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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在湾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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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丰盛极了。牛排烤得表层一片金黄,上面还一道道地留着烤架的印子。刀子轻轻一切,外边一层就破开了,里面的肉又嫩,汁水又多。他们都把盘子里的肉汁舀来浇在土豆泥上,肉汁在白里泛浅黄的土豆泥上积成了一个小湖。黄油煎的利马豆很耐嚼,卷心莴苣清凉爽脆,葡萄柚子更是一股凉气沁人心脾。

这大风一刮,连大家的胃口也随之而大开了。他们吃得正带劲,埃迪跑来看了看。他脸上看去伤得还真不轻,嘴上却说:“你们倒是实话告诉我,这牛排这样烤法,味道怎么样啊?”

“妙极了,”小汤姆说。

“要好好嚼嚼啊,”埃迪说。“吃得太快可是浪费噢。”

“还没有嚼几下,就都化掉了,”小汤姆对他说。

“今天有甜点吗,埃迪?”戴维问。

“有啊。馅饼加冰淇淋。”

“好家伙,”安德鲁说。“有两道?”

“管保能把你撑得都动不了。冰淇淋冻得石硬哪。”

“馅饼是什么做的?”

“罗甘莓做的。”

“冰淇淋呢?”

“椰子。”

“哪儿来的?”

“班轮运来的。”

吃饭时他们喝的是冰镇的茶,吃完甜点后罗杰和托马斯·赫德森还喝了咖啡。

“埃迪这一手菜烧得可真不赖,”罗杰说。

“大家胃口好也有关系。”

“那牛排是好吃,跟胃口没关系。还有那色拉,那馅饼,都是的。”

“他的菜是烧得好,”托马斯·赫德森也赞同罗杰的意见。“咖啡还可以吗?”

“没说的。”

“爸爸,”小汤姆问,“要是游艇上的那伙人去博比先生的酒店,我们让安迪装成个小酒鬼,也去酒店里跟他们耍耍好吗?”

“博比先生怕不愿意呢。害得他同警察搞坏了关系,这就不好了。”

“我可以先去跟博比先生说一声,警察那儿也可以去打个招呼。他跟我们反正是朋友了。”

“好吧。你就先去跟博比先生说一声,趁此也好打探打探游艇上那伙人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到。那戴夫怎么办呢?”

“我们不能背着他一块儿去吗?让他出去散散心,人也可以精神点。”

“我穿汤姆的帆布鞋走着去好了,”戴维说。“怎么个耍法,你心里有了谱儿没有,汤米?”

“我们去的时候路上再现想好了,”小汤姆说。“你的眼皮还能往外翻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戴维说。

“求求你,现在可千万别翻,”安德鲁说。“我刚吃完午饭,打起恶心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谁只要给我一毛钱,我可以叫你马上吐得人仰马翻,大骑师。”

“求求你就饶了我吧。过了这一阵子我就不怕了。”

“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儿去?”罗杰问小汤姆。

“那就再好没有了,”小汤姆说。“我们可以一块儿出出主意想个好点子。”

“那我们走吧,”罗杰说。“你干吗不趁这工夫打个盹儿呢,戴维?”

“我也许会的,”戴维说。“我想看书,看倦了就合会儿眼。你打算干什么呢,爸爸?”

“我想到阳台上找个背风的地方画我的画。”

“那我也到阳台上去,就在行军床上一躺,看你画画。你说好吗?”

“当然好。这样我画起来就更带劲了。”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的,”罗杰说。“你怎么样,安迪?”

“我很想跟你们去,好商量商量。不过再一想还是别去,因为那伙人说不定已经在那儿了。”

“精!”小汤姆说。“你真精,大骑师。”

他们走了以后,托马斯·赫德森就画了一下午的画。安迪看了会儿,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戴维又看画画,又看书,却不说话。

托马斯·赫德森想先画那鱼的一蹦,因为鱼在水下要难画得多。他打了两个草样,都不满意,直到第三个草样才觉得有了点意思。

“你看有点意思了吗,戴维?”

