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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银瓶

第三回 散资财侠少走风尘 遭蹂躏村姑投古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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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韩铁芳就回到望山庄内,庄里像是有甚么事似的,个个人的脸上至都铺著一层惊疑之色,他们三五个在一起,低著声谈话,一见了韩铁芳都招呼了一声“大相公!”眼珠儿都翻著望著他不住发呆。韩铁芳只和蔼地,同众人点了点头,他一句话也不说,下了马,将雪中霞交给了长庆,可是他也顿然怔住了,眼珠也突然发直,因为他见门前的一根木桩子上,栓著一匹马,马是黑色,不大好,可是自他小时起,他这庄子里就没来过别人的马,可以这么说吧,假若把他家里的十匹马都卖出去,他这庄子里,就连一点马粪都难得了,如今竟有外人的马来到这里,可真是一件异事。韩铁芳正在想,这是谁来了呢?……

没容他发问,那毛三就跑过来了,跟他悄声地说:“刚才来了一位徐四节,是骑著这匹马来的,那人有胡子,带著刀,见了咱家的老员外,一点也不客气,一见了面两人就吵,后来瘦老鸦萧三爷又来了,帮助那个人气咱们的老员外,他们说的话我虽听不懂,可是大概也不是其么好话……”

韩铁芳不容他说完,就赶紧问说:“现在他们走了没有?”

毛三摇头说:“都没走!待会儿就许打起架来。大相公!您想想您是进去给劝一劝呢?还是先……躲躲呢?”

韩铁芳又问说:“他们是在里院吗?”

七三摇头说:“哪儿?咱们老员外不许人家进大门,把人家让到马圈里,现在三个人大概还在马圈里站著说话呢!不然我为甚么不敢在那里边待著呢!”

韩铁芳听了这话,就急急地顺著便门走入了马廊,只见那四根栓马柱的旁边,他父亲韩老善人苍胡飘洒怒目圆睁,正在那里忿忿地谈著。瘦老鸦则坐在地下,两手交插著抱著他的瘦肩膀儿,正在仰著脸发著冷笑,另外的一个人原是个背影,但韩铁芳往前走了几步,这人意然一回头,四目交射在一起之时,倒使韩铁芳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刚才在城中逼著他比拳,后来也吃了他一拳的那个人,韩铁芳不由把脚步止住,这人,也就是今天骑著马到这庄里来找韩老善人争吵的徐四爷。

他黑胡掀起,满面笑容,迎过来就说:“好,好,你回来了。刚才在城里我被你打了之后,我就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我就知道了,你原来是我的盟侄,又是师侄,啊!真好真好!老贤侄你的剑法拳法,果然高强,想不到他……”指指在马粪跟地上坐首的瘦老鸦,说:“想不到他竟会教出你这样一位好徒弟来,这真叫作青出于蓝,……得啦!咱们先别撰文,反正猫儿虽小,他却会教出老虎徒弟。我就是你的四盟叔连枝箭徐广梁。

“自十九年前,你二师叔金刚跌赵华升丧命于黑山态之手,我跟你的师父便发下大誓立志要为一一师兄报仇,我们在江湖走了十年,到处寻找,曾两次到祁连山,也没找著仇人黑山熊的家,后来我们反倒不敢找他啦,因为听说他名头太大,武艺高强,他的兄弟、儿子,和他手下的那些喽-们个个都极为难惹,我们自知武艺有限,打狼不成丢一根杠子还不要紧,若是把命再送上一条,那才太不值得。所以我们二人商量好了,重新再下几年功夫,学习武艺。

“不瞒贤侄说,我是才练得,自觉得可以敌得过黑山熊了,不想才来到洛阳,一遇到你的手里便先吃亏,可是我并不因此就灰心,我更喜欢了,本来我跟你师父我们都不行了,都快老了。拳剑的招数虽说都懂,可是力气已弱,手脚都不大听调动了,我们也就只能教人,不能自己出场运用了,这就是俗语所说: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老师!我跟你师父今天而来,并无别事,还就是叫令尊跟我一同走,到祁连山畔为二师兄报当年的仇恨,并听说你的母亲……”

此时韩老善人已气忿忿地,握著拳头走过来了,徐广梁毫不介意地,依然面对著韩铁方说,“详情也不必细讲,你也全都知道了,现在就是令尊若是不愿意跟我们去,你就随同我们走,英雄豪杰讲的是大义分明,盟兄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母亲至今仍在黑山态之手,你若不急速去救那位老太太出来,不报十九年的仇恨,你也枉是男儿!你打独角牛、打我,就是你把天下闻名的李慕白、玉娇龙,那些男男女女的英雄豪杰全都打败了,你也称不起好汉,抬不起头来见人。老贤侄你当著师叔说一句干脆话吧,说!说!说声走!”

韩铁芳义愤填胸,几乎要跳起来,他点头说:“好!我跟师叔……”他的走字还没说出来,韩老善人已“咚”的一拳将徐广梁打倒了,韩铁芳真气极了,恨不得要抡拳打他的父亲,却见徐广梁在地下一滚便站起来,顺手由腰间抽出了短刀。

那瘦老鸦也挺身而起,跑了过来,抡拳对著韩老善人,眼看著这几十年的师兄弟,立时就要反目、绝交、殴打、拼命了,一时情况极为紧张,韩铁芳居中倒很是作难,不料韩老善人的脸紫胀了一阵,眼睛瞪了老半天,忽然又仰脸理须,哈哈的大笑,说:“初生的犊儿不怕虎,鹌鹑还敢斗公鸡?你们大概也不知道黑山熊是个何等的人?何等的武艺?你们只说我不敢替师弟报仇是因为胆怯,不错!我是吃过黑山熊的亏,是不敢惹他,但是其中还另有原因……”

说到这里,他那张宽阔的脸又变成了紫色,胡须越发抖动得厉害,他又一笑,但这种笑却与刚才那种狂笑不同,是一种惨笑,他伸著大拇指说:“我佩服你们!大丈夫应当替兄弟报仇,好男儿应当救母脱难,你们要走,对!可是我不准你们走!绝交,父子断绝,无论怎么样,我也不能准你们走呀!”这句话他喊得声音极大,把嗓子都喊劈了。

瘦老鸦跟徐广梁,连韩铁芳都一齐惊诧,不由都问说:“为甚么?”态度却都有些缓和了,都觉得其中必然大有隐情在,于是目光更盯住韩老善人的脸上。韩老善人却又惨笑了一笑,就点手说:“来吧!”他把这三个人带走了几步,来到那四根怪模怪样的粗笨的石头马桩旁,韩老善人过去抱住了一根石头桩子,浑身用力,就像跟一个人打架似的,咕咯一声,就把一根石桩连根搬倒,地下的土掀起来很深,旁边的几匹马齐都惊奔。韩铁芳、徐广梁、瘦老鸦,虽然都没往后退,可也都一齐变色。

老善人喘了喘,微笑著,嗓子更发哑了,说:“你们若有这样大的力气,才能……哼!也不配去找黑山熊!”呼呼的吹著胡子又腆起胸脯来,说:“我跟你们说,明人不作暗事,十九年前的事情现在我自己招认,你们若有本事就随你们办,我早已想到有这一天!”

重重地又喘了口气,指手画脚地,一边翻著眼睛回忆,他又说:“十九年前……那时我跟金刚跌赵华升,我们分别之后又在西安府重聚,因为各人手里有点钱都花光了,不得不再找营生,我们在西安府保镖,又因为干那事儿发不了财,我们两人就凑了一点本钱,走青海去做买卖,不想又做赔了,我们都弄得少衣无饭,新年正月,才降过一场大雪,我们路过祁连山,想到肃州去冉设法谋生。”

“那天我们俩都穿著破皮袄,背著各人的破行李,带著各人护身的家伙,走在深山里,赵华升还跟我说著笑话,因为我那时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娶过妻房,我时常想著发上一点儿小财,娶房老婆,他妈的这辈子就知足啦!赵华升他就笑我穷困到这步田地,还做这媳妇梦,他说他将来是一定去当和尚,就是积蓄下了钱,也必拿它救济穷人,或去修廊,他想做个善人,或当一个老方丈,我又笑他傻,我们俩正踏著尺多深的厚雪,往前走著,——祁连山的山路是陡得很,并且曲曲弯弯地,不想他妈的对面来了一群贼人。”

缓了一口气又说:“贼人倒是不多,只他妈的有六七个,为首的是个歪脖子,原来那家伙就是黑山熊的兄弟吴锡,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勾串了一个赶车的,把一家官眷诱进了山,不想要打劫,却不料那赶车的慌了神,自己就顺著冰雪的高山坡子滑下来了,把车摔了个粉碎,赶车的也死了,这事儿咱可没看见,我遇见的只是吴锡率领著几个喽-,提著人家的几只包袱,背著人家的两个婆娘正在跑,赵兄弟一见,他就抱打不平,抽出刀来把那几个贼杀了个落花流水,吴锡也抱头鼠窜了,雪地上扔下两个婆娘,还有个小胖娃娃!……”

瘦老鸦扭头看了韩铁芳一眼,韩铁芳的心中是既悲愤,复激昂慷慨钦佩师叔赵华升的为人,徐广梁在旁却冷笑著。忽见韩老善人拿著拳头向另一根桩上一擂,石屑纷落。他就又说:“不瞒天,不瞒地,不瞒你们!我那时就起了歹心!因为那个年纪轻的是个官太太,甚么官的太太咱可也记不清啦,我当时就没顾得细问,她虽然脸上擦伤了点肉皮儿,有点血淋淋的,可是长得真好看,那个娃娃是她才生下来的儿子,我就……我就想跟赵兄弟把她们背走,一个人分一个,我自然是要那年轻的,还想要那儿子,不料赵兄弟却跟我发了脾气,他要由他在那儿看守著,叫我出山去雇车,把人家平平安安送回家去口妈的!他那时候不放心我,怕他一离开,我就把两个婆娘全背走,妈的我还不放心他呢。我们两多年的兄弟,由那次起就反了目,现在我想起来也觉得不对。”

这时韩铁芳跟徐广梁还出著神往下去听,瘦老鸦却忿恨了起来,握著拳头,几乎要扑上韩老善人,韩老善人却又向石构端了一脚,石桩虽然没有倒下,可是地下已经裂了很大的缝子,韩老善人的紫脸忽然渐渐变为灰白,跟他胡子的颜色差不多了,他继续著说:“幸亏那年纪大一点的婆娘脚远大,她还能够走路,她姓秦,原是伺候那个官太太的。我就逼著她抱著那个娃娃,我却背起那年轻的太太来就走。那个太太很听我的话。叫我背著,她连哭也不哭,她那使唤的人也乖乖地随我走,只是,我那二师弟却向我大骂,我也不理会他,我们就分途走了,我把两个婆娘跟一个小孩带到了山凹里,投到一个在山窟住的猎户人家里,我就在那里跟那太太成了亲,那太太对我没有别的话,她知道我是条好汉,她也明白她脱不了我的手,所以她情愿跟著我好好的过日子,只是她求我得待那孩子好。这我有甚么不高兴的呢?那孩子……”他瞪著大眼睛望著韩铁方说,“那孩子就是你!”

韩铁芳不由心中袭上了一阵悲痛,拭了一拭眼泪,瘦老鸦却发急地问说:“我二哥就从此跟你分了手吗?他后来就死于黑山态之手吗?”韩老善人靠著石构喘气,接手说:“你不要急!容我慢慢地跟你们说,我一点都不隐瞒,……”

喘了长长的一口气,就紧急地一句跟著一句的说:“我带著两个婆娘在那石窟里商住了七八天,可就出了事,原来赵华升二弟他离开我,气走之后去找黑山熊,黑山熊本来在祁连山鬼眼崖有一座山寨,手下的喽-一百多,赵华升找了他去,凭仗单刀几乎将山寨铲平,赵华升真是好汉于,武艺比我强百倍!可是他把黑山熊打得藏起来之后,就又找著我了,逼著我把两个婆娘放手,不然就要与我划地绝交,我当时没有话说,绝交就绝交,叫我舍了婆娘我可不能够,当时我就抽出刀来在雪上划了一个道儿,从此把同师同盟的交情割断。但是,赵华升却不是跟我绝了交就完了,他翻了脸,骂我是强盗,抡刀来砍我,我自然也不客气,就也拿刀相迎,我们在雪地里大战一场,四十余回合,杀得冰雪乱飞,天昏地暗,我不行,就曳刀而逃。”

又连喘了半天气,嗓子更是发哑,又说:“我逃到甚么地方去呢?……我就也去找黑山熊,见了他,我请他相助,我说只要把赵华升打败,夺回来我的婆娘,我愿意入伙给他们效力……”

瘦老鸦和徐广梁听到这里,齐都用鼻子哼了一声,韩铁芳也没想到他父亲在早先原是这样的一个卑鄙的小人,就又听韩老善人腆著厚脸说:“黑山熊待我如同兄弟,答应助我夺回婆娘,他并给我出了一条妙计,我就离了黑山熊的山寨又追赶上了赵华升,原来他正是要出山雇车,好送那两个婆娘到甚么凉州府,我见了他就放声大哭,自认做错了事,他也流泪,依然叫我为大哥,我们两人就一同出山去雇车,随走随谈,恢复了旧交,不料还没有走出山口,黑山熊亲率喽-赶到,自然我们两人得一同上前抵挡。赵华升刀法如飞,只顾了大战黑山熊,却没提防我自他的身后猛砍一刀……”

他这话一说出来,瘦老鸦立时跃起,要扑打他,徐广梁也升起了短刀,不料韩老善人又推翻了一根石桩“咕咯!”,使他这两个烈火暴腾的师弟,不由都向后退了两三步,韩老善人哈哈大笑,说:“我早就想到你们早晚要跟我翻脸,与其叫你们去找黑山熊问明丁当年的事,回来再跟我拼命,不如现在我就跟你们说出来!爱拼命咱立时就拼,可是你们先得算计算计,你们有这石头桩子结实没有?够奈何我不能?……

“当时,我杀死二师弟之后,心里不是不后悔,结果我也没落著好儿,因为黑山熊也是个好色之徒,他见了我那太太竟生了心,便把我太太抢上山寨去,给我留下那仆妇和那孩子,我去找他们不依,但我又不是黑山熊的对手,我只好认了倒霉,好在那姓秦的婆娘还不错,她抱著孩子跟我投到肃州,又奔到新疆,很受了一些苦,又过了几年,我就在玉门关外发了一笔大财,这笔财你们也就不必管我是怎么发的。我有了钱,更觉得我做的那事不对,我就搬到这里来,开买卖,置田庄,养老婆,拉持小孩,秦氐跟我作了几年夫妻,又给我生了个女儿,她也死了,韩铁芳现在也长成这么大。我对早先的事简直都不敢想,想起来,我就恨不得捶杀我自己,但我也不愿你们都知道此事,所以我也不许你们去找黑山熊。那黑山熊,听说他得了那年轻佳人之后,他也没得安居,因为这件事又与玉娇能有关,听说在我们杀人争婆娘的时候,玉娇龙正在祁连山那一带踏雪搜找呢。只是因为山太深,峰岭太多,她没有碰到了我们,可是黑山熊却知道了,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可真怕玉娇龙,就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在一定的地方住。……”

韩铁芳惊诧著问说:“玉娇能与这些事到底是有甚么相干?”

韩老善人狠狠地摇了一下头,说:“咱不知道!黑山熊此刻是否还在人间不在,也不一定。街上传说他要来找我,那是我叫人造的谣,就为的是不叫你们去到祁连山。现在咱把话都说明了,就是,你们爱怎办就怎办!你们要想替赵华升报仇,那你们就不如先动手杀我,可是……”

他又发出一声狞笑,用双臂又抱住了一根石桩,“咕咯”一声又扳倒了,但他的汗水已冲满了脸,气喘得知老牛似的,嗓子越发哑,走了两步,又用力抱住那只仅存的石桩,用力狠狠地拨、推、拽、摇,把他的两只棉袄袖头金都磨破了,并且自臂间流下血来,他还咬著牙拽著,大声说一声:“开!”

立时见地根裂了,桩子歪了,“咕咯”的一声连桩子带韩老善人全都倒下,桩子正好压在老善人的肚子上,同时老善人又大叫一声,口中流出鲜红的热血,韩铁芳、瘦老鸦、徐广梁,齐都要上前将桩子扶住,但已然来不及,用尽他们三个人的力量地无法使石桩离开老善人的身子。

只见老善人柳穿鱼韩文佩,用力又嘶喊了一声,“你们来拼拼吧!……”由嘴中喷出满胡须满脸的鲜血,但胳膊腿一阵抖动,两只眼睛更大了一瞪,便凝滞住了,立时就气绝身死了。

此时徐广梁扔下了短刀,瘦老鸦垂下了头,两人刚才都是气忿填胸,如今却都变得非常的难过、非常的丧气,韩铁芳刚才虽然恨自己的父亲残忍、卑鄙,但此时见老善人惨死,他也不禁触起了十九年父子之情,和抚养之恩,所以他也不住以手挥泪,他们在这里闹得天翻地动,因为仆人、厂夫和打更的都早已因为害怕躲开了,这里的石桩子把老员外压死了,外边并无人知道。

韩铁芳哭了一会,便亲自到外边叫来了人,仆人廊夫们,连毛三都进来一看,不由都把脸吓白了,好在这时的天色已渐昏黑,他们的惊慌表情别人也不大能看得清。这些人还都以为这几根石头桩子是叫瘦老鸦和突来的那姓徐的暴客给弄倒了的,他们把老善人压死的,所以韩铁芳叫人去把老善人身上的石桩搬开,那毛三就吐著舌头说:“别搬呀,也是一件人命案呀!非得报报官,叫衙门里的人来搬不可,不然验尸官不能答应呀!”

韩铁芳却怒斥说:“混蛋!胡说甚么!快些,将老员外抬到房里去!”

瘦老鸦又同韩铁方说:“这件事还是不要叫人声张才好。”韩铁芳遂又向这些人严词嘱咐,这些人更都弄得莫明其妙。大家费了半天的方才把老善人身上压的那根石桩抬开了。

几个人又往起来抬老善人的尸体,毛三又点上个灯笼来照著,就将老善人的尸体抬到了正院的正房,韩铁芳低著头,随著刚要进到正院,瘦老鸦却从后面一拍他的肩膀,韩铁芳回头,瘦老鸦就悄声跟他说:“我们要走了,你也不要忧烦,今天晚上你没功夫,明天晚上你千万到我那儿去一趟,可记住了!”

韩铁芳点点头,又见徐广梁站在很远之处,发著呆似的,样子十分的抑郁,瘦老鸦又嘱咐韩铁芳把这件事隐瞒下去,不必声张。韩铁芳又连连地点头,眼看著瘦老鸦那饿鬼似的影子,跟徐广梁那嗒然丧气的模样,他们一同出马厂的偏门走了。

此时幕色愈厚,天上星月耿耿,韩铁芳也垂著头进了北房,就见胞妹玉芳,和妻子陈氏芸华,跟几个婆子丫篓们,都正围著床放声大哭,凄惨之声入耳,使韩铁芳的心震,不禁又流下泪来,同时又想起几年前母亲秦民身死时的情况,不由就抚胸顿脚地大哭起来。

他紧紧地搬著胸,胸怀里边就藏著秦氐临死之时,给他的那块红萝,他因此更想起亲生的母亲,就是那姓方的官太太,他想当年母亲在风雪荒山之中横遭污辱,终至于落在黑山熊恶贼之手,这些年……他想:都是为这床上的死老头子所害,他立时又忿然,对著床上的死尸已毫无怜惜,更认为十九年来的抚养之情并不能抵消他当年的罪恶。但是,他却又抑制不住紧流的眼泪。

室中的悲哀之声如潮水似的,高涨了一阵之后,又渐渐地落下去了。韩玉芳小姐就拭著泪,一边硬咽著,一边问她的哥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爸爸他老人家怎么会叫石头桩子给压死了呢?”

