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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在湾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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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赫德森就去冲了个凉,先把头发抹了肥皂揉上一通,然后凑在莲蓬头下冲洗,一股飞迸而出的急骤水花打得他针刺般痛。他个子高大,光着身子看去比穿着衣服更觉高大三分。皮肤晒得奇黑,连头发也晒得褪了色,深一道浅一道的。论体重他倒还不算超重,自己也登上磅秤看过,是192磅。

他心里想:按理我是应该先去游泳再来洗澡的。不过今天早上我在开始工作以前就已经游过好一阵了,这会儿也真有点累了。反正小家伙们来了,以后这游泳可是有得我们游的。何况罗杰也来了。这还不够劲儿么?

他换上了一条干净的短裤,套一件旧的水手领横条套衫,把软帮鞋一穿,就出门下坡而去。脚一跨出篱笆门,面前便是白晃晃亮得耀眼的王家国道,珊瑚岩质的道路叫太阳晒得都发白了。

前面路边两棵高高的椰子树下有几座白板条小屋,从内中一座小屋里出来了一个老黑人,走路腰板笔挺,上身穿一件黑羊驼呢上装,底下浅黑色的裤子还特意熨过,他比托马斯·赫德森先一步拐上了大路。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托马斯·赫德森看见了:那张黑黑的脸儿还挺细气。

也就从那座小屋的背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嗓音,合着一支古英格兰乐曲的调子,编了个歌在那里取笑他:

“爱德华大叔拿骚[拿骚系巴哈马的首府,在主岛新普罗维登斯岛上。]来,

贩来糖果上街卖,

我买,他伤兵大爷也来买,

尝一口,苦得我们忙不迭地把头甩……”

爱德华大叔扭过脸来,下午阳光灿烂,照出那张细气的脸上除了气忿,还有几分伤心。

“我认得你,”他说。“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我知道你是谁。我要到警察那里告你去。”

那孩子越发提高嗓门唱了起来,清脆的歌声唱得好开心:

“爱德华啊,

爱德华!

你这个凶大叔、狠大叔、悖晦大叔爱德华,

你卖的糖果实在太不像话。”

“你这些话我要叫警察来听听,”爱德华大叔说。“警察有办法收拾你的。”

“你今天还有蹩脚糖卖吗,爱德华大叔?”只听那孩子又喊了一声。小家伙有心眼,始终躲得不见人影儿。

“做个人好苦呵,”爱德华大叔一路走去,嘴里自言自语。“好好儿的就会遭人羞辱,搞得哪还有一点尊严。老天爷可也别怪罪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糊涂油蒙了心。”

前边,王家国道的那一头,庞塞·德莱昂酒店[庞塞·德莱昂是一个西班牙姓。16世纪时有一个西班牙探险家胡安·庞塞·德莱昂曾在这一带活动,这酒店大概就是以那个探险家的名字作了店名。]楼上的房间里也飘出了歌声。一个黑人小伙子顺着这珊瑚岩大道匆匆赶来,悄悄追上了托马斯·赫德森。

“那边打过架啦,汤姆先生,”他说。“不是打架准也是吵了嘴什么的。有位开游艇来的先生,尽把东西往窗外扔。”

“都扔些什么啦,路易斯?”

“什么东西都扔,汤姆先生。那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什么就扔什么。太太想去劝劝他,他倒说要连太太也扔出去。”

“那先生是哪儿来的?”

“北边来的,是位大人物啦。说是做大买卖的,别说店了,连整个岛子他都买得起,买进卖出没啥稀奇。依我看,要是他还只管这么把东西扔下去,他也用不到花多少钱,就可以买下来了。”

“警察采取什么措施了吗,路易斯?”

