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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傍晚,秀赖待在天守阁里。

天守阁一楼的榻榻米被悉数撤去,只剩下木板。秀赖照例坐在折凳上。他身穿铠甲,头盔被一旁的侍从捧在手中。

“将军大人真好看。”

不时从廊下跑过的侍女们偷偷仰望秀赖一眼,在后面交头接耳。这也难怪。秀赖生得眉清目秀,脸颊红润有光泽。他的身材高大,只有特制的大折凳才容得下他。秀赖性格开朗,说话温和,若生在普通人家,必定是个受长辈、朋友喜爱的年轻人。

一个小姓手捧一把刻着“骨啄”二字的大刀。近身侍卫中,还未成年的少年站在秀赖身后,分立左右,手持团扇为其扇风。

这天,天气格外炎热。秀赖身穿直垂[1],外披大铠[2],汗水不断顺着他肥胖的身躯往下淌。这个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的年轻人没有在这种场合喊热的习惯,始终愉快地端坐着。

“我军大胜!”

午后七手组组长速水甲斐守守久数次对秀赖这么说。速水家乃近江浅井郡的土豪,原本效命于淀殿的娘家浅井氏。浅井氏灭亡后转而侍奉当时的近江长浜城城主秀吉。甲斐守守久自三十一年前的长久手合战时起便跟随秀吉东征西战,虽说并非什么将才,却也是个闻惯了硝烟味的人物。这日,从早上开始到下午,河内平原各战场各纵队一一将前线的战果汇报给了守久。守久虽心知肚明,却只对秀赖说“我方获胜”。

至于后藤又兵卫在国分战死,薄田隼人正兼相在誉田战死等情况,他只说“他们仍控制着奈良街道”。就连秀赖的乳母兄弟木村重成在若江村之役中战死一事,他也只字未提。

守久只详细汇报了长曾我部盛亲在八尾方面给敌军藤堂高虎部队以毁灭性打击的战况。不仅如此,他还陪同秀赖鉴定了长曾我部队从前线送回来的大量首级。

鉴定首级的地点设在白洲。由于人头数量太多,这个走形式的活动竟花了秀赖两个小时。

为了供大将军检阅,每一顶首级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被梳得整整齐齐。为了好看,几位侍大将的首级还被涂上了白粉。帷幔外面,有人正给首级的发髻系上名牌。有人负责把首级放在木板上,有人负责搬运首级,有人在帷幔内待命。他们都欠身面对秀赖,左手抓起首级的发髻递给秀赖看。

“请您好好欣赏吧。”

速水甲斐守事先对秀赖说。所以秀赖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对于看着秀赖长大的速水甲斐守而言,恐怕没有比秀赖更可爱的年轻人了。甲斐守想让这位大将军好好品尝一番打胜仗的喜悦。

“事后要把这些首级扔掉吗?”秀赖问。

他们没有把首级扔掉,而是把它们摆在大坂城里鼓舞士气。首级被一层层堆起来,摆在三之丸大手门的两旁示众。特别是在德川军中地位较高的藤堂仁右卫门高刑、藤堂新七郎良胜、藤堂勘解由氏胜、桑名一孝等人的首级被摆放在白木供盘上示众。

入夜后,长曾我部盛亲从前线回城拜谒秀赖。

“你做得很好!”

秀赖按速水甲斐守事先教他的说道,令盛亲十分感动。

秀赖没有问盛亲与他在同一区域作战的木村重成为何没有归来。因为速水甲斐守告诉他重成已经在味原布好阵,正盯着敌军。

盛亲回城之时,木村重成手下的士兵已三三两两逃回城内。入夜后,他们被安排到了其他将领麾下。城内无人不知重成阵亡之事。

只有淀殿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一直跟在淀殿身边的宫内卿局是重成的母亲。她从儿媳口中得知了儿子的死讯。只因速水甲斐守告诫她“暂时先别提此事”,所以才对淀殿三缄其口。在忠心耿耿的速水甲斐守看来,如实汇报战况只会给毫无指挥能力的少主与主母徒增烦恼。最重要的是他担心淀殿得知此事后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样。

木村重成之妻名唤青柳,乃城中将领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过去曾服侍淀殿左右。这在上文已经提到过。

五月四日后,重成前往城东郊野今福一带的湿地布阵。得知德川军的准确动向后,他放弃城东的守备回到城内,决定在若江村一带对家康的大本营发动侧面袭击。回城时,他顺道回了一趟二之丸的家中,与新婚妻子告别。