韩铁芳却皱著眉忧郁了良久,似乎忘了他妹妹刚才问的甚么话,心中却又想到了别一问题,他的妹妹向他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是因为刚才来了爸爸的师弟,爸爸在人的眼前逞能,爸爸他……”

说到这里,心中忿恨,觉得唤那样的人为爸爸,实在是一种奇耻大辱,但是已经叫了这么些年了,他又不禁的叹气,就又说:“他在人前逞能,要显露他虽年老,还是力大无比,就将三根石桩都已拽翻了,剩了最末的那一根,他就……被压死了!”

玉芳小姐听了又哭,那陈氏芸华在灯旁拭泪,灯光照著她的发影、悲容,韩铁芳的心里又不免有些惭愧。这个年轻轻的妻子,虽然姿色平常,虽然性情呆板,在自己的眼中她是毫无风韵,然而却也无失德之处,将来自己远走天涯,归期难上,她……韩铁芳就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又对他妹妹说,“你们也不必哭了,他老人家虽死得甚惨,但也不算是短寿。你们各自回屋去吧!我好叫人进来,给他收敛,好办理丧事。”

当下仆妇丫寰们送少奶奶和小姐各自回屋,韩铁芳就把院中站立伺候的男仆叫了进来,取出老善人的一身新衣棠,给死尸换上,可怜韩老善人,衣服虽也有绸缎的,但都不合身,因为他近年来是日见肥胖,早先的衣棠都瘦得不能穿,而最近半年来他又不常出门,只在家里穿著粗布的裤袄,结果是取了一件老善人没穿过几回的僧衣,给套在尸体之上,这件衣服给死尸换上了,非常的怪样,因为既不像僧,又不像道,上面是秃了顶的一条惨白的小辫,腮下是蓬松的带著血的长胡,虽然胡上的血已被仆人用水给洗涤过了,但仍从死尸的嘴里不住的喷出,灯光凄惨地照著这庞大而此光刺目的尸体,真今韩铁芳不忍细看。

当天的天色太晚了,也买不来棺材,尸身只好就停放在床上,由仆人换班的看著。韩铁芳就回到他自己住的那个院,自己摸著黑进屋里点上了灯烛,想起昨天这里的情景来,依然发惊,并且觉得很奇怪,就想:以死者的那样神力,且有能飞担走壁的本领,他竟会斗不过黑山熊?黑山熊的武艺有多高呀?自己不由得对前途发生了一些凛惧,但是志已坚决,为寻访生母的下落,即使死在贼人之手也是值得的。

他在屋中站立著发呆了一会,听得春风微微吹动著窗纸,他又长叹了口气,想著蝴蝶红此时至少已走出二十里之外了,柔情已割,父义又绝,这家财都是死者不义得来的,自己一个也不留,尽皆把它分散给别人,然后便远去不归。他因为这一天太激动了,所以十分的疲倦,一著枕便睡著了。

次日清晨,家人们从城里买来了顶好的杉木十三圆的棺材,把老善人的尸体好容易才塞到里面,宅中的仆人多,大家一上手忙碌,不到半天,连灵棚带祭帐就完全排设好了。韩铁芳并且拿出许多银子来,分散给众仆,所以把众人的嘴也给买住了。

洛阳城里的人虽然也都晓得韩老善人死了,可只都知道他老人家是在马厂里间散步,栽了一个跟斗,中风死了的,并没有人知道石桩之事。远近的人一听老善人已死,真是“如丧考妣”,莫不叹息流泪,都很奇怪为甚么这样活菩萨一般的人会活不到八十岁呢?

各柜上的掌柜的,当天就也都赶来吊祭,韩家庄子里顿然失去了平时清静的状态,立时显出热闹、纷杂,与一种悲哀的气息来。但大相公韩铁芳虽然也穿上了白布孝衣,披上了麻,他却并不怎样哭泣流泪,只是忙忙碌碌地,叫来了几个柜上的管账先生,打算盘、记账,并不是记下人送来的奠仪,而是叫人给他清家产。大家只晓得韩大相公承受了他父亲的产业,而今后望山庄没有韩老善人了,是由韩大相公当家了。所有的人就对于韩大相公更是逢迎得无所不至。

到了接三那天,亲友们全都来到了,其中竟有从好几百里地赶来的。但是韩家亲戚只有两家,一家是登封县陈家,韩铁芳的岳父,另一家就是城中的刘财主,是玉芳小姐未过门的翁公,还有就是朋友了。韩铁芳所认识的少年公子也不少,但老善人生前只有一个朋友,这人是城中的富商,姓李,此外就再没有了,有的只是藉此来巴结韩大相公的一些人。

接三完毕,韩铁芳毫不作声,把家里的全部财产也都核算清楚了,账一结,把那些算账的先生们全都吓了一跳,原来平日大家只晓得韩老善人有钱,钱一年比一年来得多,可是都不知道确实的数目有多少,如今这么一清查总算,原来竟有七百多万两之多,其中包括著庄园地亩、买卖和债款,家中所在的现金银倒还有限,韩铁芳也诧异,不晓得他父亲一个在深山出没关塞飘零的穷汉,怎么会发了这样的大财?更猜不出他父亲当年发这财之时,是作了甚么样的一件大恶?

他忿忿的、慨然地,就把七百多万两的财产分成了四份,将韩老善人在庄外松阴森茂的莹地里下了葬,与那秦氏合葬之后,韩铁芳就将亲戚朋友,以及阖材的父老全都延请至庄内,他先对众人说明了自己在三日之内就要出门作一番壮游,十年八年也恐怕不能回来。

他这些话才说出来,他的丈人登封县的陈绅士就立时急躁起来,跟他翻了脸,说:“你要走?你就把我的女儿抛下了吗?这几年你虽不理我的女儿,可是你总还在家,我没有话说。以后你一走,不是就抛下了我的女儿守了活寡吗?”

韩铁芳急忙摆手说道:“请岳父不要著急,听我详陈!”

他岳父说:“你快说!你快说!反正你想把媳妇抛下了一走,那是不行!绝不行!咱们可得请出人来说一说了。”

旁边的亲友父老也都一齐来劝,都说:“你父亲一死,家产全归你承受了,你又没有三兄四弟,以后柜上事,跟庄子里的事,不是全都仗著你了吗?你要是一走,这个家可就不成个家啦!再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在外边又不认识人,又没有甚么要紧的事,何必呢?”

众仆人们一听大相公要走,就像是他们的饭碗要飞了,就也一齐拿眼色来乞怜,都说:“大相公您要是一走,我们可就都没有倚靠啦。”恨不得都要跪下求大相公打断此想。

韩铁芳又摆手说:“不是!你们都听我细说:我走了并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却是不能预定几时才归。男儿志在四方,不能为家室所累,我年已二旬,足迹尚未出洛阳城,一想起来,我就惭愧,所以我想拿出二年三年的工夫,要游览尽天下的名山大川。”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有人点首,觉得这也是一番壮志,有钱的人嘛,出外去游历游历,开一开眼界,也是一件好事。有几个仆人又都转愁为笑,都说:“我们也跟著大相公出门开开眼去吧?”

但韩铁芳的岳父陈绅士,却仍然跳起来喊著说:“不行!不行!你走了家里谁来管?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韩铁芳却深深一揖,说:“我走之后,家中一切之事全都托付给岳父,有四百万两银子的财产,随岳父管理,我可以把账跟几颗图章,立时就交给岳父,自然,岳父还要操持著自己的家,这里只派个亲信的人来照料就行。”

他的岳父,那老头子,一听了这话倒不由得呆了半天,直吸气,仿佛发愁似的。

韩铁芳又说:“岳父可以暂将女儿接回去,或是将我的岳母接到这里来住,在此照应著,也可以。”

他的岳父就点头说:“其实这个也没甚么的,明儿我把你大舅子接到这儿来照应著城里的买卖跟附近这些田地,可也行!只是我盼著你别在外边耽误时间,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总是快些回来方好。”

韩铁芳点头,敷衍著说:“那一定。”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旁边的仆人们却又悄悄地在焦急的交谈,韩铁芳又说:“至于在我这里多年的人,我走后也得托付多多照应,我拿出一百万两。”他伸出一个食指来,一群仆人都直眼看他追手指头,韩铁芳就高声说:“这一百万两拜托李老伯,存放在李老伯的铺子。只要是这里用的人,不愿再干了,可以去领一百两银子另去谋生。若是还想干,那就得比我在家里时更动谨、规矩。每年每人给一百两银子的赏银。……”仆人们都喜欢了,有的就忍不住要笑。

韩铁芳就又打躬托付那李富商,说:“老伯是我父亲生前第一好友,这些钱存在老伯之处,请逐年赏给我家里的佣人,并且凡遇有怜孤恤寡诸善举,请老伯就由此项钱中提出些去帮助他人。”

李富商却笑著点头,说:“你放心吧!一百万银子足足能把你用的这些人养老。行善事?我替你行一辈子善,也准保花不完!”

韩铁芳又同旁边的刘财主拜揖,说:“我的胞妹已许配给尊府上的世兄,本订的是明春迎娶,因我父亲这一死,却又不能不移后些日子。我又是急于出外,也等不及办喜事了,这里留有二百万的田地和现金,都作为我妹妹的奁资,听府上随时迎娶。”刘财主当然也答应了。

当下无论是亲是友是仆人,无不露出笑容来,但有的笑过之后却又感叹著。只有号里的那几位先生,在旁边却都诧然地,低声交谈著,因为韩家的财产是他们经手清算的,共合七百万有点零儿,而韩铁芳这么一分配,已然花去了一个总数儿,他还能剩下几个钱呢?够他出去花两三年的吗?大家诧异著,可又不敢多言,就见韩铁芳把所有的账本,连图章、折据、房地契、银钱的条子,全部分交完了,他又拱手,随后即转身回往他那小跨院去了。

打更兼看马的毛三,刚才那半天,只有他没说话,也没有喜欢,如今他却追著韩铁芳来到了小院里,因为他并不知道韩家家产的总数目,他想:大相公给媳妇一留下就是四百万,出聘个妹妹又是两百万,他这次出门,自己还不得带上个八百万九百万一千万的吗?要跟随他出门,还不是像跟个财神爷出门一样吗?跟著财神爷的人还不是招财童子吗?出去又玩又有钱可用,嘿!是跟大相公走国的功臣,谁还比得了?还不得阔气!不得成个小财主吗?当下他就追著韩铁芳央求说:“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门可得带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您往海北,我就跟您到海北。您遇见了老虎我打枪,您过河我背著,我才三十二,一天走个七十里还不算甚么,您要出门也得用我这么一个人,给您备备马,拿拿行李,唐三藏上西天取经,除了猴儿不算,还得带著个猪八戒呢。”

韩铁芳的心也被他说动了,就想四五年来,天天他给深夜备马于庄外,从来没有向人吐露过一个字,这个仆人倒很诚实,而且也真能受得住苦,遂就点了点头,说:“我也想带著你走,可是我现在的家产都已经散尽了,已跟你是一样的穷人了。到外面去住小店,吃粗饭?”毛三笑著说:“大相公就跟伍子胥似的,到了外边吹萧讨饭吃……”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又说:“我不该这么譬喻!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条狗,大相公往哪边去,我就跟著往哪边走。”挺起来腰,表示一定要去,万死也不辞,韩铁芳又说:“我想你在这里好,在这里又没有其么事,一年白拿一百两银子的赏钱。”

毛三摇头,说:我不在乎这,在这儿不干事光拿钱,一定得折受得我长瘩背。我不干!大相公您别瞧我穷,一年一百两银子在我眼里还不算甚么事,我要跟您出去开开眼。省得在这儿白天睡觉,夜夜刷马打更,跟鬼似的,连太阳都看不见。”

韩铁芳见他的言语很诚恳,便点了点头,说:“好吧,那么你也去把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毛三蹦蹦跳跳地走了。当日韩铁芳又往东关,资助了拐子申飞和给那天为自己的事殴斗受伤的几个人,共银四百两。他又有个朋友,都家境甚苦,他又给了他们二百两。在城里又同几家朋友处辞行,许多乞丐都围著他要钱,他想自己离开洛阳之后,将永远也不能再亲手将钱施散给他们了。所以便把零碎的银子随手去扬,及至他回到家里,一算他手中实际的财产只剩了一百多两,他的心中倒很是痛快,就想:父亲的不义之财已被自己散尽了,从此洗去了污名。这百余两银子,足够我至祁连山的路费,即使不够,也不要紧,我堂堂的男子还真能在外面饿死吗?当日他把行李都收束好了,睡著很安适的觉。

次日一清早,毛三就来见他,毛三也换了一身干净的心裤褂,因为是要跟著财神爷出门嘛,他高高兴兴地问说:“大相公!咱们甚么时候起身呢?”韩铁方说:“待会儿就走,你快备马去吧。”

毛三很脆快地答应了一声,又笑著说:“我再告诉您一件事,瘦老鸦的那间鬼洞子可空啦,从前天起没人看见他,不知他飞到哪儿我食去啦!还有,那天来到这儿惹咱们老员外生气,把老员外气死了的那个徐……”

韩铁芳说:“不要管别人的事,你就快去备马吧!”

毛三又脆快地答应了一声,出了屋门还回头找补了几句,说:“那个姓徐的大概也早就离开这儿啦,这些日子没听说有人瞧见他嘛。还有……独角牛是再也爬不起来啦。……”

韩铁芳摇手逐著他说:“快去!快去!快去给我备马!我要骑走那匹乌烟驹。”

毛三像一只鹿似的,欢跃著蹦出去了。

此时已诸事完毕,韩铁方行意匆匆,亲友们及同庄的父老、城中友人和号里的掌柜的们,都来给他饯行,少时毛三来报,马已备好,仆人争著将他的两只衣包和一口宝剑拿了出来。他的胞妹玉芳、妻子陈氏芸华,都流著眼泪来相送,铁芳又向妹妹谆谆地嘱咐了一番,并向妻子拱拱手,脸上生出一阵感慨之色。

这是一个多云的春风飘荡的清晨,庄内外的桃花都落了,柳丝仿佛比前几日拖得更长,燕子向天涯飞去如替远行的人指示方向。

韩铁芳出了庄子才骑上乌烟豹,毛三却得意地,像跟班儿似的,骑著大相公的雪中霞,剑柄映著朝霞而生光,马蹄踏著落英待奔,韩铁芳回首望著庄口的那一二百人,那些人都说:“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韩铁芳一抱拳,便转回脸来,挥鞭离去,两匹马一黑一白顺著小径向西,曲曲折折地奔上了大道,就一齐加紧挥鞭,马蹄荡起了烟尘,不到一小时,他们就离开了洛阳的境界。

韩铁芳这次是初离家门,而且胸怀旧寻母的一片孝心,找黑山熊拼斗的一股勇气。他虽然读过不少书,看过不少舆图方志之类,但他实在不晓得祁连山距此究竟有多远,他恨不得一天就出潼关,两天就过西安府,三天就到祁连山,所以他将马催得很快,乌烟豹的通身已汗出如浆,韩铁芳也不住地气喘,把毛三骑的那匹雪中霞,丢在后面有半里多地。

毛三在后不住地乱喊,并且尖叫著,韩铁芳将马收住,喘著气儿等著他,回头去望,就见毛三跟那匹马,简直都没有力气了,迟缓地拽著命似的往近爬来,半天才来到了临近,马站住了咕噜咕噜的由嘴里吐白烟,人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我的大相公!……”他滚下马来,坐在道边喘吁了半天,才说:“大相公!您别这么忙呀,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景来啦。”

韩铁芳说:“谁有闲情游山玩景?你既是怕累,好在咱们才离开家不远,你就赶紧回去吧。”

毛三赶紧又摆著双手,说:“不,不,我这个人倒是不要紧,既是大相公给我脸让我跟您出来嘛,我就是累死,也活该!只是这两匹马,这么不喘气儿直跑,我怕他们受不了,俗语说:好马跑不了三十里。千里驹也只是日走千里,要叫它直跑,也是不行。您这两匹马不错,走到伊犁,花四百两银子也买不了这么好的马,毁了它未免可惜!”

韩铁芳听了这话,也下了马,珍惜地看著他这两匹马,就点点头说:“那么咱们就慢一点走,你不晓得我的心急!我是急著去走,先要去会一个人,然后我们共同要办很多的事。”毛三听了不免有些发怔,心说:大相公临出门时,明明是跟亲友们说他是要拿出二年的工夫出外来看甚么名川大山,现在怎么又变了要找人,要办事了呢?……

他的脑筋一转,忽然自觉得猜出来了,心想:不必说!大相公一定是有件心事,蝴蝶红跟他熬了一二年,他给拿出钱来赎了身,却送给范秀才当老婆,天下也没那样的傻人。哈!我现在才看出来,那不过是大相公变的一个戏法儿,在家里他既跟少奶奶不合,当然不好意思又往家里接窑姐,所以这才叫范秀才顶名儿,把蝴蝶红带到外县去等著他,他现在身边不定带著几百万银子呢?

到了那儿,重新立一番家业,哈哈!他现在已然把话露出来了,“会一个人”,不是会蝴蝶红还是会哪一个?“共同要办很多的事”,当然啦,盖庄子,置产业,那些事也不是一个人能办来的,范秀才只能给写写誊誊了,大事还得由我给办,将来,我不就成了大管家了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十分欢喜,遂就站起身来,把小脑袋一晃摇,说:“好吧!那么我也不歇著啦,咱们再往下赶路吧!既然大相公还要会人,还要办事,那我更不敢在路上耽搁啦,咱们就快点走吧。大相公您放心,马要是跑趴下了,我能够背著你走。”他就又骑上了马精神百倍,于是韩铁芳也上了马紧紧地前行。

毛三一边挥著鞭子,一边脑里像做梦一样的想著,就想他们大相公若是在别处安下了外家,他也得真个老婆,脚儿要这么小,脸儿要这么白!也别太白丁,太白就成了曹操了。他高高兴与地抱著希望随他的大相公西进。

由洛阳往西去,便渐渐步入了西北的黄土高原,两旁尽是黄土高原,连一块青石都看不见,上面的树木也很少,一层一层的,依著山挖成了许多的窖洞,居民就都住在里面,田地也都是随山势而辟成,麦苗儿都短稀稀的,望著连点绿色都少有。

右边是黄河,那条苍龙似的滚滚的河水,上面连船都很少。从河那边刮来的大风,挟著无数的黄沙,打得人的眼睛都怪疼的。毛三本来也是洛阳城长大了的,他没往西来过,如今看见了这一片荒凉贫瘠的景象他不由有点寒心了,觉著别说大相公不打算游山玩景,就是真想游,真想玩,这里河也真没有甚么游头儿,玩头儿。他有点趑趄,但仍耐著性儿随著往下走,在路上找个地方歇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再往西去。

直到黄昏的时候,才来到陕州境内的一个小镇,此时毛三已然马疲人乏,心说:如果大相公要是再不在这儿歇著,连夜往下走去,那可就真要了我的命啦。忽见在小镇黯淡的暮色之中,几家小铺摇摇的灯光里,韩铁芳下了马就向人打听此地是否是白庙镇,镇下有一家店在哪里,问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是急快,而且宏亮,可见他此时是更有了精神,毛三就也高兴了,心说:好啦!想不到原来不太远,蝴蝶红一定是住在那个店里面了。就是大相公嫌这里的地面小,不愿在这儿安家,还得往别处去,可是他们两人还不在这儿待几天,先叙叙旧情吗?并且想著:我天天听人提说著蝴蝶红,我还没见过呢,今儿倒要看一看。他遂就也帮忙打听那刘宋店。

原来刘宋店就在西边,走不到五十步就到了,韩铁芳将马交给了毛三,他先走进了门去,毛三在外面拿著大管家的腔调儿,喊叫:“店家,把马接过去溜一溜!留点神,我们这两匹马可不同别的马,草里多拌点料,别给脏水喝!听明白了没有?”