“没有,汤姆先生。还没有谁去叫过警察呢。不过我看大家的想法都一样,觉得该是警察出场的时候啦。”

“你是在替他们当差吧,路易斯?我还得要你帮我弄些鱼饵准备明天用哩。”

“没问题,我一定替你把鱼饵弄来,汤姆先生。鱼饵的事你就放心好了。这一阵我是一直在替他们当差来着。今儿早上他们说好雇我带他们捕大海鲢去,我倒是一早就来他们手下伺候了。可他们根本没有去捕大海鲢。还捕鱼咧!他们就知道扔盘子摔杯子,小杯子摔完了就摔大杯子,扔椅子,博比先生送上去的账单,那先生见一张撕一张,还骂博比先生是王八蛋,存心要敲诈讹赖,是骗子,存心要宰他这条大海鲢。”

“看来那先生还挺难伺候哩,路易斯。”

“汤姆先生呀,这样混蛋透顶的主儿真叫前半辈子少见,后半辈子难寻。他要我唱歌给他们听。你也知道,要比起乔西来,我是没有他唱得好,不过我唱歌一向卖力,有时还有超水平的发挥。这一回我就唱得卖足了力气。这你都是了解的,你听我唱过。他别的都不要听,就爱听那支‘妈妈不要豆、不要米、不要椰子油’什么的。翻来覆去就叫我唱这一支。这么支唱烂了的老歌,多唱连我也觉得腻味了,因此我就对他说:‘先生,我会唱新歌。新歌可好哩。新歌可妙哩。就说老歌吧,我会的也还有很不少,比如有支歌就唱大老板约翰·雅各布·阿斯特,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那会儿他也遭了难[泰坦尼克号是英国的一艘豪华大客轮,1912年在赴美的首航途中撞上冰山而沉没,全船乘客两千余人大半遇难。约翰·雅各布·阿斯特(1864—1912)是美国有名的资本家、房地产老板,还是个发明家,他也在这次沉船事故中遇难。],这歌我会唱,我倒很乐意给你唱上几支这样的歌,别尽唱不要豆啊不要米啊什么的,不知你说好不好?’我这话说得真是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和气有多和气。你是知道的,我说话一向这样。可这位先生倒好,他说:‘听着,你这个屁也不懂的黑小子,约翰·雅各布·阿斯特能有几个钱罐好当尿壶用?老子开的大商号、大工厂、大报馆,比他多得多了。你要是还这样老三老四的,要来教训我听这个好听那个好,我就一把揪住了你,非把你的脑袋硬是按到尿壶里去不可。’他太太听不过去,就说:‘亲爱的,跟这小孩子这样呼幺喝六的,你这真是何必呢?我看他唱得蛮好嘛,我倒很想听他唱两支新歌。’那先生就说:‘你也给我听着。什么新歌不新歌的,你别打算听,这小子他也别打算唱。’汤姆先生,你看这先生有多怪。不过那太太也只是说了句:‘喔,亲爱的,你这个人真难弄。’汤姆先生,那先生才难弄呢,碰上了他就好比刚出娘胎的野猴儿崽子碰上了一台柴油机,真不知道该怎么弄好。我太饶舌了吧,你可别见怪啊。我是见了这情景实在心里不平。也真亏他说得出来,弄得那太太心里委屈死了。”

“你这又是替他们干什么差事去了?”

“我是给他们弄海螺珠去的,”他说。

说着说着,他们早已在一棵棕榈树的荫头里停了下来,这时那黑人小伙子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六颗亮晶晶透着淡红珠光的不像珍珠的珍珠,那就是当地人捕得海螺挖开清洗时常能意外发现的海螺珠。对这种海螺珠居然也会看得上眼的女人,除了英国的玛丽王太后[玛丽王太后(1867—1953):英王乔治五世(1865—1936)的王后。按乔治五世于1910—1936年在位。继位者为其子爱德华八世(即温莎公爵)。爱德华八世于接位当年(1936)即退位,由其弟乔治六世继位。前文约瑟夫提到的王太后就是指的她。]以外,托马斯·赫德森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托马斯·赫德森跟玛丽王太后当然并非相识,他对玛丽王太后的了解无非得自报纸、电影,另外在《纽约客》杂志上还看到过一篇介绍她的“人物特写”,可是一看到说王太后喜欢海螺珠,他立时觉得王太后仿佛就成了他的老朋友,比他的一些多年老友还熟的老朋友。不过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尽管玛丽王太后喜欢海螺珠,而且今天晚上本岛居民还要庆祝她的华诞,可是要用海螺珠去博得那位太太转愠为喜,只怕是徒劳妄想。再说,玛丽王太后说她喜欢海螺珠,也说不定是为了笼络她在巴哈马的老百姓哩,这种可能性还是不能排除的。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庞塞·德莱昂酒店,路易斯还在那里一路往下说:“那太太委屈得哭了呢,汤姆先生。哭得才叫伤心呢。因此我就出了个点子,说要不要我到罗伊的酒店里去弄几颗海螺珠来,让她玩赏玩赏。”

