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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之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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浜中学识渊博,而且做了许多功课,伊濑不能信口胡说。何况,从浜中的眼神就能明显看出,他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考验伊濑的知识储备。

伊濑首先想到的是能乐。在能乐里与“浦岛”有关的歌词中,浦岛传说中渔夫的位置由浦岛明神替代,玉盒则变成了不死灵药。

“你应该也读过浦岛能乐的歌词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大致应该是这样的:‘丹州水之江上有浦岛明神,下了圣旨命你快去朝拜。’可见,浦岛的故事自古以来就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

伊濑一边说着一边暗自琢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起来呢?浦岛传说在这里流传久远,眼前就有祭祀浦岛大明神的网野神社,自己却还是犯了迷糊。多亏浜中不怀好意的质问的刺激,伊濑的记忆才勉强苏醒过来。

“啊……原来如此,是从能乐歌词里来的啊。”

浜中说话时带着鄙夷的眼神,伊濑被激怒了:“究其根源,诚如神社的起源介绍中所言,应该来自《丹后国风土记》。《万叶集》中也记录了住之江和浦岛的故事,可见这确实由来已久。至于你的问题——为什么浦岛传说偏偏在丹后国的海岸最为流行,我想,多半是受中国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得意洋洋地说。

“据民俗学者研究,在中国也有着与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类似的神话故事[浦岛传说与中国唐代《述异记》中的某个故事类似。羽衣传说则与牛郎织女的传说极为相近。]。但为什么浦岛传说不是在受中国影响最深的出云国,而是在丹后国广为流传呢?”浜中追问道。

“这个嘛,我个人以为是两地所属的古代文化圈,即出云圈和但马圈的差异造成的。在奈良时代,出云圈与大和朝廷的所谓中央圈仍处于分离状态,而但马国早就被纳入了中央圈,这自然会在《丹后国风土记》中有所反映。”伊濑惴惴不安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赞同道。但这也可能是一种嘲讽。

“哦?你也这么认为?”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浦岛传说是海洋族群的神话,但在当时,这个海洋族群已被融入大和的势力范围。这里保留着‘住之江’的名字便是证明。在《延喜式》中,‘住之江’这个地名在很多地域都能见到。‘住之江’后来常被写为‘住吉’,读音仍与‘住之江’一致,如摄津的住吉,就保留了这种古老的读法;而山阳地区和北九州的住吉却没有保留。九州的住吉位于宗像神社附近。根据《神武天皇记》的记载,宗像一族是北九州的海洋族群,很早就跟大和朝廷结盟。如您所知,神武天皇离开日向,从速吸濑户经关门海峡,临时停泊于西边的岗水门。本应东行的神武天皇军团为什么要暂时前往西方呢?因为那里有掌控日本和朝鲜之间海上交通权的海洋族群。这么看来,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都是古代掌握制海权的族群遗留下来的。其证据便是,那些地点全都位于濑户内海沿岸,只有这里的住之江孤零零地存在于里日本[日本本州岛面向日本海一侧的国土。]。”

不知道浜中的这些知识从何而来,多半是将读过的许多书上的东西拼凑在一起,临时形成的说法吧。伊濑明白,在这一点上,浜中和自己半斤八两。看来,他只是为了表达他的观点,才向伊濑发问的。

不过,浜中的理论听起来挺有趣。如他所言,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的确集中在濑户内海沿岸,在摄津、播磨、长门、阿波、壹岐、对马等地都有分布。住吉神社祭祀的神明是表筒男、中筒男、底筒男,他们是阿昙、海犬养等海洋族群的祖先。宗像神社的所在地——福冈县的宗像、怡土、丝岛三郡都有名为“海部乡”的地方,想必皆是古代海洋族群的聚居地吧。