重成对妻子说“我要杀入家康的大本营”。敌人大军云集,要杀入家康的大本营首先要攻破数十道防线。重成深知这几乎不可能。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主动出击,这就是他唯一的作战目标。他对妻子说“不取家康首级誓不回城”。这也无异于告诉妻子“今生永别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让妻子用熏香熏烤头盔,免得自己死后首级不堪入目。

这时,重成没有理会月代[3]上长出的那点头发。

后来,家康检阅重成的首级时,身边的人看见重成月代上的头发纷纷说“都说木村长门守是个没有心机的人,看来未必如此。你看,他月代上都长出头发了。说不定他出征前并没有抱着必死的决心”。家康说“事情并非如此,你们摘下他的头盔看看”。原来重成把头盔系得很紧,头盔绳多余的部分已经被切断。“你们看看”,家康为重成辩解。由是德川时期武士们对重成的评价极高。

重成对妻子说:“大坂城沦陷之时,母亲大人势必自尽。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重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已经有孕在身。传宗接代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伦理,他的妻子必须完成这项重任。重成甚至为她安排好了今后的去处——近江的马渊村。马渊村的庄屋[4]马渊某某是木村家的亲戚,自然不会谋害重成即将出世的遗孤。

马渊某某果然不负重成所托,不仅把重成的遗腹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抚养,还让他继承了马渊家。重成之妻在马渊家生下孩子后,于重成周年忌日那天在佛堂中自杀身亡。

从黄昏到深夜,她在城内四处奔波打听重成战死时的情形。这是为了将来告诉肚子里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活着回到大坂城里的近身侍卫和物头们早已向她汇报了重成的死讯。可她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夜里,她来到城墙下去找那些醒着的士兵,把他们叫到屋檐下。士兵们跪在地上,不时抬头看看她,又敬畏地低下头。有些人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重成手下的足轻大多是从河内的若江村一带征集来的百姓家的二儿子、三儿子,和他并没有什么渊源。就连这些人都如此敬重他,可见重成深受爱戴。今天,若江村还流传着“我们的祖先曾为长门守大人效劳”的说法。若江村隔壁的西郡村,从江户时代至今一直保留着重成的墓,香火从未中断。

战场上的重成未必是一个干练的指挥官。然而,他勇猛如豹,带领手下士兵打得藤堂高虎的队伍溃不成军,打得井伊直孝的先锋军一败涂地。

重成把战线拉得太长,这与此地多沼泽不无关系。他麾下最为勇猛的将领青木七左卫门率领右翼部队,沿西郡村的小堤坝前进。重成的叔父木村宗明率领左翼部队前往北边的岩田村。重成自己则率领主力驻扎于若江村的古城堡,命妹婿山口左马助弘定及内藤新十郎长秋担任主力部队的先锋队长。

打败藤堂军的支队后,重成采取的战术十分符合这个年轻人的作风。他弄垮了背后的玉串川的小堤坝,使其成为一片沼泽地,布下所谓的“背水之阵”,让士兵们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重成弄垮玉串川的堤坝是在正午时分,那时浓雾已消散,远眺前方一望无际。在这期间,重成让部下吃了午饭。可见这时德川军多么狼狈不堪。

此后,兵强马壮的井伊军冲了上来,前方的原野似乎都被染成了红色——井伊军中所有人都穿着红色铠甲。

重成先是打败了井伊军左先锋川手良利的队伍,接着与右先锋庵原助右卫门的部队发生激战。庵原一边叱责想临阵脱逃的士兵一边战斗,看见重成站在最前线指挥便心生“擒贼先擒王”之意。他抢过铁炮足轻手中的枪,瞄准重成开了一枪。子弹打碎了重成背上的令旗。

“他受伤了吗?”

重成之妻听到这里惊恐地问道,仿佛重成此刻在她眼前倒了下来。“没有受伤。”士兵说。重成高举令旗,命全军发动进攻,把井伊军打退了几百米。不过,井伊军并未就此被打败。它的后援部队人数众多,早已陷入孤军作战的重成军无力再乘胜追击。

出生于若江村的饭岛三郎右卫门担任重成军中的弓箭组组长。从清早开始的行军与激战令士兵们疲惫不堪,倒在地上喘息,为数不多还走得动的士兵也脚步虚浮。在饭岛看来他们已无力战斗。

“暂且如此吧。”饭岛提议撤退。他认为好不容易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士兵们累成这样再打下去必败无疑。

然而,重成不为所动。

“杀了家康!”