“她见了总该开心了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就怕她根本不喜欢海螺珠。”

“但愿她开心。我这就给她送上去。”

托马斯·赫德森管自走进了酒吧,酒吧里是一派荫凉,在亮得耀眼的珊瑚岩大道上待久了,乍一入内简直就像踏进了一个黑房间。他要了一杯金酒补汁,酒里加了一片酸橙皮,还滴了几滴安古斯图拉苦味汁[安古斯图拉苦味汁是安古斯图拉树皮制剂,味苦,有滋补和解热作用。]。博比先生站在吧台的后边,面色难看极了。四个黑人小伙子在那里打台球,有时为了要把难以做成的“开伦”[打“落袋”时,击出的母球如能连续撞到另两个球,叫做“开伦”,可以得分。]硬是做成,竟还翘起台角来帮一把。楼上的歌声已经停止,酒吧里悄然无声,唯有那台球,还打得嗒嗒直响。那阔佬的游艇还停泊在码头上,艇上有两个水手也在这吧台上喝酒。托马斯·赫德森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觉得这里虽然暗了些,倒也挺凉快。这时路易斯下楼来了。

“那先生睡着了,”他说。“我把海螺珠交给太太了。她一边望着珠子,一边还直掉眼泪。”

托马斯·赫德森见那两个游艇水手对看了一眼,却没吭一声。他站在那里,端起那苦得却挺爽口的大杯金酒补汁,先呷上一口,细细品尝。这酒味使他想起了坦噶[坦噶是今坦桑尼亚东北沿海一港口城市,当时属坦噶尼喀。]、蒙巴萨和拉木[蒙巴萨和拉木均为肯尼亚的东部沿海港口城市。],想起了那一带的沿海,心头不由蓦地冒起了对非洲的一片怀念之情。他现在已经在这个岛上定居了下来,其实定居在非洲倒也未始不可。可是再转念一想:得了,要去非洲随时都可以去嘛。一个人住在哪儿都好,要紧的是一定要做到自己能觉得对劲。你住在这里,不是就觉得心里很对劲吗?

“汤姆,这种酒真那么对你的口味?”博比问他。

“是啊。要不我也不喝了。”

“我有一次开错了瓶子,尝过味道,那个味道就跟奎宁水差不多。”

“这里边是有奎宁水。”

“我看这世上的人准是神经出了问题,”博比说。“只要喜欢,简直什么名堂都可以弄来喝。反正有钱嘛。说是有得享受就要尽量享受,于是金酒就给掺在什么稀奇古怪的补汁里,那里边连奎宁都有,好好的金酒就这样白白糟蹋了。”

“我倒觉得味道不错。奎宁水里加一片酸橙皮,我就是喜欢这种味道。一口喝下去,觉得好像胃里那些细微的毛孔一个个都张了开来似的。我觉得喝这种酒痛快,金酒掺别的饮料都不如这种酒够味。我喝了就觉得心里舒畅。”

“我知道。你喝了酒就心里舒畅。我却喝了酒就满肚子不好受。罗杰在哪儿?”

罗杰是托马斯·赫德森的一个朋友,在岛上自有一所棚屋,作他钓鱼的基地。

“他这就该来了。我们约好跟约翰尼·古德纳三个人一块儿吃饭的。”

“我真弄不懂,像你和罗杰·戴维斯、约翰尼·古德纳这样的,都是很见过些世面的人了,你们何苦要长住在这个岛上呢?”

“这个岛不错哎。你不是也长住在这儿吗?”

“我是为了混口饭吃。”

“到拿骚去不也可以赚钱吃饭?”

“拿骚有个屁好。还不如这儿有趣多了。要找些乐趣,还是在这个岛上好。再说,在这儿钱也赚得多。”

“我就喜欢住在这儿。”

“是啊,”博比说。“我也喜欢住在这儿。不过有一点,就是一定要混得下去才行。你画的画儿,一直很有销路吗?”