“哎哟,爸爸,你画得真太神了。不过那鱼蹿出水面的时候,海水也就应该跟着飞起来,你说是吗?水花并不是到鱼重新落下的时候才溅起来的。”

“应该是这样,”他父亲觉得他说得有理。“因为不冲破水面它是蹦不上去的。”

“照这画面来看,那鱼已经蹦了上来。那就肯定也应该有很多海水飞了起来。如果你眼睛够尖的话,我想你就应该看得出那水实际是从鱼的身上滴下来或流下来的。那鱼当时到底是在往上蹦呢还是在往下落?”

“我这还不过是打个草样。原始的想法是鱼正蹦到最高点上。”

“我也知道你这不过是打个草样,爸爸。我这要是有些多管闲事,那就请你原谅。我绝没有存心要假充行家的意思。”

“我欢迎你给我提提意见。”

“你知道,埃迪才真是个行家。他的眼睛尖,比照相机还管用,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埃迪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说是不是?”

“的确了不起。”

“可埃迪的这些好处却简直没人识得。当然汤米还是了解他的。除了你和戴维斯先生,埃迪就是我最喜欢的人了。他当厨子,好像不是当个职业,而是他就爱干这一行。他懂的事多,什么都会。你看看那天对付鲨鱼他多有办法,昨天为了捕那条大鱼他还跳了海呢。”

“而昨天晚上人家却因为不信他的话,倒给了他一顿饱打。”

“可爸爸,埃迪却并不因此而伤心。”

“是啊。他一直是乐呵呵的。”

“昨天给揍得鼻青脸肿,他今天还是乐呵呵的。我心里有数,他是因为跳了海,去追了鱼,所以心里觉得直乐。”

“就是。”

“要是戴维斯先生也能像埃迪那样整天乐呵呵的就好了。”

“戴维斯先生可不比埃迪,他的情况复杂。”

“这我清楚。不过我记得他当初是快快活活,啥也不放在心上的。我对戴维斯先生了解得可透了,爸爸。”

“他现在也满快活嘛。不过我知道他那种啥也不放在心上的脾气已经改掉了。”

“我说的‘啥也不放在心上’意思是说他无忧无虑,不是说他马马虎虎。”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本来是相当自信的,这自信他也丢了。”

“这我清楚。”

“我希望他能恢复自信。也许他重新写了书,这自信就能渐渐找回来。你要知道埃迪所以快快活活,就是因为他有个活儿能认真干、天天干。”

“我看要戴维斯先生天天干他的活儿,像你和埃迪那样勤勤恳恳,怕办不到吧。”

“是办不到。何况这里边还有其他的缘故。”

“我知道。我一个小孩子家,事情知道得也太多了,爸爸。汤米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过二十倍,再要不得的事情他都知道,可他知道了倒没有什么。而我知道了却样样都让我苦恼。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你这是因为有了自己的体会。”

“的确是有了体会,而且还产生了影响。简直就像‘代人犯过’似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种说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

“爸爸,请你原谅我尽说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我知道这有点不大礼貌。不过有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因为我们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可是真要懂起来事情却又来得那么急,就像一个浪头打来,能打你个劈头盖脸一样。今天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就够多的。”

“你有什么事情要问,就随时问我好了,戴维。”

“好的,多谢你了。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会问的。不过有些问题恐怕还是得靠自己琢磨才能明白。”

“你说我们是不是上博比的酒店里,跟汤姆和安迪一块儿扮‘酒鬼’玩儿去?你还记得吗,以前有个家伙说你老是喝醉,我还跟他吵了起来?”

“记得。他三年里两次见我喝葡萄酒喝醉,就说我了。这事就不谈了吧。不过既然在博比先生的酒店里有过这样一笔老账,我真要喝酒的话倒也有了理由了。我已经叫那人见到了两次,一二必有三,何不就索性凑满三次呢?我倒不是想喝酒,不过我觉得去去也很有意思,爸爸。”

“你们最近玩过这种扮酒鬼的把戏吗?”

“汤姆和我扮得都相当成功,安迪演得更是出色。安迪简直是玩这种把戏的天才。他演起来真可说是绝了。我就只能算是偶尔客串罢了。”

“你们近来还玩些什么把戏呢?”托马斯·赫德森手里还是不停地在画他的画。

“你见过我装个白痴兄弟吗?装个出娘胎来就呆的白痴?”

“没见过。”

托马斯·赫德森把打好的草样给戴维看。“你觉得这一幅画得怎么样,戴维?”