“为什么只有但马的住之江位于里日本呢?”这次轮到伊濑提问了。

浜中答道:“这是因为那里还残存着包括‘住之江’这一地名在内的古老痕迹。前面说过,‘住吉’的说法是后来出现的,‘住之江’是其原型。濑户内海沿岸的海洋族群是统一联合体,东山阴沿岸也有这一古老的族群居住。对马暖流流经山阴、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的海岸,但里日本只在但马国有‘住之江’,这意味着在奈良时代,那里的出云民族尚未完全同中央融合。这一点,从出云国常年向朝廷进献《出云国造神贺词》也可以看出来。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之所以没有‘住之江’和‘住吉’这样的地名,是因为那里尚未受到所谓的‘皇化’,即大和政权的影响。”

浜中的理论越听越令人信服,这可真奇妙。

“这就让人忍不住产生联想。”浜中的娃娃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色,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想一鼓作气讲个痛快,“《日本书纪》中不是记录了田道间守的传说吗?如老师所知,垂仁天皇时期,天皇命田道间守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田道间守跨过大海,远赴常世国,备尝艰辛,终于在十年之后带回了非时香果。但天皇已经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的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伊濑大致猜到了浜中要做怎样的推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一般认为,田道间守是三宅连的祖先,是从朝鲜来的归化人[日本古代对从中国或朝鲜半岛移民到日本的人及其后代的总称,也称渡来人。]。不过我倒觉得,他应该是这一地区海洋族群的成员。‘田道间守’与‘但马’在日语中发音很相近,不是吗?垂仁天皇之所以会派他前往海外的常世国,就是因为他来自但马海洋族群。”

“原来如此。”果然扯到那上面去了。不过,这个观点历史学家还没有提过,多少具备一点倾听的价值,伊濑想。

“《日本书纪》也好,《古事记》也好,都是用汉字来表示古日语,所以会产生误会。抛开《古事记》的汉字部分,而专注于表音的假名,就会得到有趣的发现。比如,‘田道间’与‘但马’的发音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说,‘田道间守’也可以写作‘但马守’。这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如果将‘守’理解为海洋族群的首领,那‘但马守’的意思不言自明。”

“我也这么认为。”这次轮到伊濑赞同浜中了。两人这么一前一后,互相赞扬,让伊濑觉得很舒心。“民俗学者也说过,田道间守为寻找非时香果,远赴海外的常世国,十年后回国时,垂仁天皇却早已驾崩,他必然觉得人生宛如幻梦,毫无意义,这与浦岛太郎打开玉盒时的感受相通。”

“老师,”浜中说,“中国的神话在这里得到了印证。浦岛故事中的海底龙宫,对应的是中国神话中的仙山,也就是蓬莱山。学者认为,浦岛故事的原型乃中国神话,奈良时期输入日本,然后改头换面,变山为海。如果这一学说成立,那它不仅反映了中国和日本的地形差异,而且也折射出海洋族群对海洋的强烈意识。稍微发散开去,中国不是也有类似‘羽衣传说’的故事吗?那原本也是发生在山中的,输入日本后,故事舞台就变成了海边……”

“是三保松原吧?”

“那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地点。据调查,日本的许多地方都有羽衣传说流传。”

话说到这里,背后传来了木屐踩踏沙粒的声音。

伊濑转身一看,一位古稀老人正眯眼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色和服和蓝色的裤裙,不用问就知道是这座神社的神官。

由于专注交谈,浜中和伊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老神官似乎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部分。

“这附近也有羽衣传说。”与伊濑视线相交的瞬间,神官张口道。他嘴里的牙齿掉光了,说话时白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您是这里的神官吗?”伊濑低头行礼后问道。

“是的。我是这里的祢宜[日本神社里的中级神官,位居神主之下。]。方才,我看到这位年轻人……”神官瞟了眼一旁的浜中,“……取了一份本社历史的宣传单,于是想见见来参拜的客人,不知不觉就跟在了二位身后。最近,像你们这样的参拜者已经绝迹了。当地人姑且不提,就连别处来的人路过鸟居时,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伊濑答道。

“是投宿在城崎,顺便来这里逛逛的吧?”