“现在的销路相当不错。”

“有意思,人家居然肯掏出钱来,买你画爱德华大叔的那种画儿。你的笔下尽是些黑人,不是在海水里的,就是在陆地上的,再不就是划船驾船的。又是捕海龟的船。又是采海绵的船。要不就画大风暴,画海龙卷,画船是怎么掀翻的,画船又是怎么造起来的。这些都是人家不用花一个子儿就能看到的。真有人会来买这种画?”

“那还会有假?每年到纽约去办一次画展,在画展上就都卖出去了。”

“是拍卖的?”

“不是拍卖,是举办画展的画廊老板在画上都明码标了价,人家看得中意就买回去了。有时候博物馆也会来买几张作为藏品。”

“你的画就不能自己直接卖给人?”

“当然能啦。”

“那我倒很想买一幅海龙卷,”博比说。“要特大特凶的海龙卷。要黑得昏天黑地的海龙卷。我看最好是画两个海龙卷连在一起挟着呼啸在海面上席卷而过,要让那震天巨响虽听不到却可以感受到。所过之处海水都要被倒吸而起,真能把你活活吓死。还要画上我,划着只小划子在采海绵,吓得手足无措。拿在我手里的水底观察镜也给龙卷风刮飞了。小划子也差点儿给掀起在半空中。就是这么一个排山倒海、天翻地覆的龙卷风,请你画一画,要多少钱?我把画就挂在这儿好了。要不挂在家里也不错,只要别把我那老太婆吓死就成。”

“那得看你这画打算要画多大。”

“你觉得画多大好就画多大,反正愈大愈好嘛,”博比拿足了腔说。“这样的画你画得再大也决不会嫌过头。你索性画它三个海龙卷吧。我就见过一连三个海龙卷,都离我没多远,比上回扫过安德罗斯岛[巴哈马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就在比美尼岛的东南方。]附近海面的那一个还看得真切。简直就是直冲云霄,内中一个卷起了一条采海绵的船,掉下来的时候引擎正好砸在船身上,打了个对穿。”

“倒是这方画布要花不少钱呢,”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只收你买画布的费用吧。”

“那好,你一定要买一方很大很大的,”博比说。“画上这么几个大龙卷,把闯进这个酒吧里来的人统统吓跑,滚出这个该死的小岛。”

好大的口气,他说得都激动了起来,不过他还不能自已,愈说口气就愈大。

“汤姆老哥,你看你能不能就画一幅飓风的全景图?能不能这样:先画飓风的风眼,这个方向的风已经刮过,刚刚平息,那个方向的风又快要刮起来了。椰树林里黑人给吹得七歪八倒,船只被刮上岛子掀翻在山冈顶上,凡此种种都要画进去。还要画上大饭店轰然倒塌。要画碎木片四下横飞,好似标枪;豪雨里有死塘鹅随风刮来,就像天上下了塘鹅雨。要画气压表降到了最低点,连风速计都给刮得无影无踪。要画大海深处都在汹涌搏击,而风暴眼里却出现了一轮明月。要画狂浪有如大潮一般涌来,不论人畜草木,一切尽被淹没。要画些吹下海去的女人,被风刮得成了一丝不挂。还要画些黑人的尸体,漂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吹到了半空中……”

“那你这画布就大得了不得啦,”托马斯·赫德森说。

“画布大些怕什么!”博比说。“我可以去把帆船上最大的主帆弄来给你当画布。我们要画出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最大最大的画来,名垂千古。你以前画的都是些小不点儿,太平淡无奇了。”

“我就先来画海龙卷吧,”托马斯·赫德森说。

“好吧,”博比伟大的计划正说在兴头上,一下子拉回来,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也好。不过说真个的,你我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你又有那样深厚的功底,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创造出一些伟大的画来。”

“我明天就动手先画海龙卷。”

“好,”博比说。“先开个头做起来。不过说实在的,我倒很希望我们能把刚才说的飓风也画出来。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题材有人画过没有?”

“真正称得上大型之作的还没有。”

“那我们也大可以画一画。这个题材老是要引起我的想象。你不妨把冰山撞了船又往前直闯的那个冷森森的形象也表现出来。整个场景可以安排在漫天的浓雾里。细节要画得愈详细愈好。把那个混在女人堆里挤上救生艇的男子也画进去,这男人说是自己有丰富的经验,能替她们驾驶救生艇,所以就挤上去了。可以画他上救生艇的时候还踩了几个女人,要画得形容体貌全都一清二楚。说到这个人,我就想起了现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一位。你何不上楼去看看,趁他这会儿还正睡着,就把他画下来用在我们的画里呢?”