“好极了,”戴维说。“你这幅画的意思我看出来了。这正是那鱼蹦起在半空中将落未落的一瞬间。你真能把这幅画给我,爸爸?”

“给你了。”

“这幅画我一定要好好保存。”

“不是一幅,是两幅。”

“我只带一幅去学校,另一幅留在家里,放在母亲那里。要不,你看是不是就保存在你这里?”

“不,你母亲见到了说不定会喜欢的。你再说说,你们还在哪儿玩过这样的把戏?”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们还在列车上玩过几回,闹得可是够凶的。大概是因为列车上各色人等五花八门吧,所以在列车上玩最妙了。那样五花八门的人集中在一起,除了列车上还有哪儿能有?再说,人在列车上要走也走不了啊。”

托马斯·赫德森听见隔壁屋里有罗杰说话的声音,就动手拾掇画具,准备收摊了。小汤姆踏进来说:“你好,爸爸。画得可还顺手?能让我看看吗?”

托马斯·赫德森给他看了两幅草样,小汤姆说:“两幅我都喜欢。”

“哪一幅你更喜欢一点?”戴维问他。

“一样。都画得很好,”他说。托马斯·赫德森看出他神色匆忙,似乎心不在此。

“情况怎么样?”戴维问他。

“好极了,”小汤姆说。“只要我们别出娄子,管保能玩得很有趣。那伙人现在已经都在酒店里了,我们已经耍了他们一个下午了。我们赶在他们来前,先找了博比先生和警察。目前已经演到了这一步,就是戴维斯先生已经喝得晕晕乎乎,而我还在一个劲儿劝他快别喝了。”

“你们不会演得过了火吧?”

“哪儿能呢,”小汤姆说。“你没有看到戴维斯先生的表演呢。他每喝下一杯,表情上都有变化。不过变化非常细微,很不容易看出来。”

“他喝的是什么呢?”

“茶呗。博比在一个朗姆酒瓶里灌了茶。他还在一只金酒瓶里装了水,准备给安迪用。”

“你说你劝戴维斯先生,怎么劝的?”

“我装作央求他。不过话当然不能让他们听见。博比先生也凑了一份,不过他喝的倒是真酒。”

“我们还是快去看看吧,”戴维说。“免得博比先生把酒喝过了头。戴维斯先生劲头足不足?”

“劲头才足呢。他是个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可了不起了,戴夫。”

“安迪在哪儿?”

“在楼下,正对着镜子排练自己的角色呢。”

“埃迪是不是也打算来一份?”

“埃迪和约瑟夫都打算来一份。”

“他们记不住台词的。”

“他们都才一句台词。”

“一句台词埃迪还记得住,约瑟夫就不保险了。”

“他只要跟着埃迪的台词照样说一遍就行。”

“警察也来参加?”

“对。”

“那伙人呢,一共是几个人?”

“七个,两个是女的。一个很漂亮,还有一个更是绝了。她已经很有点为戴维斯先生心疼了。”

“好家伙!”戴维说。“快去看看吧。”

“你怎么个去法呀?”小汤姆问戴维。

“我来背他去,”托马斯·赫德森说。

“不用了,爸爸,我穿帆布鞋走着去吧,”戴维说。“我就穿汤米的帆布鞋走着去好了。我可以用脚底边着地走,那样走脚不痛,样子也不至于太难看。”

“好,那我们就走吧。罗杰哪儿去了?”

“他趁这工夫正在跟埃迪干一杯,庆祝他表演成功呢,”小汤姆说。“他登场好大半天,喝的尽是茶啦,爸爸。”

他们踏进庞塞·德莱昂酒店时,外面的风依然刮得很猛。游艇上的那伙人都靠着吧台在喝混合朗姆奶酒。他们看去都体体面面,皮肤晒得黝黑,个个都穿一身白,而且都相当知礼,见有人来了,就把占着的吧台让出点地方来。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一堆,在靠“吃角子老虎”机的这一头;另一头即近门的那一边,是三个男的和那另一个姑娘。靠“吃角子老虎”机这头的姑娘,就是那个长得极美的。不过那另一个姑娘长得也怪动人的。罗杰、托马斯·赫德森和小家伙们一进门就都来到吧台跟前。戴维还特别注意了一下,不让自己露出瘸样来。

博比先生瞅了瞅罗杰,说:“你又来啦?”