“我们是专门为参观这座神庙而来的。”

“那太难得了。听二位刚才所言,你们对浦岛传说知之甚详啊。”

“哪里。我们只是随口聊聊罢了。”

“据我所知,羽衣传说在附近就有遗迹可寻。这里的东边有个地方叫舟木,那里有一座奈具神社。虽然现在庙宇无存,但那正是祭祀羽衣仙女的神社。”

“哦?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罕见地同时流传着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啊?”伊濑的兴趣被激发了出来。

浦岛传说本就与羽衣传说存在相似点,可以说是姊妹传说。凡间的渔夫浦岛太郎去龙宫待了很久,而羽衣仙女被偷走衣服,无法返回天上,只好留在凡间与当地渔夫结为夫妇。在能乐的歌词中,渔夫归还了仙女的衣服,仙女为了答谢渔夫,一边跳舞给他看,一边飞上天空。但这是后人改编的版本,故事的原始结局是,仙女滞留凡间,再也没能返回天上。

听神官讲述舟木流传的羽衣传说,其结局也是仙女因为衣服被盗而无法回到天上,在此地终老。可见,神话的原型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丹后国中郡有一座比治山,山顶有一眼泉,名叫真井,据说曾有八名仙女降落其中沐浴歇息。附近山中的一对老夫妇看到她们,偷走了一名仙女的衣服。其他几名仙女沐浴完后都飞升上天,唯独羽衣被盗的仙女怎么也飞不起来,只好躲在水边,羞怯地哭泣。老夫妇前来安慰,把她带回了家。仙女无奈地在老夫妇家住了十年,想的念的都是要返回天上。她多次央求老夫妇,老夫妇却总说她是他们的女儿,不愿成就仙女的愿望。仙女天天思念故乡,以泪洗面。见此情状,老夫妇终于妥协,将羽衣归还给仙女。为报答老夫妇多年的殷勤照顾,仙女教会了他们如何酿酒,然后离开了老夫妇家。”

“把酿酒的方法传授给老夫妇,仙女还真是知恩图报啊。”浜中说。

“是啊。或许是打算出海后返回天上,仙女报恩后便朝海岸走去,来到现在被称为‘舟木’的那片地域。可是,她已经忘记了飞天之术,无法飞升上天。仙女悲伤欲绝,在那里日夜哭泣,最后因伤心过度而死。因为日语中‘哭’与‘奈具’发音相近,祭祀仙女的神社便叫做奈具神社。同理,将该地域取名为‘舟木’,也是因为其日语发音与‘哭’相同。”

“这传说真有趣。”伊濑说。

“更有趣的是,因为这位仙女传授了酿酒技术,所以被尊为酒神,即丰受大神。”

“老师,”浜中马上提议,“咱们去舟木看看吧,就在东边不远。”

伊濑猜到浜中会有此举,摇头道:“哎,算了。照这样下去,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搞不好会晚到连火车也赶不上啊。”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只看一会儿。”浜中不依不饶。

按理说,作者应该听编辑的话,但伊濑不愿总是对浜中百依百顺,抵抗的情绪油然而生。而且,他也想借此让一直卖弄学识、滔滔不绝的浜中闭嘴:“我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是座小神社,一点意思也没有。”

“无论如何都不去?”

“嗯,不去。不如我们早点回城崎吧。”

“那太遗憾了。”浜中看样子还不死心,但伊濑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好吧。不过,请您务必将刚才的仙女传说同浦岛传说一起写进稿子里。这两个神话能在同一个地方流传,恐怕在全国都极为罕见。”

“我会写的。”伊濑说。倒也不是为了避免纠缠而暂时应承下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稀奇,打算在文章里提几笔。

“请问,二位是杂志社的吧?”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神官问。

“是的。”浜中立马递上一张印有出版社社名的名片,然后介绍起了伊濑,把他说得像个一流作家似的。

“是这样啊。”祢宜愈发恭敬,鞠躬道,“如果能将这座神社连同舟木的仙女传说再次介绍给世人,那就太好了。”

