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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银瓶

第二十回 补前书重提俞秀莲 恨恶绅群指金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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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秀莲据传是清代河北省钜鹿县,著名一位女侠,她有着强健的身体,擅长着高超的武艺,并有着美丽的容颜,与聪明的心思,尤具有义侠的热情,在那时代,——在女性方面的人权被高压的时代,她确实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反抗者,但她终不如玉娇龙之能够打破封建的枷锁。所以她为旧礼教所压,而不能与李慕白结合,但是她曾经凭仗她的勇气敢帮助过许多受压迫的人,她杀过许多的贪官恶霸,那些事都是在她死前数年之内所作的,以那个时代来说,确也是烈烈可钦,并且她也曾对于旧礼教有过一时的反抗;对于封建,她破坏过,而可惜无多人知道。作者于前几部书中也未暇提及,现在似乎应当补述出来,以使读者明了这个侠女自生至死的完备性格,同时使作者持笔之下写的这个人物,也不至于“有头无尾”。

俞秀莲生长的那个时代,是满清以权威统治着中国的时代,满清一面以屠杀镇压汉族,一面利用科举,八股,旧礼教,以牢笼汉族之民众,用以巩固她们的“征服者”的地位,使“天下”之人皆为其奴隶。俞秀莲的父亲“铁翅雕”俞雄远是自十八岁就学了一身超人的武艺而入了镖行。在那时,学武艺的人决没有什么“世家子弟”,而多半是些田地为豪绅所侵占,而致失业在家的农村少年强壮之人,他们学武艺原是为报仇,投镖行是为吃饭,混得稍为好了一些的人就像俞雄远,到老年时居然也在他的家乡钜鹿城内置了一所小房,然虽不做镖行了,却也能够生活,可是这位俞老镖头,因为多年在江湖上与同业及绿林中人,争强斗胜,斗杀结仇,反倒把他幼年之时所受豪绅恶霸的那些气冲淡了,他不记前恨,只防眼前之仇家;而且他的脑子也因为生活变好,无意中染了些“诗书之家”的恶习,把女儿也锁在家里,把女儿也配给她所没有见过面的人(孟思昭),虽然教给了女儿一身武艺,可是同时又吩咐女儿要“端重知礼”,暮年时,俞老镖头处处对人忍让,只想自己平安无事,将来将女儿送到婆家去,使她给人家作一个好媳妇,然而这点的希望他也得不到,原因就是他并不是一个官,不是绅士,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所以虽有“老雕”这江湖之间的威名,可是没人怕他,并且因为他的女儿年纪轻,长得好,人家还都来欺负他。

以至仇人寻来要伤害他,邻县南宫的浮华少年梁文锦,席仲孝来觊觎他的女儿,他们并且推来了个青年李慕白,硬认为他的女儿是要“比武招亲”(自然李慕白不要是受人所骗,意思还不坏,并且经过事情说明之后,他也颇为愧悔。)俞老镖头却因此种种的原因,在家里呆住不了,便要送女儿往宣化府去“就亲”,却不料在半道上又逢到了仇人,打架,打了官司,遇着了个知县,知县的儿子要把俞秀莲收作二房,于是这知县就是把俞老镖头押在监牢,后来虽然因为这个知县受了贿赂的关系,又把他释放了,然而老镖头究竟受不了这种气这种无端的压迫与凌辱,他受不了,他一个年迈的老百姓又反抗不得官,终至于他吐血死在路上。遗下他的女儿,被李慕白送到宣化府,但是到了那里之时,才知道秀莲的未婚夫,孟思昭是因为杀伤了本地的恶绅——张万顷,而逃走出外。于是俞秀莲虽然到了夫家,却又找不着她的未婚夫,她便托李慕白替她往北京寻找。(这时其实李慕白已经是她心思所瞩望的人了。)李慕白也爱她,可是终究限于这时候的旧礼教,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能够说。