罗杰点了点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博比就把那朗姆酒瓶和一只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

罗杰伸手拿了过来,一声不吭。

“你来喝酒吗,赫德森?”博比问托马斯·赫德森。只见他一脸严肃的神气,很讲原则的样子。托马斯·赫德森点点头。“你不应该再喝了,”博比说。“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个度。”

“我只要来一点点朗姆酒,博比。”

“就是他喝的那个?”

“不。要巴卡迪牌的。”

博比倒了一杯,递给托马斯·赫德森。

“喝吧,”他说。“不过你也知道,我实在是不应该卖给你的。”

托马斯·赫德森一口喝了下去,觉得一阵暖乎乎的,来了精神。

“给我再来一杯,”托马斯·赫德森说。

“得再过二十分钟,赫德森,”博比说。他看了看吧台里边的钟。

这时候人家对他们已经有点注目了,不过还是很注意礼貌的样子。

“你喝什么,老弟?”博比先生问戴维。

“我已经把酒戒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戴维对他的口气却挺凶的。

“什么时候戒的?”

“昨天晚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不起,”博比先生说着,自己一仰脖子就是一杯下了肚。“我怎么记得住你们这些要命的小瘪三昨天干了啥前天又干了啥?你就帮我个忙吧,快把这个赫德森替我请出去,让我好好做我的买卖。”

“我在喝我的,一声也没吭,”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也该收摊了。”博比先生把罗杰面前的酒瓶塞上了盖子,收起来在架子上放好。

小汤姆对他点点头,表示称赞他干得对,又悄悄对罗杰说了些什么。罗杰耷拉下了脑袋,捧在手里。过会儿又抬起头来,指指酒瓶。小汤姆把头摇摇。博比却拿起酒瓶,拔去了塞子,在罗杰面前一放。

“你去喝吧,灌死了算数,”他说。“反正你灌死了我也不会睡不着觉的。”

这时候那两头的两堆人都已很注意这里的动静了,不过顾盼之间还是一点都不失礼貌。他们虽说是到了小地方来,可都是懂礼貌的人,而且看来还都是些斯文人哩。

罗杰这时第一次开了口。

“给那小娃子也来一杯,”他对博比说。

“你想要喝什么,老弟?”博比先生问安迪。

“金酒,”安迪说。

托马斯·赫德森留了个心眼儿,他没去看那伙人。不过那伙人的动静他都能感觉得到。

博比把酒瓶在安迪的面前一放,旁边摆上一只酒杯。安迪倒了满满一杯,拿起杯子对着博比一举。

“祝你健康,博比先生,”他说。“我今天第一杯酒敬你了。”

“快干了吧,”博比说。“你已经来晚了。”

“他的钱让爸爸拿了去了,”戴维说。“这钱本来是妈妈给他过生日的。”

小汤姆一抬头,正好跟他父亲打了个照面,他哭了起来。他不让自己假哭变成真哭,不过那模样儿可是够伤心的,而且一点都不显得做作。

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后来安迪说了:“对不起,博比先生,请再给我来杯金酒。”

“你就自己倒吧,”博比说。“你这个不幸的孩子,也真是可怜。”然后又转过来对托马斯·赫德森说:“赫德森,你再喝了一杯就走吧。”

“我又没闹闹吵吵,凭什么叫我走?”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料你不会错,你一会儿准得闹闹吵吵,”博比是一副恶狠狠的口气。

罗杰指指酒瓶,小汤姆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小家伙克制住了自己,才没有流下泪来,他表现得真是又勇敢,又善良。

“戴维斯先生,”他说。“你喝了这么多也该够啦。”

罗杰一句话也不说,博比先生把酒瓶又放到了他的跟前。

“戴维斯先生,你今天晚上还得写书呢,”小汤姆说。“你忘啦,你说好了今天晚上要写书的呀。”

“我喝酒是为了啥,你说呢?”罗杰对他说。

“可戴维斯先生啊,你以前写《暴风雨》,没喝这么多就写出来了呀。”

“你给我少说几句好不好?”罗杰对他说。

小汤姆真是好耐心,好勇气,受了委屈始终没有灰心。

“那我不说就是,戴维斯先生。要不是你事先嘱托了我,我也不会来劝你了。我们是不是就回家去吧?”