重成说就算敌人像潮水一样涌来,他也要突破重围,杀出一条血路。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杀入家康大本营取那老匹夫的项上人头。

很快,井伊军的主力杀到。双方展开了惨烈的战斗。此时的重成早已不是什么将领,单枪匹马拼命往前冲,贴身侍卫青木四郎右卫门、早川茂大夫两人好不容易才能追上他。其他的士兵在混战中不见了重成的身影。重成沿西郡村的堤坝向东,一路上与数名敌军交手。最后,当他与井伊军的庵原助右卫门交锋时,青木、早川已死在敌人手中。

“我远远看见了大人的英姿。”一位足轻说。

重成军中的重要人物没有后退半步,几乎悉数战死。战场附近的田地尸横遍野。先锋大将山口左马助弘定与内藤新十郎长秋战死,其余如佐久间藏人、川崎和泉、波多兵库、根来智德院、大塚勘右卫门、长屋平大夫、牟礼彦三郎、黑木藤七、村上十大夫、中山庄助、篠冈右京等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也无一生还。

木村军全面溃败,只有作为别动队被派往岩田村的重成叔父木村宗明率领的三百人勉强还能称得上是“部队”。

德川军出动六千三百人对奈良街道上的这三百人发动进攻。参战的大名包括榊原康胜、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保科正光、丹羽长重等人。家康派手下的藤田能登守重信前往担任监军。

这六千多人的队伍虽然大张旗鼓,却因木村重成军在若江一带的英勇战斗而寸步难行,只好不停开枪射击木村宗明率领的三百人。木村宗明乘机率队撤退。事后,这群将领被家康狠狠叱责了一番。

在这种情况下,大坂方没有人亲眼看见木村重成是怎么死的。

关于重成战死时的情景都来源于井伊方流传下来的记录。

据《古老物语》记载,筋疲力尽的重成在路边停下来,坐在折凳上休息。井伊军的先锋大将庵原助右卫门为了扫荡残敌带领数人冲了过来。井伊家的安藤长三郎——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小个子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昨夜,安藤的马在营地被盗,只好徒步。

安藤自报家门,特意说了一句“我今年十七岁”。

神情忧郁的重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只说了句“砍下我的人头扬名天下吧”。重成完全没有拿起长枪之意。安藤长三郎有些犹豫,说:

“未分胜负而取对手首级于理不合。请拿起长枪与我一战。我的命运就交由上天来决定。”

“诚然。失敬!”

重成向安藤赔罪。他拿起一旁的长枪,坐在折凳上,作势挡了两三下,便扔下长枪,说:

“我已尽了武士之道。来吧!”安藤长三郎“无奈只好取其首级”。

而《杂话笔记》则说“安藤长三郎取重成首级一说实属荒谬”。书中称,与重成交手的乃是先锋大将庵原助右卫门。双方在马上决出了胜负。决战地点在西郡村的小堤坝上,两边都是泥田。重成早已筋疲力尽,背后的白母衣被庵原的十字枪挑中,“脸朝下”跌进了泥田里。庵原的几名手下一拥而上,杀死重成,砍下了他的脑袋。

在这之后安藤长三郎才出现。这个少年徒步经过此处,双手合掌,恳求庵原。他说我在今日的合战中尚未斩获一个首级,请大人把这个首级赏给我吧。

安藤长三郎是家康手下的实力派安藤带刀直次的侄子。此番出征,直次把这个侄子托付给了井伊家,拜托家老庵原助右卫门好好教导他。安藤直次年轻时在长久手合战中曾将斩获的首级分给他人,这在德川家人尽皆知。庵原助右卫门肯定是突然想起此事,才把重成的首级用白母衣包起来给了安藤直次的侄子。

翌日清晨,秀赖才得知重成战死的消息。

看见天王寺口与冈山口的守军名单上没有重成的名字,秀赖问大野修理“长门守呢?”修理一脸意外地说“他已不在人世”。

在一干将领中,秀赖对乳母兄弟重成抱有特殊的感情,因为重成是他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秀赖茫然若失,呆坐了一阵说:

“好好料理他的后事。”依秀赖的能力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指示。

秀赖的奇怪之处在于,在这天早晨他虽然意识到了自己也已时日无多,却还命人为重成办法事。当然,城内早已没有僧侣,也没有能承办法事的寺庙。不仅如此,在五月七日——光靠一堵城墙就要与天下大军展开决战的日子,秀赖说出了那样的话。与其说他是个呆子,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的心地太过善良。

* * *

[1] 直垂,指方领、无徽、带胸扣、下摆掖进裤里的一种武士的服装。

[2] 大铠,日本所特有的盔甲形制。

[3] 月代,日本室町时代后期开始男子盛行免冠露顶之风,成年男子要剃掉从额头到头中央部分的头发。也指头上剃去头发的部分。

[4] 庄屋,被任命为村代表的百姓,此称呼主要用于关西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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