演至后来,李慕白在京无意之中与那隐名更姓,身操贱役孟思昭见了面的二人并且成了好朋友,孟思昭明了李慕白与俞秀莲之爱情,他倒说得爽快:“弟连年流浪,父母俱不能见面,俞家女子与弟虚有婚姻之名,但早无夫妇之分,兄如与之有情,即请聘娶之可也。”孟思昭确是好汉子,比秀才出身的李慕白爽直得多,他就由此不再与李慕白见面,并且替李慕白去迎挡仇人,这与其说他是有点“殉情主义”倒不如说是那个时候江湖好汉的一种济人之急,成人之美,舍己从人的义侠行为。不料他竟因此被李慕白的仇人所杀死,于是“悲剧”铸成,李慕白要是娶俞秀莲,在所谓“道义”上更通不过了。所以他对俞秀莲的爱情,便更为坚决地拒绝,而俞秀莲对他,也是“礼教”所限,不能表示愿嫁,在那种毁灭人性的旧社会是不容许他们这样做,他是还想再社会上作人,还有个立足之地,可是那旧社会也不容他们。李慕白屡为北京的富商豪绅瘦弥陀黄骥北借用官伤势力,制做冤狱,害他坐监,虽然也有那时的一两个贵族对他加以维护,他没有死在狱里,但也无用。因为李慕白并没有职业(没有给满清作官或作奴隶。)所以他终究抵抗不住强有势者,虽然最后他杀死了瘦弥陀黄骥北,他可也就成为了一个罪人。不得不穿上道士的装束了,不得不隐迹于九华山了。

俞秀莲也是,虽然她也跟北京的几个贵族的女眷如“德大奶奶”,邱广超之妻,以至于玉蛟龙等人,都成了朋友了。她可不但不会巴结人,还得仿佛叫人巴结她,叫她以“私人的交谊”,为那几个还不算太讨厌太可恨的贵族的女眷们帮一点家庭闲事的小忙,是可以的;但是要叫她与那些人发生感情,她是不会。请她多住些日她都不干。所以后来她虽又到北京去了两趟,都是没长住,都是跟谁也没得密切。在表面看似乎是太为冷淡无情,其实她根本对那些富贵之家的奶奶们有成见,她是觉得根本是两路人,无论个人怎样好,官跟平民总是不同,旗人与汉人原来就是对立,自玉蛟龙投入边荒之后,俞秀莲便也没有再往北京去,这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她的“敌手”了。

她孤身住在钜鹿县家乡,这时她的年纪还未到三十岁。这几年她本来重理她父亲的旧业,在钜鹿县北关开设着一处“雄远镖店”,买卖起先不错,但近来是越来越为萧条,原因是:第一,那时北方的大码头,小码头是山东临清,而旱码头要算南宫县,一些出产大半都集于南宫而再行分散,所以商人,保镖的,也全都集中在那里。以至钜鹿县的无论什么全都渐渐冷落了。

