手生意的贱娘们。两个心目中只有钱的臭婊子。我们居然还跟她们睡觉哩。一边撺掇她们做婊子,一边又跟她们睡觉。不折不扣的就人家的热被窝。我现在在老朋友面前说句贴心话:我真不是个东西。”

“这么说她们还真不是什么好货哩,是吧?”亨利嘴上这么说,脸却又红了。

“还好货咧!应该拿桶汽油往她们身上一浇,放把火烧了她们才好呢。”

“太辣手了,”“老实头”莉儿说。

“告诉你,太太,”那黑皮肤小伙子说。“我这个人就是手段辣。”

“威利,”亨利说,“要不要给你‘逍遥楼’的钥匙,快去看看那边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用不着,”黑皮肤小伙子说。“‘逍遥楼’的钥匙我有,你大概忘了,再说我也不想去看那边出事不出事。你要保证那边不出事,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快把这两个臭婊子撵走,你不去我去也可以。”

“可我们要是找不到别的娘们呢?”

“我们总得想法去找上个把。莉莲[莉儿的正名。],你怎么还赖在那高凳上不动呀,你就不能去打打电话吗?那个小丫丫就算啦。亨利,你也别尽想着那个小妖精啦。你要是还这样下去,会不发神经才怪。这我有数。我以前就发过神经。”

“你这就在发神经,”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这倒有可能的,汤姆。你说的还会有错?不过这种小妖精我是不‘吃’的。”(他把“小妖精”说成了“小要紧”。)“要是亨利不肯死心,非要‘小要紧’不可,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我就不信他少了‘小要紧’便不行,这种‘小要紧’就仿佛缺臂少腿的女人,有什么好的?叫他忘了那个该死的‘小要紧’吧,还是让莉莲赶快去打电话。”

“我是只要能弄到好姑娘,啥样儿的都要的,”亨利说。“我想你的脑子总该没有糊涂吧,威利。”

“我们不能要好姑娘,”威利说。“你真要是去找好姑娘,包你马上又会发另一种方式的神经。我这话说得没错吧,汤米?好姑娘是最危险不过的。而且,你真要一旦搞上了手,她们轻则会告你一个行为不端,重则会告你一个强奸或强奸未遂罪。所以你千万别去打好姑娘的主意。我们还是去找窑姐儿。要找好一些、干净些的,人要长得俏,又要有些意思,再则花钱也不能太多。能让我们搂着睡觉就行。莉莲,你怎么还不去打电话啊?”

“一,是电话有人在打;二,是卖雪茄的柜台上还有个人正等着接他的班呢,”“老实头”莉儿说。“你这小子真坏,威利。”

“我这个人就是手段辣,”威利说。“老实说像我这样的坏小子,你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这伙人能够大家团结点儿,不要像现在这样的。”

“我们就耐心喝上个一两杯吧,”亨利说。“相信只消一两杯酒的工夫,莉莲就一定能找到个把相熟的人了。你说是吧,我的美人儿?”

“那还用说,”“老实头”莉儿用西班牙语说。“我还能找不到?不过打电话嘛,我要到电话间去打。在这儿打不行。在这儿打电话欠体面,也不合适。”

“这一下又得耽误时间了,”威利说。“好吧。就依你了。就再等一会吧。那我们就喝酒。”

“你今天到底干了些什么来着?”托马斯·赫德森问。

“汤米,你可真有意思,”威利说。“那你自己呢,到底又干了些什么来着?”

“我跟伊格纳西奥·纳特拉·雷维约一块儿喝了几杯。”

“听这名字,倒像是艘意大利的巡洋舰,”威利说。“意大利不是有艘巡洋舰就叫这名字吗?”

“好像没有吧。”

“反正听起来挺像的。”

“给我看看你的酒账,”亨利说。“一共喝了几杯啊,汤姆?”

“账是伊格纳西奥付的。我掷骰子赢了他,他请客。”

“到底一共喝了几杯啊?”亨利又问。

“总有四杯吧。”

“这以前还喝过些什么?”

“来的一路上喝了一杯‘汤姆·柯林斯’。”

“在家里呢?”

“在家里喝得就多了。”

“你瞧瞧,说你是个酒鬼有哪点儿冤枉了你?”威利说。“佩德里科,再来三客双料冰镇代基里,太太要什么请她自己点吧。”

“un highbalito con agua mineral, [西班牙语:来一杯威士忌加矿泉水。]”“老实头”莉儿说。“汤米,来跟我到吧台那头去坐坐。我坐在吧台这头招人家讨厌哪。”

“管人家个屁,”威利说。“我们这些老哥们儿都老没见了,还不许我们在吧台这头跟你一块儿喝一杯?真是扯他娘的淡!”

“你坐在这儿没有什么不好嘛,美人儿,”亨利说。可是一眼看见吧台那边有他的两个庄园主朋友,他也不等酒到,就赶紧过去跟他们说话了。

“这一下他的心思就岔到别处去了,”威利说。“这一下他就不会再惦记着那个‘小要紧’了。”

“他就是容易分心,”“老实头”莉儿说。“他呀,可容易分心了。”

“谁叫我们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呢?”威利说。“谁叫我们老是这样一个劲儿为寻欢作乐而寻欢作乐呢?说真格的,寻欢作乐也应该有个正经态度。”

“汤姆就不会分心,”“老实头”莉儿说。“汤姆就是有些忧伤。”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威利对她说。“你这样牢牢骚骚的,是干吗呀?一会儿说人家分心,一会儿又说人家忧伤。先还说我辣手。我手段辣又怎么啦?像你这样的娘们居然也对人家老是这么品头论足的,你还有点规矩没有?你是个卖笑的女人,你知道不知道?”

“老实头”莉儿哭了,是真的落泪了,泪珠儿比电影里见到的还要大,还要水汪汪。她只要想哭,随时都能哭得当真泪水直流,是出于需要也罢,是真的伤心也罢。

“看这娘们哭起来泪珠子有多大,真是太够味儿了,”威利说。

“威利,你这样骂我可不应该啊。”

“你就别再说了吧,威利,”托马斯·赫德森说。

“威利,看你这个缺德的小子心有多狠,我真恨死你了,”“老实头”莉儿说。“我也真不懂,像托马斯·赫德森和亨利这样的男子汉怎么也会跟你混在一起。你这人就是缺德,嘴里吐出来的尽是垃圾。”

“你是一位太太,”威利说。“你才不应该这样说话。垃圾两字有多难听哪。嘴里吐出来的尽是垃圾,不就像咬下了雪茄头乱吐一气么?”

托马斯·赫德森把手搭在小伙子的肩头上。

“喝酒吧,威利。我们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太好。”

“亨利的心情可好着哩。可我只要把你刚才告诉我的消息对他一说,管保他也就得不好过。”

“那可是你问我的。”

“我倒不是真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想,你的悲痛为什么就不能让大家分担分担呢?你为什么要憋在自己心里,整整憋了两个星期呢?”

“心里的悲痛是不能让别人分担的。”

“这么说你是主张悲痛要藏在心里的,”威利说。“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主张悲痛要藏在心里。”

“你也用不着来跟我讲这些大道理,威利,”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不过你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至于你想做我的工作嘛,那就免了吧。”

“好吧。你就藏在心里吧。不过这对你可是没有一点好处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从小喝着这样的苦水长大的。”

“我也一样,”托马斯·赫德森说。“不骗你的。”

“真的?那可能还是你自己的那一套来得顶用。不过细细看你的脸色,好像总有点不大对劲。”

“那是因为我喝了点酒,再加人又累,还没有好好休息过呢。”

“你那个女人有音信吗?”

“有。来了三封信。”

“进行得还顺利吗?”

“糟得不能再糟了。”

“这个嘛,”威利说,“有办法呀。你不是可以藏在心里吗,心里可以不至于空虚呀。”

“我心里并不空虚。”

“是不空虚。你那只猫儿宝伊西可爱你呢。我是知道的。我亲眼见过。那只疯疯癫癫的老畜生,可还好?”

“还是那么疯疯癫癫的。”

“它一疯起来就闹得我受不了,”威利说。“它的疯劲就有这么厉害。”

“也真难为它的,多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是吗?这猫儿也真受得起,要是让我来吃这样的苦,我准会发神经病的。你还来什么酒,托马斯?”

“照老样。”

威利一把搂住了“老实头”莉儿那丰满的腰肢。“听我说,莉莲,”他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是有意要惹你生气。都怪我,一时情绪激动。”

“你今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不说了。除非又是一时情绪激动。”

“喏,你的酒,”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来,敬你一杯,你这个王八蛋。”

“这才像句话呢,”威利说。“好了,你原先的那股劲头又来了。只可惜你那只猫儿宝伊西不在这儿。要不它见了你这模样儿准会高兴的。我不是说大家要分担分担吗,你明白这意思啦?”

“对,”托马斯·赫德森说。“我明白了。”

“好吧,”威利说。“这事就丢开不提了。‘收垃圾的来了,垃圾箱也该出清了。’你们瞧瞧亨利这家伙。仔细瞧瞧。你们倒是说说,怎么今天这样的大冷天,他还那样汗出如浆啊?”

“为了女人呗,”“老实头”莉儿说。“叫女人迷了心窍啦。”

“迷了心窍?”威利说。“你拿一只半英寸的钻头,在他脑袋上随便哪儿钻个洞,我包你就会有一大堆女人从里面流出来。迷了心窍?我说你应该换一个合适点儿的词儿。”

“在西班牙语里说迷了心窍已经是分量够重的了。”

“迷了心窍?迷了心窍又算得什么?我今天下午有空的话倒要好好想想用什么词儿合适。”

“汤姆,跟我到吧台的那头去,让我坐得舒坦些,我们也好说说话儿。你给我要一客三明治好吗?我今天跟亨利出来跑了一个上午了。”

“我要到巴斯克酒吧去了,”威利说。“回头把他也一块儿带来啊,莉儿。”

“好吧,”“老实头”莉儿说。“我就是自己不去也一定让他去。”

她于是就摆出一副庄重的仪态,一步步向吧台的那头走去,走过一班酒客,不是跟这个说上两句,就是对那个微笑致意。大家对她都很尊重。跟她搭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曾做过她的相好,最早的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老实头”莉儿在那边坐定,便对托马斯·赫德森微微一笑,这边托马斯·赫德森就马上带上账单,也搬到了吧台的那头。“老实头”莉儿笑起来可美了,深色的眼珠挺迷人,乌黑的头发尤其可爱。她只要看到自己脑门上和“头路”两侧的发根一露白,就会问托马斯·赫德森要了钱去“理一理”,等到“理”好回来,那头发也染过了,看去就像少女的头发一样光洁自然,可爱极了。她的皮肤光滑得就像橄榄色的象牙(假如象牙也能长成橄榄色的话),而且还隐隐约约带上一丝玫瑰似的色调。说实在的,托马斯·赫德森只要一看到这种颜色,就总会想起一种叫“马阿瓜”的木材。新砍下来的“马阿瓜”,用砂纸略略打光,再稍稍上点蜡,风干以后就很像是这种颜色了。这种朦朦胧胧像是带点儿绿的颜色,他在别处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不过“马阿瓜”却并不带有玫瑰的色调。那玫瑰的色调完全是她外加的,虽是外加,却也颇为淡雅,大有中国仕女的那份风致。正是这样一张可爱的脸蛋,此刻就在吧台的那头望着他呢,他一步步走过去,只觉得这张脸蛋也愈来愈可爱了。可是一到她的身边,肥大的身躯赫然在目,那玫瑰的色调顿时就显出了人为的痕迹,完全失去了那种神秘之感,尽管看那脸蛋还是挺可爱的。

“看你有多美呵,‘老实头’,”托马斯·赫德森对她说。

“算了吧,汤姆,我长得都这么胖了,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

他把手往她肥大的屁股上一搭,说:“你胖得讨人喜欢。”

“我在吧台跟前走过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走路的风度可好了。稳重得像一条船。”

“我们的那位朋友可好?”

“很好。”

“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他?”

“随你什么时候。现在就去好吗?”

“我不想现在去。汤姆,刚才威利在说些什么呀?有些话怎么我听不懂啊?”

“他那是在发神经病。”

“不,不是这么回事。他说的是你,好像你有什么伤心事。是不是为了你和你那位太太?”

“才不呢。还太太呢,我操她的!”

“你要是能就好了。可惜你不能啊,她人都走啦。”

“是啊。这我早就明白了。”

“那么到底是件什么伤心事呢?”

“没什么。就是有点伤心罢了。”

“告诉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没什么好说的呀。”

“听我说,你应该告诉我。亨利伤心得半夜里痛哭,他也都告诉了我。威利告诉我的那些事那才叫吓人呢。那哪儿是什么伤心事,简直都是些丑事啦。你应该告诉我嘛。谁都把心里话告诉我。就是你不肯说。”

“根据我的经验,说了我心里也不会轻松。我觉得说比不说还要难受。”

“汤姆,你看威利说我的那些话有多难听。他难道不知道我听了有多伤心?他难道不知道,我就从来不说这样的话,我可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昧了天良的事,也从来没有干过一件邪门歪道的事。”

“所以我们才都叫你‘老实头’莉儿呀。”

“要是两条路摆在我面前,走邪道可以发财,做正经人一辈子受穷,那我是宁愿穷一辈子的。”

“我知道。对了,要来三明治吗?”

“这会儿倒又不饿了。”

“那么再来一杯好吗?”

“好的。多谢了,汤姆。有件事倒要问你。威利说有只猫儿跟你产生了感情,该是他胡扯吧?”

“不是胡扯。是有那么回事。”

“我说这太不像话了。”

“没有什么不像话的。我也跟这只猫儿产生了感情。”

“你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呵。汤姆,求求你,别耍我了。威利耍了我,害得我都哭了呢。”

“我是真爱这只猫儿,”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这种话我不想听。汤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那个疯子的酒吧?”

“改天就带你去。”

“疯子真也会到那儿去碰碰头、喝喝酒,就像常人来这个酒吧似的?”

“对。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所穿的衬衫裤子都是用装食糖的麻袋做的。”

“你真参加了疯子的棒球队,跟麻风病人的球队比过球?”

“那还有假?我投的不旋转球才够水平呢,疯子队里哪里有过这样好的投球手。”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的?”