“你真是个好孩子,汤姆,”罗杰说。“不过我们还是得留在这儿。”

“还要待很久吗,戴维斯先生?”

“不到他妈的打烊就不走。”

“我看就不一定了吧,戴维斯先生,”小汤姆说。“真的,我看就不一定非得待到打烊了。你想啊,你要是喝得两眼都发了黑,回去还怎么写你的书啊?”

“我口述好了,”罗杰说。“就像弥尔顿[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长诗《失乐园》、《复乐园》的作者。晚年因劳累过度双目失明(1652)。]那样。”

“我知道你口述的文章精彩,”小汤姆说。“可今天早上费尔普斯小姐把录音带子放出来一听,却多半是音乐啦。”

“我在写一部歌剧,”罗杰说。

“我知道你写出来的歌剧肯定不含糊,戴维斯先生。不过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小说写完了?这部小说你已经预支了很大一笔稿费啦。”

“那就由你去写完吧,”罗杰说。“反正小说的情节你现在该已经都知道了。”

“情节我都知道了,戴维斯先生,论情节倒还是挺动人的,可就是书里的那个姑娘你在前一本书里已经让她死了,读者恐怕要看得稀里糊涂了。”

“这样的事大仲马的书里就有先例。”

“别去跟他纠缠了,”托马斯·赫德森对小汤姆说。“你这样跟他纠缠不休,叫他还怎么写得出东西来?”

“戴维斯先生,你就不能请一个有真才实学的秘书来替你写?我听说有些小说家就是由秘书代劳的。”

“不行。开销太大了。”

“要不要我来帮你的忙,罗杰?”托马斯·赫德森问。

“对。你可以用画画出来。”

“那可太妙了,”小汤姆说。“你真肯帮忙,爸爸?”

“我只消一天工夫就可以画出来,”托马斯·赫德森说。

“要像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雕刻家。]那样倒着画,”罗杰说。“要画得愈大愈好,让乔治王[指当时在位的英王乔治六世(1936年接位)。]不戴眼镜就看得清清楚楚。”

“你真打算画了,爸爸?”戴维问。

“是啊。”

“好极了,”戴维说。“我听了半天这才算听到了一句有道理的话。”

“画起来不会太难吧,爸爸?”

“这有什么难的?恐怕倒还嫌太简单了呢。那个姑娘是怎么个人?”

“就是戴维斯先生笔下写惯的那个姑娘。”

“只消半天就画出来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可要把她倒着画啊,”罗杰说。

“别耍下流腔,”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博比先生,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安迪问。

“你喝了几杯啦,老弟?”博比问他。

“才两杯。”

“那你就喝吧,”博比说着便把酒瓶递给了他。“我问你,赫德森,你挂在这儿的那幅画,打算什么时候拿走啊?”

“还没有人要买吗?”

“一个也没有,”博比说。“挂了你的画我这店堂里挤得都转不过身来啦。而且你的画我见了就心头乱跳。我不想再让它摆在这儿了。”

“对不起,”游艇上来的那伙人里有一位对罗杰说。“请问那幅油画是打算卖的吗?”

“哪个跟你说话啦?”罗杰对他瞅了一眼。

“恕我冒昧,”那人说。“你是罗杰·戴维斯吧?”

“让你说对了,我就是。”

“假如那幅油画是你朋友画的,打算要卖,那我倒很想跟他谈谈价钱看。”那人说着便转过身来:“你是托马斯·赫德森吧?”

“我就是赫德森。”

“你这幅画卖吗?”

“不卖,”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很抱歉。”

“可这位掌柜的说……”

“他脑子有毛病,”托马斯·赫德森对那人说。“人倒是个极好的好人,可就是脑子有毛病。”

“博比先生,请再给我来杯金酒好吗?”安德鲁彬彬有礼地问。

“当然行啦,我的小老弟,”博比说着就给他斟了一杯。“我倒有个想法,你猜怎么着?我说这种金酒的瓶签上印这样傻里傻气的一大串浆果不好,应该印上你那张红喷喷可爱的小脸蛋儿。赫德森呀,你怎么也不设计一张像样些的金酒瓶签,把小安迪那一脸可爱的孩子气给表现出来?”

“我们推出一种新牌子好了,”罗杰说。“人家可以有‘老汤姆’金酒,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牌子叫‘快乐的安德鲁’?”

