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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篇 武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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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战斗中的日本武士

自 镰仓幕府成立以来,武士服从其主,纵横捭阖,世为战士,享有特权。迨室町幕府季世,战争云起,全国纷扰,唯利是视,以至风俗陵替,道德沦亡。其大小藩侯,日事兼并;召募战士,以厚利诱之,结其欢心,收为己用。而武士亦忠于其主,水火不辞。其战胜者,藩人礼之,厚益其禄;武士因渐骄傲,僭居于农工商民之上,自为一阶级。及江户幕府成立,家康重赖其力,削平国内,因与以种种利权。俗谓武士杀人不得为罪,其言或乃过甚;

但其气势陵人,可无疑义。武士既自成阶级,鄙视农工商民,不复与之往来或通婚姻。其在幕府,辄与以数口或一家之粟,间亦有给以土地者;若事藩侯,其俸禄如之。彼等战争之时,转斗于战场;承平之日,出则为侍从,入则治国政,身佩刀剑,意气伟然。武士之子,身在襁褓,所有玩具,多系木刀之属。年始五岁,腰佩小刀;家人父母,辄教以剑术,于每日清晨,练习武艺,及至十五,得佩利剑。剑之状类不同,武士视之,犹如珍宝,不肯轻易示人。惟得良剑者,则以夸于同侪;自武士外,平民亦不得带剑。武士之数,约四十万人;合计其家,凡二百万人。

家康虑武人难制,谆谆然以学问劝诱藩侯,尊任儒臣,文学渐盛。子孙师承其意,设立学校,教授生徒。幕下武士,因于暇时得能就学;中国之学术,因而流传益广。其下藩侯效之,提倡学术。才能之藩士,遂组织学会,深研经典;而农工商民,不在其列。武士一身,兼具文学武艺,傲视一切;闲居无事,歌咏诗赋,讲论学理,或主朱子,或承王氏,各执一说,诋斥不已。幕府因定朱说为正宗,使忠孝之说,深入其心,故能事上尽礼。武士之读书者,多为幕藩所信任,与闻政事;因之渐以学术为进身之阶,益自奋勉;往往才能英哲之士,出于其列。或藩侯纵于淫乐,境内政事,悉归于藩士。及将军纲吉之晚年,百弊丛生,道德沦丧;惟义士复仇常传名于世。其后武士奉以为圭臬,兹补述其事如下:

一七〇一年,天皇命使者来之江户,宣谕朝旨。将军命赤穗邑主浅野长矩延接朝使,长矩武人,不习礼节,固辞其事。中老曰:“吉良义央娴知典礼,子从之学,何固辞为?”义央数接敕使,意甚骄傲;学礼于其门者,皆厚赠之。长矩归邸,谋于家臣,令备仪物。家臣对曰:“是义央之职也,将何赠焉?”长矩从之;义央不悦。会至廊下,长矩问曰:“敕使入内,将迎之于阶下乎?”义央嘲之曰:“此等琐事,子犹未知。朝使若至,子必失礼,将为众笑。”长矩大惭。义央又借事厉声辱之曰:“鄙野之夫,不知礼节,何能迎接大宾?”同列闻之,多窃笑者。长矩愤不能忍,其色立变,辄拔佩剑,刺击义央,遽伤其首。报至幕府,将军拘囚长矩,谓其率意斗狠,以私灭公,杀之,而收其封。于是赤穗藩士三百余人,会于城中,大石良雄在焉。良雄,长矩之老臣也,为人任侠好义,长矩疏之。及闻事变,乃慷慨言于众曰:“主辱臣死,今日吾侪死节时也。自杀非艰,得死维艰,将何以处此?”众皆曰:“愿枕城以死。”良雄曰:“君主虽亡,其弟犹在,奉之为君,得延先祀。宜请于幕府;如不能得,然后自杀,从先君于地下。”众皆称善;有一人持异议,即挥之去。因遣使者二人,诉其意于受城使者。良雄复召其党,议守城之策;至者五十余人。知众涣散,不能守城,乃约曰:“俟使者来,重申前请,然后自杀,明心见志。”众皆曰:“善。”遂刺血盟誓而散。