他抖抖衣棠,拍拍裤子,两条腿却酸疼,走进了店门,就见他的大相公,已然进了北房去了,这儿的房子可真是又低又破,真不配作洞房用,他来到了北屋的窗前,同里面叫了声:“大相公,我把马交给店家啦!我在哪间屋里住呀!另找一间房子吗?”同时他眼前看著窗上那一摇一摇的灯光,耳边希望能听见屋里的莺声燕语,但是没有听著,只听韩铁芳说:“你进来吧。”

毛三倒觉著有点腿肚子发麻,心说:我见了屋里的蝴蝶红,应当叫她甚么呢?叫她一声“少奶奶”她一定喜欢,于是毛三就把脸儿摸了一把,咳嗽了一声,开了门,进屋抬眼一看,不错,灯光下除了大相公之外,还有一个人,然而这人是穿著一件旧蓝布衣,头发很乱,脑袋像一个干梨,哪里是千娇百媚的蝴蝶红?原来是没毛儿少肉的瘦老鸦,毛三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韩铁芳道:“毛三!你也见过萧三爷,萧三爷是我的师父,从明日起,咱们跟随他老人家走路,沿途都要听他老人家的吩咐,不可违背!”

那位萧三爷沉著脸瞪著眼向毛三看了看,又同韩铁方说,“问问店里有大屋子没有,叫他去住,为他单找一间房子,未免太费钱了。”

韩铁芳就转头说:“毛三,听见了没有?你去吧!问问店家有大屋子没有,若没有,在马棚里睡也没有法子,你既跟我出来就得受点苦,在外绝没有在家裹舒服。”

毛三瞪著两只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退出屋,又把嘴高高獗起,心说:倒霉!怎么瘦老鸦又飞到这儿来啦?有他在一块儿走,还有我发的财吗?真倒霉!只是大相公管瘦老鸦叫师父,凭瘦老鸦那儿样,会教给他甚么呀?毛三这时是又累又懊烦,走来找店掌柜的给他安置睡觉的地方去了。

这时候韩铁芳叫店家炒了两样菜,熬了一壶酒,他就与瘦老鸦同坐在炕上,一边饮酒,一边谈话,瘦老鸦原是早来到这里的,他怀仇多年,欲将韩铁芳教成一身精熟的武艺,以作他的臂膀,然后好共同去找黑山熊,为盟兄赵华升复仇,而今韩铁芳的技艺已成,同时四盟弟连枝节徐广梁也来到了,本来他们与黑山熊二十年的仇恨,就要凭一场拼斗来决定生死,却不料他们的大盟兄柳穿鱼韩文佩把当年的实情全吐露,原来是他动手杀死的盟弟,与黑山熊无关。

瘦老鸦跟徐广梁在那时候真是气炸了肺,但是韩文佩逞能去搬石桩子,一下又被石桩压死,两人弄得又气恼又悲伤,气恼的是韩文佩面善心毒,当年为要得到一个妇人,竟将盟弟杀死,悲伤的是四个人过去有三十年的交情,不但是师兄弟,而且还是盟兄弟,真在神前发过大誓,真是情逾骨肉,想不到结果竟是这样的凄惨,老大害死了老二,老三老四又把老大逼死,这真叫拜把子的人伤心,叫江湖人耻笑,所以连枝节徐广梁一懊恼就走了,临别时他又同瘦老鸦说:“从此我绝不再走江湖,要是再拿刀、打拳,就叫我烂手。”

他走后,瘦老鸦也非常没精神,本来么,现在还去找黑山熊干吗?黑山态与我们还有甚么冤仇?仇是大盟兄,可是大盟兄已然死了!瘦老鸦本来也想走,找一座深山古庙去出家,可是又不放心徒弟韩铁芳,黑山熊虽非杀死赵华升的凶手,但确实是霸占了韩铁芳的母亲的仇人,自己把武艺教会了他,时时鼓励他去报仇,共寻母,如今自己忽然又不管了,未免不像个老师作的事,何况韩铁方万一寻不成母亲,反倒在黑山熊的手下丧了命,自己也得负责,所以他还得管,便在韩铁芳分散家财的前两日,他们师徒就暗中订好了,约在这里见面,共议西上寻仇之举。

当下瘦老鸦喝了一点酒儿,暮黄色的脸儿渐渐发了红,更显得有精神,他就把眉毛皱了皱说:“早先的事情,我二哥金刚跌赵华升的事情,现在是都了啦。就是我见了黑山熊,我也不跟他再提。现在咱们西去,不为别的事,就为的是找你那生身的母亲。”

韩铁芳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使又愤然说:“即使我母亲在黑山熊的家里,住得很好,她不愿同我走,我也必定将黑山熊杀死,才能消恨!”

瘦老鸦摇了摇头,连说:“不能。不能!你母亲落在强盗的手里是不得已,强盗也不仅是黑山熊,连那你叫他十多年的爸爸,我尊他为二十多年大哥的也是强盗。如今,不是我又灰了心,又灭了气,而是咱们走江湖的人应当讲理,只要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就不可以下手杀人,黑山熊也不过是一个强盗罢了,与你也不算是甚么深仇大恨,据我想:你的母亲现在未必还活著。”

说到这里,就见韩铁芳的眼眶里滚下了泪水,面容也十分的悲戚,可见母子的恩情原出自天性,瘦老鸦就又叹著劝慰他,说:“不必烦恼;只要你的母亲尚在人世,你母子总能够见得看,这些年来她也一定很想你,黑山熊若是肯放她随你走,那咱们无话说,不能再细算过去的账了,若是他不肯,依然是他那强盗的脾气,那徒弟你也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忙你杀死那黑山熊,救你的母亲逃出贼窝。”

说了这几句话,见韩铁芳愈是伤心,愈是悲戚,于是瘦老鸦更将腰直挺了起来,把一盅酒一饮而干,握著拳头说:“徒弟!才出了家门这几步,你先发愁那还行!如今的事,救母当然是第一,可是你也应当藉此闯练闯练。今天不过才来到陕州,明天就得过灵宝,灵宝县内有一位老英雄刘昆,你应当去拜见拜见他,不然他要是挑了眼,就会叫你走不过去。还有,到了潼辟作可得提防点张家二弟兄,张伯飞外号叫作老君牛,张仲翔外号叫仙人剑,都是当今有名的江湖好汉,结交了他们就诸事有益,得罪了他们就管包你时刻不安。”

“进了潼关第一须留心华山上的铁棍杨彪,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有一百多个喽。再往西,霸桥县上有一位大侠客,名叫吕慕岩,是十年前关中道上的大镖头,使著一对护手双钩,人称他为钩侠,不过这个人倒很和善,你走到霸桥只要别狂别张口说大话,就是走在对面你不理他,也不要紧。”

“过了霸桥二十里便是西安府,那里的豪杰可就多了,东关里的镖店就有七八家,著名镖头不计其数,如方天战秦镖、钩镰枪焦衮、铁臂罗汉马如骤、金太岁余旺、托得塔李平、扳倒山陶俊。还有长安三霸,是金霸王高越、银霸王侯雄、铁霸王窦定远,这都是江湖驰名的英雄,一方的财主、绅士,同时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再往西,武功扶风一带又有歧阳双杰,进甘肃有陇山五虎,兰州城里有豹子崔七,凉川又有镇源州朱逢源,在这里就可以闻得黑山熊的威名了,假若你寻不著黑山熊再住西,那可就得出玉门关过沙漠,二十年来无论是多么大的英雄好汉,一出了玉门关就不敢逞强……”

韩铁芳越听越发怔,听到了这里,就不由问说:“为甚么?”瘦老鸦脸色变了一变,将声音压得小一点,说:“这件事我也跟你说过了许多回,二十年前北京城九门提督玉大人之女王娇龙因父病还愿投崖而死,可是有人说是那玉小姐实在未死,只是下落不明。最近我听徐广梁说,玉小姐当年是走往新疆在沙漠草原无人之处隐遁了。”

“因此,由黑山熊起,江湖人只要往西去,就都个个相戒,都怕遇见她。因为听说那位玉小姐的武艺,是由九华山哑侠门中学出来的,比江南鹤李慕白还要高出一头,真可称是神出鬼没,虎跃龙飞,换月摘星,追风入地,推山倒海,变化不测,无人能挡,无人能敌,所以个个一闻她名,便先丧胆。连我也是如此,要不然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隐没不闻,实在也是怕遇见那位玉小姐之故,其实我不做非法之事,也得罪不著她,但听说她的脾气最不好,为一点小事就会杀人。”

“现在说这些话,也不是要打消你的锐气,就是为告诉你,走江湖绝非一件容易的事,遇事处处都得小心谨慎,遇人时时都得斟酌打量。俗语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尤其你,在家中娇生惯养,使奴唤婢惯了,你说个对,别人不敢说错,出了门可就不行,谁对谁都没有客气,你强?别人远比你更强!”

瘦老鸦的话如联珠,一句跟著一句的说出来,两只眼睛又瞪著在韩铁芳脸上转了一转,嘴角又露出点冷笑,他想著韩铁芳一定会有点垂头丧气,可是他却是态度平常,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瘦老鸦就又说:“只要能时时谨慎,便不会出舛错,千万可别逞强,因为咱们这点武艺,在江湖上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尤其你,那几手伏地追风、翻身反砍,你还没有练熟,徒有点力气跟聪明,也决斗胜不过老江湖。”

他又饮了口酒,韩铁芳却微笑,说:“我出外本为找的是黑山熊,与别人都无干,我不欺人,谅别人也不会来惹我。”

瘦老鸦摇头说:“那可不一定,江湖人哪能都个个讲理?横著膀子撞,骑著没笼头的马瞎撞,有的是,还有一种江湖人养的没有规矩、没廉耻的丫头,自命为女侠,看见了你这样子的小白脸,她们一定会霸占。”

说的时候,又把眼瞪著徒弟发出微笑,韩铁芳却忿忿地说:“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路就是啦!等遇见事情的时候再说,反正,师父你放心吧,在路上我一定处处听你的话。”说毕,他就用个包装当作枕,倒头睡下。

瘦老鸦坐在一旁还是饮酒。少时,他隔著窗户,又跟站在院子里的店伙说了几句话,原来他跟这家店房很熟,所有店伙的姓氏排行,他都叫得出来,他先问:“给我们的那个人找苦睡觉的地方了没有?”

窗外的店伙答道:“大屋子没地方,我把东屋里地下的那块铺板让给他啦,饭他也吃完了。”

瘦老鸦又问:“马呢?”

窗外答:“三匹马都在棚里,都喂过了,萧三爷您是明天天亮就起身不是?绝耽误不了您!”

瘦老鸦笑了笑又叫说:“程二!”

窗外的伙计答应著,瘦老鸦就又问说:“广达镖店的镖车今儿走过去了没有?”

窗外的伙计答说,“今天没看见,也许是没走这段路。”

瘦老鸦点了点头,说:“好啦。没甚么事啦!明天早一点给我们烧饭。”

外面又说:“误不了。”足音响了几下,人就走了,瘦老鸦自己又明念了几声,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甚么,他下炕去,关好了门,待了一会噗的一声,将灯吹灭,就也倒到炕头睡觉了。

此时韩铁芳并未睡著,因为他觉得身子下的土炕是又硬又凉,而瘦老鸦的两只脚,更发出一种臭气,今天他虽因在路上太累了吃不下甚么东西,可是这股臭气也薰得他直反胃。风一阵阵的摇撼著纸窗乱响,像是甚么书上记的那些怪异之事,有个妖怪要驾风而来,要被窗而入似的。

这小村茅店中的夜,简直不是“一刻值千金”的春夜,墙外的梆子声梆梆地响,声音十分凄凉,而远处一声犬吠,近处的狗也都随著乱叫起来,太狗汪汪,小狗滋滋,仿佛大锣小锣一齐鸣,半天不止,搅得韩铁芳的心更乱。

此时,瘦老鸦所说的那些英雄人物,又仿佛一齐出现在他的身边,那些都是黑山熊的党羽,团团地把他给包围起来,他要抽剑去奋勇迎战。他又想著生母方氏夫人,以尊贵之身,落于盗贼之手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度的是多么惨痛污辱的生活啊!不知那缺了一块下襟的红罗衫子,尚穿在她的身边否?母亲呀!……他抚著胸,身子压著剑柄,不由得心头一阵沉痛,又念记著明晨还要起身西去,在那强梁满地的路途上精神若不振奋点,是决不行的。所以他紧闭著眼睛,脑里不敢再乱想。

停了一刻钟,耳畔的更声、犬吠声,及风声,就渐渐由模糊而归于宁静,他第一次离家入了睡乡,睡得还是很沉。及至被瘦老鸦唤醒,瘦老鸦问说:“睡足了没有?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他挣开了双眼一看,见窗纸上已发出惨白之色,便翻身坐起,揉了一揉眼睛,觉得左边的臂痛,原来是宝剑在臂下压了一夜,睡得沉,并没有觉得,可是这时十分的难受,窗外的雄鹅扯著怪嗓子在喊叫,母鸡也跟著咕咕,韩铁芳还觉著有些头晕,可是瘦老鸦很快地下了炕找著鞋,就把屋门推开,一阵春寒的晨风吹进来,触到人身上如同冷水似的。瘦老鸦先跑到院中去了,屋门也没给带上,屋子里的臭气倒趁此滚出去了。韩铁芳就也下了炕,揪平了衣棠,走出了屋。

只见天色即将黎明,星斗疏稀,残月倒挂,可是各屋里的人都已起来了,柜房里点著暗暗的灯光,有的客人还背著鼓鼓的钱袋子,推著独轮的小车,往店门外走去。韩铁芳看了这种情景,不禁想起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两句唐诗,虽描写的是秋景,如今是春天,但自己的心实严肃凄惨,与秋无异。又计程遐想,这时蝴蝶红随著范彦仁必已走出几百里地之外了,她必定也正在饱尝著茅店鸡声,晓风残月的客味,她的心坎里必未将我忘记,她是一天一天的往东,我却是一天一天往西去,当年日一夕相会,酒绿灯红,轻挑琵琶私倾密语,如今却相背著各分东西,人生聚散实在无常,旧日的欢乐如今看来实如轻烟浮梦,他不禁感慨著。

这时瘦老鸦忙忙叨叨地催著店伙去给他备马,那毛三也被他从东小屋里撤出来了,毛三仿佛站都站不住,两眼还没大睁,不住地张著大嘴打呵欠,他气恼著说:“这时才甚么时候呀?还没打过三更吧?”

瘦老鸦推了他一把,咕咯一声他就坐在地下了,一坐下就索性不起来,还啊啊的打呵欠,瘦老鸦催著说:“快点!赶紧收拾了东西,吃点甚么咱们就走。”

这时厨房里风匣声呼呼、答答的已响了起来。有的屋里才起来还没走的客人,高声唱著山西的“迷呼”调子,说:“实在可怜啊啊啊!母子们咦哟哟!”公鸡又扯著嗓子跟人比赛。门外已有骤车像辙辘一般地响著走过去了,而天上星月渐淡,东墙外新绿的槐树后已隐隐地演起了一片淡紫的朝霞。

韩铁芳走回屋中,另换了身衣服,亲自将随身的包袱系紧,顺手拿起了宝剑,将剑身抽出半截来看了看,只见深青色的瘦剑,凛凛地发著寒光,他不由精神陡振,雄心倍起,暗想:母亲!儿凭仗这口宝剑要救你老人家脱出贼人的手中!又想起昨晚师父所说的那些江湖豪强,不禁暗发著冷笑,心说:你们都来吧,别看不起我初出茅庐,以为我武艺幼稚,但是只要有人敢袒护帮著黑山熊,那我就凭此宝剑,……他咬著牙,仿佛自己对著自己生气、发怒。

这时店伙已端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随者瘦老鸦走进来,说:“快吃了好走!今儿别等到天晓,能赶到灵宝才好!”他先拿起一碗面来,一边拿嘴吹著,一边吃,韩铁芳将剑入匣,放在包袱旁边,瘦老鸦却拿筷子指著说:“把那个东西最好里在包袱里别露出来,你看我的家伙就永远藏著,走在外边,除非你是保镖的,可千万别露出兵刃来,不然无事也会有事,江湖人多半有点任性,譬如在路上遇著一个会使剑的,他要看见你也带著宝剑,他就不由得要生气,就许找个喳儿要跟你比一比,尤其是宝剑这种兵器,会使宝剑的绝没有低等人,你若真遇上一位能手,出门没有三步,先摔了跟头,那可连我的名头也都坏了。”

韩铁芳觉得师父未免过于谨慎,可是又不能不听师父的话,便将剑插入包袱里,但剑柄仍然露在外边。他拿起一碗面来也吃了几口,店伙又送来洗脸水,他们草草地盟洗完毕,瘦老鸦就又嚷嚷著:“快走吧!快走吧!”

外面的晓色渐开,鸡鸣已停止唱,鸦鹊却站在树梢、房瓦上不住的乱叫唤。瘦老鸦大声催著毛三一进来拿行李,毛三垂头丧气,进来拿了行李,还不住地打呵欠,瘦老鸦捶了他一下,说:“昨晚睡了一夜,你这时候还困?”毛三也不言语,只管低著头,蹶著嘴,三匹马牵出了店门外。

瘦老鸦看著那匹雪中霞不错,他就把他的行李放在马上,骑上去了,把他的一匹黄不黄黑不黑的瘦马给了毛三。毛三敢怒而不敢言,心里咒骂著:凭你瘦老鸦也配骑雪中霞?妈的,叫马摔死你!

三个人都上了马一齐出了这小镇,再往西去,韩铁芳是精神奋发,瘦老鸦永远是那个样子,说他是没精神,可又有精神,跨在马上,连腰都像是不能直,可是只要对面或后面有了车马或是步行的人来,他的眼睛必大睁,由眼中射出一种厉害的光,仿佛一切都瞒不住他的眼,他能断定往来的三六九等,并且听人的口音,看人的打扮,他就能断出是从那里来的,甚至于是往哪里去的。他一边走一边跟韩铁芳谈闲话,只要附近没有人,他就大谈其江湖,说他生平得意之事,及丰富的经验。

毛三在后面听著,觉得他是瞎吹,同时他心里既烦又困,因为满想看跟大相公出来享福发财,没想到又搀上一个瘦老鸦比自己还穷,可是又比大相公还会发威。并且因为这几年他都是在庄子里打更,每晚将一匹马牵出去,到半夜再牵回来,帮他的大相公干那件秘密的事情已非一日,所以他养成了一种夜间不能睡觉,可是白天又非睡觉不可的习惯,昨天他连生气带地下凉,一夜也没睡好,如今在马上却觉得上眼皮跟下眼皮在一块儿打架,头发沉,耳朵发响,不住的打盹,有两三回都几乎出马上摔下来。

此时阳光已然升起,照得道一片黄土的大地越发黄。由黄河那边吹来的风砂,使人难以睁眼。韩铁芳是穿著一件蓝沛的长衫,肩膀上落了一层厚的黄土,一抖动便纷纷地往下坠。毛三的马是在最后,前面的两匹马扬起来的尘土都往他的身上飞,他拿舌头舔了掀嘴唇,觉得满是沙子。走得快到中午了,他就又打了个呵欠,向前面说:“大相公!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我口渴啦。”

韩铁芳说,“你稍且等一等,只要前边有市镇,咱们就歇下用午饭。”

瘦老鸦却在马上回头瞪了他一眼,发出冷笑来说:“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你就犯口渴,出门走路谁还能把家里的井带出来?”