“再次?谁之前曾写过?”伊濑抓住这个字眼追问道。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明治时代的坪内逍遥先生曾以此为主题写过文章。”

“逍遥?”伊濑有点意外。

“嗯,逍遥先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叫《堕天女》的新舞剧,开场就是那位命丧舟木村的仙女在比治山的真井旁被偷走了羽衣。”

伊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些许惭愧。自己根本算不上文人,作为小说家也只是三流,还被行外的老人教育了一番,这多少都有些丢脸。

“逍遥先生的作品经常取材自神话传说。”浜中安慰伊濑似的补充道,“逍遥的舞剧里还有浦岛的内容呢。”

“没错。”这点伊濑也清楚,“可是,我不知道他也写过这里的仙女传说。”

“我这里还保存着那部分剧本的摘录。撇开情节,第二场的引子生动地描绘了比治山的模样。我拿出来给二位过目,以作参考。”神官说。

“您居然还保留了这种东西。”

“因为它同这座神社祭祀的神灵有密切的联系。是我很早之前从剧本上抄下来的。唔,虽然时间紧迫,不过文章很短,请两位一定要看看。”

老神官将两人带到了社务所前。

两人站在古色古香的玄关地板上,老神官将沏好的茶放在盘子里端上来,还拿着一册旧笔记本。“就在这里。”

笔记本上的文字字体端正:

比治山山顶形状奇特,有如富士山巅。中有凹陷,巉岩环立,仿若莲花盛开。其凹处一角,清泉常涌不歇,好比熔融之水晶。年年岁岁水量递增,清泉渐具小湖之形,清澈见底,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深不可测。从正面巉岩最低处可观清泉全貌。泉水上方之巉岩大如小山,其余怪岩高低错落。老樟、古槐与蔓草缠绕之巨松覆盖其上。白红杜鹃及罕见高山植物之花朵随处可见。泉顶巨大巉岩上,七名天女从天而降,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色羽衣轻柔飘舞,或站或立、或卧或坐,合唱道——

伊濑读毕。“这座比治山在什么地方?”他问端坐着的祢宜。老神官的蓝色裤裙盖在膝盖上。

“现在已经没有‘比治山’的说法了。本府中郡有一座足占山,那应该就是比治山。山北麓有个叫‘五个村’的村子,自古就以出产丹后绉绸闻名。”

“原来如此。”浜中的娃娃脸上两眼放光,“那个地方通火车吗?”

“下了火车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要从宫津线的峰山站坐国铁公交上国道。那里的南边就是兵库县。”

“从城崎过去有多远?”

“要绕一大圈才能到。”

“我们打算去姬路,路上能不能看到呢?”

“差得太远了,方向都不一样。”

“这么说,要看那座山的话,必须再乘宫津线回来啊。”

看浜中的表情,极有可能提议改变预定行程,去那座山里走一趟。伊濑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

车离开网野,再次经过昨晚待过的木津温泉,朝城崎进发。不出所料,因为去浦岛神社占用了大量时间,差点没有赶上播但线的后续列车。尽管这时候吃午饭还有点早,他们在车站买了盒饭当午饭,盒饭的商标上画的是浦岛骑龟图。

“哎呀呀,又是浦岛,太烦了。”伊濑打开盒饭说。

“可是老师,这很有趣啊。您别嫌我啰唆,请您务必把之前听到的羽衣传说写进稿子里。虽然没有到相关的遗迹去过,只要在文章中发挥想象力,装作去过的样子就可以了。讲述偏僻之地的传说,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浜中说着,用茶壶给伊濑倒了杯茶。

“嗯,好。”

“若能去比治山看看就完美了。可没时间去不成,实在太遗憾了。”

对伊濑来说,没时间去反倒值得庆幸。他们这样匆匆赶路,就像急行军一样,一想到明天的日程,他就觉得烦。

“你是让我装作去过比治山,对吧?”