这其实也不要紧,南宫县离着钜鹿县这么近,她们很可以再那里设立一个“分镖局”,凭仗“俞秀莲”三个字,到那里一点也不用争,人家自然就得退让,好的生意她自管抢先去做。但是她不肯。给她经管镖店的人五爪鹰孙正礼(这个她的“师兄”。)和地里鬼崔三(这也是她父亲早先的一个伙计。)全都屡次的主张,并且向她说:“在那里全都找好了房子啦,只要师妹肯去见见那里地面上最有势力的梁财东,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只是要这个面子,衙门里都不用我们花钱请客,镖店在那里一定能开,他们还不能把我们当作外人。那里的生意可有的是,不像在我们这儿,半个多月一点生意也没有。师妹还不必搬了去住,没有大事你还是不用出头,只挑着你的招牌,就准保生意忙都忙不过来。”俞秀莲听了这些话,她更是坚决地摇头。急得地里鬼崔三直说:“你要是不肯出面见那里的梁财东,我们可以说是你病了,拿一张红纸,写上我们镖店的字号跟你的名字,去拜访他,他也不能就不给点面子,因为那梁财东是南宫县的土皇帝,又是财神爷,不但在我们这县里开着那么大的泰德和米粮店,在别处也都有大买卖。作官的一上任,不先去拜访他就不行,就跟我们这县里的金百万是一样。想在那里开分店,光凭名声,武艺,也是不行,那样照旧吃不开;非得请他帮忙,再向衙门请请客,那样才能够万事亨通了。”五爪鹰孙正礼说:“我想在南宫开个分店,也不是为发财,是为争一口气。我们空有好武艺,老招牌,可在这里开着。那边不远,那些无名小辈都成了大镖头,他们的生意一天忙到晚,这看着有多么叫人生气……”——这二人虽是这样地向俞秀莲苦劝,俞秀莲却仍然是摇头,说:“不行!不行!决不行!我们宁可镖店不开了,宁可挨饿,我也不能到南宫去开什么分镖店!”孙正礼还要跟他的师妹讲理,可是崔三在暗中向他摆了摆手,就叫他别再说了。孙正礼还发着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及至二人走出了这个门,崔三才说:“你忘啦,我们师妹早先不是认识一个人叫李慕白吗?那人就是南宫县的人,那人要娶我们师妹没有娶成,我们师妹想嫁他也没有嫁了。所以,南宫是使她伤心的地方,你叫她去上那儿开镖店,她怎么能够肯呢?”孙正礼听了,也不言语了,从此就把这件事情搁起不提。她们的镖店,买卖一天更不如一天,南宫县的小镖店都一天比一天兴旺。崔三看着虽很眼红,可是自己没有本事,不能到那里去另开一家。他也曾怂恿着叫孙正礼跟他向秀莲去拆伙,二人到南宫去自创事业,或是暗暗地借着点俞老雕跟俞秀莲父女的名儿,去作买卖。可是孙正礼又是个死心眼的人,他说:“我们给师妹的镖店干,就是给师父早先的镖店干,有一点买卖,够吃饭的,就先这么待着,要是没得吃了,我就回家去种那二亩地。要是自己跑到南宫去想发财,那可不义气,那不是人!”——这就完了,崔三也只好就死了心。

其实崔三说的这些话,是太冤屈俞秀莲了。俞秀莲所以不愿往南宫去开设分镖店,是因为她恨那“财东”——那里的土豪,恶霸,——她不单决不想去想去和他们敷衍,还想要去杀了那些人。她的爸爸早先保镖,一辈子没发财,还结了些仇人,原因就是性情太刚直。原来开镖店的药想买卖好,不但得联络绅商,还得结交官府。这些卑鄙肮脏的苟且行为,俞秀莲是决不肯做的。她因为在“京都”住了些日,更深深地知道了官场的卑鄙,与豪门之横行,她把那些视若深仇,甚至连什么德啸峰家,邱广超家,那虽然都没有得罪过她,而且还都对她很好,她可全都不认了。两个月前,德大奶奶与德少奶奶杨丽芳,还差人来问她好,送给她几样礼物,她却叫人把礼物全都退回,并嘱说:“你们不要再来了!”——所以,她是变了,变得仿佛性情孤僻,不近人情。本来在她的房里还供着一个小小的灵牌,上写:“宣化孟思昭之灵位”,这纪念的是她那没有见过面而且毫无情感的未婚夫,但她这次回来,她就把这灵牌劈了,烧了火,她是心里在恨恨地想着:“他们九门提督的女儿(玉娇龙)全都自己找了一个当强盗的男人去嫁了,屡次不听她们家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屡次地的逃跑;我又不是官家的女儿,祖上也没有人读过书,我学那什么文绉绉?学那些什么三从四德,小姐的酸态?”