“我一次从‘放牛人牧场’回来,路过那儿,偶然下车看看,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

“你真会带我去那个疯子的酒吧?”

“一定。只要你不害怕。”

“我会害怕的。不过只要有你陪着,我还是敢去的。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想去的:我是特意要去尝尝害怕的滋味。”

“那儿有几个疯子还是怪有意思的。你见了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我的头一个丈夫就是个疯子。不过他是属于暴烈型的。”

“你看威利会不会也是疯子?”

“他哪儿会呢。他只是性子暴烈些罢了。”

“他吃过很多苦呢。”

“谁没有吃过苦啦?威利吃了点苦,就自以为了不得了。”

“我看不是这样。这事我了解。真的。”

“那我们就不谈这个,换个话题吧。你看到吧台那边跟亨利说话的那个人没有?”

“看到了。”

“这家伙一到了床上就净喜欢干畜生那样的勾当。”

“可怜的家伙。”

“他才不穷呢[上文“可怜的”,原文为poor,又可作“穷”解,所以莉儿这样说。]。他才有钱呢。可他就喜欢干porquerías[西班牙语:下流勾当。]。”

“你对porquerías从来不喜欢?”

“从来不喜欢。你随便去向谁打听好了。而且我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在女人和女人之间搞过些什么。”

“莉儿真是‘老实头’,”托马斯·赫德森说。

“难道你倒认为我这样不好?你也不喜欢porquerías呀。你就喜欢做过了爱,便快快活活睡上一大觉。我是了解你的。”

“todo el mundo me conoce.[西班牙语:谁都了解我。]”

“不,人家不了解你。他们对你各色各样的看法都有。可我是了解你的。”

他的面前早又添上了一杯不加糖的冰镇代基里。他举起酒杯来,满满的一杯,杯口结着一圈霜花,酒的面上浮着一层泡泡,他望着泡泡底下清澈的酒,不禁想起了大海。酒面上的泡泡就像船后拖着的浪沫,底下清澈的酒则看去好似船过泥底的浅海时船头破开的海水。简直就是一样的颜色。

“但愿酒吧里能供应一种酒,酒色要像八百英寻深海的海水,而且那海水得一平如镜,得有太阳当空,直照到水里,还得有许多浮游生物浮游在水里,”他说。

“你在说些什么呀?”

“没什么。让我们就喝了这杯浅海酒吧。”

“汤姆,你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心上有什么疙瘩?”

“没有的事。”

“看你的神气怪伤心的,今天连人都显得老了点儿了。”

“是这北风太大了。”

“可你平日总说强劲的北风一吹,你就来了精神,心情也愉快了。我们不是还常常因为吹起了强劲的北风,就来了做爱的兴致吗?”

“这倒是的。”

“你以前一向喜欢北风,这件外套还是你买给我,让我刮北风的时候穿的呢。”

“这件外套还是挺漂亮的。”

“我几次都差点儿卖了呢,”“老实头”莉儿说。“你不知道,见了这件外套爱得巴不得就想要的人还真不少呢。”

“刮这么大的北风穿着再合适也没有了。”

“放快活些吧,汤姆。你平日喝了酒总是很快活的。喝了这杯,再来一杯。”

“喝得太快我脑门子正面一大条就要疼。”

“那我们就慢慢儿喝,来个长流水。我再来一杯威士忌。”

酒瓶就在她面前的吧台上,是那个叫塞拉芬的掌柜特意留在那儿的。她就自己调了一杯,托马斯·赫德森瞅着她的酒,说:“这是杯淡水酒。我们国内有条火穴河,跟吉本河汇合而为麦迪逊河[麦迪逊河在美国西北部的蒙大拿州。],那合流前的火穴河河水就是这样的颜色。如果你再多加点儿威士忌,那酒色就像一条小溪的溪水了,记得那条小溪是从一个雪松沼泽地流出来,在一个叫瓦布米米的地方汇入熊河[熊河在美国,流经爱达荷、怀俄明、犹他三州,注入大盐湖。]的。”

“瓦布米米这名字好怪,”“老实头”莉儿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上,”他说,“这是印第安人的地名。那意思我按说是应该知道的,可我已经记不得了。那里的印第安人是奥吉布瓦族。”

“给我说说印第安人的事吧,”“老实头”莉儿说。“我倒真想听听印第安人的事,那比疯子的事还有劲。”

“这儿沿海一带就有不少印第安人。他们都在海边住,干捕鱼晒鱼干的营生,也有干烧炭这一行的。”

“我想听你讲的不是古巴的印第安人。那都是些混血儿。”

“不,不都是。也有一些是地道的印第安人。他们当初大概是在尤卡坦[尤卡坦是中美洲北部的一个半岛,现大部分属墨西哥,中南部及东南部属危地马拉和伯利兹。]的,是让人抓住了给带到这一带来的。”

“这种尤卡坦人我不喜欢。”

“我喜欢。可喜欢了。”

“再给我说说瓦布米米吧。那个地方在远西地区吗?”

“不,在北边。靠近加拿大的那一带。”

“加拿大我熟。我有一次乘一艘叫什么公主号的大轮船,沿河[指圣劳伦斯河。]而上,一直到了蒙特利尔。不过那时正好有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当天夜里我们就改乘火车回纽约了。”

“你们在河上的时候雨就没有停过?”

“没有停过。而且船进河口以前,在海湾里又遇上了迷雾,还下过一阵雪。加拿大不妨以后再说。你就先给我讲讲瓦布米米吧。”

“瓦布米米只是个小村子,村子里靠河有个锯木厂,还有火车穿村而过。路轨边上总是常年堆着大堆大堆的木屑。河上拦腰筑起了栅栏,好挡住流木,所以一根根原木简直把整条河都填实了。从村边往上游望去,好长一段的河面上都这样一大片满是木头。一次我在那儿钓鱼,想要过河,便从木头上爬过去。不想有一根木头一碰就打转,把我掀翻在河里。我从水里浮起来,头上却被连成一片的木头封住了,怎么也钻不出去。木头底下是黑乎乎的,我用手四处探摸,却摸来摸去到处是树皮。我怎么也扒不开这些紧紧挨在一起的木头,脑袋就是探不到水面上来。”

“那你怎么办?”

“我就淹死了呗。”

“啐,你少胡说,”她说。“快告诉我,你怎么办?”

“我拼命开动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道理:要钻出去我的动作一定要一气呵成。我就认准了一根木头,在底下细细地摸,从这边摸到那边,一直摸到跟另一根木头紧紧相挨的地方。这时我就双手合在一起,使劲往上推,木头给我扒开了一条缝。于是我就把手往缝里插,接着前臂也插进去了,胳膊肘也插进去了。这时我就凭着两个胳膊肘,把两根木头一点一点分开,终于脑袋也探了出来,于是就一条胳膊抱住一根木头。真是哪一根木头都舍不得放手。就这样,我夹在两根木头之间,歇了好大半天。那儿河里因为有木头,所以河水是褐色的。流入这条河的有一条小溪,那溪水才跟你的酒是一样的颜色。”

“换了我,我看我就一辈子也别想从两根木头当中爬上来。”

“我也有好一阵子以为自己是上不来了。”

“你在水下待了有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我就记得自己抱住了两边的木头,歇了好久好久,半天也动弹不得。”

“这个故事好听。可是听了怕晚上要做恶梦呢。换个轻松的给我说说吧,汤姆。”

“好吧,”他说。“让我想想。”

“不,不用去想,就说一个现成的吧。”

“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当初小汤姆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

“qué muchacho más guapo![西班牙语:多漂亮的小伙子啊!]”“老实头”莉儿插进来说。“qué noticias tienes de él?[西班牙语:有他的消息吗?]”

“muy buenas.[西班牙语:还挺不错。]”

“me alegro, [西班牙语:我真高兴。]”“老实头”莉儿想起当上了飞行员的小汤姆,一时眼泪盈眶。“siempre tengo su fotografía en uniforme con el sagrado corazón de jesús arriba de la fotografía y al ado la virgen del cobre.[西班牙语:我还一直藏着他的一张穿军装的照片,照片的上边供着耶稣的圣心,旁边供着科夫雷圣母。]”

“你很相信科夫雷圣母?”

“百分之百的虔诚。”

“信了就还是应该信下去。”

“她可是日日夜夜保佑着汤姆哩。”

“那就好,”托马斯·赫德森说。“塞拉芬,请再来一大杯。你不是要听轻松的故事吗?”

“对,请给我讲讲吧,”“老实头”莉儿说。“讲个轻松点儿的。我心里又气闷起来了。”

“不过这轻松的故事说起来也muy sencillo[西班牙语:简单得很。],”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第一次带汤姆去欧洲的时候,他才三个月大,坐的那条轮船是老式的,又小又慢,一路上又常常遇上大风大浪。轮船上的怪味儿也多,有舱底的污水味,有石油味,有舷窗黄铜窗框上的密封脂味,还有一股厕所的味儿,小便池里放的消毒剂是粉红色的一大块一大块,那也有一股味儿……”

“pues[西班牙语:这么说。],这故事也不怎么轻松啊。”

“sí,mujer, [西班牙语:嗐,太太。]这就是你乱说了。这故事轻松,muy[西班牙语:非常。]轻松。我说下去吧。船上还有股浴堂的味儿,到了规定的时间大家都得去洗澡,不然就得被浴堂服务员看不起。淋浴间铜喷嘴喷出热乎乎的海水来有股味儿,地板上湿漉漉的木格子也有股味儿。浴堂服务员浆挺的制服又有股味儿。船上蹩脚的英国饭菜,一股味儿让人闻着就倒胃口。扔下的烟头,忍冬牌的,选手牌的,金叶牌的,样样都有,不但吸烟室里满是这股子味儿,而且烟头扔到哪里味儿就到哪里。总之没有一种味道是让人闻着舒服的,而且你也知道,英国人男男女女身上都有一股异味,连他们自己都觉察到了,就像黑人总觉得我们有股子异味一样,因此英国人就只好老是要洗澡了。英国人身上的那股子味儿比母牛喷出来的气息还不如,连抽烟斗的英国人都掩盖不住这股味儿。抽烟斗的反倒还多了点气味呢。他们身上的花呢料子本来倒也好闻,皮靴子也还不错,马鞍子什么的也闻着很受用。可是船上哪儿来的马鞍子呢,而且那花呢料子也早就都吸饱了烟斗里的烟灰味。在那条船上你要闻点好闻的气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要上一大杯德文郡[英国英格兰的一个郡。]苹果汁,要绝纯的,泛着泡沫的,然后就把你的鼻子尽量伸进杯子里去闻。那个气味可好闻了,我就老是要了苹果汁把鼻子伸在杯子里闻,能闻多久就闻多久,气都透不过来了还不想移开。”

“你的故事讲到这儿才算比较轻松了点。”

“你听着吧,轻松的还在后头呢。我们的舱房位置很低,比吃水线只高出一点点,所以舷窗成天关得严严的,你看得见窗外奔腾的大海,有时海水在舷窗上扫过,你看得见那水绿得纯净极了。我们怕汤姆从铺位上跌下来,就把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捆在一起,做成一堵墙挡在铺前,我和他妈妈要看他睡得老实不老实,就得从箱子上爬过去。可是每次去看他,只要他没睡着,总见他在笑。”

“才三个月大呢,他真的就会笑了?”

“他总是笑。他小时候我就没听到他哭过。”

“qué muchacho más lindo y más guapo!”[西班牙语:多英俊多漂亮的小伙子啊!]

“是啊,”托马斯·赫德森说。“多优秀的小伙子。要不要再给你讲个轻松的故事,也是关于他的?”

“他妈妈挺好的,你为什么离开了她?”

“这事原因就复杂了,加以又有些阴差阳错。要不要再听我讲个轻松的故事?”

“好的。可不要再报那么多气味给我听了。”

“瞧这冰镇代基里,调得有多高明,颜色看上去就像轮船开到时速三十海里时船头纷飞的浪花。你倒说说看,冰镇代基里要是能发磷光,那好看不好看?”

“那也容易,你在酒里加上点磷不就得了?不过我看这种酒是喝不得的。古巴就常常有人吃火柴头上的磷自杀的。”

“还有喝tinte rapido[西班牙语:快干墨汁。]自杀的呢。这快干墨汁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人家染黑皮鞋作染料用的。不过姑娘家自杀,还是自焚的最常见。她们或是因为在恋爱问题上遇到了阻梗,或是因为未婚夫负了心,骗得了姑娘的身子就一走了之,毁约不娶,于是姑娘就在自己身上浇了酒精,点上一把火。这是传统的做法。”

“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好比当年的auto da fé[葡萄牙语:火刑。]。”

“这种做法成功率很高,”“老实头”莉儿说。“自焚的姑娘十九必死。火从头上烧起,往往一下子就蔓延到全身。至于喝快干墨汁,那可多半是做做样子给人家看的。喝碘酒也基本上是这么回事。”

“看你们两个,说话老是死字不离口,你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呀?”掌柜的塞拉芬说。

“在说自杀的事。”

“hay mucho, [西班牙语:那可多的是。]”塞拉芬说。“特别是穷人。我倒还从来没听说过古巴有哪个有钱人自杀的。你听说过?”

“我听说过,”“老实头”莉儿说。“我知道有过那么几个——都还是些上流人家的人呢。”

“你还有不知道的?”塞拉芬说。

“托马斯先生,你要不要来点什么东西下酒?un poco de pescado? puerco frito?[西班牙语:来一点鱼?来点炸猪肉?]冷盘肉要不要来一点?”

“好的,”托马斯·赫德森说。“现成的随便来点什么好了。”

塞拉芬给他装的一盘是炸得焦黄松脆的小块猪肉,一盘是油炸面拖红鳍笛鲷,金黄绷硬的面皮包着淡红色的鱼皮,里面的鱼肉雪白喷香。塞拉芬是个高个小伙子,天生说话粗鲁,走路也没个好样,因为吧台后面汤汤水水泼得地下很湿,他只好穿木屐对付。

“冷盘肉要不要?”

“不用了。这就蛮够了。”

“给你你就要,汤姆,”“老实头”莉儿说。“这店里的规矩你还有不了解的?”