毛三说:“有点河水也能喝呀。”

瘦老鸦用鞭向北指著说:“那边倒有黄河,那里边的黄泥汤子你能喝吗?”毛三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瘦老鸦又说:“这才走到豫西,要是到了新疆沙漠里,走几百里也寻不著一滴水,你还不得渴死。”哼哼地笑了两声,依然策马往前走去。

地势越来越高,往一座土山登上去了,韩铁芳见此地四顾荒凉,也未免觉得心里头不痛快。又想玉娇龙以一名门小姐,竟能远奔异域,终身居于沙漠中,可称得起是一位异人,是一位奇侠,只是,自己今生未必能够往新疆一游,而且玉娇龙是一位女侠,未必肯与我见面,不然我若能见看她,无论如何跪求,也要拜她为师,从她学习几手武艺。他心中如此地想。

瘦老鸦已在前带著他们登上了山顶,又将要倾著一股窄小的道路往下去了。毛三迷糊著两眼,似睡非睡,他只觉得马直绕弯儿,而地下似乎坎坷不平,忽然听得耳边瘦老鸦喊叫:“留点神!”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把眼睁开,一看马已到了悬崖,他惊得失了魂,要收马已来不及了,马一冲而下,越过了前面两匹马,直如飞似的下了山坡。

他在马上惊得大叫,瘦老鸦也急喊著说:“揪住缰绳!身子向后仰!”然而他这时手脚哪听使唤,幸亏这匹马颜色虽然不好,身子虽然瘦,可是瘦老鸦花了八十两银子在洛阳马店中挑来的,一匹又便宜,又老练的马,所以从高山上跑下来并没跌倒,也没把人摔下去,但是毛三的脸色都白了,气喘吁吁。

此时却听旁边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人骂著说:“笨蛋!连马都不会骑,还要由山上走抄近儿呢?”毛三不由有点生气,瞪大了眼睛说“我摔死了认命,干你娘其么事!”立时旁边有人叭的打了他一鞭子,他的脸一阵发麻,又破口大骂,却听轮响蹄动,许多车马走过去了,并有许多人回转著头一齐哈哈大笑。

原来这山下是一股大道,出南北来的车马,都汇集在追里,才能一齐住西去,瘦老鸦是为抄近走,所以才由山岭上过来。此时毛三吃了一鞭,到底也没看清楚哪个人打的他,他吓了一跳,又吃了一鞭,精神倒有了,又倚仗韩大相公的势力,追著人家大骂。

前边是三辆车、四匹马,车里坐的是其么人也没看见,可是骑著看马的都不像是好东西,尤其是有一个……他不由眼睛直了,原来有匹跟雪中霞差不多的白马上,坐著一个年轻的娘儿们,是不过二十来岁,脸儿很圆,黑中透红,颇有五大分的人材,穿的是小红袄儿、黑裤子花鞋,头发上罩著大红手绢,同著一个少年男子并马而行,也回著头不住向他笑,他不由得就发呆了,心说:怎么?瞧上我了吗?莫非这娘仍是看看我的马由山坡上飞下来,没把我摔下来,她佩服我的骑术好?于是毛三越发的逞能,将鞭子连挥,催著马向前跑,并且摇头摆脑,恨不得在马上拿个大顶,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

这时瘦老鸦跟韩铁芳的两匹马就已跟上了,只见大相公也定睛向前去看那马上的妇人,瘦老鸦却低声讯:“这一定是个江湖女子,大概还是西路上的,你由她的鞋子样式就看得出来。”毛三更呆呆地出神,心说:江湖女子?甚么叫江湖女子呢?不用说,一定出琵琶巷的那些人还下三滥,拿跑江湖的当妓女啦。看这神气可有点像,好人家的妇女哪会骑马?哪又会冲著我出牙?

此时瘦老鸦又骂了他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给我们泄气,我们可就要把你抛下,我们自己走了。”又抱怨韩铁芳不该带著这么个人出来,应该带著精明可靠的、能够吃苦耐劳的。毛三却暗暗撇了撇嘴,把瘦老鸦又暗骂了两声,并且心说:我要再不精明可靠,望山庄里就再也找不著第二个人了,这五年来,夜夜给大相公备马收马,不是我一个人?你他妈的瘦老鸦会知道?他忿忿地,同时见前面那骑马的妇人跟著那几个男子已经去远了,被黄莽莽的上山给遮住了,他又不由得有点失魂丧魄,没有了精神,眼皮又要往一块儿打架,看看眼前的一截路倒还平,他又在马上打起盹儿来了。

三匹马往前走,又走了约十来里地,就找了个村镇吃午饭,这村中有几株桃树,已然凋谢了,落英铺在黄土地上,更显得不好看,韩铁芳面无欢容,只是专心吃饭,瘦老鸦还要了一壶酒慢慢地喝著,毛三是吃完了两大碗半汤面,满头是汗,趴在桌上就睡,并且做了个梦,是大相公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娶了一房媳妇,可惜屋子里没有炕,得趴在桌上睡,忽然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正在数钱给饭铺了,他一看见大相公小包袱里的那几张票子跟那一点银子钱就不由得寒了心,心说:莫非大相公只带出来这么点钱吗?绝不可能呀。也许是不愿意露出来叫瘦老鸦看见吧?他又看了瘦老鸦一眼,却见瘦老鸦虽然喝了一壶济,可是脸不红,昨天晚上也不见他怎么大睡特睡,可是永远有精神的样子,永远心急著,催著人快走。

他们出了饭铺,又都骑上马,毛三走了几步儿就又在马“打起盹儿来,因为他也是练惯了,早先他一夜不合眼,白天非睡不可,可是白天马厂里那些伙伴又都跟他开玩笑,时常一起把他由床上揪在地下,或是把他的床抬起来乱颤动,可是他照旧地睡,如今在马上虽然不很稳他也掉不下来,并且迷迷糊糊地也能作数,好在他骑的这匹马太好,只管跟著乌烟豹的尾巴走,不急也不缓。

不觉将要走到天黑,已来到灵宝县了。灵宝县是个大城,隔著城墙能里见里面一座高的塔,他们在南门外驻了马,毛三一见天色发黑,可就有了精神,瘦老鸦叫他去找店房,他忽然看见街东有一家大店,粉墙上尽著长寿字,歪歪斜斜地还写者“太平”,他认得这两个字,想著一定是“太平店”,心想:今天晚上先睡个太平的觉吧。他刚想说:“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不好?”忽见里面有人送客出来。

送客的主人原来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个随同骑马的妇人并马走路的那个男人,这小伙子雄克起的身子,方面阔口,双目发光,倒还是个漂亮家伙,尤其现在换了一件蓝绸长衫,竟像很斯文的样子,毛三不由得眼睛又发直了,瘦老鸦却牵马过来说:“太平店是老字号,咱们就住在这里吧。”又向韩铁方说:“可惜今天咱们来此晚7,不能进城去拜访老英雄刘昆了。”遂将三匹马尽皆交给毛三,并嘱咐他在大房子找地方睡觉,韩铁芳自己拿著行李包袱先走进去了。

这里毛三又瞪了那送客的后影儿一眼,心想:我也得拿出一点派势来,别叫人看出我是个底下人。他遂就也在门前大喊:“伙计伙计,你们出来接马呀!难道我们来这住店,马还得自己卸鞍套自己去喂马?妈的!”

伙计出来瞪著眼说:“喂,客人!你可别骂人!”

毛三看这个店的院子深,字号大,里边还许住首甚么官儿老爷,他不敢滋事,也就不敢言语了。走进门,他先向马棚下看了一眼,看见马栓系著不少,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有杂毛的却是骤子,他不能断定那个妇人骑来的马在这里没有,他溜进大屋子里一看,人真多,这么大的屋子只点著一盏小小的豆油灯,人的哈气,烟袋喷出来的云雾,简直把那点光焰给遮住了,黑忽忽,可是乱动著无数的人,无数的头,脚臭气味、烟味、屁味,甚么味儿都有,大家纷纷地谈著话,还有一群人就著那一点小小的灯光在么咧二咧的开宝。

毛三进来,没甚么人注意,可是他立即又溜出去了,心中著实气恼,暗中说:这还行?我在望山庄虽不是有头有脸的大管事的,可是马圈里就是我拿权,屋子虽然小,可只是两人睡,我没住进这座乱的屋子,我得找大相公说说去,妈的!要没有瘦老鸦,我会受追罪?

他跟店伙打听了一下,知道他的大相公是在里院东房,便往里院走去,可是须经过一个小过道,这个过道对面都有窗户,都染著灯光,摇动著人影,他正走著,忽听左边屋里有妇人的笑声,他不由站住了侧耳静听,听男女互相笑著说话,又听女的说:“想起来今天由山坡上愣跑下来的那个人,我就觉得好笑,幸亏,那只马还不错,要不然,不就把那个人摔烂了吗?真是!甚么样子的可笑事都有!”

毛三一咧嘴,又听窗里的男子说:“你也太爱笑,那不过是个雏儿,大概是才出门,不定是干甚么的,只是在后面跟随著的那两人……”

妇人接著说:“是那年轻小伙跟那个瘦子吗?”

男子说:“你今天跟我提了三回那年轻小伙呀,我看那人也是个雏儿,多半是个财主少爷,只是那个瘦子,我看他倒有点来历。”

妇人又哼哼著小调儿,“正月儿里来正月正,我与小妹去逛花灯……”

毛三简直有点舍不得迈步儿,心说:唱得真好,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年轻小伙,大概就是我吧?我今年才三十二……想著就要用舌尖只破窗纸向里面看一看,不想“当”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待了半天,又听“当”的一声,原来是有个店里的人,从外院到里院,打著定更的锣,他心说:笨蛋!连更都不会打,不如交给我吧。

他不由得挪动脚走,仰脸看著天,天上的星星都向他眨眼,仿佛认得他是熟人,他的精神又大啦,这时候要叫他睡觉可真难,他回头又瞧了瞧那窗户,心说:会唱小曲调,一定是个混事的!他走到了里院,站在院中又叫大相公,瘦老鸦从东屋里出来,直问他有甚么事。他说:“萧三爷,我要跟我们大相公说话!你替我说也行。大屋子里人太多,挤得比粥还稠,我买受不了!我跟大相公出来虽不是想要玩乐,可也得吃得饱、睡得安,萧三爷您也知道,我在望山庄可是打更带刷马,但我没受过这个罪,您要不信就到大屋子看看去,您也是走过路、住过店,您也跟我一样受过穷,您去瞧瞧,那间屋子是人住的不是?”

瘦老鸦停了一声,笑著说:“你就爽快地说你不愿意住大房子,要给你单开一个房间,就完了。”瘦老鸦遂走进屋里跟韩铁芳去说。

韩铁芳把他叫进屋里,同他说:“大屋子里要是太挤,容不下你睡觉,当然得给你另找一间房,只是你若想图安逸,一点委屈也不能受,那可就不对了!你千万别以为我有钱,我出门时身边只带著百余两银子,这一点路费我们须拿著它走到甘肃省,还许走到别处,所以这次咱们出来,是为受苦来的,并不是为享福!”

毛三直挺挺地站在大相公的眼前,听到这里,他的心像泡在凉水里似的,心说:图甚么呀?不在家享福,可来到外边受苦?万金的家产全都分散给了人,自己却只剩了一百来两,这不是发了昏吗?他又斜眼看了看瘦老鸦,心里却又转了一转,觉得大相公与瘦老鸦之间,不定有著甚么麻烦事儿,瘦老鸦不定是教给大相公甚么的师父啦,也就是!大相公决不会没有钱,他还是得在瘦老鸦的面前装穷。于是就把嘴獗了獗,说:“不是我不能受苦,您可以到大屋子瞧瞧去,看那儿能够插脚不能?”

瘦老鸦突然拉著他说:“我随你瞧瞧去,不然,以后是天天住店得找两间房,那还受得了?”

韩铁芳还拦阻他说:“何必!今天就让他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好了,也不至于花多少钱。”

毛三心说:对呀!本来大相公不在乎这一点,可是瘦老鸦却气忿忿地,不能容许毛三这么捣蛋,就揪著毛三到了前院的大屋子,拉开门往里一看,他觉得也确实是太为杂乱,气味太臭,他自己不在乎,能挤到里面去而处之泰然,但要叫毛三,这家伙虽然是个奴仆,可也是在韩家舒适惯了的,也难怪他受不了,遂就说:“好!你去跟你们大相公住一个房子去吧,我能在这儿挤著,我觉著这儿还暖和呢。”他遂把毛三一推,就进到大屋子里去了。

毛三倒不由得脸红,往里院走著,经过那过道儿之时,可又停了停脚步。听窗里,男的跟女的又在嬉笑著说话,他又有点发迷,心说:再唱两口儿叫我听听吧。走过去,还不住的回头,见那纸窗上浮著那妇人的影子,鬓发一络儿一络儿的,都能看得出来,屋中的灯挑得很亮,而妇人已把她头上的绸帕除下来了。

毛三的心里飘飘荡荡地,到了屋里见大相公,却又说了瘦老鸦一大堆坏话,说:“大相公,您跟他在一块,有多么失身份呀?谁不知道您是洛阳城有名的财主少爷,那瘦老鸦是个穷无赖?”

韩铁芳发怒说:“不要胡说啦!”

毛三说:“我是为大相公著想,我是跟大相公出来的,不是跟他瘦老鸦出来的,我跟著您,吃甚么苦,我都不会说一句话,跟著他,我不能服气,他是个甚么东西?咱家的老员外还不是他跟那姓徐的给逼死的?”

韩铁芳听了,越加烦恼,便大声叱住了毛三,不许他再说话,此时店伙已送进饭来,韩铁芳吃著饭,面现倦态,而且愁眉不展,毛三站在旁边吃,却很有精神,仿佛早晨睡足了觉才起来的样子,一边吃著,一边他的嘴里还要往外喷话,但摸不著他大相公的脾气,他不敢说出来,又吃了两碗饭,还剩下几口,忽然瘦老鸦闯了进来,直眉瞪眼地悄声对韩铁芳说:“我刚才在大屋子里听人说了一件要紧的事。”

韩铁芳疾忙停住了筷子,变色地说:“甚么事?”

瘦老鸦却用手将毛三推出屋去,随即闭紧了门。

毛三的脚步踉跄,在院中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嘴里还嚼著饭,心里却气极了,真要大骂出来,可是这时忽见那小过道上有人娇声媚气地叫著:“伙计!伙计!”毛三不由又直了眼,向那过道,藉著那隔著窗纸漏出来的微微灯光;看见了那妇人倚著窗户在叫人,他也帮腔了一句,叫著:“伙计!伙计!伙计都哪里去了呀,人家在这里叫呢?”

他的心里喜滋滋地,由不得他自己,仿佛他已忘了是被瘦老鸦推出屋来的,那妇人并没理他,把伙计叫了来说了几句话,就又进屋里去了,毛三的身于站在这里,眼睛还盯著那窗子,屋中的瘦老鸦还没跟大相公谈完话,这时,“当当!当当!”打更的敲著锣又往后院来了,毛三心中诧异说:打得不对吧,这打更的是个外行吧?哪能才交过了头更又打三更鼓呢?可是这院中的许多房间,随著这锣声就都熄了灯,关上了屋门,只有大相公的房里,和那妇人住的屋子窗上,还灯光隐隐。别人都睡了,他却仍然精神畅旺,好像才吃过了早饭一样。

此时春夜的风儿飕飕的吹著窗纸。屋中,瘦老鸦跟韩铁芳说的话很是严重而且紧急,他说:“刚才我在大屋子里,听见两个西边来的人,他们说黑山熊的儿子吴元猛,确实是在西安府。此人不过二十来岁,武艺超过他的父亲,臂力极大,而且疏财仗义,江湖人对他都很尊敬,他并且交结官府,手面极大。”

韩铁芳却说:“我找的是黑山熊,与他的儿子并不相干。”

瘦老鸦说:“可是这些人在前面挡著,使你捞不著黑山熊,也不由得你不生气。我本想来这里先去拜访刘老英雄,可是刚才我听人说,他到华州去了,得五六天才能够回来,我们短了一个膀臂,不然叫他给写两封信,咱们走在路上一定有人照应,有些个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许不会帮助黑山熊跟咱们作对。刘昆是本地有名的人物,这里的首富戴大庄主也是他的徒弟。”

韩铁芳说:“我们不要仰求于人,求人不成,把我们的事倒弄得无人不知,那才合不著理!”

瘦老鸦却说:“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在洛阳你单身打了独角牛,我跟你四叔父,逼死了韩老善人韩文佩,咱们突然又都离开了洛阳,江湖人又都不是聋子,哪能够不知道?”

韩铁芳摇头说:“我想黑山熊不过是个有名的强盗罢了,至多他手下有些喽-,我不信江湖上的人都能个个为他效死。”

瘦老鸦停了一声,说:“你哪里知道?二十年来黑山熊倾家破产结交江湖人,他原为的是对付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始终没有跟他碰头。昨天在白庙镇店里,我跟你说的那些个人,多半是黑山熊的好朋友,到时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帮忙黑山熊和你拼命。”

韩铁芳听了,真不耐烦,想不到他师父在洛阳传授武艺之时,还是那么胆高气壮,如今一出来,事情还都没有来到,就先这么诸多的顾虑!他遂就皱著眉又摇头,说:“全不必管他们,师父将武艺传授给我,原是为我用的。到时,真要有人找到我的头上来,我绝不畏惧!”瘦老鸦怔了一怔,又悄声说:“还有今天我们在半路遇见的那江湖女子,她还同著一个男人,两人不像是正经的夫妇,现在他们也住在这店里,住的是靠近过道的那间房子,刚才他送出去的那人我也认识,是本地的一个有名的人。他和那女子恐怕都是西路上的,不是镖行的,便是绿林的,只可惜不晓得他们的姓名。”说著,又像是很纳闷、惆怅的样子,可见他是对路上遇见的,尤其是露出江湖形色来的人,全都非常注意,而且关心。

韩铁芳却淡淡地说:“我们何必管这些闲事,我们今夜只在此住一宵,明天晨起,走我们的路就是了。”

瘦老鸦却仍然叹著气,仿佛有点发愁。

韩铁芳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瘦老鸦还在桌旁的一把小凳于上,默默地对著那盏光焰黯淡的锡灯台。外面的三更锣也已经敲过,四周十分清静,瘦老鸦正准备回大屋子去睡觉,忽听外面杀猪似的一声大喊,接著许多的脚步声咕咚咚的乱响,瘦老鸦惊得站起来,韩铁芳也坐起身来,一齐瞪目侧耳,向外去听,就听是毛三的声音,怪喊著说:“我没有啊,救命呀!大相公!”

韩铁芳就要往外走去,瘦老鸦一栏他,却没有拦住。他已挺身出了屋,就见毛三跑到一个墙角边,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甚么心……我敢对天发誓,大爷,大爷你别杀我!大相公快来救我吧。”

一个高身的汉子手持著明晃晃的钢刀,发著嘿嘿的狞笑,向墙角逼去,那边过道儿却站著一个妇人,发出狠狠的声音说:“割下他的耳朵来!看他敢再偷听?挖出他一只眼睛来,看他敢再偷瞧?”

男子的钢刀高举,真像要割毛三的耳朵,要挖毛三的眼睛,毛三却缩著脖子喊叫说,“哎哟!大相公快来救我吧!”