“我想我们还是先画海龙卷吧。”

“汤姆,我是一心巴望你能成为个带‘大’字的画家,”博比说。“那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还是干脆别去弄了。你那不是在糟蹋自己的才华吗?你不看看,还不到半个钟头工夫,我们一起就把三幅大画的轮廓都构思好了,老实说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好好发挥呢。瞧你以前都画了些什么呀?画黑人在海滩上捉红海龟!连绿海龟都捉不到一只。只捉了只最不稀罕的红海龟。要不就画两个黑人划条小船,乌七八糟捞上了一堆小龙虾。你的一生都这样虚度了,老兄!”他顿了一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杯酒来,一饮而尽。

“这个酒还算不了什么,”他说。“你没见过我呢,再凶的酒我都不怕。听我说,汤姆,这三幅画才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品。是特大型的画作。是世界级的画作。完全可以拿到水晶宫[指英国伦敦海德公园里一个用玻璃和钢架建造的展览大厅。按该处已于1936年毁于大火。]里去,跟古往今来的许多传世名作并排挂在一起。不过当然啦,那三幅画里第一幅到底不能算是个重大的题材。好在我们还没有动笔。我们索性就画一幅比这三幅还伟大的,有何不可?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他咕嘟又是一杯,一饮而尽。

“什么主意如何?”

博比隔着吧台探过身来,怕叫人偷听了似的。

“你可千万别一听就想溜啊,”他说。“这画的规模可大了,说出来可别吓了你才好。画这样的画是要有想象力的,汤姆。我们可以来一幅《世界末日图》!”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而且尺寸大小,要一如真人实物!”

“就是画地狱咯,”托马斯·赫德森说。

“不,要画打入地狱前的一刹那。阴阳岭上的教堂里狂热的信徒都在乱扭乱喊,说的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话。有个魔鬼操起了干草叉,一叉叉把他们叉起来往车上装。他们又是号叫,又是哼哼,还在那里求耶和华保佑。到处都有黑人倒在地上,四下爬满了海鳝啦,小龙虾啦,蜘蛛蟹啦,连身上都是。有个类似舱门一样的所在,张着大口,那些魔鬼把黑人啦,教堂里的教士啦,信徒啦,反正只要是人,就都往那黑洞里送,扔进去就没了影。海水围着孤岛一个劲儿往上涨,什么槌头鲨、双髻鲨,什么鼠鲨、鼬鲨,都在水里不断打转,见有人下水便张口来吃,因为也有人不愿意被穿在叉上给扔进那直冒热气的舱门般的大黑洞,就跳了水想逃走。醉鬼还在痛饮最后一醉,抡起了酒瓶朝魔鬼身上乱打。可魔鬼还是叉起他们往洞口里扔,就是没有扔进洞口的,也都给汹涌的海浪吞没了,而海里呢,除了内圈有大鲨鱼在抓落水的人以外,外层还有鲸鲨、大白鲨、逆戟鲨之类超级大鱼在巡回觅食。岛上的最高处尽是猫狗,对它们魔鬼也不放过,照样叉起来往洞口里扔。狗汪汪乱叫,往后直退,猫却能逃就逃,碰上魔鬼也要用爪去抓,全身的毛根根竖起,最后就纵身往海里一跳,好在猫的泅水本领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有时也有个别让鲨鱼咬住的,那就逃脱不了没顶的命运了。不过大半的猫都一下子泅水逃脱了。

“洞口冒出的热气里渐渐带上了臭味,一次魔鬼用干草叉去叉教堂里的几个教士,却把草叉叉折了,于是只好用手去拉,揪住了人就拖过来扔到洞里去。你我则站在画面的正中,安然自若地观察着这一切。你边看边记,我带着瓶酒,喝两口提提神,时而也请你来一口。有时跟前也会跑过一个干得浑身大汗的魔鬼,手里拖着个大个子教士,那教士死命挣扎,不肯入洞,指头都抠进了沙里,嘴里直嚷耶和华救命。魔鬼一路过来一路打招呼:‘劳驾请让一让,汤姆先生。劳驾请让一让,博比先生。今天真忙得够瞧的。’