这家酒吧从来不肯给人“白”酒喝,那是出了名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这里免费供应的热腾腾的午饭,每天也不计其数。不光有炸鱼炸肉,还有一盆盆热腾腾的油炸肉馅面团,以及法式油煎面包片夹烤干酪火腿的三明治。而且掌柜的调代基里都用老大的调酒器,给你斟好了酒以后,管保调酒器里总还余下至少有一杯半的量。

“现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好受些了?”“老实头”莉儿问。

“好受些了。”

“告诉我,汤姆,你到底为什么事伤心了。”

“ei mundo entero.[西班牙语:这整个世界。]”

“这整个世界是愈来愈不像话了。那谁不感到伤心呢?可你总不能老是这样在伤心中过日子呀。”

“这我违了什么法啦?”

“不违法也不等于就做得对呀。”

我又不是来跟“老实头”莉儿讨论什么道德问题的——托马斯·赫德森心想。那你想要来干什么呢,你这个混蛋?你是想要来把自己灌醉呀。尽管你自己不觉得,实际上你现在干的恐怕就是这么回事。事到如今,你所要的已无法如愿,你所想的已不可复得。不过你要想办法减轻痛苦,办法还多的是。来吧,就用这个办法试试看吧。

“voy a tomar otro de estos grandes sin azúcar, [西班牙语:再给我照原样来一大杯,不要加糖。]”他对塞拉芬说。

“en seguida, don tomás, [西班牙语:就来,托马斯先生。]”塞拉芬说。“加把劲把记录打破,你干不干?”

“我不干。我只想安安静静喝我的酒。”

“你上次就是在安安静静喝你的酒,喝着喝着就创了纪录了,”塞拉芬说。“不但安安静静,而且后劲十足,从早上直喝到夜里。居然还靠自己的两条腿,硬是走出了店门。”

“我可不想打破什么记录。”

“你今天很有破纪录的希望呢,”塞拉芬对他说。“你就照这样喝下去,一边再吃点菜,破纪录是大有希望的。”

“汤姆,你就加把劲,把记录打破,”“老实头”莉儿说。“我来替你作见证。”

“用不到别人作见证,”塞拉芬说。“我就是见证。等我下了班,我就去把数字报告给康斯坦特。看你这会儿的酒兴,比创纪录的那一天还浓呢。”

“我可不想打破什么纪录。”

“你今天的竞技状态还真不错呢。喝得有滋有味、不紧不慢,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酒意。”

“记录!记录!去他娘的记录!”

“好吧。como usted quiere.[西班牙语:随先生的便吧。]不过我还是给你记着数儿,希望你还能回心转意。”

“没错儿,他会记着数儿的,”“老实头”莉儿说。“他账单都有存根。”

“那你呢,你要什么,太太?你是要真记录呢,还是想搞个假记录?”

“真记录假记录我都不要。我只要再来上一大杯,加矿泉水的。”

“como siempre, [西班牙语:还照老样子。]”塞拉芬说。

“你改用白兰地我也能喝。”

“你喝白兰地我可恕不侍候啦。”

“汤姆,你知道吗?有一次我想搭上一辆电车,不防摔了下来,差点儿把命都送了。”

“可怜的‘老实头’莉儿,”塞拉芬说,“过的就是这样东闯西荡的生活,有多悬乎。”

“比你整天穿着木屐站在吧台后面侍候酒鬼总还强些。”

“那是我的本行,”塞拉芬说。“能够侍候你这样高贵的酒鬼,还是我莫大的荣幸哩。”

亨利·伍德走了过来。站在那儿显得那么高大,头上汗冒个不停。他显然已经改变了原先的打算,所以又兴奋得不得了了。托马斯·赫德森心想:这个家伙,就最喜欢突然来个临时变卦。

“我们打算这就到阿尔弗雷德的‘逍遥楼’去,”他说。“你也一块儿去吗,汤姆?”

“威利还在巴斯克酒吧等你呢。”

“我看这一回威利不去也就算了吧。”

“那你也应该通知他一声呀。”

“我给他打电话。你也一块儿去吗?包你玩得痛快。”

“你也应该吃点东西了。”

“我一定放开胃口美美地吃一顿。你还好吗?”

“好,”托马斯·赫德森说。“真的很好。”

“你要争取打破纪录?”

“没有的事。”

“今天晚上还见见面吗?”

“我看就算了吧。”

“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我倒可以出城来,到你庄上过一夜。”

“不要了。你还是痛痛快快玩你的吧。可一定要吃点东西。”

“我一定美餐一顿。向你保证。”

“千万要给威利打电话啊。”

“我一定给威利打电话。你只管放心。”

“阿尔弗雷德的‘逍遥楼’在哪儿?”

“啊,那可是个绝美的所在。居高临下面向着港湾,一流的设备,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我是问具体的地址在哪儿。”

“这我倒也说不上,不过我会告诉威利的。”

“你看威利不会动气?”

“他要动气我也没办法,汤姆。这一回我实在不能请威利一块儿去。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威利。可是有些事情我实在不能请他参加。这你也跟我一样清楚。”

“好吧。可电话一定要给他打啊。”

“保证一定给他打。还保证一定吃一顿极丰盛的饭。”

他笑了笑,拍拍“老实头”莉儿的肩头,就走了。这么大个子的人,走起路来居然倒还风度挺潇洒呢。

“他家里那两个姑娘怎么办呢?”托马斯·赫德森问“老实头”莉儿。

“两个姑娘这会儿早走啦,”“老实头”莉儿说。“那儿又没有东西吃。我看连喝的都不大有呢。你打算去那儿转转吗?还是索性上我家去呢?”

“还是上你家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现在还不想去。”

“那就再给我说一个轻松的故事吧。”

“好吧。说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塞拉芬,”莉儿说。“给托马斯再来一杯双料冰镇的,不要加糖。tengo todavía mi highbalito.[西班牙语:我还是来我的威士忌。]”这才又转过来对托马斯·赫德森说:“就说说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吧。而且不能提气味。”

“不提气味成不了故事啊,”托马斯·赫德森说。他看着亨利·伍德穿过广场,上了跑车。车是那个叫阿尔弗雷德的甘蔗种植园主的,此人是个巨富。亨利·伍德个子大,上车也真不容易。这家伙就是个子大,干什么都不利索——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在有些事情上大个子倒是占了便宜的。他赶快制止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你今天是来休息的。那就好好休息吧。

“你要我说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

他看着塞拉芬把调好的酒倒进高脚杯,看见酒面上的泡沫漫过杯口,流到了吧台上。塞拉芬取过一个硬纸护垫,把酒杯的脚底插在槽里。托马斯·赫德森就捏着那细细的杯脚举起杯来。只觉得沉甸甸的酒杯一阵凉意扑面。他呷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让舌头和牙齿着实领受了一番凉意,这才咽下。

“好吧,”他说。“要说我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天,那是在小时候,哪天我一早醒来用不着去上学也用不着做功课,这就是我最快活的一天了。那时候我一早醒来总觉得肚子很饿,我能闻到草上露水的气息,有风的话还能听见铁杉树高高的枝头风声簌簌,没风的话就只听见树林里一片寂静,湖上也是一派悄然,于是我就等着听清早的第一批声息。第一声往往来自湖面上飞过的翠鸟,一边飞一边喳喳地叫,静悄悄的湖面还送来了一串回声。有时也来自屋外哪棵树上的松鼠,吱吱吱的,甩一下尾巴叫一声。有时还来自在山坡上啼叫的鸻鸟。反正只要我一醒过来,听到了清早的第一批声息,感觉到肚子饿了,一想当天又不用上学也不用做功课,那时我就比什么时候都快活了。”

“跟女人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快活?”

“跟女人在一起当然也是够快活的。那个快活,快活得就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似的。那个快活,快活得简直叫你受不了。快活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快活得真是如醉如狂。不过那总还比不上我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爷儿们相处得其乐融融的时候,也比不上我当年一清早醒来的时候。”

“跟人家在一起过得很快活这不奇怪,可你独自一人怎么也能这样快活呢?”

“我这都是些胡说八道罢了。你不是让我想到什么就给你说什么吗?”

“胡说,我没有这么说。我是让你给我讲个轻松的故事,说说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可你说了些啥呢,就说你从前一清早醒来觉得很快活。你这不成其为故事嘛。给我讲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吧。”

“讲什么呢?”

“要带点爱情的。”

“什么样的爱情?是神圣的爱,还是放荡的爱?”

“别管这些。只要是有意思的,好听的。”

“讲爱情的,我倒有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可以说说。”

“那就给我说说吧。要不要再来杯酒?”

“等我讲完了这个故事再添酒吧。好,我这会儿要说的,是我在香港的事。香港可真是个绝妙的城市,当时我在那儿真是无忧无虑,日子过得可欢了。香港前边有个美丽的海湾,海湾对面就是大陆上的九龙城。香港本城位于一个多山的岛上,岛上树木葱茏,有蜿蜒的道路通上山顶,高高的山坡上造了不少住宅,不过那市区却是在山脚下,同九龙遥遥相对。两岸之间自有快速的现代化渡轮摆渡,往来极便。那九龙也是个漂亮的城市,你要是见了,包你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干干净净,布局又好,大片的树林子一直伸展到市区边,那妇女监狱的院墙外就是个打野鸽子的绝好所在。我们经常去打野鸽子,那里的野鸽子个儿大,模样帅,脖颈上披满了略带点紫色的毛,可爱极了,飞起来劲头足,速度快,一到薄暮时分,就都纷纷飞到那女监白粉院墙外的一棵大月桂树上来栖息。我往往就专找飞得高高的归巢鸽子打,鸽子顺风飞得好快,等它正好飞到我的头顶上,我就开枪。打中的鸽子常常落在女监的院墙内,那时你就能听见那班女犯都快乐得大喊大叫,纷纷来抢夺鸽子,大喊大叫随即就变成了哇哇乱嚷,那是监狱里的锡克看守跑来驱散她们了。锡克看守要回了鸽子,就从警卫的门房里出来,恭恭敬敬送还给我们。

“大陆那边九龙周围一带的地区叫做新界,那里山多林密,多的是野鸽子,一到傍晚,就只听见野鸽子此呼彼应,叫成一片。路埂边上常常有妇女孩子在那里挖土,把土都往篓里装。他们看见你提着猎枪,都忙不迭逃到树林子里躲起来。我后来才明白,他们挖土是因为这儿的土里含有钨砂。当时钨砂是很卖得起价钱的。”

“es un poco pesada esta historia.[西班牙语:这个故事有点乏味。]”

“不,‘老实头’莉儿。其实这个故事才不乏味呢。你听下去就明白了。钨砂这东西谈起来固然pesado[西班牙语:乏味。],但是这采钨砂的事却实在是够稀罕的。按说只要有钨砂可采,要采那还不容易?含在泥土里的话,只要把土挖起来拉走就行。含在石头里的话,就把石头大块大块掘出来运走。在西班牙的埃斯特雷马杜拉地方,有些村子全村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这种石头里就含有极丰富的钨,农民田头的矮围墙也都是用这种含钨的石头垒的。可是那里的农民却照样很穷。我说的这个时候,钨就大大值钱了,我们特地用了dc-2型运输机,也就是眼下飞行在这里跟迈阿密之间的那种飞机,把钨砂从中国大后方的南雄机场运到九龙的启德机场。再从九龙装船运往美国。当时钨被认为是稀有物资,对于我们的战备具有极重要的意义,因为要提高钢的硬度,没有钨就不行。可是在新界的山里,却谁都可以上山去采,能挖多少就尽管挖多少,男的也有女的也有,都把矿砂装在个篓子里,顶在头上,拿到一个大棚屋里去卖,大棚屋里自有人悄悄收购。我在打野鸽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告诉了内地收购钨砂的人员,提请他们注意。他们听了却谁也没有认真当回事,我却并不罢休,就一级级反映上去,后来有一天见到了一位地位很高的官员。他听说新界有钨砂任人采掘,显得一点也不在意,对我说了一句:‘老兄哎,反正我们南雄那边的机构干得还不错嘛。’我们每天傍晚时分在女监的院墙外打鸽子,总可以看见一架老式的双引擎道格拉斯飞机从山那边飞来,向着机场缓缓降下,你也知道飞机是越过日军的防线飞来的,机上一大袋一大袋装的都是钨砂,可奇怪的是女监里抓来的女犯,倒有很多人的罪名是非法采掘钨砂。”

“sí,es raro, [西班牙语:是啊,是很奇怪。]”“老实头”莉儿说。“可你这个爱情故事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登场啊?”

“要登场随时都可以登场,”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你了解了故事发生地点的背景情况,听起来就格外有味了。

“香港的周围岛多,海湾也多,清澈的海水美极了。新界实际上是从大陆伸出的一个半岛,那里冈陵起伏,林木繁茂。香港本岛位于一个碧湛湛的深水海湾里,那海湾的范围好大,一头连着南海,一头直要到广州。冬天的气候,也很像我们今天这种刮北风的天气,只是不但风狂,而且雨大,晚上睡觉都觉得有点冷。

“我总是一清早就醒,就是下雨也要到鱼市场去走走。他们那里的鱼跟我们这里的也差不多,日常食用的主要是红石斑鱼。但是他们那里的鲳鲹奇肥,而且富有光泽,明虾也特大,这样大的明虾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清早的鱼市真是热闹极了,各色鱼类纷纷运到,都是刚打上来的,一片鳞光闪闪,有些鱼我也认不得,不过这样的鱼并不是很多。还有网住的野鸭卖。针尾鸭,绿翅鸭,赤颈鸭,什么都有,无论雄的雌的,都是一身丰满的冬羽。有些野鸭我真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那羽毛之优美、色彩之斑斓,完全可以跟我们家乡的林鸳鸯相比。我总是尽情浏览,那野鸭不但羽毛漂亮得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连眼睛都是那么美。鱼是不用说了,都是刚打来的,亮灿灿的,肥极了。蔬菜也是琳琅满目,那都是菜园子里种出来的,用人粪作肥料,当地人称之为‘粪肥’,种出来的蔬菜特别光鲜好看。我每天早上都要到市场上去走一趟,觉得这是每天早上的一种享受。

“早上街头总还少不了有出殡送葬的队伍,送葬的人都穿一身白,吹鼓手吹吹打打煞是热闹。那年头出殡的队伍里吹打的曲调,最流行的要数‘幸福的日子又来到’了。一天到晚就只听见这个调子,简直不给你片刻的清静,因为当地死的人多。据说香港本岛百万富翁就有四百个,另外九龙还不知道有多少百万富翁哩。”

“millonarios chinos?[西班牙语:都是中国的百万富翁?]”