韩铁芳心虽急愤,但并不惊慌,也不忙著走过去,从容地迈著步,仿佛要过去看热闹似的,及至那男子揪住了毛三的耳朵,毛三拼命大喊,男子真凶,眼看就要动手割了,韩铁芳却蓦然向前一窜,手急如风,左手托住了那男子的右腕,男子也早有防备,闪身反手去托,揪住了韩铁芳的左臂,把右手的刀夺开,反向韩铁芳砍来,韩铁芳也疾避左臂,收回身来,然后又蓄劲以待,那男子见韩铁芳向后闪避,以为是惧怕他了,他就又发了一声狞笑,随身进逼,一面刀如闪电,向韩铁芳削来,韩铁芳却趁他一勇直前之时,突然转变了拳势,斜身逼近,乘虚一拳打来,这种打法就是“内家”所谓之“逼”,更有歌诀曰:“逼字迎门把手扬,任他豪杰也慌忙;听凭熟练千般势,下手宜先我占强。”

碰的一声,男子的胸头吃了很重的一拳头,身子向后倒去,韩铁芳乘势又一脚,踢落了他手中的钢刀,当哪一声,刀飞出了很远,咕咚又一声,男子的身子也趴在地下,旁边瘦老鸦却大喊一声:“小心!”原来那个妇人也会武艺。她自屋中取了一柄宝剑疾奔过来,想自左方来袭取韩铁芳,但即使没有瘦老鸦的那一声喊,韩铁芳也已然知道了,他的脚步极快,身翻如飞,早已躲开了妇人的剑,以拳势挡妇人的臂,擒、捺、披、拦,竟使妇人的剑法不得展开,手中徒握利刃,却不得近他的身。

这时,瘦老鸦也跑到屋中,取了他徒弟的那口剑,舞剑飞跃过来,遮护佐他的徒弟,与妇人对剑两三合,将剑交给了韩铁芳,便又跳到一旁观战,他是为要品评品评他徒弟的武艺,因为见那妇人的剑法很熟,他要看他的徒弟是否敌得过。

当时就见两剑往来,疾如闪电,妇人的剑法极狠,似久历江湖,常经杀斗的样子,韩铁芳的剑法虽无新奇著数,可是他的长处是快而紧,准确而又严密,一丝也不乱,一步也不肯放松,瘦老鸦不禁暗暗的喜欢,心想:有了这样的徒弟,很可以东西南北,行走无碍了。

此时那男子已经爬了起来,直喊著说:“还打甚么?月香快闪开。”他过去捡刀要上前劝架,可是韩铁芳早已一剑拍在那妇人的臂上了,妇人扔了宝剑逃开了,韩铁芳也不再逼,就收住了剑势。

瘦老鸦用眼瞪著那男人,就见那人一句话也不说,过去拉了那妇人一下,他们就一同走了。妇人还回头望了韩铁芳一眼,以尖锐的声音说:“朋友!你把姓名留下吧。咱们后会有期!”

韩铁芳本来跟个妇人对了十余合剑,虽说结果是胜了,也颇觉得无味,妇人这么一问他,他倒答不出话来了。毛三这时可又挺直腰板,抬起了脖了,像一条哈巴儿狗似的往前扑著追,发横地说:“小子!你们有本事再来跟我们大相公斗斗呀,我们大相公是洛阳俯望山庄,家大业大的韩大……”

瘦老鸦过来揪住他的耳朵往屋里拉去。毛三却还跳著脚儿大骂,说:“小辈,我也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那妇人是个江湖女子,下三滥!你们还敢打吗?你们他妈的也怕丢耳朵呀?泄气!丢人!……”

韩铁芳呵斥了一声,他才进到屋里。

此时那被韩铁芳打败了的男女二人,竟是十分的忍气吞声。回到过道儿他们那屋里,就把灯吹灭了,再也不出来了。后院里刚才的一场恶战,已把屋里的客人都惊醒,尤其是大屋子里的那一群人,一齐大声的嚷嚷、大笑,并都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为甚么打起来的,其实韩铁芳也说不出争斗的原因来,他躲避著众人的视线,就提剑进了屋。

店掌柜又在院中大声喊说:“请诸位都回屋睡觉去吧。人家已然打完了,又没有当场出彩,也没有看头,诸位歇著去吧!天不早了。”那打更的又“当当当”敲了三下锣声,毛三捂著耳朵,瞪著大眼睛笑说:“这么一会儿就三更呀?真是胡打!到天亮应该打几更呀?”

瘦老鸦上前打了他一个嘴巴,问他刚才怎么惹起来的祸。

毛三先还不肯实说,后来韩铁芳用严词逼问他,他才说出来,说:“我也没有别的心!我只拿舌尖只破了那过道儿的窗纸,往屋里看了一眼,也还没看明白,可是他们就看见我了,就拿著刀追出来,要剜我的眼睛,割我的耳朵。其实大相公就是不去救我,我看他们也未必敢。”

瘦老鸦瞪眼说:“人家怎么不敢呀?”

这时院中的笑声跟谈话声,已渐渐地消散,那更夫还“当当”的敲著个破锣,店掌柜又进屋来,面上堆著笑容,劝韩铁芳不要再生气,并说:“都是过往的老主顾,无论如何,都看在我的面上,大家别意气!”

瘦老鸦就趁势问:“那男女二人是干甚么的?那男的姓甚么?他们是常从这里过不是?”

店掌柜却带著惧意,笑著连连搓著双手,说:“也不必问啦。事过云烟散,都是出门的人,都是柜上的老主顾,大家都忍气就成了。”说著又弯弯腰,笑著说:“三位歇息吧!”他就退出屋去了。

瘦老鸦此时却有些发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店掌柜绝口不说出那男女的姓名,可见那两人必定有点来历,他们现在也不是愿意忍气,是想在这里万一把事闹大,吃了大亏,一传出去,他们的名头就从此完了。”又说:“铁芳,现在咱们可以说是已跟人动了仗呀,已得罪了江湖人啦。那两人一定不服气,以后的明枪暗箭都要冲著咱们来,还不知有多少。咱们现在就是想高挂免战牌,也不行啦,只好往下去干,你的剑法,刚才我看了还不错。可是别的事情,还得让我操神。刚才打得那么凶,现在又同住在一家店内,再待会还不定要出甚么事,咱们明天又得赶路,今晚上也不能一夜不合眼。只好,我在这屋里住啦。毛三你到前院大屋子里去吧。你惹下的事,你也应当受点委屈啦!”

毛三却脸色吓得老鼠似的,连连地摇头,恨不得要跪下叩头,求叫他在这屋里的地下睡,这时要了命他也不敢经过那小过道往前院去了,瘦老鸦只好不逼他出去,将门关好,将灯吹灭,他在炕的里边睡去,韩铁芳是躺在外首,他见毛三在凳子上那么坐著,心里又有些不忍,便匀出地方来,叫毛三一睡,在他的身外这个地方离著窗户最近,毛三心里就毛咕,暗想:这个地方可不妙,窗外要伸进一把刀来,一定是先杀我!他哪里睡得著,瞪著两只眼睛,时时留心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害怕,越觉著这次跟大相公出来不值得。

外面又敲四更锣了,再待了半天,就又打了五更,五更敲过,窗上纸色渐渐发白,毛三的疲倦可就来啦,打了两个呵欠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大约才睡了一会,就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了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跟瘦老鸦已将行李收束停当,正在开发店钱,这就要走的样子。

他连忙爬起来,脸也不洗,只将小辫向头顶上盘了一盘,瘦老鸦就催著他说:“快点把马牵出去!”他答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一看那狭长的过道儿,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吓了一跳,向两旁张望了一下,就一口气儿跑到了外院,地下有个破便壶,一脚正踏上,他就摔了个大马趴,把两只手也擦破了,膝盖磕得很疼,好在这时客人们已走了一批,别的人都也在忙捶,没有人顾得笑他,他爬起来,一跋一跋的走到了马棚,只见店里的伙计已把他们那三匹马备好,瘦老鸦又拿出行李来,叫他绑在马背上,这棚下一共还有五六匹骡子跟马,他瞪大眼睛看了,除了雪中霞再没有一匹白色的,他就略略放了心,心说:昨天晚上挨打的那一对男女,一定是见不起人啦,一清早他们就都逃啦,心里有点儿得意,他才牵捶马,口里哼捶小调:“姐在房中绣麒麟……”往外走去,他家的大相公已然随捶出来了,店掌柜也出了柜房向韩铁芳拱手,说:“再见!三位回来时还住我们的店好了,这回实在怠慢得很!”

韩铁芳风度潇洒,朴素整洁,拱手带笑,伙计们都翻捶眼瞧他,因昨晚的事,大家齐把他当作了一位非凡的人。

韩铁芳在前,瘦老鸦在后,一出门,就有许多人都站在门前直著眼,仿佛看新娘于一般来看韩铁芳,韩铁芳倒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接过来乌烟豹,刚要骑上,忽见由人群中奔出来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太,来到临近就跪倒叩头,哭捶嚷嚷著说:“大爷哟,快救命吧!我儿子叫戴阎王快给打死啦!我的儿媳妇也叫戴阎王给强占啦!大老爷哟,快给我们报仇吧:”旁边就有人过来拉她,并训斥著:“你疯啦,怎么挡碍著人家的路啊?人家是个外乡来的人,管得者你的事情吗?”

老太婆却以头碰地,放声大哭,直求纬铁芳给他报仇。

店里的伙计也出来驱逐她,说:“去吧,去吧!你别在我们的门前招事呀!”

瘦老鸦却上前托著韩铁芳的胳臂,说:“快上马,走咱们的,这些事你要管上,可就没有完呀。”

毛三打著呵欠说:“要不然,大相公,咱们就在这里再歇一天吧。今日一出门就有事,一定不古利。”

韩铁芳却面色渐变,他将足离开了蹬,推开旁边的人,弯下了腰,伸出双手,诚恳地将这老妇搀起。老太太的眼泪飘零,都流在韩铁芳的手上。

这老太太年纪已有六十多了,穿的衣服十分褴褛,可见是个很贫穷的人家。她浑身颤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麻雀,一边喘气,一边痛哭流涕说:“大爷,我听说你把花豹子、赛青蛇,都给打啦!你是好汉子,你一定能打戴阎王,戴阎王是刘昆的徒弟。”

瘦老鸦又连连向韩铁芳使眼色,说:“不能管,不能管,刘老英雄是灵宝县有名的人,戴庄主是做过大官的,咱们不能为这点小事把他们得罪了。”

韩铁芳却摇了摇头,眼神依然注视著老太太,听她往下说:“戴阎王是城里的恶霸,只要见了人家的姑娘媳妇长得好,他就要霸占。我的儿媳妇荷姑,我儿子冯老忠……”她说到了这里,店掌柜走上前来,几乎要拿手堵她的嘴,旁边的人有的拉一把、推一下,大半都悄悄地走了。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阎王爷的势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鸦走过去温言劝慰冯老太太,说:“你受的这些冤枉,你应当跟他打官司去。我们是过路的人,还都有急事。再说也没有力量帮忙你,甚么阎王咧,小鬼咧,我们也弄不大清楚,您还是去告状或是求别人去吧。”

冯老太太却又跪下了,叩首头,哭得更是厉害,她简直把韩铁芳看成了神入,当作了救星,不知她是听谁说的,知道韩铁芳的武艺高,本事大,惟有这位大爷才能将她的儿媳妇救出,让她的儿子把所有的气出了,她一面央求,一面详述戴阎王在本地的势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强暴之事,她陈说得极为悲惨,瘦老鸦听著虽然也叹了两声气,可又有些皱眉,并警告韩铁方说:“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汉尽皆得罪啦!……”

韩铁芳却义愤填胸,又把这位老太太搀起,说:“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虽也是个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惯这样的事,我能帮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里去看看,只要事情属实,我就必去找那戴阎王,替你去理论,救回你的儿媳来。”说著,吩咐毛三:“将马再牵回店里去吧。”

毛三却吐了吐舌头,又想:以我们大相公的那几下武艺,一定不怕板王爷,反正,这件事大概当天也办不清楚,我先回到店里好好地睡个觉去吧。瘦老鸦先是发了一个怔,便也不言语了,只由著韩铁芳随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来是住在乡下,她老态龙钟,脚既小,又没柱著拐杖,走起路来很是艰难,韩铁芳就如同是她的儿子一般,恭谨地搀扶著她,向著那绿草迷漫的小径走去,老太太一边感谢著这位侠义的大爷,一边远流著泪,并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惨遇。莽莽的绿色草,远处焦黄色的山,青天上有鸽子在飞翔,发出哨子一般的叫唤,那种狰狞凶恶的样子,仿佛是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阎王。

原来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冯老忠,今年二十四岁,是个极诚实朴厚的人,由他父亲给遗下了一份手艺,就是会拿小刀儿刻出花样子。他父亲在世时就收留下一个孤女,名叫荷姑,作为童养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个乡间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她那么柔秀俊美。蓬门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妆愈发显出她天生丽质。冯老忠那老实的样子,会有这么好的童养媳,实在是不配,凡是看见过荷姑的人,对他们全都亦羡慕,亦嫉妒,而荷姑却同冯老忠的感情极洽,婆媳之间的亲爱也宛如母女,只是因为荷姑虽然到了应作媳妇之年了,可是冯老忠的手头还没筹划好钱,若是没有钱,不能热热闹闹地办一件喜事,冯老太太又觉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虽在一块住著,但没有圆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称。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纸,以小刀,镂刻花样子,刻得双双的蝴蝶、对对的鸳鸯、并蒂莲、交颈凤,她刻得都是特别的细致玲拢,一般妇女买了去,照著绣在鞍上,扎在裙边,都格外的显出美丽、好看。因此冯老忠的花样是出了名,买卖非常的兴旺。别人问他说:“凭你这两只又笨又粗的手,也会刻出这么好的花样子来吗?”他就摇摇头说:“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妇给刻的。”所以渐渐地,冯老忠的“媳妇”也就出了名,可是城里的人,还都只知道他媳妇的手巧,至于模样儿多么美丽,只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捡粪的,就是赶脚的,很难与城中的大户人家接近。

冯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这六天是进城里去卖,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乡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里帮忙未婚妻预备货物,他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脑子里都有一本黄历,初几、十几、二十几,这个月是大建小建,都时时提醒他,从来没有弄错过,他的脑子里又像是有个钟表,甚么时候背著货匣子出门,甚么时候回家来,都是准确极了。

有时村里那棵老柳树的影子斜了,西边远处山后已起了红光,群鸦掠著树叫,邻居的炊烟都已袅袅地升起,冯老忠可不知在哪儿耽误了时候,还没有回来,他的母亲总是倚门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儿刻纸,也时时地发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冯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了,走进村来了,她回首向屋里喊了一声:“回来啦!你快烧饭吧!”荷姑才把一颗悬荡的心落将下去,她急忙忙地将一张一张又白又薄的花样子纸,和已镂成的、未成的,分别地,清而不乱地,装在拿布做的各种夹子里,压了起来。把几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纸屑也都扫在一边。然后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里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间就是一个灶台,至于她做花样子的那个单间,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将来那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她的梦魂里时时留恋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将来移到那屋里去住,那屋里很干净,一点烟也不让飘进去,怕薰坏了花样子的纸。这屋里却是灶门里通红,烟也往外飘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烟雾里,是益显得美。

冯老忠先把货匣子送到那屋,然后一边数著钱一边走进这屋来,荷姑总要偷看他一眼,看见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买卖好,要是面上没甚么表情,那就是这一天的买卖平常,不过近来冯老忠总是喜欢的时候居多,尤其,每逢冯老忠把一叠子铜钱交给他的母亲,说:“娘,收起来吧,这是五百钱!”她的心里就有点发跳,同时也在原知道的数目上加添上了一个数目,想著如今已积了十九吊五百钱了,早先核计过,只要能积到三十吊钱,那就够做两身新衣棠的,还够买酒、买肉、请客、办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这里之时,灶里的人总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脸发热,锅里煮的饭发出来的气都是特别的香。

冯老忠对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别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个多月没睡觉,没吃好饭,做买卖也没精神,延医买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还往十里地外山上的菩萨庵里,为他媳妇烧香,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还传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里却是感激的、爱恋的,他们的生活美丽得如同村口那株开满著粉化的杏树,是这附近最幸运的,然而,一阵狂风卷著沙土次来,片刻之间,花儿尽皆摇落,方英萎地,任人践踏,十分的凄惨可怜。

原来本地有一位戴大老爷,住在离著玛家五里地外的戴家庄,那个庄子早先本不叫这名字,村里姓戴的也不多,是因为有个姓戴的人中了武举,作过汉中的镇台、潢关的总兵,后来又因为获了罪革职家居,在本地连夺带买,置了个大田庄,成了大绅士,所以把村名改为“戴家庄”。戴大老爷人有五十多岁了,财多势大,不但在乡间有著大庄院,在城里还盖了一所大宅子,他两边住著,每边都有他的姬妾十余人,男女仆人无数,而衙门里的人也都暗中与他结交。江湖镖客、各地豪强,都与他明著来往。他有个大管家姓解,行七,是个白脸大胖子,甚么狠心的事都做,人都暗中称他为“解判官”,连带著就管戴大老爷叫作“戴阎王”,不过也只是在背地里叫,而且得悄悄地说,明著,谁若敢瞪眼瞧他一下,那就,虽不至于死,可也得出一点麻烦。

整个的灵山城,只有一个人敢跟戴阎王平起平坐,那就是早先在城中开过镖店的老英雄刘昆,戴阎王没中武举之时就跟他学过武艺,所以至今仍称他冯老师。别的人,如潼关里外常来往、常滋事横行的镖头花豹子柳杰等等,每逢来到这里,必先得拜访他,他高兴之时可以一同饮宴,彼此称兄唤弟。不然就当奴仆一样的支使,此外就是南山之阳,板桥村,于今年春天搬来一个姓余的,这人行为很怪,从来不进城,只与戴阎王互相来往,相交甚密。别的人,即使本地的县太爷,见了戴阎王时也得先给他打躬才行。

戴阎王最近又纳了一房小,是城里的姑娘,这位新太太不愿在乡间居住,因此戴阎王也就常住在城内。冯老忠的花样子,无论是在乡间卖,在城里贾,最大的主顾总是戴家,因为戴家的女眷多,又都爱修饰,所以冯老忠的买卖就很兴旺,他跟两处戴家的上上下下都很熟识,有时只要戴家照顾他了,他就不再往别处,那么一家一天的衣食也就全都够了,所以全城的人无一不恨,而且惧怕戴阎王,惟独冯老忠总是说戴大爷好,背地说话他也总是戴大老爷长、戴大老爷短。有一次就被那街头的无赖汉神手张——因为这家伙开宝赌钱时,手里最会做鬼儿,故有此绰号””听见了,就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说:“戴阎王是你爸爸?背地里你也叫他老爷?你溜他的沟子,为甚么不拿你媳妇孝敬他呢?”

冯老忠为人虽向来不惹气,可是一听见别人侮辱了他的媳妇,他就动了火儿,若不是旁边人给劝,他几乎跟神手张打起来,可是神手张也有报应,有一回他正跟人在野地里赌钱,叫戴家庄的几个壮丁给按在野地上饱打了一顿,他的两条腿跛了足有两个月,幸亏太平店掌柜的张三跟他是表亲,拿出钱来请接骨匠,才给他治好了的。冯老忠心里是又解恨,可又觉得他可怜,自动跟他和解了,请他喝了一回酒,并劝他以后别再惹戴大老爷。神手张却拿鼻子哼哼了一声,并撇了撇嘴。

冯老忠家里有个手儿能干的媳妇,戴家上下全都知道的,这一天是初一,冯老忠背著货匣子又进了城,直头儿先到戴家新宅前,那么砖对缝的魏魏高墙,广梁大门高台阶,他看了就觉得心里尊敬,将货匣放在门左的上马石上,就握著耳朵歪著脖子,吆喝了一声:“花样子来……买!”

待会儿,就从门里出来一个男仆,向他问说:“老忠来啦?今天你有甚么新鲜的花样子没有?”