“请老师写作时适当发挥想象。舟木村自然要写,但最后必须落脚到比治山。参考逍遥的文章,配以对老樟树和爬满蔓草的松树的描绘,读者肯定会喜欢。‘真井’这个名称也相当古雅。老夫妇供养仙女,仙女却一心想返回天上,反复哀求未果,最终离家出走,这点跟赫夜姬[传说赫夜姬于八月十五日夜晚,像中国神话的嫦娥一样奔月,成为月神。]的传说近似。只是,赫夜姬得以顺利升天,而这里的仙女却以悲剧终结一生。”

“咱们别再聊神话了。我倒是对木津温泉的凶杀案有兴趣。”

“对了,”浜中的眼里又闪烁出天真的光芒,“请把那件事也写进去。不过,这可能有点故意讨好读者的意思……”

“可不给出案子的结果,就没有说服力啊。”

“也对。今晚在明石住下之后,马上用旅馆的电话打给木津警察署吧。或许他们已经查出结果了。”

“如果我们在城崎多待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掌握进展了。”

对这一点,现在伊濑反倒比浜中更有兴趣。木津温泉附近的山林中,是否真的像寄到警察署的匿名信中说的那样藏有尸体呢?再看浜中,他已经吃完盒饭,撑着肚皮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不用听浜中唠叨,伊濑求之不得,睡意也很快传染给了他。看着车窗外单调的群山,伊濑昏昏睡去。

两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列车行驶于群山中,跨过河流,穿过村镇,最后离开名叫生野的镇子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老师。”浜中呼唤道。

伊濑睁开眼:“唔……啊,已经到姬路了吗?”

“还有四十分钟左右。”

中途靠站时,一群女工模样的女孩有说有笑地上了车,似乎完成了工作正要回家。

浜中的目光停留在这群女孩身上:“这座山背后,从古至今都是‘播州丝’的产地,附近可能有机械化的纺织工厂。”

伊濑又开始睡眼蒙眬起来。一旦接了浜中的话,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抵达姬路站时,已经到了街灯点亮的时间。两人从站前乘出租车前往明石。明石与淡路岛隔海相望,风光优美,适宜投宿。

车子穿过加古川的街道,右侧淡路的灯光若隐若现。不知不觉,车就驶入明石市内,最后停在面朝海岸的“人丸花坛”旅馆前。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窗口正对着淡路岛,但已看不见岛的轮廓,只有正前方的岩屋附近闪烁着灯光。两岸之间的海面渔火点点。

“明天的行程如何安排?”从浴室回来的伊濑一边吃着鲜鲷生鱼片,一边问坐在对面的浜中。

“我看了时刻表,我们乘坐十一点半开往淡路的渡船比较合适。”下巴上沾着酱油渍的浜中说,“不过在那之前,这边还有东西要看呢。我们去游览人丸神社和海人冢吧。”

“海人冢?这个地方有这种东西?”

“书上有记录。反正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想很快就会逛完的。还有时间的话,咱们返回加古川,去看看那里的羽衣传说流传地怎么样?”

“哦?加古川也有羽衣传说?”伊濑吃了一惊。

“北边不远就是印南郡神吉村,那里有个叫‘天下原’的地方,也有羽衣传说存续着。”

“你知道得真多。”伊濑说完便暗忖道:浜中这家伙,是从哪本书里查到这些玩意儿的啊?据浜中介绍,名为《增补播阳里翁说》的古籍对此事有记载,而这又是他从另一本书里了解到的。

“我不想再返回加古川,逛逛人丸神社就可以了。虽然那儿跟传说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没去过,所以想去看看。”

“您一定很累了,我也不强求。不过,神吉村流传着羽衣传说这件事,请您务必在稿子中写上一笔。”

“明白。”

作为探寻偏僻之地传说的游记,这样做无可厚非。而对浦岛和羽衣神话的关注,似乎至此总算告一段落。

一名女佣进屋,对浜中耳语道:“有电话找您。”浜中连忙起身,跑进走廊。那女佣多半是来告知木津温泉神秘凶杀案的最新进展吧。浜中说过,他一到旅馆就打电话询问了当地的相关机构。

伊濑同女佣聊了十分钟,浜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说?”