“多半是中国的百万富翁。不过百万富翁也各色各样的都有。我就认识好多百万富翁,我们常常一起在豪华的中式餐馆里吃午饭。当地有好几家餐馆规模可以跟世界的一流饭店媲美,那广东菜做得可真是绝了。那年头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十个百万富翁,我也不知道他们姓什么,我就知道他们名字的两个起首字母,比如h.m.,m.y.,t.v.,h.j.,等等,等等。大凡有地位的中国人彼此都是这样相称的。我还认识了三位中国的将军,其中有一位自幼生长在伦敦的怀特查珀尔[在伦敦东部,是个有名的犹太人聚居区。],这人确实很了不起,是警察部门的督察。我还认识五六个中国航空公司的驾驶员,这班人的进账实在令人咋舌,可赚饱了还要捞外快。我认识的人里还有一个警察,还有一个神经有些毛病的澳大利亚人,还有好些英国官员,还有……好了,我也不再多举了,免得叫你听得腻烦。总之我在香港交的朋友可多了,都是极亲密、极知己的朋友,这么多的朋友我以前还不曾有过,后来也始终不曾有过。”

“cuándo viene el amor?[西班牙语:爱情故事到底什么时候登场?]”

“我是在考虑应该让哪个爱情故事先登场。好吧,先来说一个你听听吧。”

“可要讲得好听点哪,你说了那么一大堆中国的事,我听得都有点腻味了。”

“多好的地方哪,你不应该听得腻味的。你听了也应该跟我一样,就爱上这个国家的。”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那儿呢?”

“留不下去呀,因为日本人随时都可能打过来把那儿占领呀。”

“todo está jodido por la guerra.[西班牙语:样样都是坏在战争的身上。(按原文中的jodido是个粗字,原意为“操”。下文所说“强烈的字眼”即指此。)]”

“是啊,”托马斯·赫德森说。“就是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老实头”莉儿用了这么个强烈的字眼,所以有些吃惊。

“me cansan con la guerra.[西班牙语:我对战争感到厌烦透了。]”

“我也一样,”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对战争是厌烦透了,可是对香港,我还是百思不厌。”

“那就给我说说吧。这应该说还是bastante interesante[西班牙语:相当有趣。]的。我只是想听你说说你的爱情故事。”

“说实在的,有趣的事情也真是多,所以也顾不上说什么爱情故事了。”

“你找的头一个相好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找了个高高身材的中国姑娘,她貌若天仙,非常欧化,也非常‘解放’,可就是不肯上旅馆跟我睡觉,说是怕会闹得大家都知道。她也不肯留我在她家里过夜,说是这会惊动仆人。其实她家里那条警犬早就看出苗头了。这畜生就老是来作梗。”

“那你们在什么地方幽会呢?”

“还像我们年轻时候那样呗。只要她肯,哪儿都行,主要是车船之类的地方。”

“那岂不太委屈了我们的这位朋友某先生?”

“就是。”

“你们的幽会就这样将就?也没有在一起睡过一夜?”

“没有。”

“可怜的汤姆!她真值得你这么迁就?”

“这个我也说不上。我看应该说值得吧。其实我当时应该租上一幢房子,不应该再住在旅馆里。”

“这里的人不是大家都有个‘逍遥楼’吗,其实你在那儿也应该租个‘逍遥楼’。”

“我不喜欢‘逍遥楼’。”

“我知道。不过你真要是要那个姑娘,干一下也可以嘛。”

“反正后来发生了另外的情况,问题也解决了。你没有听得腻味吧?”

“没有的事,汤姆,你请说吧。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腻味了。问题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呢?”

“一天晚上我跟那个姑娘吃过了晚饭,就一起去荡船,荡了好长久,有劲是有劲了,可终究不免心痒难搔。她的肌肤摸上去真是妙不可言,两片嘴唇虽薄,却情意绵绵。一番着意的温存,引得她情热难遏。后来我们终于下了船,到她的家去。可是她家里有那条警犬虎视眈眈,再说要不惊动人也实在难以办到,最后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了旅馆。我心里真是窝囊透了,我也不想再跟她争论了。我明知道她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心里想,你连床都不敢上,思想那么‘解放’又有个屁用?我心里想,思想真要‘解放’的话,就应该把被子抖开来。总之我当时是又懊丧,又frustrado[西班牙语:泄气。]……”

“我倒从来没有见过你frustrado,你frustrado起来那模样儿一定是挺好玩的。”

“才不好玩呢。我一泄气就灰溜溜的,那天晚上我只觉得灰心丧气,没有一点劲儿。”

“快说下去吧。”

“好,我当时就从服务台上取了房间的钥匙,我那心里真是frustrado极了,见什么都厌烦得要死。那家旅馆可是又大又阔气,阔气得简直都阴沉沉的。我于是就乘电梯上去,心想等着我的也不过是又大又阔气的房间一个,阴沉沉冷清清的,房间里又没有个高个儿天仙般的中国姑娘。我出了电梯穿过过道,打开了我那个阴沉沉的大房间的沉甸甸的大门,一看,里边还真有点什么哩。”

“房间里有什么啦?”

“三个绝色的中国女子,个个千娇百媚,跟她们一比,我一直想要而到不了手的那个天仙般的中国姑娘就显得稀松平常了。见了这样的绝色女子,谁都会按捺不住的。只是她们谁也不会说英语。”

“她们都是哪儿来的?”

“是跟我相熟的一个百万富翁打发来的。其中一个女子拿出一个仿羊皮纸的信封,内有给我的一个便条,写在一张很厚的纸上。上面只有一句话:‘聊表微忱,c.w.敬献。’”

“那你又怎么样呢?”

“我又不了解她们的风俗习惯,所以只好跟她们握握手,把她们一个个都亲了亲,然后对她们说,大家要认识一下的话,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一起去冲个凉。”

“你怎么跟她们说的?”

“说英语呀。”

“她们懂啦?”

“反正我让她们了解得一点都没错。”

“那你后来又怎么样呢?”

“我倒是弄得很窘,因为跟三个姑娘睡觉,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干过。两个姑娘的话,尽管也不大好吧,至少还好玩。那不是一个姑娘的乐儿加个倍,绝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过反正你喝醉了酒,觉得还挺好玩就是了。可是三个姑娘就未免太多了,我倒真给弄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因此当下我就问她们要不要来喝一杯,她们说不喝。于是我就自己来一杯,我们一起坐在床上,虽说她们个个长得娇小玲珑,可还是幸亏那床特大。后来我就把灯关了。”

“好玩吗?”

“太妙了。跟这样的姑娘同床,真是太妙了。论肌肤,跟我认识的那个姑娘一般光润,甚至还要光润得多。论人,那真是说娇羞答答就娇羞答答,说不怕难为情就不怕难为情,反正一点也没有那种‘解放’味儿。何况姑娘又有三个,让我在黑暗中一起消受。我以前从来没有两条胳膊抱过三个姑娘。可居然也抱得过来。她们都是经过了训练的,懂得的许多路数都是我见所未见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黑暗里,我呢,也就压根儿不想睡了。不过我最后还是睡着了,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她们都还熟睡未醒,一个个都还像我跨进房门初打照面时那么美。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比二十五年前你我初次相识时的我还美?”

“不,莉儿。no puede ser.[西班牙语: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她们都是中国姑娘,你知道中国姑娘有多美。反正我喜欢中国姑娘。”

“no es pervertido.[西班牙语:不会是性变态吧?]”

“哪儿的话呢,绝对不是性变态。”

“可有三个哪。”

“三个是多了点。做爱,的确天生只能是有一无二的事。”

“好嘛,让你捡了这样的便宜。我才不会吃这份干醋呢。那又不是你去钻营来的,那是人家送上门来的。倒是那个不肯上床的养警犬的女人,让我觉得挺讨厌的。那我倒要问你,汤姆,你第二天早上醒来是不是感到全身都酥软了?”

“酥软!你想象不出的酥软!简直是酥尽软绝了。我从头顶上起一直到脚趾缝里,没有一处不觉得这是干了荒唐事的报应,我的腰背都僵直了,脊椎骨的根根只觉得好疼。”

“于是你就喝了一杯。”

“对,我就喝了一杯,这才觉得好了点儿,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那你又怎么样呢?”

“我看看她们都还熟睡未醒,心里真巴不得给她们照个相。拍出照来一定是一幅绝妙的美人酣睡图,可我这时肚子饿得要命,而且又浑身酥软,我撩开窗帘看了看天,外边在下雨。我想这倒好,我们可以在床上赖一天了。不过我总得先去吃点早饭吧,再说还有她们的早饭也得想法去张罗。因此我就把门一关,洗了个淋浴,然后悄悄穿好衣服,出了房门,把门带上,轻得声息全无。到了楼下,我就在旅馆的早茶室里吃了早饭,一顿早饭着实丰盛,有鲑鱼、面包卷、橘子酱,还有蘑菇烧咸肉。味道都好极了。我喝了一大壶茶,吃早饭的时候还来了一杯双料的威士忌苏打,可即使如此,还是觉得浑身虚软。我看完了香港的英文早报,心想她们也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起来呢。最后我就到旅馆的大门口去张了张,一看外面雨还下得很大。我就打算到酒吧间去坐坐,可是酒吧间还没有开门。原来早饭时我喝的酒是餐厅的酒柜上供应的。这时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就赶紧上楼,回到房里,可打开门来一看:三个人已经全不见了。”

“多可怕。”

“我当时也觉得挺可怕的。”

“那你怎么办呢?我看你大概又喝了一杯吧。”

“对。我又喝了一杯,然后又到浴间里去洗了个澡,这次用了很多肥皂,反复用水冲,洗得可彻底了。我想想真是悔之又悔。”

“un doble remordimiento?[西班牙语:后悔得那么厉害?]”

“哪儿呀,我是一悔再悔。先是后悔不该干出跟三个姑娘睡觉的事来,接着又后悔真不该让她们就这么一走。”

“我记得你以前在我这儿过夜以后也总会后悔的。不过后悔过一阵也就好了。”

“我知道。我总是这样,后悔过一阵就好了。我这个人也就会干错了事好后悔。可这天早上在旅馆里我真是一悔再悔,后悔得不得了。”

“于是你又喝了一杯。”

“你怎么猜到的?后来我就给那个送女人的百万富翁打电话。可是他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

“一定在他的‘逍遥楼’里。”

“肯定的。那几个姑娘准是到‘逍遥楼’去找他,向他汇报夜来的事了。”

“可这么三个标致的姑娘他们是从哪儿物色来的?眼下在哈瓦那你就是跑遍全城,也找不出三个像模像样的姑娘来。我是深有体会的,今天早上我想替亨利和威利找上个把勉强能将就的,可就是白费力气。当然这么早去找,也实在不是时候。”

“哎呀你不知道,香港的那班百万富翁在当地到处都有眼线。在全中国都有眼线。这就像我们布鲁克林的道杰斯棒球队物色队员一样。一旦哪个城镇、哪个村子里发现了绝色女子,他们的心腹就会把她买下,送到香港,又是调教又是修饰,给好好儿养起来。”

“可中国女子的发式muy estilizado[西班牙语:非常优美。],她们既然梳的是这样的发式,到第二天早上你看她们怎么还会是那样美呢?要知道头发愈是做得estilizado,那样一夜折腾下来,到第二天早上就愈是看不得。”

“她们不是那种发式。她们都是留的披肩发,那年头美国姑娘正流行披肩发,直到今天做这种发式的还很多。而且还得让头发略带一点卷。c.w.就喜欢姑娘梳这种发式。他是到过美国的,当然啦,那在电影里也都看得到。”

“你后来就没有再跟她们相会过?”

“后来就只有一次一个了。为了‘聊表微忱’,c.w.还不时把她们打发来,不过都是一次一个。再也没有三个一起来的。她们都是他的新宠,他自然要自己受用啦。而且,他说他也不愿意坏了我的操行。”

“看来这人还蛮不错嘛。后来他怎么样了?”

“大概是给枪毙了吧。”

“可怜的家伙。不过这故事还是很好听的,这么个故事能说得这么优美,也真难为你的。你的情绪好像也好多了。”

恐怕倒是的——托马斯·赫德森心想。是啊,我本来就是要来开心开心的。不是吗?

“哎,莉儿,”他说。“我们这酒恐怕也喝得差不多了吧,你说呢?”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好多了。”

“给托马斯再来一杯双料冰镇代基里,不要加糖。我已经有点醉了。我就不添酒了。”

我的确觉得好多了——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事情怪也就怪在这儿。再坏的心情也总会好起来的,后悔了一阵也总会把懊恼丢开的。只有一桩,谁也拗不过它,那就是死。

“你死过没有?”他问莉儿。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死过呢?”

“yo tampoco.[西班牙语:我也没有。]”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说这样的话,不是存心要吓唬我吗?”

“我不是存心要吓唬你,亲爱的。我这个人是从来也不想吓唬谁的。”

“你叫我亲爱的让我听着也喜欢。”

这样扯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你一样要找快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行了?何必非要陪着这年老色衰的“老实头”莉儿泡在佛罗里迪塔酒吧里,挤在那班老妓女坐惯的吧台一头,尽自拿酒来灌?你既然只有四天工夫了,就不能把这四天工夫使用得好一些?可是再转念一想:又有哪儿好去呢?难道去阿尔弗雷德的“逍遥楼”?你在这儿不是蛮好的吗?世界上还有哪儿的酒能让你喝得更有味?只怕连这么点味道都不会有。你现在也只能喝喝酒了,老弟,你还是能多喝点儿就尽量多喝点儿吧。你现在也只有喝酒的份儿了,你应该见了酒喜欢,管它是好是歹,都应该喜欢。要知道你以前是一向喜欢喝酒的,是一向极爱喝酒的,你现在也只有喝酒的份儿了,所以你应该爱喝酒。

“对,我爱喝,”他失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喝酒。不过不是见酒都爱。我就爱这种双料冰镇的代基里,不能加糖。加了糖的话,喝那么多就会不舒服。”

“ya lo creo.[西班牙语:那当然。]不过要是换了别人的话,不加糖喝那么多那准得送命。”

“也许我就会送命。”

“不,你不会的。你只会打破纪录,等你打破了纪录我们就上我家去,你该睡上一觉,不过我就最怕你打鼾。”

“我上次打鼾了?”