老忠也笑著说:“那有新鲜的?高二爷!现在连凤穿牡丹都不敢多预备了,因为那绣著太麻烦,现在有些个姑娘的活计都不如早先啦,至多了买几朵海棠花、松鼠偷葡萄、蝴蝶儿,都为的是省事。”

高二笑著说:“你倒都知道。幸亏你老忠,你要是个漂亮小伙,由我这儿简直就不敢叫你到这门口来。喂!我要做一条绸裤带,上边打算绣八仙过海,我找人画样子,叫你媳妇给刻出来。还得管绣,行不行?可不是白做,做完了你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

冯老忠却说:““我媳妇成天净拿小刀子,哪里还会拿针绣活?你找人把样子画好了,我叫她去刻,您再找别人去绣好啦。”

高二说:“我要的就是你媳妇的活计嘛。”

冯老忠听了这话,虽然立刻心里不大高兴,可是又不能得罪高二,他就笑一笑说:“高二爷别拿我开心啦!”又问说:“劳高二爷的驾,问问里边的姑娘大嫂们,今天花样子要不要?”

高二说:“你得等一等,今天初一,她们都上城隍庙烧香去了,要不然你明天再来吧。”冯老忠笑著说:“我等一会也不要紧,里边那位有麻子的嫂子,还叫我带荷包样子,我给她带来啦。”

高二脚登著上马石,跟他说笑,有个小厮出来问说,“老忠!你媳妇昨晚上没有罚你的跪呀?”

老忠就回答说:“没有。”引得那两个人都笑。

正在这时,就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声,由南面来了两辆簇新的、青骤子的车,高二就把话止住了,车到了门前停住,有两个仆妇搀著两位衣饰富丽、年轻貌美的太太下去,并有两个小丫鬟,一下车就跑过来挑选花样,冯老忠将嵌著玻璃的匣盖儿打开,由著两个丫鬟挑选,他却不由得直著眼看那位后下车来的太太,因为这位太太太年轻,个子又很矮,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个太太也都向他的货匣子看了一眼,就轻轻移著莲步,上了高台阶,走进大门去了。

高二拍下冯老忠的脑袋一下,说:“你的眼睛都直啦?你没瞧见过吗,那身量矮的,就是我们这儿的新太太,你看漂亮吧?比这两位……”他又摸著两个丫鬟的头发,两个丫鬟都打他。高二露著牙笑,说:“我夸人家漂亮,你们也生气?”说著,忽然一扭脸,他就赶紧收住了笑容,变成了恭谨的样子,两个丫鬟扔了几个钱拿了几个花样子也往门里走去。

冯老忠自从卖花样子以来,不知看见多少女人,可是他绝没见过有比他的媳妇荷姑更美的,刚才进去的那个大太太儿,当然更不能提啦,他心里未免有些得意。由于高二问的那句,他就笑著说:“我瞧她干甚么?她的模样,连我媳妇一成儿也不如呀。你们不知道我媳妇长得多好啦,再过两月我就请你们喝喜酒哩!”他说到这儿,见高二和那个小厮都直直地立著,不说话,他不由得有点诧异,赶紧扭头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身后立著一位高身材、长脸、黑胡子,不太胖,满身的绸缎衣棠耀眼的人,原是正是戴大老爷戴阎王,看这样子也是才由城隍庙回来,没到门前就遇见小厮将马接过遇去啦,他故意闲散地走这么几步,在冯老忠的身后边已站了半天,一切的话都已被他听去了。

冯老忠就弯著腰,笑著叫声:“大老爷!”

戴阎王却也微微带著笑,过来,低著头看了看玻璃盖里的花样子,连说:“很好,很好。”冯老忠受宠若惊,只是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二在旁边指著说:“这些花样子都是他媳妇做的。”说出这话来,还扬著脸瞧了瞧他家的老爷。戴阎王也没作甚么表示,站著看了一会,就迈上了台阶,走进大门里去了。

冯老忠这才松了口气,挠挠脖子,高二就又向他笑著说:“看你有多走运!连我们大老爷都跟你说话了,以后你有甚么事求我们大老爷也就好办了。”冯老忠的心里也很是欢喜,又跟高二谈笑了半天,里面就出来人叫高二进去。

冯老忠见里面也没人出来买他的花样子了,他就背起匣子来离开了这大门。对了两条胡同,吆喝了半天,也没有人叫他,心里未免有点儿著急,正在走著,忽听身后有人叫他:“老忠,老忠。”他急忙回头,一看,又是高二,他就问说:“怎么!又叫我回去吗?还要照顾照顾我吗?”

高二却笑著说:“我没跟你说吗?你的运气来啦,我们大老爷看了你的花样子,回到里院百夸好,我们那位新太太可就想起来一件事,她娘家有个妹妹,到夏天就要出阁啦。我们新奶奶当然得给送点活计,作为填箱的东西啦。可是绣花作出的那些样子,连我们大老爷都觉得太俗气。”

冯老忠就笑著说:“求二爷给说一说,照顾照顾我吧。”

高二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明天把你所有的样子无论大的小的,都拿一样儿来。”

冯老忠点头说:“好呀好呀,我家里有本子,上头贴著二百多种花样儿呢,随便挑都能定做。”

高二点头说:“那更好!可是明儿送本子时你别自己送来,我们宅里的规矩严,你大概也知道,三尺童子都不能进里院,我们那位新太太整天在烟盘子旁边躺著,你的花样子拿进去,她不定挑一天两天才能拿定主意,碰巧就许扔在一边,她忘了,就许给弄丢了。”

冯老忠说:“那可不行!我们一家全靠著那样本子吃饭,那样本是祖传的,没有那个,我就别作这行买卖啦,我媳妇也就刻不出来啦。”

高二说:“所以啊,我想明儿顶好叫你媳妇打扮得干干净净地直头进内宅,把本子当面给我们新奶奶看,我们新奶奶也是个外行,你媳妇要是在旁边一说,这个绣在荷包上最好啦,那个扎在鞋上最好不过啦,我们的新奶奶听了一高兴,一定会照顾你们多少银子呢。”

冯老忠听了,闭不上嘴的笑著说,“好吧,好吧,明天我一定来,甚么时候呢?”

高二想了一想,说:“顶好是下午吧,因为我们的新奶奶起来得晚,你们要是来早了,又得白等半天。”冯老忠连连地点头,高二又笑著拍了他的匣子一下,说:“明儿我也得看看我的老忠嫂子。”

冯老忠说:“二节你可别逗她,她现在还没娶过来呢,别人一逗她,她一定会害羞。”

高二摇头说:“不会不会,我不过说著玩一玩罢了,说真的,咱们这些日来,交情真不坏,我看你老老实实的,人很不错的,我才这么给你揽买卖。要换个别的卖花样的,在我们门口儿多待一会也不行,我早给赶走啦。”

冯老忠说:“我知道都仗著高二爷支持我,将来我一定给高二爷道谢。”

高二又笑著说:“不客气!你走吧!咱们明天见。”-肜现矣中χ向高二点了点头,他就转过身来,背著货匣子,虽然今天他的生意不佳,仅仅卖了几个钱,应当在城里再串几条街,再找几号儿买卖才对。然而这时他的心里是又喜欢、又紊乱,想著明天戴家的新奶奶不定要照顾他多少钱,一下子就许是十两,那么娶亲足够了,还可以给荷姑做好几件新鲜的衣棠。……他也没有耐心再串街道去吆喝了,就背著货匣子兴兴头头,紧紧急急,出了城回到距城三里地的他那个村子。

他一进了家门,倒把他母亲跟荷姑吓了一大跳,冯老太太就变著色问说:“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冯老忠笑著,当著荷姑,他就把将要做成一作好买贾的事情,全都说了。荷姑面上也隐隐地露出来喜色,可是冯老太太却带著点忧闷,半天,她才点了点头,说:“那么,你们就赶做点好样子吧。明天你带著荷姑到城里去一趟,可是也不必叫她又换甚么干净的衣棠,咱们本来是乡下人,又是做小买卖的,人家也不会笑话咱们。”

荷姑回到屋里去了,冯老忠也抱著货匣随著进屋,荷姑很高兴,手儿不停,在炕上放了小桌,拿抹布拭干净了,随后又打开包袱,取出里边的七八个纸夹子,及一大本厚厚的原样子,冯老忠就接过来,一篇一篇的翻阅著,先挑出来几样,叫荷姑赶做,荷姑铺上几张雪白的纸,拿起尖锐的小刀,盘膝坐著,抬脸将眼皮儿掠了掠,看见冯老忠的那忠厚的脸上带著一种温情的笑,她不禁也笑了,同时脸儿觉得通红。

当日,寂静的小村、寂静的小屋里,只有小刀划在纸上之声,声音是那么细微,如春蚕食著嫩桑叶,随著一叠一叠的由荷姑的纤纤手里,镂出来各种精致玲珑的样子,冯老忠看著笑。晚间小窗上染著通明的灯光,他们工作直到深夜,冯老忠见荷姑的俊美可爱的眼晴已现出倦意来,他就低声说:“你也别太累著了,现在预备的这十几样儿,也差不多够了,明天连样本拿了等他们挑出来,咱们再给他们做,你也回屋里睡觉去吧。”荷姑点了点头,羞颜对著她的丈夫。冯老忠也一边收拾著,一边转著头望她笑。荷姑又笑一笑,就走回她婆母的房中去睡了。

次日,清晨起来,荷姑又忙了一阵,然后,不用别人催促,荷姑就去做午饭,午后她就净脸擦粉、梳拢辫子,虽然有婆母的吩咐,可是她仍换了一条红布的裤子。上身是剪裁得很合身的新洗得很平展干净的月白小挂,鞋也换了一双笼缎子,上绣著几朵梅花,冯老忠从昨天就跟邻居借妥了一头驴,如今牵了来,荷姑拿著个包袱,出了柴靡,骑在驴上,冯老太太还倚著门嘱咐说:“早一些回来。”冯老忠就挥著短鞭催著驴跑,他在后边跟著跑,身后却有许多邻人在大声地笑他。

冯老忠很是高兴,小草驴驼著他的娇艳如花的未婚妻,踏著芳草小径向城里去,到了城襄戴阎王的宅门前,驴子靠近了下马石,冯老忠把货色儿交给荷姑,这时高二,跟几个小厮都由台阶上下来,他们望见了荷姑,眼睛都不由得呆了。

冯老忠就跟荷姑说:“你进去吧。把样子交给宅里的新奶奶看看,说话可留点神,别净说愣话。”荷姑提著包袱下了驴,她的脸儿低著,显出来发怯害羞的神态,冯老忠又暗中嘱咐一声:“别发怯,你随著高二爷进去吧。我牵驴到大街上海泉居茶馆等你,你知道吧?就是金牛香粉铺对面的那家茶馆。”荷姑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本来金牛为记的香粉铺,是城里的老字号,那里的胭脂粉最为出名,四乡八镇的姑娘媳妇,只要进过一次城的,没有不在那儿买过东西,没有不认识它的招牌的,在它对过的茶馆当然好找,冯老忠又向高二托付、恳求一番,高二就带著提著货色儿的荷姑上了台阶,进了大门。

几个小厮都过来跟老忠说笑,说:“嘿,你的媳妇真漂亮呀!你怎么有这么好的福气呀?”老忠被人夸奖也笑得闭不上嘴,他就说:“你们别忙,将来我也给你们每人都说一房好媳妇,我们村子里可有的是好看的闺女。”

几个小厮都说:“明儿我们非得上你村里瞧瞧去不可,还得叫你媳妇给我们烧茶喝。”

冯老忠笑著点头,连说:“成,成。”他牵著驴儿走了。

到了大街上,他正遇见一个娶媳妇的,吹吹打打地走过去,他想自己作了这一件买卖之后,也就……虽说媳妇就在家里,用不著赁轿子去从外边抬,可也就自己当新郎了。他牵著驴走,张著嘴,忍不住笑起来,几乎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对面的人念了声“阿弥陀佛”,他定睛看了看,原来认得,正是城南酸枣山上菩萨庵里的老尼姑,在去年荷姑病著的时候,老忠曾去烧过香,所以他认识这名尼姑,当下他就说:“师姑,我没瞧见您,您进城来了?”

老尼姑有五十多岁,脸上虽然有许多褶纹了,可是精坤还好,头上戴著一顶僧帽,身穿著补钉很多的肥大袍子,一只手拿著木鱼,另一只手拿著个口袋背在背上,里边像是有十来斤米的样子。冯老忠知道老尼姑是每逢初一就要进城来向施主化“月初米”,菩萨庵离城有十里地呢,又在山上,这老尼姑怎能把这些个米背回去呢?冯老忠就不禁感叹地想:出家人可也真苦,遂过去说:“师姑,您是这就要回庵里去吗?您等一会好不好?我家里的人也进城来了,待会儿她就来,我们也出城回家,我这个驴叫她骑著,顺手儿驼著您的米,到了我们村口儿,我就叫她回家去,我赶著驴,把这米替您送到山上庙里,您说好不好?省得这么远的路,您自己扛著这半口袋米。”他诚恳地这样说著,老尼姑带著笑表示谢意,但是拒绝了说:“我还能够扛得动,东边巷里还有两家施主,我还要去结点善缘呢。”

冯老忠仿佛再说不出甚么话了,就发愁似的看著者尼姑驼著背,负著米,往东走进一条小巷去了。他不能帮忙,心里有点抱歉似的。这时却听耳边有人叫著:“喂,冯老忠,今儿你为其么不卖花样啦?牵了头驴进城来,干甚么呀?你是要改行赶脚吗?”冯老忠赶紧扭头,却见在海泉居的茶馆窗外,站著一个披著汗挂,敞露著胸怀,小辫盘在头顶上,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斜著眼正在望著他发著笑,正是神手张。冯老忠向来是又厌烦他,又怕他的,尤其见他只披著一件破汗衫,知道他一定是把夹袄又给输出去了,生怕他来借贷敲钱,并且疑惑他要把驴骗走,就不敢再到茶馆里去了,遂牵著驴在旁边一站,向著神手张递个假笑容,说:“今天我歇工,我们村里的人上城隍庙烧香去啦,叫我在这儿给她看著驴。”

神手张说:“把驴拴在桩子上,丢不了的,进来我请你喝碗茶。”

冯老忠更疑惑啦,连连摇摇头说:“不,不,我在这里等著人,人家一会儿就来。”心里却说:我喝你一碗茶倒不要紧,转眼之间,就许叫你把驴骗去,你有了赌本,我可还得赔人家的驴,喜事也办不成了。他要不是跟荷姑已约好了在这儿见面,此时他真打算躲开,神手张见他不识抬举,就把嘴撇了撇,说声“傻瓜,笨蛋!”转身进茶馆里去了。

冯老忠本是想进茶馆里歇歇,慢慢等著媳妇,如今为神手张,他只得站在这儿东瞧西望,等待著荷姑前来,可是等了约有两个钟头还是不见荷姑的影子,他真有点纳闷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戴家的奶奶,把样子挑选了这么半天,难道还没挑完吗?要不然就是她找不著这地方?也许,因为她不常进城吧?

于是冯老忠就要再到戴家门前去望一望,他脸上已露出了疑问的神情,牵转驴,刚要走开,不想神手张又从茶馆里走出来,胳膊上架著一只鹰,向著冯老忠说:“喂,你在这儿傻站了半天等谁呀?等你的媳妇吗?还是有其么事呢?”

冯老忠摇头说:“没有事。”说完了,又想走开,神手张又笑著说:“你别走,你要走可留神我放鹰抓你,怎么样?近几天你上戴家庄去了没有?没告诉他们说我姓张的现在长得更结实啦,有能耐叫他们再打我一顿,告诉他们,我不怕,我不吃著他们不喝著他们,他们是太爷,我也是太爷。”

冯老忠吓得就要跑,神手张却笑著过来说:“先别走,进茶胎我请请你,咱们俩交一交好不好:我喜欢你这傻样子,你几时娶媳妇?到时候我一定跟我表哥借件大树穿上,来给你贺喜。”他使劲地拍著冯老忠的肩膀,冯老忠躲著他说:“你有事你干你的去吧,我在这儿还要等一个人呢。”神手张追问说:“你要在这等候吗?”说著,眼珠儿不住地乱转,冯老忠知道他是个坏人,不敢告诉他实话,就把头摇了摇,说:“我也不想等啦,我这就回家去啦。”说著牵著驴赶紧走,神手张却赶过去垃了他的胳膊一下,又笑著问说:“你这家伙,今儿一定有点事,为甚么老躲著我?好吧,我也想出城,这只鹰是贫嘴李养活的,他欠我五百钱赌债,把这鹰折给我啦,我拿它出城去试一试,看它能抓雀子不能,要是能抓上几只雀子,我就拿到你们家里去,叫你媳妇给煮一煮,搁点盐,咱们拿它下酒,你说好不好,顺便叫我看看你媳妇好啦,咱们一块儿出城吧!”

冯老忠一听到了这话,就气得直抡胳膊,说:“你别跟我闹,你别跟我闹,你不去赌钱放鹰,你看我媳妇干甚么?拿我来开心干甚么?我没招惹过你,咱们又没交情,以后顶好谁也别认谁。”

神手张把脸一沉,瞪著冯老忠,说:“你是狗脸吗?跟你说句凑趣的话,你就急?妈的,张大爷跟你说笑还是瞧得起你呢,瞧得起你是因为你媳妇长得好看。”

冯老忠真气急啦,大声嚷嚷说:“你胡说。”神手张却又笑了,伸手把冯老忠的辫顶一摸,说:“傻东西,我要跟你打架,算是欺负你,快回家去找你媳妇吃奶去吧。”说完了,摇摇摆摆地就走了。

冯老忠装了一肚皮的气,急匆匆地牵著驴走,不多时又来到戴阎王的大门前,就见高二正在门前站著,他立时脸上又推出了笑容,到临前递著喜容说:“高二爷,您进去看看好不好?看看这里的新奶奶把样子挑完了没有?好叫我媳妇出来,天色也不早啦。”高二这时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大声儿说:“你怎么又来到这儿要你的媳妇?你的媳妇人事不懂,才一进去,我大爷正在家,问她甚么她也不答,后来,我们老爷说:你滚吧,不识抬举,天生来的下贱的,你哪像是来这儿做买卖的?这么几句话本也不算甚么的,没想到你媳妇竟然翻了脸,把一本花样子都撕了个粉碎,她还要打我们的大老爷,她自然打不著,可是她就拿指甲抓自己的脸,抓得横一道子,竖一道于,一边哭骂著就一边往外走,她一个妇人家,我们既不好拦,又不好劝,只好就由著她走,我们想她一定是找你去啦,可是你怎会没见著她呀!”

冯老忠听了他的话句句都像是闷棍,打得他的头都快昏啦,他的神色发呆,说:“不会呀?我媳妇她不是这样的人呀。”

高二说:“你快些走吧,别叫她疯疯颠颠地跑回家里上了吊,你们又来讹我们,我们大老爷一生也没叫女人骂过,今天家里竟来了这么个女人,真把他给气坏啦。他要看到你在这门口儿可不行,你快些走吧。还要我告诉你,你暂时别来啦,回家把你媳妇管教管教,你可别听她的一面之辞。”

冯老忠虽然脑筋简单,可是他听著高二的话,也有点离奇,也绝不相信,荷姑竟会那样不讲理,若不因为点甚么,她那敢打骂戴阎王?如今,他第一关心的就是他那花样本子,因就像哭一样的问说:“高二爷,我那本样子……”

高二的眼睛瞪得更大,怨声说:“平时我看你这人还老实、忠厚,到如今怎么这样夹缠不清起来?你耳朵聋啦?我没有告诉你吗?花样子都叫你媳妇自己撕啦,你回家去问她吧。快走。真是,为你的事弄得我都很难看,我的饭碗都许为这件事情砸了。”他简直像赶狗似的,昂然站在台阶上,拿手挥著令冯老忠走。

冯老忠的心里也起了火,可是他不敢在这大门前发作,只好转身去找他媳妇,他想:荷姑就是真在这宅里打了架,她也不会不先到金牛香粉店的对面找我去呀。莫非她真脸抓得不成样子,不敢去见我?可是她的脚那么小,这三里多地她也不容易走回家去呀。边想看,边骑上驴紧紧地走,有两回都几乎撞著了人,少时就走出了南门,出了关厢,顺著往他的村里去的那条小路一望,竟没看见一个步行的妇人,他更著急了,把小驴赶得更急,又几乎被驴颠下来,正走著,就见前面有个背粪筐子的人,他认得是他们村里的,他就问说:“喂,你有没有看见荷姑?”