虽然是这样,她可仍然没有勇气打破礼教的藩篱,她的这个小院子,除了孙正礼与崔三之外,还是没有一个男子能够进门,她的家里连一个女仆也没有,五六间屋子只她一个人住,天天自己做饭自己吃,除了练习武艺,就是做活。有时她在家里闷得实在难受了,便自己找一个伴儿,或是去买针线,或是去到她的柜上(雄远镖店)看一看,而逛一逛大街,而去一次“北关”。她总是青衣,青裤,鞋上有时可扎着点花儿,梳着处女式的长辫子,脸上也有时擦点儿胭脂,见了什么熟识的“大娘”,“老伯伯”,也时常有说有笑。柜上有时崔三跟人讲买卖,她遇见了,也搭几句言。只是要叫她去不为什么事,和年青的男子说话,她却不肯。也没有人敢多用眼看她。——她出来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不锁,也不会有人进她的院子去偷的,——更没有男子敢没有事在她家门前闲站或是闲谈。

关于她的婚姻,人家都知道,她是在守着“望门寡”了,有人在背地里说她是“妨夫”,可是见她有时也擦胭脂,也穿花鞋,又不像一辈子愿意作老姑娘的样子,可是,谁敢给她去提媒呀?又那个年青的小伙,或是“断了缘”的鳏夫,敢想一想娶她为妻呢?——在这时,一般女子要是过了二十岁尚未给人当媳妇便很难出嫁了,尤其谁都知道俞秀莲,美丽还是那样美丽,年轻也还算很年轻,但人们,尤其是城里的一般认识她的人,对她都是又敬爱又疏远。——这样,遂使她一个很有热心的人,反弄得“落落寡合”,二十来岁的姑娘以致“青春虚度!”俞秀莲独居自活,不发愁也不伤心,有时,虽然想起李慕白,那也不过是在心头一闪,轻轻地就飞过去了,谈不到是什么“相思惆怅”。她只是愿意度着这“与世无争”的岁月。

但是在这小城里,小院中,谁想得到竟连这也是不可能呀!她这位置在小胡同里的小门小院,邻家——从大街上直到她的西墙,竟自“大兴土木”起来,整天“咚咚咚”“叮叮叮”“哗啦哗啦”,把原来的一些小房全都拆了,而重新打地基,不多久,就建筑起来了一片高楼巨厦。——听说这是在城西北“金家庄”住的大财主金百万,有个儿子做了两年多的外任官,就更发了大财啦,所以在城里盖家子,把这一带的房屋全都收买了去,而拆了另盖,磨砖对缝,画栋雕梁,盖起了这么一所巨宅。俞秀莲的爸爸给她遗下来的这几间小小房屋,虽然没有被“圈”到里面去,给她还留着,可是紧连着她的西墙就盖起了一座高楼,有时遮得太阳都照不到她这小院里,那楼上住的不知是“金百万家里的什么人,整天地歌舞弹唱,笑语喧天,把些橘子皮,栗子壳,都从楼窗掉到秀莲这院里。

有时还从那窗里泼来盘子那么多,脂粉那么密的洗脸水。并且只要秀莲在院中练武,那楼上就有人看,还笑。半夜里那楼上还吃酒豁拳,高歌大笑。弄得秀莲在这里简直居住不安了。孙正礼有时到这里来,见此情形,气得就向那楼上大骂,说:“什么金百万,拿他家的尅扣人的钱,供儿子作官,刮来地皮在这置产业还欺负人?我跳到楼上骂他们去!”崔三来了,却不住地摆手,说:“现在的金百万比南宫的梁财东更有钱呀!不但这城里他起了大房,城外他的庄子墙也筑得更高更厚了。地又买了二十多顷,慢说这里的知县,连正管这儿的顺德府的知府,都叫他是‘老世伯’了,以前他是金百万,现在恐怕不止金百万,他家的大少爷听说现在是四品,一挪屁股就是道台,我们这个小院子一来是他没看上眼,二来也许是看在老师傅生前的名气,给姑娘点面子。不然,他要占,也得叫他占。得啦!现在是忍事为佳,师妹在京里虽说认识什么邱小侯爷跟德五爷,可是她平常太不联络,再说那又都是早就倒了楣的闲员。遇着事,别说师妹不肯去求他们,即是去求他们,他们也莫能为力。金百万正在走鸿运,我们可惹不起。我劝师妹以后还是少出屋子,好在他们是在楼上,别惹他们也就是了!”气得孙正礼依然向着那高高的楼窗睁大眼。秀莲却极为沉着,隐忍,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了几天,他就托崔三把这房小房屋卖掉了,她离开了城,而搬到乡间去居住。