“horrores.[西班牙语:才厉害呢。]还有,晚上你唤我,叫出来的名字五花八门都有,不下十来个之多。”

“那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我就觉得挺好玩的。我还知道了几个我原来不知道的秘密呢。你跟别的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你把她们的名字乱叫一气,她们不恼吗?”

“我没有别的姑娘了。只有一个妻子。”

“对你的夫人我倒是很想喜欢她也很想尊重她的,可是总觉得很难办到。自然我也决不允许人家说她的坏话。”

“我就要说她的坏话。”

“不。不要这样。这种事不是上等人干的。我就最讨厌两件事。一是看见男人哭鼻子。我知道他们哭鼻子也是由不得自己,可看着总觉得不是味儿。二是听见男人说自己老婆的坏话。男人十之八九都有这个毛病。你别犯这个毛病,我们这会儿好好的,你可别扫了我们的兴。”

“好。去她的。我们就不提她。”

“这就对了,汤姆。其实我觉得她人还是长得挺美的。真的,人还是长得挺美的。pero no es mujer para ti.[西班牙语:但是配不上你啊。]得了,我们就别在背后说她的坏话了。”

“好。”

“再给我说一个轻松的故事吧。只要你觉得讲起来有劲,就是跟爱情无关也可以。”

“我肚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轻松的故事了。”

“别哄我了。你肚子里有的是。再喝一杯吧,喝完了就给我讲一个轻松的故事。”

“为什么你就不能来发挥点儿作用呢?”

“发挥什么作用?”

“鼓鼓大家这要命的气呀。”

“tú tienes la moral muy baja.[西班牙语:看你的情绪真低沉得很。]”

“是啊,我自己也心里有数。可为什么你就不能说两个故事,鼓鼓大家的气呢?”

“这事还得你自己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的事只要你用得着我,我就无不从命了。你还会不了解我?”

“那好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你真想再听一个轻松的故事?”

“请说吧。酒给你在这儿搁着。只要你再说上一个轻松的故事,再喝上一杯酒,你的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

“你担保?”

“担保我可不敢,”她说着抬起眼来对他瞅了瞅,这一瞅眼泪不禁又涌了出来,来得那么爽快那么自然,好像泉水汩汩直冒。“汤姆,你为什么不跟我直说呢,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也不敢问你了。真是那回事?”

“是那回事,”托马斯·赫德森说。这一下对方可大哭起来了,他只好当着酒吧里那么多人的面,拿胳膊搂住了她,极力安慰她。她现在已经哭得顾不上雅观了。简直是公然无忌地大哭,哭得大煞风景。

“我那可怜的汤姆呀,”她又哭又号。“我那可怜的汤姆呀。”

“快冷静点儿,mujer[西班牙语:好姑娘。],喝杯白兰地吧。好了,我们来高兴高兴吧。”

“算了,我现在也不想再高兴了。我是再也高兴不起来的了。”

“你瞧你瞧,”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倒后悔说了直话,看你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那我就高兴起来,”她说。“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到洗手间去一次,等我回来就好了。”

对,你还是给我安生点儿——托马斯·赫德森心想。我的心里正难受得要死哩,你要是还哭个不停,还要跟我叨叨这事儿,那我也待不下去了,我只好走我的了。可真要走,我又到哪儿去呢?他知道自己实在是无处可去了,去谁家的“逍遥楼”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给我来一杯双料冰镇代基里,不要加糖。no sé lo que pasa con esta mujer.[西班牙语: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她一哭眼泪就像喷水壶,”那掌柜的说。“还要铺设引水管道干什么,找她不就得了?”

“对了,铺设引水管道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托马斯·赫德森问。

吧台上左手里坐着个人,矮矮个子,断了鼻梁骨的脸上一脸乐呵呵的,托马斯·赫德森看他觉得挺面熟,可就是想不起他姓什么叫什么,政治观点如何。这时就只听见他说:“那帮cabrons[西班牙语:王八蛋。]!他们打着引水的幌子,就有发不完的财,因为生活中最缺不了的就是水。生活中缺不了的东西固然还很多,但是唯有水是找不到代用品的。没有水,你这日子怎么过?所以他们借引水之名,就有捞不完的油水。因此我看哪,你真想要个管用的引水管道啊,一辈子也休想。”

“你的意思我还没有完全听懂。”

“sí,hombre.[西班牙语:好吧,朋友。]你知道,那帮子人就是因为大家非要引水管道不可,所以才能借铺设引水管道之名而有发不完的财。因此他们这引水管道是永远也不能给你铺设好的。引水管道就好比是金鹅产金蛋,换了你肯把这鹅杀掉吗?”

“为什么就不能铺设了引水管道,正正当当地赚两个钱呢?要发财就不能再另想truco[西班牙语:门道。]吗?”

“比引水还好的发财门道,你还上哪儿找去?你只要把这引水的愿一直许下去,就有发不完的财。哪个吃政治饭的也不会当真给你好好铺设引水管道,坏了这么个发财的好门路。一些巴望向上爬的政客,有时也会耍些最低级的政治手腕相互挞伐,但是对这个政界人士的真正的经济基础,却是谁也不会去攻击的。好,我提议大家来干一杯,为海关,为卖彩票的,为押数字赌博的,为食糖的限价,为永远不见影子的引水管道,干一杯。”

“prosit[拉丁文:为你的健康干杯。(按德国人祝酒时常用此词,所以下文要这样问他。)],”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不是德国人吧?”

“不是的,是美国人。”

“那就让我们为罗斯福,为丘吉尔,为巴蒂斯塔[巴蒂斯塔(1901—1973):当时的古巴总统。],为不见影子的引水管道,干杯。”

“也为斯大林干杯。”

“对。为斯大林,为赫尔希的巧克力中心[美国的巧克力大王赫尔希(1857—1945)在其宾夕法尼亚的巧克力厂周围建起了公园、博物馆、学校、运动场等等,俨然成为一个“巧克力中心”。],为大麻烟,为不见影子的引水管道,干杯。”

“为阿道夫·卢克[阿道夫·卢克(1890—1957):古巴著名棒球运动员,人称“哈瓦那之光”。]干杯。”

“为阿道夫·卢克,为阿道夫·希特勒,为费拉德尔菲亚,为吉恩·滕尼[吉恩·滕尼(1898—1978):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1926—1928年的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为基韦斯特,为不见影子的引水管道,干杯。”

就在他们说话时,“老实头”莉儿早已从厕所里出来,又来到了吧台前。她脸上已经重新搽过脂粉,虽说现在已经不哭,但是伤过心落过泪的痕迹还是明显看得出来。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托马斯·赫德森问她,算是向她介绍这位新朋友——也可能是重逢的故交吧。

“只在床上会过,”那位先生说。

“cállate[西班牙语:你住口。],”“老实头”莉儿说。“他是个政界上的人,”她告诉托马斯·赫德森。“muy hambriento en este momento.[西班牙语:我这会儿饿得慌呢。]”

“不,是渴得慌,”那政客接过她的话头说。“你请点吧,”他对托马斯·赫德森说。“来一杯什么?”

“来一杯双料冰镇代基里,不要加糖。我们来掷骰子看该谁付账如何?”

“不要了。我来付吧。我在这儿可以无限制赊账。”

“他是个好人,”趁那人去就近唤个掌柜的,“老实头”莉儿对托马斯·赫德森悄声说。“虽说是个吃政治饭的,人倒还挺正直,脾气也挺好。”

那人回过身来搂了搂“老实头”莉儿。“你一天比一天瘦了,mi vida[西班牙语:我的宝贝儿。],”他说。“我们想必是同一个政党的吧。”

“为引水管道,干杯,”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的天,这哪儿行。你这是要干什么?你的水来了,可不是砸了我们的饭碗么?”

“让我们为这场puta guerra[西班牙语:丑恶的战争。]早日结束而干杯吧,”“老实头”莉儿说。

“干。”

“为黑市干杯,”那人说。“为水泥短缺干杯。为操纵黑豆供应的先生们干杯。”

“干,”托马斯·赫德森说,继而又补上一句:“还得为大米干杯。”

“好,为大米干杯,”那政客说。“干。”

“你觉得好些了吗?”“老实头”莉儿说。

“没错儿。”

他对她瞅瞅,看她又要哭出来了。

“你要再哭,我就打落你的下巴,”他说。

吧台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平版印刷的招贴画,上面画着一个身穿白西装的政客,还印着一行标语:“un alcaide mejor,”意思是“一位更合适的市长”。这张招贴画还挺大,那位“更合适的市长”圆睁双目直瞅着每个酒客的眼睛。

“为un alcalde peor[西班牙语:一个更差劲的市长。]干杯,”那政客说。“为一个更差劲的市长干杯。”

“你也参加竞选吗?”托马斯·赫德森问他。

“当然。”

“那好极了,”“老实头”莉儿说。“我们来拟订一个施政纲领吧。”

“这还不容易,”那位市长候选人说。“un alcalde peor!我们这个口号就已经够能赢得选票的了。还要施政纲领干什么?”

“施政纲领还是应该有一个的,”莉儿说。“你说是吗,托马斯?”

“我看也是。‘关闭农村学校’怎么样?”

“对,是该关闭,”那位市长候选人说。

“menos guaguas y peores[西班牙语:公共汽车要再少些、再差些。],”“老实头”莉儿提了一条。

“好,公共汽车是要再少些、再差些。”

“我们干吗不把公共交通索性全部取消了呢?”那位市长候选人提出他的意见。“es más sencillo.[西班牙语:那样简单多了。]”

“好啊,”托马斯·赫德森说。“cero transporte.[西班牙语:公共交通全部取消。]”

“真是言简意赅、堂堂正正,”那位市长候选人说。“这说明我们是不带偏见的。不过我们还可以发挥一下。你们看改成cero transportes aéreo, terrestre, y marítimo[西班牙语:海陆空公共交通全部取消。]怎么样?”

“妙。这样的施政纲领才有点样子。在麻风病问题上我们该表示怎样的立场呢?”

“por una lepra más grande para cuba, [西班牙语:为争取古巴有更多的麻风病而奋斗。]”那位市长候选人说。

“por el cáncer cubano, [西班牙语:为争取古巴人得癌症而奋斗。]”托马斯·赫德森说。

“por una tuberculosis ampliada, adecuada, y permanente para cuba y los cubanos, [西班牙语:为争取结核病在古巴和古巴人中间广泛、深入、持久地流行而奋斗。]”那位市长候选人说。“这句口号是长了点儿,但是在广播里一念,听起来就够味了。在梅毒问题上我们的立场如何,我的同志?”

“por una sífilis criolla cien por cien.[西班牙语:为争取梅毒百分之百本地化而奋斗。]”

“好,”那位市长候选人说。“打倒penicilina[西班牙语:盘尼西林(青霉素)。]和yanqui[西班牙语:美国。]帝国主义的其他花招。”

“坚决打倒,”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看我们好像该喝点什么了,”“老实头”莉儿说。“你们觉得如何啊,correligionarios[西班牙语:同志们。]?”

“好主意,”那位市长候选人说。“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好主意?”

“就是你啦,”“老实头”莉儿说。

“我反正可以赊账,你们只管向我进攻好了,”那位市长候选人说。“瞧着吧,我赊得起账,你们再猛烈的火力我也顶得住。喂,掌柜的,酒博士,小二哥:照老样再每人来一杯。不过我这位政治上的同道,他的酒是不能加糖的。”

“这倒让我又想到了一个口号,”“老实头”莉儿说。“把古巴的糖还给古巴人。”

“打倒北方的巨人,”托马斯·赫德森说。

“坚决打倒,”那另外两位应声说道。

“我们的口号还是应该多提内政方面的,有关本市的。对国际上的事务不应该涉及过多,我们到底是在打仗,彼此还是盟友嘛。”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提打倒北方的巨人,”托马斯·赫德森说。“眼下那北方的巨人正在打一场全球战争,打倒他正是绝妙良机。我看我们应该把他打倒。”

“等我选上以后再打倒他吧。”

“为un alcalde peor干杯,”托马斯·赫德森说。

“为我们大家干杯。为我们的党干杯,”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着把酒杯一举。

“我们应该记住我们的党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建立起来的,应该把建党宣言给写出来。对了,今天是几号啦?”

“二十号吧。反正顶多差个一两天。”

“几月二十号?”

“二月二十号,顶多差个一两天。题目可以用:el grito de la floridita.[西班牙语:发自佛罗里迪塔的呼声。]”

“这可是个庄严的时刻,”托马斯·赫德森说。“你来写行不行,‘老实头’莉儿?能不能把这些都写出来,永垂后世?”

“写倒是能写。就是要当场现写我干不了。”

“还有一些问题我们也得表明一下立场,”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我说,北方的巨人,这一巡酒就由你来作东如何?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的赊账能力称得上是不屈不挠,你们的轮番进攻我都顶住了。可是可怜的小鸟总有支不住的时候,何必非要穷追猛打,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这一趟就由你来付吧,巨人。”

“不要叫我巨人。我们都是反对那个该死的北方巨人的。”

“好吧,先生。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科学家。”

“sobre todo en la cama, [西班牙语:专门研究床上问题。]”“老实头”莉儿说。“他在中国作过大量的研究。”

“哎,管你是干什么的,反正这一杯就由你来作东了,”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我们再来继续拟订我们的施政纲领吧。”

“对家庭问题我们怎么说?”

“这可是个神圣的课题。家庭的尊严不下于宗教。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千万得小心谨慎。你看提abajo los padres de familias[西班牙语:打倒家长。]怎么样?”

“很有气概。可为什么不干脆提打倒家庭呢?”

“abajo el home.[西班牙语:打倒家庭。]这种想法是极可钦佩的,不过那会让人家误会是béisbol[西班牙语:棒球比赛。(棒球比赛中也常用home一字,意思是“本垒”。)]的事。”

“对儿童问题我们怎么说呢?”

“这就只好委屈他们一下了,让他们达到了法定选举年龄再来找我吧,”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

“对离婚问题我们怎么说呢?”

“这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bastante espinoso.[西班牙语:够棘手的。]你对离婚是怎么个看法呢?”