“那魔鬼满头大汗,一脸泥垢,回身再去拖一个教士,趁他走过的时候我也请他喝一口,他却说:‘多谢你,我不喝,博比先生。我干活的时候不碰这玩意儿。’

“汤姆呀,这么许多情节,这样宏伟的场面,要是都能在一幅画里表现出来,我看那真该算是一幅千古奇画了。”

“今天我们构思的成绩还真不小,我看谈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吧。”

“的确,你说得也是,”博比说。“你瞧这不是,为了构思这样一幅巨画,我说得嘴巴都干了。”

“有个叫博斯[希朗尼默斯·博斯(1450—1516):荷兰画家,以画面复杂而别具风格的圣像画著名,代表作有《天堂乐园》、《圣安东尼受诱惑》等。]的,画这一路的画可出色了。”

“就是搞磁电机的那个人[博比把画家博斯跟德国实业家罗伯特·博斯(1861—1942)当成是一个人了。罗伯特·博斯于1886年在斯图加特开厂,专门制造汽车中的电气装置。所谓磁电机是在内燃机中利用永磁产生电流供点火用的。]?”

“不是的。这人叫希朗尼默斯·博斯。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前辈了。画画得好极了。皮特·勃鲁盖尔[皮特·勃鲁盖尔(1525—1569):荷兰画家,善画农村景色,反映农民生活和社会风俗,也以风俗画的手法处理宗教题材。]也画这种题材。”

“也是位老前辈?”

“很老很老的老前辈了。画也画得好极了。你见了他的画一定喜欢。”

“得了,”博比说。“什么老前辈,我们别信那一套。再说世界又还没有到末日,对世界末日他又怎么会知道得比我们多?”

“要画得超过他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话我就压根儿不信,”博比说。“我们的画一旦问世,管保他的画就再也没有人领教。”

“大家再来一杯怎么样?”

“哎呀,要命!我把这里是酒吧都忘了。上帝保佑,还有王太后呢,汤姆——我们还把今天是什么大日子都给忘了。来,我请客,大家一起来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一杯。”

他自己斟了一小杯朗姆酒,给托马斯·赫德森递过来的是剩下的半瓶布思牌纯黄金酒,盘子里半只酸橙、一把小刀,外加一瓶施韦普斯牌印度奎宁水。

“你爱喝那个鬼名堂你就自己调吧。喝酒还玩那么多新鲜花样,真是活见鬼。”

托马斯·赫德森调好了酒,又拿过个瓶子来,瓶塞上插着根鸥鸟的羽毛管,他摇摇瓶子滴了几滴苦味汁在酒里,博比见他都弄好了,这才举起酒杯来,可是眼睛却又对吧台的那一头瞅了一眼。

“你们两位喝些什么?不是什么新鲜花样的话,请点吧。”

“‘狗头’啤酒,”一个水手说。

“‘狗头’啤酒,给!”博比伸手到冰桶里,取出两瓶冰啤酒来给他们递了过去。“酒杯没有了。叫一些酒鬼成天摔的,都摔光了。大家这都有酒了吧?好,各位,为王太后干杯。虽说本岛不见得很在王太后的眼里,也不见得能沾王太后太大的光,可我还是要提议:各位,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

大家都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了一杯。

“王太后应该说是位伟大的女性吧,”博比说。“只是在我看来似乎总嫌古板了点。我总觉得亚历山德拉王太后[亚历山德拉王太后(1844—1925):英王爱德华七世(1841—1910)的王后。爱德华七世于1901—1910年在位。继位者为乔治五世,王后即为玛丽(亦即文中所说的当今王太后)。]比较合我的意。比较和蔼可亲。不过今天是当今王太后的华诞,我们还是要表示我们衷心的庆贺。本岛虽小,爱国却不甘后人。上次大战,本岛就有一个同胞上了战场,结果给打断了一条胳膊。这样爱国,总也数得上了吧。”

“你说今天是哪个的生日?”有个水手问。

“英国的玛丽王太后,”博比说。“当今王上的母亲。”

“‘玛丽王后号’的那个玛丽王后就是指的她啦?”那另一个水手问。

“汤姆,来,”博比说。“咱们就哥儿俩,再来为她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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