这拾粪的人回转过头来发怔,说:“荷姑?谁瞧见你们荷姑?你这傻子把媳妇弄丢了,可还娶甚么呀?”

冯老忠头上都急出汗来了,又紧紧走,就回到了村内,牵驴走进了他家的柴扉,他母亲正在院中用斧头劈树枝,反倒惊异地问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荷姑呢?哪儿去啦?”

冯老忠听了这话,立时就傻了,渐渐地他心里明白了,觉得是上了戴阎王的大当,便不由得就哭了,而且忿恨、大声嚷起来说:“不行,不行。戴阎王骗我,他抢了我的媳妇,我得找他去要,找他去要,跟他拼。……”

他母亲放下斧头,立起身来惊问著说:“是……怎么回事呀?”冯老忠就如同疯了似的,牵著驴又往外走去,要进城再到戴家去要他的媳妇。

这时候,阳光已转向西去了,大地上的田禾和野草,都变成了一片焦黄之色,南方十里地外的酸枣山,那黄色的高山,越显得颜色惨黯。鸦鹊掠过天空,投向城楼、古塔、荒林,它们发著悲哀而急躁的声音。三月中旬的晚风,还飕飕地吹,寒冷有如冬日。远近的村舍人家,那升起来的炊烟已随著晚霞而渐渐消散,小溪里淌著浅浅的水,越显得浑浊无色。古道之上行人稀稀,尤其再往南边山上去的那条路,简直是无人。

这时那菩萨庵的老尼姑在城中化缘归来,身背著约有十斤米,手里还拿著木鱼,她这在高山苦修的人,虽然身体无病,可是已五十多岁了,所以走路非常的迟缓,走上了半里地就得把米口袋放在地下歇一歇,如此,那灿烂的夕霞,渐渐在她的眼前变黑了、飞坠了,可是距离著山上的庙还有三匹里路程。她负著米,喘吁吁,努力地向前走去,心里时时在暗念著:“阿弥陀佛”,“南海观音大士,救苦救难菩萨”。正走著,忽听道旁有妇人哀哭,她不由得止住了步,米口袋又放在地下,弯著腰,迟缓地走近去瞧。

黄昏的余光还可以隐隐照出路旁那妇人的面目和形态,她看出是个满面血痕和泪迹的少女,穿的大概是月白布的短衣棠,裤子是红的,她就蹲下身去问:“为甚么事?你在这里?是家里的人打了你吗?姑娘,你可以跟我说,我送你回去!”

在道旁地下坐著的正是荷姑,她一见有人来劝她,更是哭啼得厉害,她是真想不到,今天竟像是天地改变了,午间她高高兴兴地随著未婚夫进城去做买卖,但,一到了戴家,她就遇见意外的事情,戴家的大老爷像一只凶虎,像一只饿狼,她如一只娇弱的小兽儿就被攫在那强暴的巨掌之下,她挣扎著,但又无力。她哭啼、打骂,也是不行,终至于她的生命都被戴阎王给毁坏了。因为她还骂,还哭啼、挣扎、抓脸,戴阎王就瞪起了她从来没看见过的两只凶眼,发出她从没听过的怒骂之声,用那凶猛的大脚,将她端出了屋门,说:“滚你娘的蛋,不识抬举,有甚么方法你使去吧,告诉你的男人,小心他的命。”把他们费一日之力精心雕刻出来的花样,连同那三载所传一家衣食所寄的样子本,全都撕扯得粉碎,如雪花一般抛出屋去,洒在她的脸上。

她艰难地爬起来,哭啼著走出了门,也不敢来见未婚夫,出了城门,更无颜再回村里去,她就一边哭啼,一边在路上茫然地走,要寻死却又无那勇气,同时河水既浅,水井又远,路旁的树木虽多,但身边又没有一条多余的绳于。她走出城来时,太阳还很高,如今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天色已昏暗了。她哭啼著,也没有一个人来劝她、慰她、救她,凄惨黯淡的四周,景象渐渐加强了她的死意,她已决定了死,然而在死之前却又眷恋著自己的青春,可怜丈夫过去的厚情,所以她哭得更是厉害,这时候老尼姑正从这里经过,同她询问详情并要送她回家去,但是,她却不肯吐露出实情,并且连自己住的村子,和姓甚么,都不肯告诉人。

老尼姑也无法,觉著这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肯说实话,又不愿回家,实在无法安置,可是她是个出家人,既然遇见了这种事,就不能不管,所以她又苦苦地劝解她说:“你就先随我到山上庙里去吧,我的那座庙,名叫菩萨庵,你既是在这附近居住的人,大概你也听人说过,庙里就是我,跟我的一个徒弟,你到我那里去住一夜,明天,你若愿意回家,我可以把你送回去,若是不愿意回去,只要你家里的人本拦阻,我愿收你作个徒弟。佛门广大,善缘无边,观音菩萨又是最有灵验的,也许是咱们两人有缘,你受了佛祖的点化,应当与我在这里遇见。”她如同给荷姑开了一条生路,她想如今死既不能死,活也无颜活,倒不如削发为尼,以了此一生,所以她就忍住了悲声,流著眼泪答应了。

她跟随著老尼姑往山上去,并帮忙老尼姑背负那只口袋,本来她脚既小,身子又疲惫,力气更没有,走路极为迟缓,老尼姑一路劝著她,并跟她述说观音菩萨的种种显灵神迹。荷姑流著泪听著。两人走了许多时,才到了山上,山中虽无更鼓,这时约莫著也有三更时候了。这座菩萨庵是孤零零地建筑在山上,山上的树木极少,又无村舍,在空阔茫茫的黑天、闪烁的万颗银星之下,这一问大殿,两间配房的小店,愈显得可怜,若尼姑上前叭叭的打门,荷姑也把米袋放在地下,待了一会,里边才有人出来开门,虽然没有灯,可是荷姑看出来这个人的身材很小,发著细声音问说:“师傅回来啦?”荷姑才知道是个小尼姑。

老尼姑喘了半天气,才说:“把米拿进去吧,我带来了一个姑娘,她是受了家里的人责打了,想要寻死,我把她带了回来,在咱们这儿暂住一夜,等到明天再细问她,她的家要是实在回不去,就叫她在这儿作你的师弟。”小尼姑听了非常喜欢,跑出门来,由地下拿起米袋来,荷姑已随著老尼姑走进了庙。

庙中的院子既狭,地下又十分不平,而且昏黑得看不见,荷姑几乎撞在一个东西的身上,这个东西又颇为庞大,而且是个活动的,往旁边一跳,把脚踏在地下唼唼作响,原来是一匹马。倒把荷姑吓了一跳,她心说:这庙里怎么会有马呀?不免生起疑来,随著老尼姑往左偏房里走去,可是听见那右边的偏房里,有人发出一阵咳嗽,咳嗽得约有一刻钟之久,那咳声使听的人心中都难受,半天方才停止,那屋里却没有灯光。荷姑对此很觉诧异,就想:“刚才老尼姑明明说这庙里只是她师徒二人,如今怎么会另外有人,还有马呢?她疑惑老尼姑也不是个好人,这高山、小庙、黑夜之间,说不定又许有戴阎王那样强暴的人出现,因此心中惴惴不安,两条腿都觉得发抖。跟随老尼姑进了屋中,见屋内并没有炕,只在地下放著两个蒲团,壁上有一盏菜油灯,那火光儿还没有萤火虫屁股亮。老尼姑在蒲团上休息,让荷姑在旁边蒲团上坐下。

那小尼姑把米放在墙角,她就又走出去了。少时又取来一个很破的草垫,放在地下,这里既没有饭,又没有水,荷姑是又渴又饿。老尼姑又不断向她究问为甚么不愿回家,荷姑依然不肯实说,还是哭啼,并且因为看著这里的情形可疑,她也不敢再说求老尼姑给她剃度的话了。老尼姑也极为疲倦了,只说了声:“有甚么话等到明天再说吧。”遂就盘膝打庄,山旁边摸出了木鱼,徐徐地敲看,闭看眼睛低声念经。那小尼姑年只十六匕岁,坐在她师傅的对面,也跟耆念经,可是它的睛睛却不住地向荷姑瞧来。荷姑拿手掠了掠头发,又撩起衣襟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跟血,脸上抓伤之处很疼,两只脚也很疼,地想起丁白天的事,仿佛不相倍足真的,然而若不是真的,那自己可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一这么想,它的泪又不住地涌,心肠欲碎,忽然又听得窗外马嘶,风吹窗响,并听那右偏房里的人又咳嗽起来,她又一阵惊恐,身子发颠,眼泪可倒止住了。

又半天,若尼姑的冗长的经咒已然诵完,她手里还拿看木鱼拥子,可是已然靠看墙坐看睡看了。小尼姑却把草垫挪近丁她,先关上屋门,然后吹熄了那盏灯,灯一灭,荷姑就更害怕,小尼姑靠近她,把嘴挨在她的鬓,极低的声音来问她说:“你在哪儿住呀?为甚么你要来这儿出家呀?出了家可太苦哪,我在这儿是没法子。”荷姑被她一问,又流下了眼泪。

这时那边屋里的咳嗽之声越发的剧烈,连续永远不断,而院中的那匹马又惊人地嘶叫了一阵。小尼姑就自言自语地说:“这匹马也是可怜。今儿一天也没有喂草,没有喂水,它一定是又渴又饿了。”

荷姑就悄悄声向她问说:“你们庙里怎么还养著一匹马呀?谁骑的呀?那咳嗽的人是谁呀?咳嗽的声音怪可怕的。”

小尼姑说:“没甚么可怕,那是个病人,院了里的那匹马就是她骑来的。”

荷姑又问:“她也是出家的人吗?”

小尼姑摇头说:“不是。”又叹了口气说:“唉,别提啦,那人也很可怜。据她说她是个老姑娘,可是一双大脚,而且穿著男子的衣裳……”

荷姑听到这里越发地诧异,小尼姑接著说:“她是由新疆来的,新疆我也不知道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大概那地方离这儿远极了,她可是要往江南去办事。身上有很重的病,又咳嗽,又吐血,来到了道儿她就实在不能往下再走啦,就上山来求我师傅,她说她是一个女的,因为图走路方便,她才女扮男装,她说她是个好人,打算在我们这儿借地方歇几天,等到把病养好了她就走,我师傅想著佛门善地,应当处处给人方便,就答应她了,她在我们这儿已住了五天啦,我们这儿平时很是清静,没有人来,可是昨天是初一,有许多施主来烧香,我师傅就想著:在这庙里栓著一匹马,太不像回事,她虽说她是女身,可是谁看见她谁也得疑惑她是男子,太不合式,就跟她说了,叫她先躲避躲避,免得被香客看见,一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啦。她那个人真仁义,听了这话,一句话也没说,就挣著病,牵著她的马,跑到山南边躲避了一天,多半是因此又受了一些风邪,所以今天晚上她咳得更厉害了。”

荷姑详细听了这件事,心中的疑团和惊恐方才解开、消散,觉得自身比那个病人更苦,且又牵挂著家中,想婆母和丈夫,不知他们此时念成了甚么样子。小尼姑又在旁询问她的身世,她觉得小尼姑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又这样地关怀她,所以她就流著泪,悲声地,把自己的住处,家中景况,丈夫冯老忠的行业,以及今天所遇的,使自己不能再活的事情,都一一说出来,末了又求小尼姑千万别告诉旁人。并问她说:“我想在这儿出家,你说行不行呀?”

小尼姑听完了,却不住地发著怔,回答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又不怪你,你若回去,你婆婆跟你男人都不能说你甚么。你要在这儿,可不大好,一来能给我们招事,戴阎王他那个人虽然不好,可是他是我们这庙里的大施主,我们不敢得罪他。二来,出家也真是一件苦事,我们每月化来的米,总不够吃的,庙里又没有半亩香火地,要是添上你,可就更不够啦。”又说:“西配房住的那个病人,她倒是很有钱,一进庙的时候就写了五两银子的布施。”

荷姑默默地听著,心里渐渐地活动了,不独寻死的念头已消,出家的念头也渐冷了。想著回去也可以,不然婆婆跟老忠岂不更可怜?他们若知道我在这里,也一定要来接的,但是,今天所受的羞辱。……她又想起来白天的情形,她又悲泣起来。

小尼姑也不劝她啦,回到她的那个草垫子上卧著睡了。荷姑的耳边仍听得见山风吹来的马嘶和咳嗽的声音,少时她也卧著睡著了。及至天明,山风愈冷,荷姑半身趴在地下,觉得就像趴在冰上似的,她醒来了,睁开眼一看,老尼与小尼全都没在屋中,连蒲团跟木鱼也没有了。她不禁又吃了一惊,立时爬起身来,惊惊慌慌地出了屋子,却听得一阵低微的诵经声,原来尼姑师徒都在殿里诵经呢。她才放下了心,只见云雾迷漫,风凉似水,小鸟成群在天空乱飞,在担上乱噪,那匹马不住地抖它的毛,显出极寂寞的样子来。荷贴在院中站立了一会,觉得天地跟往常是一样,自己除了昨天做了一场恶梦,并没有别的损失,她又有点儿想家了。

待了一会儿,那尼姑师徒诵完了经,走出了殿,小尼姑拿著扫帚去扫院子,远望著荷姑笑了笑。老尼却走近前来,向荷姑说:“你打算怎么样呢?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快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可以把你送回去,一定劝你家里的人不再虐待你。”

荷姑却倚著窗棂说:“我不是在家里受了虐待。”她的眼泪又不禁滚落了下来,低著头,悲咽著,就把昨晚跟小尼所说的话又都告诉了老尼。

老尼却合著掌暗暗念了一遍短短的经咒,说:“这直是罪孽。戴庄主他作了这件罪孽,他把以前所作的功德都毁了。”因此,老尼更主张送她下山回家,荷姑也就点头依从,一边拿衣襟拭著眼泪,一边跟随著老尼往庙外走去,身后可还听得马嘘著气,人嘶声咳嗽著。小尼姑拿著扫帚送出了庙门,荷姑回过身去道谢,泪仍然流著。那老尼枸偻著身子在前行走,荷姑跟随在后,此时烟雾渐散,朝阳已出,二人十分艰难地才下了山,荷姑还不如那老尼,她已然累得走不动了。老尼姑就让她指出她那村子的方向,她站著辨别了半天,才把方向渐渐看出来,但对于路径还是不大熟。老尼就顺著那曲曲折折的小径,带著她往东北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谈,老尼还是不断地向她劝慰,但离著村子渐渐近了,荷姑反倒心中更惭愧,更悲伤。

此时阳光已很高,因为这不是大道,所以也没有甚么人往来,村舍也都离此很远,树木倒是不少,附近有几处坟地,老尼带著荷姑才来到这里,忽然看见有四五个人在树林里边绕著,好像是在寻找甚么东西似的,荷姑还直往那边去看,心说:那几个人是在那边干甚么啦?但是,这时那林里就有个人看见了她,他们彼此招呼了一下,就一齐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林,迎著她们来了,老尼抬脸看了一看,原来她认识,其中有两个正是戴家庄上的人,老尼姑不由就发著怔站住了,但又打著问讯。那几个戴家的人走到临近,就有个穿长的衣棠,有胡子的人,作出著急的神气,向荷姑说:“你昨天出了城,跑到哪儿去啦?你不直接回家,你男人可硬讹上我们,说是我们把你害死了。你弄的这是甚么事呀?你男人跑到城里,在我们那儿闹了半天,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劝走,他又跑到戴大老爷的庄上大闹,这真是岂有此理。戴大老爷又是个要脸面的人,昨天你闹的那事,就把他气坏了,又加上你男人不讲理。他躺在我们庄门前不走,直到现在还在那儿呢,我们还得有两人看著他,不然他就许上了吊。”另一个家人又说:“我们出来就是为找你来啦。你快到我们庄里去吧,叫你那男人看看,我们没把你害死呀!”

说著,又有人上来拉荷姑的胳臂,荷姑流著泪,全身颤抖著哭,老尼姑却又念著:“阿弥陀佛。”劝荷姑说:“你就跟他们去吧,劝劝你的男人,叫他跟你回去吧,各自都忍忍气,事情也就都完了,以后你们要多多烧香,菩萨必能保佑你们,叫你们再世不曾遇著灾难了。”

这时候,荷贴心里已然没有一点主意,对方的话,她都信以为真,被人强揪著她的一只胳臂,她也无力夺回来。她又惧怕,心又疼,更不知到戴家庄见了冯老忠应当说甚么话,不如一同死在戴家的门前吧。她一边哭著,一边随著那几个人走,绕过了树林往西去了,这里老尼也就像做完了一件功德,她转身,迟缓地回往山上庙里去了。

这里一望无涯的青色天地,是很平静地,可是有一个人却惊惊慌慌地穿过了树林往东北方向跑,这人的胳臂上架著一只鹰,他跑得厉害了,鹰也就飞起来,拿翅膀拍著他的脑袋,这人正是城中的赌鬼神手张,他昨天晚上就已知道,冯老忠丢了媳妇,跑到戴阎王的宅前大哭大闹,但是招恼了戴家的家丁,把他拉到车房里吊起来抽了一顿皮鞭,然后并不留他,雇车把他送回了家,听说当黄昏的时候,在南关有人亲眼看见了冯老忠,躺在一辆破车上,满脸是血,全身的衣服也都被鞭子抽破了,直挺挺地躺著,已然不像个活人,而戴家的家人在后跟著两三个,都是凶眉恶眼,他们说是冯老忠藉著卖花样子进宅偷了他们的玉瓶,所以才管教管教他,要不是看在他的家里有个老娘,怪可怜的,一定还要把他送入衙门治罪。

这是昨天的事,但在冯老忠没挨打之前,神手张明明遇见他在海泉居茶馆的门前发呆,而且还有人看见一个女的满脸抓痕哭出城去了,神手张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可是他又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他受过戴阎王的教训,假定他说出一句话来,被戴家的人听见,当时也许不会有其么事,可是不出三天,他一定又得吃戴家的人一顿饱打,他又得一两月爬不起来。可是他的心中却非常不平,他因为债折了一头鹰,晚上熬鹰,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他就来到郊外放鹰,先是看见戴家的几个人在各地乱寻找,他就觉得奇怪,鹰也不放了,他避在一棵树后偷看著,后来就见戴家的人又到斜对面的树林里去搜,而少时荷姑跟著菩萨淹的老尼姑就从南边走来。神手张眼看著戴家的人都直眉竖目的走出了树林,眼见他们连欺哄,带强迫,将荷姑揪走,看那样子是往戴家庄去了。神手胀气忿极了,但他不敢过去,怕挨打,他骂了一声:“妈的戴阎王,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便抢人家的妇女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良心吗?”