“我们恐怕不应该提离婚的问题。我们的竞选口号既然不提打倒家庭,再提赞成离婚就矛盾了。”

“好吧,这就撇开不谈了。让我再来看看……”

“你还看得了?”“老实头”莉儿说。“你已经醉得眼都花啦。”

“不要尽挑我的刺啦,婆娘,”那位更差劲的市长对她说。“有一条我们是一定要实行的。”

“哪一条?”

“orinar.[西班牙语:撒尿。]”

“我完全同意,”托马斯·赫德森居然听见自己说。“这是基本要求。”

“就像引水管道只能引而不发一样,属于基本要求。这个问题也是由水引起的。”

“是酒精引起的。”

“比起水来,酒精所占的比例实在微不足道。主要的成分还是水。你是位科学家啦。你倒说说我们人体里的水分占体重的百分之几?”

“八十七点三,”托马斯·赫德森信口说了个数字,明知这是乱弹琴。

“一点不错,”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我们是不是趁这会儿还迈得开腿,就去走一趟?”

男厕所里有个文文静静且又很有气度的黑人在那里看一本玫瑰十字会[玫瑰十字会是一个古老的秘密会社,宣扬宗教的神秘教义,自称有占星、炼金等古传玄术。]的小册子。他显然是在学那一套,这是他在做每周的例行功课。托马斯·赫德森正儿八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对方也一样正儿八经地回了个礼。

“今天倒还蛮冷呢,先生,”那个捧着本书在研究玄术的厕所服务员说。

“的确很冷,”托马斯·赫德森说。“这一套研究得怎么样啦?”

“还不错,先生。应该说蛮有成绩了。”

“那就好,”托马斯·赫德森说。他看那位更差劲的市长好像遇上了一些困难,便转而对他说:“我以前在伦敦参加过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里的成员倒有一半有个撒尿费劲的毛病,可另外的一半却又都有个撒尿太多的毛病。”

“有意思,”那位更差劲的市长终于完成了他的苦差使,说道。“这个俱乐部叫什么名字。el club mundial[西班牙语:世界俱乐部。]?”

“不是。说实在话,我连那个名字都已经忘了。”

“你连自己俱乐部的名字都忘啦?”

“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看我们还是再去喝一杯吧。小便一次,该付多少钱?”

“你随意给吧,先生。”

“还是我来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小便付钱,这钱我付得乐意。就比如买束鲜花。”

“先生说的那个俱乐部会不会是皇家汽车俱乐部?”那黑人送过一方毛巾来,站在一边说。

“绝对不是。”

“那真是对不起,先生,”那个研究玫瑰十字会玄术的服务员说。“我听说那是伦敦最大的俱乐部之一。”

“不错,”托马斯·赫德森说。“是伦敦最大的俱乐部之一。给,去买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吧。”说着掏出一块钱来给了他。

“你为什么给了他一块钱?”一出厕所,那位更差劲的市长就问。到了外边就又人声嘈杂了:酒吧间的声音,旅馆里的声音,大街上过往车辆行人的声音,闹成了一片。

“反正我的钱也没有个正经地方好用。”

“hombre[西班牙语:老兄。],”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你脑子没有糊涂吧?身上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没有什么不舒服,”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一切都好好的,多谢你啦。”

“去遛了一趟,开心吗?”“老实头”莉儿还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见了他们就问。托马斯·赫德森对她定睛瞅了瞅,这才重又看清了她。她看上去似乎黑了许多,横里也阔了许多。

“遛了一趟很开心,”他说。“去走走嘛,总能碰到些有趣的人的。”

“老实头”莉儿伸过手来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他的目光却离开了“老实头”莉儿,朝店堂的那头望去。越过一顶顶巴拿马草帽、一张张古巴型的脸膛,越过酒客们手里一只只摇得起劲的骰子筒,他的眼睛望到了敞开的店门,望到了门外阳光如锦的广场上。正望着,忽然看见店门前停下了一辆轿车,门卫把帽子拿在手里,恭恭敬敬拉开了轿车的后门,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竟是她。

果然是她!看这下车时的姿势,不会是别的女人:那样老练,那样自然,那样优美,脚踩到了街面上,那个神气就像是赏给这街道一个极大的面子似的。这许多年来大家都想学她这份风度,有些人学得也真很有些近似了。可是等你再见到了她本人,你就会感到人家的所谓学得近似,其实都只能说是仿冒。此刻她穿的是军装,只见她对门卫笑笑,问了他一句什么,那门卫兴冲冲回了话,点头不迭。她于是就迈步穿过人行道,往酒吧里走来。背后还有个穿军装的女兵跟着。

托马斯·赫德森腾地站起身来,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抽紧,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对方已经看见他了,吧台前坐满了人,一排排餐桌上也都是人,她只能穿过中间的空隙向他走来。背后那个女兵还紧紧跟着。

“对不起,”他对“老实头”莉儿和那位更差劲的市长说。“我得去会个朋友。”

就在吧台和餐桌之间的那个狭狭的通道中途,两人相会了,他一把就把她搂在了怀里。彼此紧紧相拥,紧到不能再紧。他拼命吻她,尽情吻她,她也以吻相答,双手一个劲儿在他的两条胳膊上抚摩。

“喔,是你呀,真是你呀,真是你呀,”她说。

“你这个鬼东西,”他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从卡马圭[古巴中东部的一个城市。]来呀,还用说吗。”

满店的人都望着他们俩。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紧贴在胸前,再一次吻了个够,这才放下,拉着她的手,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

“我们可不能在这儿现眼,”他说。“要给抓起来的。”

“要抓就抓吧,”她说。“这一位叫金尼。她是我的秘书。”

“你好,金尼,”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来把这个疯婆娘藏到桌子后边去吧。”

金尼虽然长得难看,却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们俩穿的是一样的军服,都是没有领章的军官上装,衬衫领带,裙子,长袜,翻皮靴。头上是帆船帽,左肩下的那种臂章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把帽子脱了吧,鬼东西。”

“按说是不可以的。”

“还是脱了吧。”

“好,脱。”

她脱下了帽子,仰起脸来,把头发抖一抖散,然后就回过头来望着他。只见她前额是高高的,波浪形头发的线条是那么迷人,还跟以前一样是成熟了的麦子那样的颜色,却又透着些银色的光泽,高高的颧骨下两个酒窝总能迷得你神魂颠倒,鼻子略嫌扁平,嘴巴刚被他吻得剩下了一片狼藉,从下巴到颈前是一条极可爱的曲线。

“我好看吗?”

“你还会不知道?”

“你以前吻过穿军装的女人吗?可有军装上的纽扣在你身上这么挨挨擦擦的?”

“没有。”

“你爱我吗?”

“我一直都是那么爱你。”

“不,我是问你这会儿是不是爱我。就是此时此刻。”

“爱,”他说,嗓子眼里却只觉得一阵苦涩。

“那就好,”她说。“你要是不爱,小心你下不了台。”

“你可以在这儿待几天?”

“就是今天一天。”

“那就让我吻吻你。”

“你不是说要给抓起来的吗?”

“那就等会儿吧。你喝点什么?”

“这儿有上等香槟吗?”

“有。不过这儿有一种土酿酒,倒是怪不错的。”

“会没有才怪。你喝了大概有几杯啦?”

“记不清了。总该有十几杯了吧。”

“还好,就是眼圈周围看得出有些醉意。是不是跟什么人好上了?”

“没有。你呢?”

“这会儿先不告诉你。你那个泼妇老婆现在在哪儿?”

“在太平洋。”

“下海里去才好呢。沉到万丈的海底才好呢。喔,汤米,汤米,汤米,汤米,汤米。”

“你是不是跟什么人好上了?”

“怕是给你说对了。”

“你真不是东西。”

“你瞧这糟不糟?自打我出走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你,可你没有跟谁好上,倒是我跟人好上了。”

“你这叫出走?”

“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他讨人喜欢吗?”

“那一位呀,可讨人喜欢了,跟小孩子一样讨人喜欢。他压根儿就少不了我。”

“他在哪儿?”

“这可是个军事秘密。”

“你就是去他那儿?”

“对。”

“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们是uso[劳军联合组织。]的。”

“也是oss[战略情报局。]那样的机构?”

“啐,傻气!你不用装糊涂,也不要因为我爱了谁,你就心中有气。你爱上别人,就从不来征求我的意见。”

“你爱他到什么程度了?”

“我没说我爱他。我只说我跟他好上了。只要你吩咐,今天我连这点‘好上’的关系都可以抛开一边。我在这儿反正只待一天。我不想跟你不客气。”

“去你的,”他说。

“我开了车先去旅馆,好不好?”金尼问。

“你别去了,金尼。我们还是先喝点香槟吧。你有车吗?”她问托马斯·赫德森。

“有。就停在外边的广场上。”

“我们可以一块儿上你的家去吗?”

“当然行啦。我们吃了饭再去吧。要不就买点东西,带到家里去吃。”

“你看我们的运气好不好?到这儿来一找就找到了。”

“你们的运气是好,”托马斯·赫德森说。“你怎么知道到这儿来找的?”

“卡马圭的机场上有个小伙子告诉我,说你可能在这儿。要是找不到你,我们就打算在哈瓦那逛逛。”

“我们就去逛逛哈瓦那吧。”

“不,”她说。“让金尼去逛逛吧。你能不能找个认识的人,陪金尼去看看?”

“当然可以。”

“我们今天晚上就得回卡马圭去。”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该是六点钟吧。”

“包你一切都没问题,”托马斯·赫德森说。

一个男人来到他们的桌子跟前。那是个本地人。

“对不起,”他说。“能请你签个名吗?”

“好的。”

他递给她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照片就是这家酒吧,照片里是康斯坦特站在吧台后面调鸡尾酒。她就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带些卖弄的特大的字体,托马斯·赫德森真是太熟悉了。

“我这不是给我的小女儿的,也不是给我那个在上学的儿子的,”那人说。“我打算自己留个纪念。”

“那可好,”她说着还对他微微一笑。“真是太欢迎了。”

“你的影片我看得一部都不漏,”那人说。“依我看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你说得太好了,”她说。“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个美好的印象。”

“能不能赏个光,让我请你喝一杯?”

“我正跟个朋友在这儿喝呢。”

“我认识他,”那位电台报告员说。“我跟他相识多年了。我可以坐下吗,汤姆?这儿还有一位女士呢。”

“这位是罗德里格斯先生,”托马斯·赫德森说。“金尼,请问你尊姓啊?”

“沃森。”

“这位是沃森小姐。”

“认识你真是高兴,沃森小姐,”那电台报告员说。这人长得很帅,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眼神显得很和气,笑起来也很讨人喜欢,一双大手显出他本是个打棒球的高手。他不但曾经是个棒球运动员,还曾经是个赌徒,至今眉宇之间还留着几分摩登赌徒的风度。

“能不能请三位赏光,跟我一起去吃午饭?”他问道。“这就该吃午饭了。”

“赫德森先生和我还有点事,得到乡下去一趟,”她说。

“我倒很愿意跟你一起去吃午饭,”金尼说。“我看你人还是蛮不错的。”

“他该是个靠得住的人吧?”那另一位女士问托马斯·赫德森。

“他是个好人。这个城里算得上的好人。”

“多谢你的美言,汤姆,”那人说。“你们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去吃饭了?”

“我们真的还有点事得去走一趟,”她说。“我们这已经是晚了。金尼,那我们就回头在旅馆见吧。多谢你啦,罗德里格斯先生。”

“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一点不假,”罗德里格斯先生说。“如果我以前还不一定体会很深的话,那今天可真是深有体会了。”

“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样美好的印象,”她说完,两个人便出了店门,来到街上。

“好啊,”她说。“这倒挺不错。金尼也喜欢上他了,这人挺讨人喜欢的。”

“他是很讨人喜欢,”托马斯·赫德森说。这时司机替他们打开了车门。

“你也很讨人喜欢,”她说。“只可惜你的酒已经喝得太多了。所以我结果就连香槟也没有要。你那个坐在吧台头上的黑朋友,她是谁呀?”

“就是个坐在吧台头上的黑朋友呗。”

“你是不是还想要喝一杯?想要的话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停一下,再去喝上一杯。”

“我不想喝了。你呢?”

“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不过有葡萄酒的话我倒想来点儿。”

“我家里就有葡萄酒。”

“那就太好了。现在你可以只管吻我啦。这一下就不怕他们把我们抓起来了。”

“adondé vamos?[西班牙语:请问去哪儿?]”司机问,两眼直愣愣瞅着前方。

“a la finca, [西班牙语:去庄上。]”托马斯·赫德森说。

“喔,汤米,汤米,汤米,”她说。“你只管来好了。叫他看见也没有什么关系嘛,有什么呢?”

“是啊,是没有什么关系。你要不放心的话,把他的舌头割了不就得了?”

“什么话呢,我才不干呢。下辣手害人的事我是从来不干的。多谢你啊,给我出了这么个主意。”

“我这个主意其实还是不错的。你最近情况如何,你这个老是那么风流的老风流种子?”

“我还是老样子。”

“真的还是老样子?”

“人的本性难移,我也一样。只要是在这个城市里,我就是你的。”

“到飞机起飞算完。”

“一点不错,”她说着还把身子挪了挪,好坐得舒服些。“你瞧,”她说。“气派堂皇的地段过完了,这一带就都是灰龊龊、乌糟糟的了。我们有多久没干那活儿了?”

“有些时候了。”

“是啊,”她说。“是有些时候了。”

于是他们就看着外边那些灰龊龊、乌糟糟的地方,她眼睛尖、头脑灵,他费了多少年才看明白的种种现象,她一眼就都看清了。

“这里才算好了些,”她说。跟他相处她可从来没有对他撒过一句谎,他也很想不要对她撒谎,可就是不大能办到。

“你还爱我吗?”她问。“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要花言巧语的。”

“当然爱你啦。你还会不知道?”

“我知道,”她说,为了证明起见还把他搂了搂,好像搂一搂就能证明似的。

“你现在的那一位是谁?”