秀莲搬居的这个乡间,是在钜鹿县的北定,因为她家在这里有一块祖茔,不到一里,由一个早先也是给俞老镖头当过伙计的名李骆驼的照管,并在隙地种起庄稼来。秀莲就拿她卖房子的钱,在李骆驼的家里空地上,盖了两间小土房。余下的钱她就留着慢慢地花。并买了一个纺车,整天跟李骆驼的老婆,妹子,兄弟媳妇,在一块儿纺棉花。镖店仿佛倒不是她开的了,那里柜上的事情她全都不管。地里鬼崔三还是常常来找她,每次来到,总是鼓动“如簧之舌”,说:“南宫的那些镖店,简直发达得了不得啦!早先不过有六家,现在开了快有三十六家了,地越旺,人越多,早先那些数不上的小镖头:赛白猿,小张飞,飞枪太保,快腿罗汉,现在全成了南北闻名的大镖头了。梁财东的少爷梁文锦也拿钱开了一家‘雄威镖店’,简直是一头假冒我们镖店的字号‘雄远’,可是他这个镖店比他家那几个大粮店还赚钱多。南宫离着临清又近,旱码头接进水码头,客人既觉着方便,保镖的人也好两下联络,彼此关照,谁还跑到我们钜鹿县这偏静的地方来讲买卖呀!我看我们要不赶紧上南宫去开个分号,或是干脆搬家,那可就要快饿得只剩下一张皮啦!”崔三的确是越来越瘦,混得也日见其穷。可是秀莲爽直告诉他说:“我真腻烦死了保镖这一行啦!”

崔三挺着胸脯说:“师妹!镖用不着你亲自保呀!那回又用你亲自出头哩?只要你把头一点,凡事就有我和孙大哥去办理,不过万一将来有了什么事,孙正礼挡不了的时候,你把你那一对双刀拿出来幌上一幌,也就行了——也决不致于有那事,因为俞老雕,——就是师妹你俞秀莲三个字的英名,在江湖上说出来,还是响当当的……”俞秀莲决然地说:“反正我是不愿意再保镖啦,现在北关的镖店,有买卖你们就去做,没买卖你们就去改行!”崔三吐着舌头说:“改什么行呀?连师妹你,还不都是吃镖行饭长大了的吗?”俞秀莲摆着手说:“千万别再说啦!崔三哥你去吧!反正我是不愿意再保镖啦!这一辈子我也不愿意再走江湖啦!”崔三听了她这话,可不由得又起了疑心,心说:“你不愿意再走江湖啦?难道你是想要给人当媳妇去吗?可是谁能娶你呢?”崔三垂头丧气地走了。过了不到一天,孙正礼又来找她,报告镖店里的事情,镖店这些日虽然没有什么生意,可是也有些旧账,欠债家的人,人家偿还了的,事情也还不少。秀莲对这些,虽然不关心,连听都不爱听,可是孙正礼一定要忠实地,详细地,把这些对她来报告。他来的时候一定要骑着大马,腰挂“扑刀”,他长得又魁梧,两只眼睛又凶,认识他的,知道他是本地有名的镖头,拳师,“五爪鹰”,但是不认识他的,看着他可是有些可疑,——他好像是那座山上的“山大王”。