“资金我来出,”博比说。“我们的金酒就在本岛当地酿造。装瓶贴瓶签可以雇些小孩子来干。批发零售兼营。”

“这倒是回归到手工业生产了,”罗杰说。“走威廉·莫里斯[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作家、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写过两部乌托邦小说《约翰·保尔的梦想》和《乌有乡消息》,小说描绘了以小生产为基础的理想社会。]的路子。”

“我们的金酒用什么来酿呢,博比先生?”安德鲁问。

“用北梭鱼好了,”博比说。“还可以用海螺。”

游艇上的那伙人现在的目光已经不在罗杰和托马斯·赫德森的身上,也不在小家伙们的身上了。他们都瞅着博比,看去显得有些不安。

“我们再谈谈那幅油画的事吧,”说话的还是那个人。

“你说的是哪一幅油画呀,我的好人?”博比问他,一边又是一杯一饮而尽。

“就是有三股海龙卷、还有个人在划小划子的那幅很大很大的油画。”

“在哪儿?”博比问。

“在那儿,”那人说。

“对不起,先生,我想你大概是喝多了吧。本店是做正经买卖的。什么海龙卷啦,划小划子啦,我们不做这号生意。”

“我是说那儿挂的一幅画。”

“别耍我了,先生。那儿根本没有画。我们店堂里有画就应该挂在柜台的上边,那才是挂画的地方,而且也应该是张裸体画,画个裸体美人,一身苗条,半卧半靠,曲线毕露。”

“我是说那儿挂的一幅画,就是那幅。”

“哪儿?哪幅?”

“那儿。”

“我看你真得服一剂溴塞尔泽[一种镇静药的商标名。是含溴的泡腾盐,也治头痛。]了,先生。要不我可要管你叫黄包车了,”博比说。

“黄包车?”

“是啊。你要不怕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老实不客气管你叫黄包车。你本来就是一辆黄包车。而且又喝多了。”

“请问博比先生,”安德鲁彬彬有礼地问。“你看我呢,是不是也喝多了?”

“没有的事,我的好孩子。你哪儿会呢。要喝只管自己斟吧。”

“谢谢你,博比先生,”安迪说。“我喝了四杯了。”

“我巴不得你喝一百杯才好呢,”博比说。“你这孩子真让我从心儿里感到骄傲。”

“我们走了好不好,哈尔?”那伙人里有个男人对想要买画的那人说。

“我倒很想把那幅油画买了带回去,”那人对他说。“只要价钱合适我就打算买了。”

“我可想要走了,”前头的那个男人却拿定了主意说。“逢场作戏本也不算什么,只要别太离谱就可以。可眼看着小孩子这样一个劲儿灌酒,实在叫人受不了。”

“你斟给这小孩子喝的真是金酒?”靠门那头吧台一端的那个漂亮的金发姑娘问博比。这姑娘个儿高高,一头秀发金灿灿的,几颗雀斑讨人喜欢。那不是红头疙瘩,是雀斑。一些晒不黑的白皮肤姑娘,晒得成了棕褐色的脸上往往都留有这样的雀斑。

“是啊,小姐。”

“我说这太不像话了,”那姑娘说。“太令人气愤了!实在太不像话了!简直是犯罪!”

罗杰故意避开了那姑娘的目光,托马斯·赫德森连眼也不敢抬。

“那你说他喝什么好呢,小姐?”博比问。

“什么也别喝。根本就不应该给他喝酒。”

“这好像不大公道吧,”博比说。

“请问你什么叫公道?难道用酒精来毒害一个孩子就是你的公道?”

“听见了吗,爸爸?”小汤姆说。“我早就觉得让安迪喝酒是不对的。”

“三个娃子里也就他一个喝了点酒呀,小姐。这位老弟就已经把酒戒啦,”博比找了些理由跟她解释。“一户人家三个娃子,就一个娃子还勉强能有这么点儿乐趣,你连这么点乐趣都要剥夺他的,难道这倒是公道?”

“亏你还有脸谈公道!”那姑娘说。“我看你十足是个恶魔。你也是个恶魔,”她对罗杰说。“还有你,也一样是一个恶魔,”她对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们全都丧尽了天良,我恨透了你们。”

她眼睛里噙着泪水,转过身去,背对着小家伙们和博比先生,对同来的那几个男人说:“你们难道也没有一个肯出来管一管?”