“我们不谈他。你对他不会感兴趣的。”

“也许是吧,”他说着就把她拼着命儿搂紧,照这架势看,两个人假如真的都硬是死顶到底的话,那就非有一个给压垮了不可。这是他们玩惯的把戏了,可结果还是她顶不住,彻底输了。

“你们男人家没有乳房哪,”她说。“所以总是让你赢了。”

“我没有一张能迷得你神魂颠倒的脸蛋。也没有你们女人家的那两颗玩意儿,更没有一双修长可爱的玉腿。”

“你可有别的哪。”

“有倒是有,”他说。“可昨天晚上只能跟一个枕头、一只猫儿空亲热。”

“那就我来顶替那猫儿吧。到你家还有多少路?”

“再开十一分钟就到。”

“看这个样子,十一分钟都难熬哪。”

“要不要我来开车?我能在八分钟里赶到。”

“算了吧,记住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要有耐心!”

“你给我的教导真是再高明不过了,可也是再无聊不过了。趁这会儿你就再给我温习温习吧。”

“有这个必要?”

“不讲也就算了。反正现在也只有八分钟的路程了。”

“你家里舒服不舒服?床大不大?”

“回头看到就知道了,”托马斯·赫德森说。“你那个爱疑心的老毛病又犯啦?”

“没有的事,”她说。“我就只想要一张很大、很大的床。好让我把部队忘记得一干二净。”

“床倒是有一张很大的,”他说。“可恐怕还是没有你那个部队大。”

“话何必说得这样难听呢,”她说。“再俊的小伙子,只要把老婆的照片一亮,就没有戏唱了。这种空降部队是怎么个情形,你还会不知道?”

“幸亏我不知道。我们可是泡在水里的。不过我们还算不上是海上部队,也从不以海上部队自命。”

“你能不能给我说说呢?”她央求他,手早已老实不客气直伸到他的口袋里。

“不能。”

“你是不肯说的,好,我就喜欢你守口如瓶。我也不过是出于好奇,人家都来问我呢,我倒有点担心了。”

“好奇没有关系,”他说。“担心就要不得了。你还记得一只猫儿因为好奇而送了性命的故事吗?我就有一只猫儿,它那个好奇心可大了。”他不禁想起了宝伊西。顿了顿才又接着说:“可担心就要厉害多了,那可以叫正当年富力强的大实业家都把命送掉。你呢,我是不是也该为你担心呀?”

“不用你担什么心,想着我是个演员,关心着点就是了。可是别过了头。好了,还有两分钟就可以到了。这里的田野倒是挺美的,我看着也喜欢。我们就在床上吃午饭行不行?”

“是不是吃了午饭再睡上一觉?”

“好啊。只要别误了飞机,就算不了什么罪过。”

汽车驶上了那条石头路面的老公路,两边都是参天大树。这上坡路是挺陡的。

“你心上有什么放不开的事吗?”

“有,就是你,”他说。

“我说的是公事。”

“我像个有公事在身的人吗?”

“谁保得定呢。你是很会演戏的。能演到像你这样鬼的,我真还没有见到过第二个呢。我真爱你呵,我亲爱的疯子先生,”她说。“你扮演的许多精彩角色我都见过。可我最喜欢的还是你扮演的那个忠诚丈夫的角色,你演得可真是绝了,连裤子上都出现了湿漉漉的一大摊。你每对我望上一眼,那湿漉漉的一摊就总要大上一圈。我记得那是在里茨饭店[著名的豪华饭店。在巴黎、纽约、伦敦等各地都有。]吧。”

“对,我在那儿演忠诚丈夫的角色演得最成功了,”他说。“就好比加里克[戴维·加里克(1717—1779):英国著名演员、戏剧家。]的得意杰作都是在老贝利街上演的。”

“你怕是记得不大真切吧,”她说。“我看你演得最好还是在‘诺曼底’号轮船上。”

“‘诺曼底’号烧毁以后,我一连整整六天真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

“这还不算你的最高纪录。”

“是啊,”他说。

这时车在大门口停下了,司机下车来开门。

“尊驾真是住在这儿?”

“对。还得上个坡。真是抱歉。车道都弄得这样破破烂烂的。”

汽车上了坡,穿过一片芒果树和没有开花的凤凰木,绕过牲口棚,顺着环形车道,来到了宅子跟前。他一开车门,她就跳下车去,看那副气派,就像她脚踩到地上还是她仁爱宽宏、特别赏脸似的。

她看了看那房子,在这儿望得见卧室开着的窗子。窗子很大,也不知怎么,她看到这窗子就想起了“诺曼底”号。

“要误飞机就误吧,”她说。“我为什么就不能说生了病呢?人家女的不都生了病么?”

“我认识两个极好的医生,他们可以证明你是生了病。”

“太好了,”她说话之间已经上了台阶。“用不着请他们吃一顿吧?”

“用不着,”他一边说一边就开了门。“我只要给他们打个电话,让司机去把证明取来就得。”

“我就说生了病吧,”她说。“好,就这么定了。难得破一次例,就让那班大兵自己来慰劳自己吧。”

“你还是去。”

“不。我要来慰劳你。最近可有人好好慰劳过你呀?”

“没有。”

“我也一样。不,还是说‘我也没有’比较规范些吧。”

“我也搞不清,”他随口应了一声,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盯着她的眸子看了一眼,却又把目光移开了。他打开了那间大卧室的门。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又说:“规范些的说法还是应该说‘我也没有’。”

窗都开着,所以房间里有风。不过好在这会儿还有太阳,因此也还惬意。

“简直活脱儿就是‘诺曼底’号的样子。你是为我而特地布置得像‘诺曼底’号的吧?”

“那还用说吗,亲爱的,”他没说实话。“你看怎么样?”

“你比我还会说假话。”

“我哪儿像你会花言巧语呢。”

“我们大家都别说假话了。就算你是为我而特地布置的吧。”

“是特地为你布置的,”他说。“只是看起来好像还有个第三者。”

“你搂着人家也是使足了劲?”

“可还不至于会把人家压垮。”停了停又加上一句:“而且也并没有躺下。”

“谁又反对躺下啦?”

“我也不反对,”他说着就一把抱起了她,把她一直抱到床上。

“让我把百叶帘放下来。你要表演节目慰劳大兵我不反对。可我们这儿厨房里自有收音机可以让仆人们消遣。他们是用不到我们表演节目给他们看的。”

“这就来?”她说。

“对。”

“我以前教你的你可都得记住啊。”

“我几时忘记过啦?”

“时常忘记的。”

“那好吧,”他说。“请问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我们见过他。你不记得啦?”

“得了,别记得不记得的了,我们就别再说话了吧,别再说话了,别再说话了。”

事过以后她才说:“就是‘诺曼底’号上的乘客,也难免要肚子饿的。”

“我来打铃叫听差吧。”

“可你这里的听差不认识我呢。”

“一说就认识了。”

“不了,我们还是出去转转,参观参观你的房子吧。你这些时候来都画了些什么呀?”

“画了个屁。”

“没有时间吗?”

“你看会有时间吗?”

“可你不出海的时候就不能作画吗?”

“什么出海不出海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你又来了,汤姆,”她说。他们这时已经到了起坐间里,都在老式大椅子里坐着。她把鞋也脱了,脚在地下的垫子上磨啊蹭的。她是蜷着身子坐在椅子里,为了要讨他的喜欢,把头发也刷过了,她知道自己这一头秀发对他的吸引力可大了。如今她这个姿势坐着,只要头一动,一头秀发就会随之而披开,有如一大捧光洁的绢丝。

“去你的,”他说,可马上又补了个:“亲爱的。”

“我也早被你骂得够了,”她说。

“我们不谈这些吧。”

“你当初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呢,汤姆?”

“因为你有了恋人呀。”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谁也没说站得住脚呀。我是更不会这么说了。可我铸下了错误,已经后悔不迭了,总不见得还非得要我老是叨念个没完吧?”

“我要你叨念你就得叨念。”

那只黑里夹白的大猫进来了,跑到她跟前,在她的腿上挨挨擦擦。

“它弄错人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可也没准儿它的感觉特灵呢。”

“会不会是……?”

“没说的,肯定是。”他招呼一声:“宝宝!”

那猫儿马上来到他这里,一蹦就上了他的膝头。可见它对他们俩是一视同仁的。

“我们还是一同来爱她吧,宝宝。你要好好看看她。这样好看的女人你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了。”

“晚上陪你睡觉的就是这只猫儿?”

“是啊。你是不是认为有什么不妥当的?”

“哪儿的话呢。如今跟我睡觉的那个男人还不及它招我喜欢呢,不过它也是一样的毛病:没精神。”

“我们何必一定要扯上他呢?”

“好,就不说吧。可你也何必一定要装作没有出过海的样子呢?你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眼角上都有白兮兮的裂痕了,头发也被太阳晒得花花斑斑,好像抹了点什么似的……”

“而且我走起路来晃晃摇摇,肩头上还架着只鹦鹉,一条木头的假腿动不动就要踢到人。我可以告诉你,亲爱的,我是替自然历史博物馆画海洋生物画的,所以偶尔也要出海。尽管在打仗,我们的工作可是不能中断的。”

“好神圣的工作,”她说。“你这个谎话我记住了,我一定照你这个口径说。汤姆,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

“一点也不喜欢。”

“你还爱我?”

“我不是都向你表示了?”

“你也许是在演戏呢。明明跟什么样的臭女人都会混在一起,却装得像个忠贞不贰的有情人似的。西纳拉,你没有以你的方式忠实于我啊[英国抒情诗人欧内斯特·道森(1867—1900)有一首著名的诗《西纳拉》,其中有一句常被引用的名句:“西纳拉,我以自己的方式忠实于你。”]。”

“我以前不是一直跟你说的吗,你的文化素养太高,这对你自己反而没有好处。我是十九岁就再也不念这首诗了。”

“是啊,我也不是一直跟你说的吗,你只要规规矩矩,下功夫好好画画,不要老是想入非非,去爱上别人……”

“你是说跟别人结婚吧。”

“不。结婚当然也是十分要不得的。可你是爱上别人,那我就要再也不敬重你了。”

“对,我忘不了你这老一套,说得多好听哪:‘那我就要再也不敬重你了。’你把这句话的版权卖给我吧,随你要什么价钱我都买了,只求你不要再到处说了。”

“我是敬重你的。可你也不要再爱她了,好不?”

“我爱你,我敬重你,我不爱她。”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幸亏得了这场大病,没有赶上飞机。”

“你也知道,我真的是十分敬重你的。以前也好,现在也好,你干了那么多蠢事,我还是那么尊重你。”

“而且待我又是那么好,答应我的事又都件件信守诺言。”

“你倒说说最近的一件是什么?”

“我说不上。反正是诺言的话你就没有不食言的。”

“你说我们不谈这个了好不好,美人儿?”

“早就该不谈了。”

“恐怕本来就是不谈的好。反正我们的事十之八九都是避而不谈的。”

“不,你这话就不确了。证据都是明摆着的,也不用多说了。你呀,总以为对待女人嘛,只要陪她睡觉就是了。你就没有想到,她还很希望你能使她面上有光。她还很希望能得到你无微不至的体贴。”

“还希望我能乖乖的,跟你所亲所爱的那班男人一个样。”

“你就不能多倚重我一些?你就不能让我成为你少不了的人?别总是这样死板板的,要么是一个给一个拿,要么是‘拿走吧,我不饿’。”

“我们到底是到外边来干什么的?听你的道德讲座?”

“我们到外边来,是因为我爱你,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做到无愧于自己。”

“也无愧于你,无愧于上帝,无愧于其他种种抽象的道理。可我连个抽象派的画家都不是呢。你呀,怎么就不去劝土鲁斯-劳特累克[土鲁斯-劳特累克(1864—1901):法国画家,作品吸收日本浮世绘技法,自成一格。]别逛窑子?怎么就不去劝高更[高更: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已见前注。]小心别染上梅毒?怎么就不去劝波德莱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的先驱。《恶之花》的作者。]早些回家?我是比不上他们的,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从来就是干的这样的工作。嘿,工作得好积极呀。”

“我本来也不想干。”

“对,我知道你是不想干。你是想到夜总会里去唱歌,让我在夜总会里当保镖。为了这事我们还一起商量来着呢,你还记得吗?”

“小汤姆那儿有什么音信吗?”

“他很好,”话一出口,只觉得皮肤上那种针刺般的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他已经有三个星期没给我写信了。给自己的妈妈写信总不应该偷懒吧。他写信一向是很认真的。”

“要知道这是战争年代,当了兵是身不由己的。也可能是邮路暂时不通呢。这样的情况有时候也是有的。”

“你还记得吗,当初他有个时候连半句英语都不会说呢。”

“对,在格斯泰德[瑞士西部的一个市镇。]他还有一帮小伙伴呢。后来又搬到了恩加丁山谷[在瑞士东部。],再后来又搬到了佐格[瑞士中部的一个市镇。],记得吗?”

“你有他新近的照片吗?”

“就那一张,你已经有了。”

“我们来喝一杯好吗?你家里有什么酒喝?”

“什么都有,随你点。我这就去找当差的。葡萄酒在地窖里。”

“你可要快些回来啊。”

“两口子这样说说话儿还真有趣呢。”

“你可要快些回来啊,”她又重复叮嘱了一句。“你听见啦?我这个人是向来不跟你叨叨早些回家呀什么的。我可不是那种小性儿的人,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他说。“我一定早些回来。”

“那当差的大概总还能弄些什么东西来吃吃吧。”

“大概没问题吧,”托马斯·赫德森说。然后又回过头来嘱咐那猫儿:“你在这儿陪着她,宝伊西。”

也真是的——他心里想。我为什么要那样跟她说呢?我为什么要瞒着她呢?我为什么要干这种钝刀子割肉的事呢?难道我真是像威利说的,想把悲痛自个儿承担下来?我真是这样的好汉?

好啊,这一下都给你弄糟了——他心里又想。你刚跟她重拾了旧欢,你倒说说,你怎么把她儿子的死讯去向她这个做娘的报告呢?你又怎么把你儿子的死讯向你自己报告呢?你一向自以为办法多。快拿出个办法来!

你看,你拿不出一点办法。你现在该明白了吧。你根本拿不出一点办法。

“汤姆,”他听见她的声音在喊。“我一个人冷清清的,那猫儿自以为可以代你陪我,可终究代不了你啊。”

“那就把它放在地上吧。当差的到村子里去了,我正在找冰块呢。”

“找不到就不喝了吧。”

“也好,”他应了一声,就回房间里来,先是踩的砖地,后来感觉到已经到了席子上。举眼向她瞧去,只见她还在那个老地方。

“他的事你是有意避而不谈,”她说。

“不谈。”

“为什么?我想还是谈谈的好。”

“他的长相太像你了。”

“这不成其为理由,”她说。“实话告诉我:莫非他死了?”