他待那边的人向西去远了,他才出了树林,撒腿就跑,一直跑进了冯老忠的那个村子,但他还是不敢嚷嚷,进了冯家,看见冯老太太正在屋里,两只眼睛全都哭肿了,冯老忠是遍体鞭伤,卧在炕上,呻吟不绝,就如同得了岌岌欲死的重病。神手张这才把鹰放在窗台上,向冯老太太说:“老太太,你还哭甚么?快找找你的儿媳妇去吧。你儿媳妇昨天晚上,大概是在菩萨庵里宿了一宵,刚才,她跟著那老尼姑走在南边,就遇著戴阎王家的几个恶奴,连拉带揪地就把她抢走了……”

冯老太太大哭著说:“我哪里还顾得她呢?我的儿子还不知道能活不能活呢。”

神手张却说:“老太太,现在你们家里受了这种欺负,只有你出头了,你这大的年纪,谅戴阎王还不至也把你打死,抢走。你去到衙门告他一状,不然到他的村里,寻死上吊,要你的儿媳妇。妈的戴阎王,我想昨天他还未必打算这么办,一定是他打完了你的儿子之后,他倒恼羞成怒,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你的儿媳妇也抢了走,老太太,到这时候还不出头吗?别怕。反正你也只有老命一条,为甚么不跟他们拼上:灵宝县新任的县太爷,跟戴阎王还没甚么深交,他也不至于不秉公办。”

冯老忠躺著,大声哭喊说:“妈,快跟神手张进城,告他们。……”

冯老太太浑身颤抖,顿了顿脚,刚要跟著神手张去告状,可是这时就有邻居的两位老者,闻著这里的哭喊之声赶了来。其中有一位李老伯,是村里的一位医生,城里的事他也很熟,一听说荷姑被戴家的人抢去了,神手张催著老太太去告状,他就连忙拦住说:“你们告状去有甚么用?县官还敢办他戴大老爷的罪名吗?他是武举出身,又当过镇台,比县官的职位高得多了。再说新任的这个侯知县,又是个胆子最小的人,他要是得罪了戴阎王,他那个七品官儿都许因此丢啦。”

他叹了口气,又对神手张说:“张爷,你唆使老太太去告状,状告不成,一定更得招得阎王爷发狠,他们甚么事情做不出来?现在这事我看老忠也不至于死,荷姑呢,她就是给抢了去,一两天也必定给送回来,他干这些事也都得背著庄里他的正太太,他的太太若是不嫉妒,他还不必在城里另盖房子安外家呢。现在这事情没法子,咱们只好忍。”

神手张听了这些话,他虽然仍是不平,但也觉出了没有办法,这个李老伯说的话确实也对,并且还有一层顾忌呢,戴阎王不但人多势大,知县怕他,而且他还认得许多江湖人物,那些人明著是保镖的,其实个个携刀带剑,今天来,明天走的,还不知道他们都是干甚么的呢,三年前曾有人得罪过戴阎王,后来那个人就不知到哪儿去啦,可是同时田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首,一想到了这里,神手张又不由得脖子有点发凉,他反倒去劝冯老太太,说:“咱们且忍一天再说吧,看今天荷姑能不能被送回来。”

冯老忠却一边呻吟著,一边怒骂,老太太是坐在炕头上哭。两位老者在旁又不住叹气,待了会,神手张架上他的鹰,也就无精打采地走了。

当日,荷姑又没回她的家,戴家的人且在城里宣扬,痛骂冯老忠,说:“他是想藉此讹上我家大老爷,叫他的媳妇藉著送花样子,要巴结我家大老爷,我家大老爷哪把她一个乡下丫头放在眼里?就给了她一个没趣。她急了,大哭大闹,后来走了,不定藏在哪儿啦,反故意指使出冯老忠去讹诈。”

听的人其实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以戴阎王的淫威,谁又放在背地里议论他一句呢,只有神手张,这两天的赌运又不好,他的那只鹰,因他不会玩,也飞啦,他更是烦恼加上气忿,时常嘴里骂著,别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

又过了四五天,冯老忠的伤势惭好了,可是还不能起炕,神手张去看过他一次,见他捶著炕大骂,一直要叫神手张搀著他去找荷姑,荷姑真是自那日起就一点音信也没有,究竟是她已经节烈地死了?抑或她在戴家甘心做了阎王爷的小老婆?竟没人能够知道。冯老忠就像疯了,暴躁,激烈,与以前那忠厚老实的样子,完全换成了两个人,而他的母亲冯老太太,也觉得戴阎王把她家害得太苦,不如去跟他们拼了。神手张在这儿又骂丁半天戴阎王,可也劝了他母子半天,结果他还是紧皱著走了,总之,这事还是没办法,就是城中的老拳师刘昆回来,恐怕也不能为他们作主,打这个不平。

神手张向来没家没业,因为他的表哥开著太平客店,买卖很兴隆,他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他表哥店里的厨房,见著甚么就抓起来吃,他表哥也不好意思栏他,并且天天在店中的大屋子里混著,那大屋子里都是些南来北往的车夫脚行,商行小贩等等的人,神手张的怀里永远端著宝盒子,就天天跟著一些陌生的人赌博,他虽然永远不能以赌发财,可是居然也没有大输过,因为他身无长物,输给人家几十两银子,顶多也不过抓下他的破夹袄来了事,反正不能要他的命。

这天晚上,他知道太平店里来了两个江湖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叫花豹子,女的是叫赛青蛇,这两人并不是夫妇,可是他们常一同从事来往。

这天当他才一来到,戴阎王大概得了信,就派了解判官来追里拜访,相谈了半天,花豹子把解判官送出店门,说是:“明天再见,明天我们一定去见戴庄主!”

那赛青蛇妖妖佻佻地还站在过道上笑著说:“解老七!你去跟戴大哥说,我们到了归德府,可看见了几个标致姑娘,你问他要不要?他要是想要,你就说我包办,四百两银子一个,办来了叫他看,准值得!”

解判官回身笑著说:“这回他不要啦,最近他又弄了一个,是小户人家的,他还得玩些日子才能腻呢!”花豹子也笑著,与解判官又在店门前说了几句话,解判官就走了,花豹子又进来,走回他的房间里。

神手张看见花豹子那强壮凶悍的样子,就想看这家伙一定是个响马,戴阎王派他去杀谁,他就能去下手,还有板桥村住的那个姓余的,看那凶模样,也必定是他们的一类。戴阎王手下有这些个勾魂鬼,可真是叫人对他没有一点办法。因此,神手张非常的发愁,自觉得胸中的这口不平之气,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够出了。但待了一会,忽见从外面又来了三位客人,一个是衣服敝旧,瘦如老鸦,一个是毛手毛脚的像是个仆人,但是其中的一位少年,却气度不凡,身高膀阔,可是模样又极英俊,比女的长得还好看。

这三个人的马匹都交给了店伙,他们就往后院去了,待了一会,那毛手毛脚的仆人来到大屋子里钻了一头捏看鼻子又出去了。到了头一下更锣敲过之后,那瘦老鸦又到大房子里来住,虽然他不住地跟人套近,谈东说西,打听著事情,但神手张却只顾在那昏黯的灯光之下,同著一群人押宝赌钱,对于瘦老鸦,他并未十分注意。可是到了深夜时间,他们的这场赌局还没有收,几个明天还要赶一天路的穷客人,因为输急了,拼出不睡觉也要赌。但在这个时候,后院里就出了事,有人嚷著说:“动起刀来了!要出人命!”

他赶紧收起了宝盒,跑出屋去看,许多人也都揉著眼睛爬起来,都赶到后院去瞧热闹,他就眼看见韩铁芳单剑战败了花豹子和赛青蛇,大家都私下议论,说这位少年客人一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花豹子跟赛青蛇两人是自找苦吃,别说他们,就是戴阎王出头,刘老拳师露面,也一定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神手张听了这话,他的心中却大喜,等到天将亮的时候,他就走出了店门,一直跑了三里去找冯老忠。这时冯老忠还没有醒,冯老婆婆拿一点柴草,要烧火,预备煎得了药,好叫醒了她的儿子给他吃,但是柴草湿,燃不著,她很著急,她的衣服破旧,面目枯焦,因为儿子多日没做买卖,又得花钱买药,他家中的粮米已然不继了。

神手张叫开了门,跑进来就大声嚷嚷说:“戴阎王的报应到了!他的那个朋友,花豹子跟赛青蛇那娘们都是响马飞贼,现在可都碰见对头啦!昨儿在太平店我亲眼看见他们惹恼了那里住的一位大英雄,人家使著一口宝剑,把他们两人打得屁滚尿流,那位大英雄是侠义好汉,十六个戴阎王也不是人家的对手。老太太你快跟著我去,到店门首等那位英雄出来,你就跪倒哀求,求他去找戴阎王,要回来你们的荷姑,还得给戴阎王一个厉害才成,叫那位大英雄把戴阎王杀了,才算给咱们这地方除害!”

此时,冯老忠在炕上已被吵醒,听了他的话,就奋然地生起身来,嚷嚷著说:“我跟你去!张大哥你带我去!”他要下炕,但他的两腿的伤还没有好,所以没等站起,就咕咚的一声滚摔在地下,冯老太太大惊,张看双手哭,神手张赶紧将冯老忠抱起,又放在炕上,就劝他好好地躺看,说:“老忠哥!你的身体还不大行,你就在家里等著吧!我还是同著老太太去吧!事不宜迟,迟一会人家那位大英雄就许走啦,反正只见人家一央求,冯老太太这大年岁,人家决不能袖手不管,一定把老忠嫂子找回来就得啦,你别著急!”

冯老忠躺著大哭说,“不把荷姑找回来,我就不能活!”

冯老太太此时又颤颤抖抖地,满面是泪,拉著神手张说:“你带我走!我去求那位大爷,让人家听听这件事,评评这个理!戴阎王害得我家好苦!……”

神手张说:“老太太您就别哭啦!咱们快走吧!”

于是他搀著冯老太太出门,于晨光熹微之下,直走到南关才来到太平店的门首,就见那位大英雄同著那瘦老鸦,和那个直打呵欠的仆人出来,正要上马。押手张就推著冯老太太上前去哀求,他却躲在一边,先前见那瘦老鸦在中间搅,不许管这件闲事,然而那位大英雄真是慷慨豪爽,义胆侠心,他竟不顾一切人的拦挡和劝阻,他竟决然在此停留,马匹牵回了店内,他并且先要细细查明了情由,去看看冯老忠被打伤的样子,他就谨慎地搀扶著冯老太太走了。

神手张一看,不由得大为高兴,也随在后边到了那村中,韩铁芳在前,先同著冯老太太进门,他也随在后边进去。此时韩铁芳已听老太太说明了原委,他面不改色,走进屋去,又见冯老忠扒开了衣棠,给人家看那斑斑点点的血色鞭痕,韩铁芳微皱皱眉。

冯老忠爬在炕上叩头,说:“大老爷!您就做做好事吧!把我的媳妇找回来吧!我的媳妇是个贞洁烈女,她在戴阎王家一定不能依从!”

韩铁芳就问他:“戴阎王打你是真,但你说他将你的妻子抢到家,可又有甚么证据?”

这时神手张就迈腿走过来,先向韩铁芳抱抱拳,然后把胸脯一挺,说:“我有证据,是我亲眼见的!”

他遂把那天清晨,他在郊外放应,看见荷姑跟著酸枣山菩萨庵的老尼姑一路行走,遇见了戴家的恶奴,她就被人揪著胳臂往西去的事,详说了一遍,然后他又说:“荷姑被他抢到戴家,那老尼姑随后也就转头走啦,菩萨庵受过戴阎王好处,说不定是老尼姑在中间拉的皮条牵,我很疑惑她们。可是我也没敢上庙里找她们去问,因为去年正月初一,我上她那庙里烧过一次香,我觉得那里的小尼姑有点想调戏我,我不好意思去!”

冯老忠在炕上又磕头,老太太是不住地哭泣,韩铁芳就摆手说:“你们不要难过,也不要再著急了,我一定要会会那戴阎王,我不怕他生得三头六臂,我必会替你们出这口气,救回那被抢的女子。酸枣山,我也要上去看一看,如果那里的尼姑们确实不守清规,助人为恶,我也不会饶过她们!”

这时屋门没有开,邻居的那位会看病的李老伯也来了,站在院中听了半天,听到这里,他就也走进屋来说:“菩萨庵的老尼姑在山上多年了,那个人不会错,她决不会帮助戴阎王抢人,可是这些日,听说她的庙里养著一匹马,常有人看见放在山坡上吃草,可又不知她的庙里住著甚么人。那座庙盖在山顶上,也没有其么人常去,有坏人在那儿住,倒许不免。”

韩铁芳怔了一怔,心说:尼姑庙里养著马,这可是一件奇事!随就先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冯老太太,叫她先以此度日,并买药医救她的兜了,冯老太太又要叩头道谢,被韩铁芳拦住。此时韩铁芳的眉宇之间,已露出来一种愤怒之色,他就向冯家母子说:“你们好生在家中等著,不出三日,我必定将你家的媳妇找回来。”然后,转身又同神手张说:“现在你就带著我找戴阎王去吧!”

神手张一听这个分派,他却有点退缩了,他说:“韩大爷,我带著您去也行,可是戴阎王有两个住处,一处在西边,离此五里,一处是在城里。”

韩铁芳说:“人既被他们抢到庄中,当然我们先要往庄上去寻。”

神手张却想了一想,就说:“好吧,可是韩大爷,戴家庄还同不得县城里,戴阎王在城里虽说也横行霸道,究竟他环顾著脸面,还不敢打死人,在他的庄子里,他可就甚么事都干了,那里简直就是阎罗殿,还有判官解七,那个人比戴阎王还凶,还有不少住在他家里的江湖豪客,他家的庄了少说也有四五十人,都是他挑选的壮年小伙子,平日就有师傅教给那些人打拳练刀。韩大爷!我可不是说您敌不过他们,我是想,顶好咱们先回去,带上您的那口宝剑,我也去找一条木棍子。”

韩铁芳接手说:“那用不著,你只把我领到那庄前,你就赶紧躲开,我也并不一定要跟他们打架,我先得跟他们讲讲理。”

神手张咧耆嘴说:“他们那懂得讲理呀!”

韩铁芳忿然说:“如若他们不讲理,那就只好动手,我虽赤手空拳,可也不怕他们人多。”

神手张一听,这位大英雄真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就把两脚一跺,招著手说:“好?既然这么样,咱们走!拆他的阎王殿,打他们那一群王八蛋!”

说著,他先出了屋子,韩铁芳随后走出,身后的冯老忠还忿忿地嚷著说:“大爷!你去千万给我出气!千万打死那戴阎王,要回荷姑来,别受他们的骗,他们很会说好听的话骗人!”

那李老伯却拦住韩铁芳,嘱咐说:“也别太闹大了!他也真是不好惹!”

冯老太太也跟了出来,又哭著向韩铁芳道谢,她是说:“只要把我们荷姑找回来也就得啦。”

韩铁芳却点头说:“我全晓得。”

他就随神手张出了村子,顺著田间的曲折小径往西南走。向侧面看去口北边就是县城,南边却是一脉高山,那就是菩萨庵所在的地方,此时太阳已升得很高,阳春大地,风刮来暖洋洋的,走了不多远,神手张就把衣纽解开了,露出他的胸脯,随走髓跟韩铁芳谈话,他说:“我是灵宝县长大的,自生下来就没做过正事,可是,没关过,也没穷过,我这人最爱打抱不平,有多少街上的混混儿,都走了解判官的门子,巴结上了戴阎王,现在他们都吃得肥头大耳,穿的浑身绸缎,每个人都弄著两三个姘头。我可不,他戴阎王虽然有钱有势,我神手张决不巴结他,他恨我,可是他除非叫人打我一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韩铁芳也很喜欢这个人,就随口夸奖了他两句,神手张更是乐不可支了,走路直晃摇,可是走过去五里多地,眼前现出了隐隐的一片青青绿色的树林,他的脚步就有些慢了,高兴劲也仿佛减低了。又往前走,却看见那树林之外有一片房瓦,并有许多条炊烟,散漫在空隙。往那边去,就有一股道路,竟而平坦,似是新辟的,那边的村落还真不小,至少也有一二百户,地里有牛马,耕作的人也很多。天空一朵朵的白云,混入黑色的炊烟,陪衬上槐柳的绿色,真如一幅美丽的图画。

神手张就向那边指了指,说:“韩大爷你看!那边就是戴家庄,庄里边别人没有瓦房,有瓦屋就是戴阎王家,您打算怎么样?是您一个人去?还是叫我同著边去?”

韩铁方说:“你就在这里等著了,你不必往近处去了。”

神手张说:“我可并不是怕。”

韩铁芳说:“究竟你是个本地人,万一戴阎王晓得我是被你给领到这里的,他必要怀恨上你,此次我也许铲除不了他,可是将来我一定要铲除他的!”

神手张咧嘴笑著说:“我光脚还怕他穿鞋的吗?好吧,我就在这儿等著您,有甚么事就赶紧跑回太平店,给您的伙伴去送信,给您去调兵。”说毕,他就在道旁的地下一坐,由裤腰带的一个破口袋内,掏出来几枚铜钱,一个空宝盒子,和一块大饼,拿起饼来就嚼,还说:“韩大爷可千万小心,他们会放冷箭!”

韩铁芳也不再言语,大步往那边走去了。此时东风渐紧,飘起来的沙尘,如同一片一片的黄云往人的身上扑,并掠动著韩铁旁的衣襟。他昂然走去,越走前面的树林离著越近,田里耕作的那些人就都扭头来看他,少时来到了村前,就有几只大狗扑过来向著他狂吠。有穿得很整齐,像是庄丁模样的人就走过来,向他问说:“是找谁的?”因为看他的穿戴不俗,所以态度倒还不太傲慢。

韩铁芳就也拱了拱手,说:“这是戴家庄吗?我姓韩,我是路过这里,因为闻听戴庄主的大名,所以特来拜访。”

这个人就把他详细地打量了一番,又问:“你是干甚么的?名帖没有?我们大老爷有甚么事吗?”

韩铁芳说:“有一点事,可是得见了你们的大老爷,我才能够说?”对面的这个庄丁一看心里就说怪,这样子还真像带点气儿。此时另有两个庄丁也过来了,也都来问韩铁芳,一个就说:“你姓甚么?从哪儿来的?要见我们的大老爷,也得先说明白了你的来历呀!”另有一个却说:“我们老爷没在家。”

韩铁芳却仰面看了一看,只见戴家的瓦房盖得实在坚固高大,而且一层一层的,约有五、六个院落,四面都是黄石头垒成的高墙,真如同城堡一般,房瓦皆新,看著比洛阳望山庄自己的家宅的面积还宽广,而气派更为伟大。韩铁芳又说:“不见了你们庄主的面,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我姓韩,洛阳人,我来找他,只是想管一件闲事,但决无恶意。”

对面的庄丁们齐都有些发怒,说:“你要管甚么闲事?也得先说明了啊!”韩铁芳依然摇头不说,却直往村里走去,几只狗都围住他狂吠,几个庄丁也一齐横胳臂将他拦住,且有个人挽起袖头,擦掌磨拳,过来要抓他,韩铁芳却往旁边闪避著,把眼睛瞪起来说:“你们不要无理!我来找的是戴武举,他要是不敢见我,可以把那姓解行上的叫出来,我也可把话对他说,却不能跟你们说废话!”

一个庄丁双手叉腰,发出来冷笑,说:“解七爷可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干脆一句话,你要是把话说明,我们还许叫你进村子,不然的话,你就趁早儿滚!”

韩铁芳也生气了,在这时忽见从东边的一股小路上驰来了四匹马,荡起了一片烟尘,马上的人是甚么样,在这里都看不清,马匹都像是架著滚滚的黄云而来,韩铁芳急忙转身,就见四匹马渐渐来近了,他看出商边的马上是个红脸汉子,其次是一个白面胖子,就是昨天到太平店内,拜访花豹子的那个人,而最后的两匹马上,即是花豹子和赛青蛇,他们都瞪著凶狠的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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