孙正礼只到秀莲住的这村子来过了三四次,这一天竟然有县衙里的两名官人,来到这儿盘问秀莲。这两名官人全都带着红缨帽,一个拿着刀,一个带着铁链子和锁,气势汹汹地来了,“咕咚咕咚”一阵乱打门,差点就把两扇破板门打碎了,吓得李骆驼的老婆赶紧躲避进了毛房,他的妹子跟媳妇都直哆嗦。幸亏李骆驼还是在镖店作过几年伙计的人,见过点儿世面,他迎出门去问说:“两位头儿来这儿有什么事呀?请进来喝茶吧!”一个官人还扳着阴沉沉的面孔,问说:“你们这儿住着什么闲人了没有?”李骆驼说:“没有什么闲人,头儿你要不信,自管来搜一搜,我们这儿只新来一个大姑娘,是从城里搬来的,是雄远镖店的女东家,这两间土房就是人家自己盖的。”

这时秀莲已停住了纺车,自屋里走出来,官人里有一个上点年纪的,认识她,当时就说:“原来是秀莲姑娘在这儿啦?怪不得呢!……”秀莲当时就问说:“有什么事?”这上点年纪的官人把刀就没敢举起来,笑着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我们今天奉命来这儿看一看,因为金百万金老员外写信告诉了我们县里的老爷,说这一股路上,近日常有形迹可疑的人来往,恐怕这村里住着什么歹人,这村子离他的庄院又不远,他有钱的人,就疑心多,我们县老爷也不敢怠慢,就派了我们两人来了。我就想:这村里住的全是好老百姓,那致于有什么不规矩的呀?现在既是秀莲姑娘在这儿住着,那我更明白啦,一定有些个保镖的,教武艺的,常来这儿找你,才叫人看差了点眼,错疑惑了。这不要紧,我们知道了你就放了心啦,我们回去也就好交代啦!”那个阴沉着脸的官人,手提锁链,还直发官的脾气,向秀莲说:“你在这儿住着,就得安分一点!这地方同不得你们的镖店,离着这儿几里地,西北就是金家庄,你这儿来往的人要是净是些个不三不四的,金员外家就是丢了东西,我们可来找你!”气得秀莲脸都紫了,问说:“你说什么?”这官人还说:“我说什么?我这是关照着你啦,别发保镖的脾气,保镖的人跟贼只差着一点边儿,我们当官差的人眼里不揉沙子!”

秀莲跳起来怒声说:“你说什么?你混蛋!连你们县官带什么金员外狗员外,都给我揪来!”这官人还真要抖他的锁链,可是被他那同伴把他连拉带推地给弄走了。这里李骆驼就劝说:“姑娘值不得为这件事情生气,我们不犯法,怕什么?”秀莲却真真地气得半天也没有缓过来脸色,她——倒不是气那个官人,她却是想:“走到那里都躲不开那金百万,不惹他,他还会找你来。一个土财主,因为儿子作了官,简直就把这钜鹿县都属于他了,把人都踏在他的脚底下,官人差役都受他的指使。我在这县里算是有点名姓的,尚且要受他的屡次欺压,凌辱,旁的良善的百姓要受他怎样的侵害啊?这是本地出了个恶魔,遇见了个暴君,镖我虽是决定不保了,可是我的双刀以后更得有用!……”她愤然地下了决心,从此她就要寻找那“金百万”的劣迹,她要为她的乡里除暴安良。