“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摇头道,“我一到这儿就打长途电话给城崎的报社,刚才报社社会部的人给我回了电话。我们走后,虽然又搜了山,但据说并没有找到尸体。于是警方认定匿名信是假的,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真扫兴。”伊濑也很失望。都去过现场了,到头来却无果而终。“可现在还不能断定山里找不出隐藏的尸体。只搜了一天就收工了吗?”

“好像是的。乡下办案就是这么悠闲。我看老师对那个案子很感兴趣,于是拜托了报社的人,一旦发现尸体,就立刻通知我们。”

“这样啊。”伊濑的回答也不像之前那么积极了。本来满怀期待,现在却一无所获,的确让人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

伊濑忠隆的采风笔记

上午十点,我们从“人丸花坛”旅馆出发,乘出租车前往人丸神社。五分钟后,车驶上丘陵,停在神殿侧面。前殿中间的格窗上,挂着《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镰仓时代人物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今多指印有《百人一首》中收录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游戏。]纸牌模样的捐赠匾额,可能画的是三十六歌仙[平安中期的歌人藤原公任在《三十六人撰》中选定的三十六名歌人。]吧。

来到前殿,转身面向背后的大门,可以看见一座如灯塔般屹立的白塔,让人联想到从京都的东本愿寺观看京都塔的情景。听说那座白塔属于附近的明石天文科学馆。

踩着石板地面朝大门走去,左侧是社务所和休息所。有一群女子聚集在那里举行歌会,据说附近还有一场。右侧是内庭,几块刻着和歌的石碑掩映在树丛中。

从门前走下石梯,前往毗邻的天文科学馆。这是浜中的提议,我想看看也无妨。

一名穿和服的女子中途退出了歌会,年龄约二十七八。她姿色卓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追记在这里。

进入天文馆需要交参观费。馆内似乎设有天象仪。乘塔内电梯去瞭望台的途中,馆员介绍说,电梯刚好通过“东经135度线”。惊奇之余,我重新打量电梯厢内部。看来这座塔本身就是“东经135度线”的标志。

来到瞭望台,明石市内景观一览无余,就连海峡对面的淡路岛北端也仿佛触手可及。左边的神户和右边的姬路就像伸展于两侧的双手,若隐若现。正下方是旧明石城。绕到瞭望台的另一头,朝人丸神社方向看去,石墙下方有一根顶着球状物的白色石柱。馆员说,那是东经135度线的旧标志。几年前,通过调查发现,那个地点与实际的经度有偏差,于是修正为现在电梯所在的位置。

我们还去找寻了海人冢,最后无功而返。浜中询问了许多人,但现代人对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关心,没人知道海人冢在哪儿。浜中十分沮丧,一如既往地指示我将此事写进稿子里。

我们乘上午十一点半起航的渡船前往淡路岛,航行约三十分钟后驶入岩屋。岩屋是港口城市。我们坐车沿东海岸南下,道路状况极佳。司机说,几年前这条路还没有铺沥青,坑坑洼洼的,天气好的日子尘土飞扬,下雨的日子泥泞不堪,特别难走。道路右侧的山脚斜坡上满是古老的梯田。道路左侧毗邻纪淡海峡的北部。隔海相望的摄津山模糊难辨。

海上千帆竞流,放眼望去,心情无比舒畅。我将车窗打开,肆意地呼吸着海风。

岩屋这个名称由来已久。《播磨风土记》中说,神功皇后出兵朝鲜时,将战船停泊在淡路的岩屋。“岩屋”即石窟,而如今此地尚有石窟遗存,岩屋这个地名或许就来源于此。此地还出土过弥生时代的陶器。岩屋神社供奉的神明叫“绘岛明神”,这在《延喜式》中也有记载。