“我看这是闹着玩儿的,”男人里有一个对她说。“就好比人家开派对,有时还会特意雇个信口开河的侍者来制造些笑料呢。你就只当听相声表演算了。”

“不,这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个没心肝的家伙给小家伙喝的是金酒。这真是伤天害理,真是人间悲剧。”

“博比先生,”小汤姆[原文如此。从上文看,应作“安迪”。]问,“我是不是就喝到五杯为止了?”

“今天就喝到五杯为止吧,”博比说。“省得你把那位女士给吓坏了。”

“哎,快陪我走,”那姑娘说。“我可不想再看下去了。”

她眼泪都挂了下来,于是两位男士就陪她出店而去。托马斯·赫德森和罗杰,连同三个小家伙,都觉得很扫兴。

那另一个姑娘,也就是长得绝美的那一位,走了过来。她不但容貌绝美,而且棕色的皮肤好光洁,还配着一头茶色的秀发。她虽然穿的是宽松的长裤,但是托马斯·赫德森看得出她还有一副苗条的身材。那一头秀发又是那么柔软,走起路来跟着飘啊荡的。他敢肯定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

“这不是真的金酒吧?”她问罗杰说。

“不是真的。哪会是真的呢。”

“我这就去告诉她,”她说。“她可是认了真了,闹得不痛快极了。”

她出了店门,临走时还对他们微微一笑。真是好一个可爱的姑娘!

“戏演完啦,爸爸,”安迪说。“可以喝可口可乐了吗?”

“我倒想来瓶啤酒,爸爸。但愿这不会使那位女士觉得不痛快,”小汤姆说。

“喝啤酒嘛,我看她还不至于会不痛快吧,”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这是对想要买画的那位男士说的。“真抱歉,我们这一套也许太傻气了。”

“哪里,哪里,”那人说。“非常有意思。我觉得这些都非常有意思。叫我看得都入神了。对作家和画家我一向是极为仰慕的。你们这都是即兴的发挥吗?”

“对,”托马斯·赫德森说。

“不过我还是想问问那幅油画……”

“那幅画是桑德斯先生的,”托马斯·赫德森向他解释说。“是我画了送给他的。我看他大概也不见得想卖吧。不过画毕竟是他的,卖不卖还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我要把画留着,”博比说。“你也甭给我出大价钱,你出大价钱反而惹我心里别扭。”

“我倒是真心诚意想要这幅画。”

“难道我就不是真心诚意啦,真是的!”博比说。“画可是我的。”

“可桑德斯先生,这么名贵的一幅画挂在这么个地方未免有点不大相当吧。”

博比的气儿都上来了。

“你别来跟我纠缠了好不好?”他对那人说。“我们本来玩得挺开心的。这样开心的时光我这辈子还真难得有呢,可偏叫那娘们一哭,好端端的事都给搅了。我知道她的本意是不坏的。可本意不坏又能顶个屁。本意不坏,火气就格外大。我的老太婆心地就挺好,干的也都在理,可这就每天闹得我焦头烂额。本意不坏?算了吧!现在又来了你这位一厢情愿的,看中了我的画就想要把画拿走了。”

“可桑德斯先生,你刚才自己亲口说的,说你不想把画挂在这儿,说这画是打算卖的。”

“那是我胡诌的,”博比说。“那是我们闹着玩儿的时候我胡诌的。”

“这么说这画是不卖的咯。”

“对。是不卖的,而且也不租不借。”

“那好,”那人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哪天你有意出让了,请随时跟我联系。”

“好极了,”博比说。“汤姆家里倒说不定有些画打算出售呢。是吧,汤姆?”

“没有的事,”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倒很想到府上去瞻仰瞻仰,”那人对他说。

“我眼下没有作品可供参观,”托马斯·赫德森答道。“要是你有兴致的话,我倒可以把纽约的画廊地址抄给你。”

“谢谢。请说,我记下来。”

那人带了一支自来水笔,他就把地址记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又另抽了一张名片递给托马斯·赫德森。过后那人又再次向托马斯·赫德森表示了谢意,说是想请他喝一杯,不知肯不肯赏光。

“能不能请你大致告诉我一个数字,大型的油画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说不上来,”托马斯·赫德森说。“画廊里的经纪人可以告诉你。”

“我一回到纽约就找他去。你这幅画的意境真是太引人入胜了。”

“谢谢,”托马斯·赫德森说。

“这么说真是铁定不卖的啦?”