“一点不错。”

“快来抱住我。我这可是真的病了。”他发觉她在浑身打颤,就急忙跪在椅子旁边,紧紧抱住了她,可还是觉得她哆嗦个不停。一会儿她才开口说:“你呀,真是可怜!你呀,真是可怜!真是可怜!”

过了半晌,她又说:“我干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有不对的都请你原谅。”

“我也请你原谅。”

“你真是可怜,我也真是可怜。”

“大家都可怜,”他说。后面还有半句他却没有说出口:“小汤姆也真是可怜。”

“你能不能给我说详细点儿?”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知道的就这么点儿。”

“我想我们应该学会怎样逆来顺受。”

“是吧。”

“我要是能干脆垮下就好了,可我只觉得心里像掏空了似的难受。”

“我明白。”

“这种事也是人所难免的吧?”

“我想是吧。反正我们也就是一次为限。”

“现在我只觉得像是掉到了个太平间里。”

“真对不起,我没有一碰到你就告诉你。”

“也没什么,”她说。“能拖则拖是你一向的作风。我不怪你。”

“当时我实在太想要你了,我太自私了,太糊涂了。”

“你这也不好算自私。我们本来就是一向相亲相爱的。只是有些事情我们干错了。”

“最大的错事是我干的。”

“不。我们都有责任。可今后我们就不要再争吵了。”她内心翻腾得厉害,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汤米啊,我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说什么也挺不住了。”

“我知道,”他说。“我的甜美人儿,好美人儿,可爱的美人儿,我也挺不住了。”

“我们当初是那么年轻,那么傻气,两口子都是一表人才,小汤姆那个漂亮更是没说的……”

“活脱儿像他妈妈。”

“可现在就再也没有了影踪。”

“可怜,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本来在干什么,还照样干你的,我本来在干什么,也照样干我的。”

“我们可不可以就在一起待几天呢?”

“只要这风不息就行。”

“那就让它刮下去吧。你看做爱是不是要不得呢?”

“我看小汤姆也不至于会不以为然吧。”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这一段是女方说的。下面一段照后文看也应当是女方说的。原文如此。]

“你还记得你把他驮在肩上滑雪的事吗?那是在薄暮时分,我们常常高唱着歌,穿过客店后面的果园一路下山,你还记得吗?”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也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可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傻呢?”

“我们是情侣,可也是冤家。”

“我知道,可我们不应该是冤家。现在呢,你没爱着别的人吧?要知道我们除了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爱着别人。真的没有。”

“我也没有,真的。你看我们有没有重圆的可能呢?”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们不妨试试看吧。”

“这仗要打多久呢?”

“你问管打仗的人去。”

“还要打好几年吗?”

“总得打上好两年吧。”

“你会不会也给打死呢?”

“很有可能。”

“那可不行。”

“可我要是不死呢?”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小汤姆已经不在了,说刻薄话、使坏心眼儿的事,我们就不要再干了吧?”

“我注意就是。我倒并不刻薄,可你要使坏心眼儿的话我也有对付的办法。真的。”

“什么办法?去找婊子鬼混?”

“怕是让你说对了。不过假如我们能在一起,我也不用去找她们了。”

“你总是把话说得那么甜。”

“你瞧你瞧。不是说好不来这一套的吗?”

“不说了。在太平间里就不来这一套了。”

“你又提太平间了。”

“是啊,”她说。“真是对不起。可我不知道我这个意思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我已经觉得有点麻木了。”

“你还会愈来愈麻木的,”他说。“乍一听到凶信不好受,麻木了也一样不好受。不过你还会愈来愈麻木的。”

“说起凶信,你就把你了解的情况统统说给我听,让我要麻木也麻木得快些,好不好?”

“好吧,”他说。“可上天知道,我可是心疼你呀。”

“你一向是疼我的,”她说。“你就只管说吧。”

他坐在她的脚边,可眼睛却没对她看。席子上有一小片阳光,他的眼睛就瞅着躺在阳光里的那只猫儿宝伊西。“他一次去阿布维尔[法国北部沿海的一个市镇。]沿海执行例行的飞行搜索任务,飞机被德国人的防空军舰打了下来。”

“他跳伞了吗?”

“没有。飞机烧毁了。他一定是中了弹了。”

“倒还是中了弹痛快,”她说。“真的,倒还是中了弹痛快。”

“简直可以肯定是中了弹。要不他还来得及跳伞的。”

“你不是骗我吧?不会是降落伞着了火吧?”

“没有的事,”他撒了个谎,心想今天就不能再说下去了。

“你是听谁说的?”

他把那人的名字告诉了她。“这么说是真的了,”她说。“这一来我就没有儿子了,你也没有儿子了。我看我们就有得可以尝尝这个滋味了。其他你还听到些什么吗?”

“没有了,”他对她尽量说得像真的一样。

“那我们就这样活下去?”

“可不是。”

“你说我们还有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了,”他说。

“我就不能留在这儿跟你一块儿过吗?”

“我看这不见得妥当,因为一等气候可以,我就得出海。你是向来不多嘴的,我告诉你的事你向来都是藏在心里的。这件事你也就藏在心里吧。”

“可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待到你出海,就是你出了海,我也可以等你回来嘛。”

“那不妥当,”他说。“我也保不定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再说你抛下了工作,日子就更难过了。你愿意的话就留几天,等我们出海再走吧。”

“好,”她说。“那我就留几天,等你出海再走。我们一起来好好回忆回忆小汤姆。等你心里觉得好些,我们就再来好好亲热亲热。”

“好在汤姆跟那间屋子也从没沾过什么边。”

“是啊。不过就算屋里有什么野鬼,我也有办法赶走的。”

“我们现在倒是真的应该弄点东西来吃吃了,还得来杯葡萄酒喝喝。”

“得来一瓶,”她说。“小汤姆是个挺可爱的孩子,你说是不?那么好玩,又是那么善良。”

“你呢,算是什么性格?”

“反正是你喜爱的性格呗,”她说。“而且有钢那么坚强。”

“真不知道我屋里那班当差的小子都怎么了,”托马斯·赫德森向她解释说。“今天他们原没料到我会回家。可家里接电话总应该有个人吧。我这就拿葡萄酒去。这会儿天冷多了。”

他开了一瓶葡萄酒,倒了两杯。酒是上品,是他特地留着,备他出海回来心情平静以后喝的,酒面上的气泡细小晶莹,久久不散。

“为我们干杯,为我们干下的种种错事,为我们以前的所失和今后的所得,干杯。”

“以前也有所得的,”他说。

“对,也有所得的,”她说。停了会儿又说:“你只有一条倒是始终矢志不移的,那就是爱喝好酒。”

“这么说我倒还有些值得称道之处咯?”

“我上午为喝酒的事说了你一顿,很对不起。”

“那对我有好处。说来好像有点奇怪,不过对我确有好处。”

“你是指你喝的那个酒?还是指我对你的批评?”

“我说的是我喝的酒。那种大杯的冰镇的酒。”

“算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别的也不批评你,我只想说一件,就是在你家里要找点东西吃实在是太难了。”

“耐心点儿嘛。你不是常常这样教训我的吗?”

“还要我怎么耐心呢,”她说。“我肚子饿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人家在守灵的时候和参加葬礼之前总是那样吃得下。”

“只要你觉得痛快,要出气你就只管出吧。”

“要你急什么。我有话还怕我不会说?我们说话总不见得句句都得来一个‘对不起’吧?我已经向你赔过一次不是了。”

“你给我听着,”他说。“要说这个滋味,我可是比你先尝了三个星期。我现在所处的这个阶段,跟你恐怕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啦,你这个阶段可是有趣多了,”她说。“我还有不了解你的吗。你干吗不索性回去找你那帮婊子去?”

“你就别再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我要说。说了心里才痛快。”

“‘圣母马利亚,可怜可怜女人吧!’——可知道这是谁的名言?”

“总是哪个男人呗,”她说。“总是哪个臭男人呗。”

“要不要我把整首诗都念给你听听?”

“我不要听。你的话我早就听腻了,什么你知道消息比我早了三个星期啦,说来说去尽是这一套。你无非瞧我是个非战斗人员,又自以为干的是了不得的机密大事,机密得连睡觉都只能搂着只猫儿睡,免得对人说漏了嘴泄露了天机……”

“这么说你到今天还不明白我们分手到底是什么缘故?”

“还不是因为我对你腻味了?你可是一直爱我的,你这是由不得自己的,你到现在还由不得自己。”

“你说得对。”

那个听差早已在饭厅里站着了。起坐间里的争吵他也免不了都看到了、听到了,这使他很苦恼,黑黝黝的脸上都冒出了汗珠。他很爱他的主人,很爱这一大帮猫儿狗儿,对那些漂亮的女人也很敬慕,一听见吵架就感到惶惶不安。他觉得像今天这一位那样漂亮的女人他以前真还从来没有见过,可是先生却在跟她争吵,她也对先生说了许多动肝火的话。

“先生,”他说。“请原谅。我可不可以跟你到厨房里去说几句话?”

“对不起,我失陪一会儿,亲爱的。”

“大概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她说着,在自己的杯子里满满地倒了一杯葡萄酒。

“先生,”那个听差说,“中尉是用标准的西班牙话说的,他说让你马上就去,还特地把‘马上’两字重复了一遍。他说地点你是知道的,还说这是公事。我不想用家里的电话通知你,所以就到村里打电话去了。后来人家告诉我说你已经回家来了。”

“很好,”托马斯·赫德森说。“多谢你啦。请你给我和小姐煎几个蛋,再去关照司机备车。”

“遵命,”听差说。

“什么事,汤姆?”她问。“是坏消息吗?”

“我得去执行任务。”

“可你不是说这风不息就不会有任务吗?”

“话虽是这样说,可事情不是我说了算的。”

“那你看我是不是还留在这儿呢?”

“你要是高兴的话,不妨就留在这儿看看小汤姆的信,我关照司机到时候就送你去机场。”

“好吧。”

“你要的话把这些信带去也可以,另外看到有照片什么的,想拿就只管拿。我的写字台你只管翻好了。”

“你怎么简直变了个人了?”

“也许是有点不一样了吧,”他说。

“你还可以到画室里去看看我画的东西,”他又说。“我在开展我们这个行动计划以前画过些画,有几幅还是画得不错的。你喜欢就只管拿去。有一幅画的是你,画得还相当得意。”

“这幅我就要了,”她说。“你好起来可真好。”

“她的来信你想看的话只管看好了。有几封简直可以收进博物馆了。觉得有好玩的,只管拿去。”

“看你说的,我又没有带着大箱子来。”

“你看过以后就在飞机上的厕所里处理掉好了。”

“好吧。”

“我一定尽可能在你动身以前赶回来。不过能不能办到就难说了。如果车子真要回不来的话,我会派一辆出租车来接你去旅馆或是去机场。”

“好。”

“有什么事找这个听差好了。要熨衣服只管找他,我这里的衣服你要用也只管拿,一切的一切都任凭取用。”

“好。汤姆,你可要爱我,别再像上回那样让人家破坏了我们的感情,好不好?”

“一定。那种女人算得了什么,你刚才不是跟我说了吗,我爱你是由不得自己的。”

“就希望你能由不得自己。”

“可事情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要什么书,只管拿去,这屋里有什么玩意儿你看得中意,也尽取无妨。我要的蛋就给宝伊西吃吧,至少一个是要给它吃的。它喜欢蛋要切小了吃。我还是快走吧。通知来通知去的,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了。”

“再见了,汤姆,”她说。

“再见了,鬼东西,可要多多保重啊。要我去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儿。”

说完他就出门去了。那猫儿也悄悄从门里跟了出来,仰起了头望着他。

“不要紧的,宝伊西,”他说。“我们不会就出发的,我还要回来的。”

“请问先生上哪儿?”司机问他。

“进城。”

海上风浪这么大,我不信真会有什么事。可也许他们发现了什么情况呢。也说不定是有个伙计在哪儿遇上了麻烦呢。说真的,我倒希望这次能够干上。我得记着回头还得去立个所谓临时遗嘱,把这个庄子留给她。不要忘记遗嘱还得在大使馆办个公证手续,办妥了手续就去存放在保险箱里。也真难为她,硬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可真正的打击还没有来呢。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要是能扶她一把该有多好呢。我要是能给她些力量撑撑腰该有多好呢。这或许还办得到吧,只要我们这次行动能够成功,不,一次不够,还得干成第二次,第三次……

话说远了,但愿这一次就先能成功。让她带走的画,也不知道她带不带。但愿她能带去,但愿她不要忘记把蛋给宝伊西吃。天冷了,那猫儿容易饿。

伙计们要召集拢来估计不会有什么困难,船在进坞大修以前再干一家伙估计也还经受得起。一次总还经受得起。肯定还经受得起。我们就冒险博一下吧。好在备用的零件也还大致齐全。反正就要收摊儿了,再干一家伙又有什么?当然,要是留在家里那就舒服多了。恐怕就舒服多了。什么,你还想要舒服?放你的屁!

你要放明白点儿。儿子,你已经丢了。爱情,你也已经丢了。荣誉,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无非是在尽你自己的责任。

是的,你这是在尽你自己的责任,你可知道你的责任是什么?就是我作过的保证,我一定要说到做到。可你作过的保证还多的是呢,你都能办到吗?

这时候在庄上的卧室里,也就是那个很像“诺曼底”号的房间内,她早已躺倒在床上,那只叫宝伊西的猫儿也躺在她身边。蛋,她吃不下去;香槟,一点都没有味道。那几个蛋她都切碎喂了宝伊西了。刚才她拉开了写字台的一个抽屉,看到了蓝色信封上儿子的笔迹和保密检查的戳记,终于禁不住冲到床前,扑面倒在了床上。

“他们两个都走了,”她对着那猫儿吐出了一句。那猫儿吃了蛋却很开心,身边这女人的阵阵香味也很招它喜欢。

“他们两个都走了,”她说。“宝伊西,你倒是告诉我呀,叫我怎么办呢?”

那猫儿打着听不到声音的呼噜。

“你也不知道啊,”她说。“看来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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