山冈铁舟是江户时代的著名武士

赤穗使人,来至江户,将见受城使者,而使者已发;乃相聚谋,见长矩之戚,述其来意。其戚惊曰:“事达幕府,将重得罪。”立缮书函,详论利害,令使者速去,还报良雄。良雄得书,告其党曰:“死于城下,非徒无益,反累君弟,殊为不智。”别议复仇之策而散。当是时也,举邑惊惶,文书堆案;良雄治之,各得其所,人皆叹服。及幕吏至,良雄致城与之;率其党人,来之江户,散伏城中,侦义央动静。义央养创于其戚上杉氏之第;上杉氏,望族也,防守周严,良雄忧之。既而得间,交结茶侍。其人久侍上杉氏,出入于其第中,知义央创愈归家之期,以告良雄。良雄召集同志四十六人,裹甲备兵,夜袭义央之第。其家侍从于寝中惊觉,仓皇而出,不及备战;拒者辄死伤。四十六人者,斗入义央寝室,不得其人;手抚被褥犹温,知其未逃,乃更搜索;走近厨傍,闻其有声,遂以斧斫门,果得一人。众争趋之,以刃斩其首;示战伤之侍者,皆曰:“是我主也。”众踊跃相贺,以布裹其首,携至长矩之墓,伏地哭泣,以首祭焉。

事闻,幕吏拘良雄等四十七人,无一逃者。幕府议罪,初嘉其义,意欲释之;后恐释之,将开报复构难之端,判决处死。良雄等遗言请得附葬于其主之侧,幕吏从之。时人敬之,号曰义士;幕下臣僚,赠赙丰厚;士民往谒,络绎不绝;才能之士,或作传记,演为戏剧;一国之中,莫不知有赤穗义士名者。后更为建祀庙,迄于今日,祭拜弗替。先是良雄谋杀义央,托其友天野直之制造兵器。或告直之于官;官逮直之,严刑拷问,身无完肤,终不得情。官愤,收其妻子,备极苦毒,皆不肯言。直之求于官曰:“家人不知。一人犯科,罪宜及身;愿身受死,无及无辜。”官从其言,复鞫直之,血肉淋漓,死而复苏者数,终不肯言。仅告官曰:“迨至明春,事自明矣,今苟相逼,身虽虀粉,不能相告也。”官无可如何,置之狱中。及良雄事成,直之详述其谋;官感其义,减罪放之。时人闻之,益重良雄。

身着盔甲、手持弓箭,骑在马背上的日本武士

武士精神,发扬光大于义士复仇,已见上文。兹略述其生活思想。

武士幼时,父母授以口口相传之信条,详于正心修身,勉以勇猛战斗,其说浸渍,深入于心,成为习惯。及其稍长,或患疾病痛哭,辄诫之曰:“汝临战场,臂为刀斫,将复若何?”又长,从师习艺;黎明即起,练习剑击,日无间断;且诵经书,尤重习字。盖俗谓观人字迹,知其为人寿禄故也。武士读书,偏重圣贤名言;忠君爱上之信念益固。其战斗也,务服从其上,实践正义,不主奸谋;正义所在,勇往直前,弱者为强,怯者为壮;能战则战,可死则死,命之使然,不愿脱逃。其战败者,则谓徒死塞责,命如犬马,犹属易事,惟能忍辱成功为难。若战胜时,有屈服者,则怜恤其人,以为不可杀之。

19世纪60年代的日本武士

武士对于情欲,务自克制,不明示人。其在家中,父不抱稍长之子,夫不近亲爱之妻;抱则失其尊严,近则似于纵欲。西人故谓东亚之人,罚妻于众人之前,爱妻于闺房之内,虚矫掩饰,重违人性;其能处之泰然,不知历若干年之痛苦,始造成此坚不可破之诈伪也。其事藩侯,服从无违,生死趋之;其所以然者,好名之心驱之耳。武士能享令名,为人尊敬,视为至荣;如被轻视,亦引为奇辱。当承平之时,娴习琐仪,出入进退,鞠躬饮酒,皆有定礼。若见长上,不得大声疾言,惟屏气以对。至待宾客,则言必信,行必果;凡许人者,虽水火不避;见人在困难中者,辄挺身赴救。