因此她就在家里纺线的时候较少,而出门的时候居多了。她先到她的镖店去问,五爪鹰孙正礼说:“谁有功夫管他金百万?只要他不欺负到我们的门上来就行!”五爪鹰是一心一意要把镖店的生意做好,他常跑到南宫县,把那边的买卖向他这边来拉,因此在那边得罪的人,就够他一人应付的了,这里金百万干了什么事,他真没有功夫去打听。崔三是因为结识了金百万家的几个恶奴,他把那金百万说得像个“活菩萨”,并说:“金百万在本地也不是一年两年的财主啦,早先不过在乡下有名,放阎王账,可也修过庙,给神开过光。家里虽有田地,可多半是讹人家的,占人家的,可是花钱给他的儿子求官,积德,也曾盖过一座石头桥,与人方便,凡走过他那座桥的,每人只收一文钱,车子收二文,总算是‘行好’。他的须子都白了,有一尺长了,不过才有六七个老婆,收新房的丫头听说才十五岁,不过只是那么一个,他永远手里拿着‘劝善文’,又时常买鸟放生,他的二孙子养活十多只鹰,不但一天要抓无数的小鸟,还抓瞎了别的村小孩的眼睛,因而使那些小孩丧了命,那他可没有办法,因为他的二孙子就是他大儿的儿子,而他大儿子现在正连升三级,官运亨通,财多福厚,不断地往家里捎金子,带银子,因此在城里也盖了大楼,连县官也向他自称晚生,——像这种人,师妹自然是绝不巴结他了,可最好也是别惹,因为我们虽有名,不过是江湖之名,虽有本事,不过是在江湖上拼拼斗斗,却斗不了官,俗语:七品县官能灭门,更斗不了财主,因为财高北斗压死人,——有财就能压别人,官便能杀老百姓。”俞秀莲听了这些话,她越发地忿忿不已,她恨不得立时就拿双刀去杀了那金百万,但又想:“杀他一个老恶人也没有多大的用,应当先杀的是他那儿子,跟那些像他儿子一样的恶吏,贪官。”俞秀莲又暂时地隐忍下了,又加着李骆驼向她劝,她也不愿意弄出事来,连累了别人,但因此,有不少人都已知道俞秀莲要去寻金百万,为受过金百万欺害的人打不平,这也不过是不少人心里一种希望,可还没有见诸实现,又有人断定俞秀莲也一定惹不起金家,人们虽在议论纷纷,事情却已因为俞秀莲后来没有出大门,而暂时又搁置了。

这一天,正是一个三月初的清晨,下了一夜的小雨,起来,窗上才将发晓,窗外仍有沙沙的雨声,同时可听得有“啊呀啊呀”地小孩哭啼之声,俞秀莲不由得惊讶了,因为李骆驼家的小孩全都长大了,——他的老婆有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五岁的女孩,他的弟妇生的小孩也三岁了,但听这哭声却似才生下没有几个月的婴儿,而且哭声似发生在门外,俞秀莲于是就赶紧跑出去,门还没有开,鸡也才叫,各屋中的人还都没有醒,她自己开了板门,一眼就望见在雨中的湿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被褥,就有小孩子在这被褥里哭声是已渐渐的微弱,俞秀莲就赶紧由地下将小孩抱起来,这破被褥,都被雨泥湿透了,她摸了摸小孩的湿头发,并向四下里去看,见田野都笼在迷漫的雨烟里,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俞秀莲只好将这小孩抱回她自己的屋里,点上了灯,将这小孩的头上和脸上都用手巾擦干了,她看出是一个女婴,不似新生的,大概已有五六个月了,然而很是瘦小,身上什么衣裳也没有穿,她赶紧用她的棉衣把这小女包裹住,可是待了一会儿,就把她的棉衣裳尿了,她赶紧又换用棉被给这女孩盖,女孩可还不住地哭,秀莲想着:“她也许是饿了,可是上那儿去奶奶呢?李骆驼家的两个媳妇也都全没有奶!”她发了半天的愁,看这小女孩哭得真可怜。她就赶紧去叫李骆驼的屋门,李骆驼才起来,老婆也蓬头散发的才起炕,秀莲就急急地说:“你们快给我想一个法子,刚我在门口儿拾了一个小孩,我给抱进来了,可是她还直哭,我想他一定是饿了,想个什么法子喂她点东西才好啊!”骆驼一听,觉着这是一件稀奇的事,他老婆也赶紧跑到秀莲的屋里去看,但一看是一个女孩子,可又不感觉什么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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