“哎呀,”博比说,“你就别再多说了,好不好?这画可是我的。是我提供的主题,请汤姆为我画的。”

看那人的神气,大概只当那套“装模作样的把戏”又开场了,所以他只是笑笑,一副十分友好的样子。

“不是我有意要死乞白赖……”

“还说不死乞白赖呢,简直像个木头脑袋一样纠缠不清,”博比对他说。“得了得了,我来请你喝一杯,咱们不提了。”

小家伙们跟罗杰在聊。“可惜后来拆穿了,起先倒演得挺像回事的,你说是吗,戴维斯先生?”小汤姆问他说。“我没有装得太过分吧?”

“你演得不错,”罗杰说。“只是戴维没有好好发挥。”

“我刚准备要装个大妖怪呢,”戴维说。

“看你会不把她吓死了才怪,”小汤姆说。“她已经难过得不得了了。你真打算装成个大妖怪?”

“我已经把眼皮都翻了过来,只等着上场了,”戴维对他们说。“我正弯下了腰,在准备进入角色呢,没想到戏却收场了。”

“真倒霉,会碰上这么个爱挑剔的女人,”安迪说。“戏才演开了头,我还一点都不过瘾呢。只怕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来这么演一场了。”

“你们看博比先生演得精彩不精彩?”小汤姆说。“哎呀,博比先生,你真有两下子。”

“这么匆匆收场真是遗憾哪,”博比说。“警察都还没有来得及登场呢。我也只演得刚来了点劲。那班大演员大明星在舞台上是怎么个感受,我算是有了些体会了。”

那姑娘又走进了店门。她进来时正好一阵风起,吹得她的套衫都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扬了起来,她却只顾对罗杰说:

“她不想再回来了。不过不要紧。她已经不生气了。”

罗杰邀她:“跟我们一块儿来喝一杯好吗?”

“太好了。”

罗杰把大家的名姓一一向她作了介绍。她说她名叫奥德丽·布鲁斯。

“我可以到你府上去看看你的画吗?”

“行啊,”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倒也很想跟布鲁斯小姐一块儿去,”那位不死心的男士说。

“你是她的老太爷吗?”罗杰问他。

“不是。不过是世代的故交了。”

“对你恕不招待,”罗杰说。“你还是等到了‘故交节’再来吧。要不就到监护人那里去领一张卡片再来[精神病患者需有监护人。这里显然有挖苦的意思。]。”

“请不要对他这样不客气。”

“对不起,我对他恐怕是有点不客气。”

“那就别再这样了。”

“好。”

“大家和和气气的有多好。”

“行。”

“刚才汤姆有句台词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说你书里写的全都是一个姑娘。”

“你真觉得有意思?”小汤姆问她。“可实际并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跟戴维斯先生逗着玩儿的。”

“我看你这话还是有点说对了。”

“你到我们家去吧,”罗杰对她说。

“可以带上我的朋友?”

“不行。”

“一个都不能带?”

“你就那么少不了他们?”

“哪儿的话呢。”

“这不结了。”

“我大致什么时候上你们家去合适?”

“随时都可以,”托马斯·赫德森说。

“留我吃午饭吗?”

“那当然,”罗杰说。

“这个岛子看来还真是个好地方,”她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你看有多好。”

“戴维还可以给你讲讲,要不是我们刚才匆匆就收场,本来他还想装个大妖怪给你们看看呢,”安迪对她说。

“哎呀太好了,”她说。“好看的好听的,实在太多了。”

“你可以待多久呢?”小汤姆问她。

“我不知道。”

“游艇在这儿停泊多久呢?”罗杰问。

“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些什么呢?”罗杰问。“我这话可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啊。”

“我是一问三不知的。请问你呢?”

“我就觉得你挺可爱的,”罗杰说。

“喔!”她叫了起来。“多谢你的称赞啦。”

“你该可以待些时候吧?”

“我真不知道。想来总该可以吧。”

“你是不是这就到我们家去?这酒就别在这儿喝了,还是到我们家去喝一杯,好不好?”罗杰问她。

“还是就在这儿喝一杯吧,”她说。“这个地方怪讨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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