洲本是岛上最大的城市,附近也有温泉。我们抵达洲本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半。用过午餐,浜中又提出新的建议,劝我去更南边纪淡海峡毗邻的海岬上的生石崎看看。因为路不太好走,我拒绝了。

我问浜中那里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从那里的海岬可以将纪州滩尽收眼底。“那还是免了吧。”我推辞说。

渡船从洲本出发,在由良靠岸,然后乘车驶往被称作“大阪岬”的地方。那里位于南海镇与和歌山市的中间。

其实,浜中原本计划前往纪淡海峡正中间的友岛,而去那里必须租用机动船。我不喜欢冒险,主张待在安全的渡船上。

于是,对那座小岛,我们只是从渡船上远远地眺望了一番。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浜中赞叹道:“风景不错吧。”

友岛周边的悬崖上,长着许多造型优美的松树。据说战前岛上设有海军要塞,至今保留着废弃的炮台。很久之前,役行者[即行者小角(634~706),日本修验道始祖。平安时代朝廷追赠“行者”尊称,之后通称“役行者”。“修验道”是利用苦行锻炼自我的修行方式。]曾造访友岛,于是那里成了修验道的道场。

抵达大阪岬时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在去加太岬之前,必须先去和歌山,也就是说,我们要在和歌山乘南海加太线。我们坐车沿国道南下,翻山越岭,进入和歌山市。我问浜中:“今晚在哪里落脚?”浜中回答:“新和歌浦怎么样?”不论是昨晚的明石,还是今晚的新和歌浦,都是浜中精心挑选的地点。但话说回来,作为采风对象,前天的木津温泉实在寒酸得不像样。或许,为了补偿先前的不如意,浜中之后才会安排这些风光绝佳的地方入住。

浜中建议我趁记忆尚未淡薄,今晚就开始写稿。于是我一个人关在了房间里。其实,一路奔波后,我非常疲惫,只是以此为借口早点休息。

上午七点半起床。由于昨晚睡得早,我在这个时间自然醒了过来,感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推开窗户,海面在清晨的雾霭中沉睡。旅馆门外便是海滨。渔夫的妻子迎接打渔归来的渔船,将装满鱼的箱子搬到两轮拖车上。我一直散步到防浪堤,回来后让女佣叫醒浜中一道吃早餐。

我向浜中提议去淡岛神社看看,但他似乎也累了,打不起精神。这回轮到我兴致高昂了。十点过后,我们离开旅馆,坐车返回和歌山市,乘南海线前往加太岬。

我们参拜了淡岛神社。那里祭祀的是妇科病之神,旁侧的祠堂里供奉着女人的毛发和梳子。我小时候见过一名在路上逡巡的淡岛乞丐,背着一个神龛,左右对开的门里挂着许多梳子和长长的毛发,给我以古怪至极的印象。

我当时觉得有点恐怖。后来在各地陆续见到了类似的祠堂,也没有再见过像这样散发着异样妖气的阴森神灵。来到淡岛神社,幼年的记忆再次苏醒,让我感慨万千。

浜中一反常态,不再劲头十足,不仅一脸无聊,连话都没说几句。他年纪太轻,所以才会对这里不感兴趣吧。

当然,这里的参拜者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淡岛明神少彦名命是神社供奉的主神。这其实是由于“淡岛”同出云的“粟岛”在日语中发音一致而造成的混乱。《日本书纪》的注释中提到过,少彦名摘粟的粟岛在伯耆国的相见郡。淡岛自古多渔女,她们将少彦名奉为保护神祭祀,不知从何时起又以讹传讹,使少彦名从妇女之神变成了妇科病之神。所以,加太与出云系的海洋族群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我们下午五点抵达大阪,傍晚于伊丹机场乘日航的飞机返回东京。

这次旅行结束后,我打算对浦岛和羽衣传说作一番研究,倒不是因为浜中的鼓励,而是出于写稿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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