1864年的幕府武士

武士豢于幕府诸藩,忠于其上;在患难之中,弃置身家于不顾。主苟受辱,力谋报复;不成,则以死继之。自杀之风,因大流行。家康时,有谋杀之以复仇者,不成,从者获之,讯得其故,家康嘉许,命筑高台,听其破腹自杀以荣之。习尚所趋,社会奉为信条,藩侯死后,臣属号称忠者,多自杀以死。举才能自好之士,殉之地下,殊堪惋惜。后家光之世,此风稍杀。先是家康季年,城主有名藤堂高虎者,恶殉葬之习;年老,制造一函,谓群臣曰:“他日殉我者投名于此。”投者七十余人。高虎亲持其函,谒家康曰:“此皆臣之股肱也,愿其辅佐后嗣,敢请公命,止其殉葬。”家康许之。高虎归藩,召其臣属,示以家康禁止殉葬之命。其中有一人曰:“臣身被创,久为废人,愿独从葬,何如?”高虎患之。事闻,家康传命曰:“凡殉葬者,夺其封土。”高虎病殁,无敢死者。至家光重申前禁,故殉葬之风寖衰。至于自杀,终不能禁:犯罪者,借免受罚;受辱者,假之雪耻;谏主不听者,用以表明心迹。综之,生命价廉,不敌忠君之荣名而已。

武士家庭,妇女以尽妇道为上。所谓妇道者,善事翁姑,爱护小姑,敬礼夫君,教养子女,治理家政;凡此美德,非性情温和历久训养者不能为之。方其幼时,父母抑其不驯之气,教之读书,习学女工。稍长,操作家务;更佩短刀,练习武艺。将嫁,父母谆谆然以从夫为训,并诫之曰:“善事夫子,毋纵其欲。”嫁后,管理琐务;忠于藩侯,一如其夫。若藩侯受辱,则勉其夫为之报仇。夫为人杀,妇能复仇,必力行之。若其不能,则教养其子,使永不忘,以成其志。或有夫死,将受强暴之辱者,多自杀死,史中所载,多不可数。

切腹是武士道精神的典型行为

武士之道德观念,皆由揉造而成,颇受佛教及儒家之影响。佛教自镰仓幕府成立以来,名僧辈出,讲说经典,建设大寺。源氏族人,多佛教信徒;其武士亦如之。佛宣轮回之义,无知之武人,深信其说;身临战场者,自谓忠心事上,鬼神佑之,心地光明,无入地狱之苦,有生富贵之乐,故不畏死,战斗凶悍。及江户幕府成立,武士多能读书,孔孟朱王之学,盛行一时。孔子作《春秋》,褒贤贬奸;孟子养至大至刚浩然之气;宋儒主忠君事上;王学重知行合一;皆足励其精神。其发扬光大神道学者,则山鹿素行,少游于林道春之门,后倡武士道说;著《武教小学》《语类》《配所残笔》等书,详阐武士道之主旨。后祖述其说者,连绵不绝;山鹿之义子及孙,颇能光大之,传之吉田松阴。松阴著《武教讲录》;武士道之学术,遂大盛行。

综之,武士道云者,殆武士所行之道云尔。其所理想之人格,高尚纯洁,吾人只可认为希望,决不可以其希望而谓四十万之武士皆圣贤英哲也。试以浪士证之:浪士者,固亦武士;以已脱离藩籍,无所归依,带剑周游,行类乞丐;藩侯有事,亦尝雇佣之。其所以脱籍者,或因犯罪为藩侯所逐,或惧刑逃亡。当幕府季世,境内承平,藩侯奢靡,费用不足,故尝去其武士。然浪士寖多,无所管束,遂乃纵意所欲,报仇雪愤,饮酒犯罪。及幕府与外人订约,彼等奋起,刺死幕吏,屠戮外人,焚毁使馆;更传檄远近,起兵攘夷,所在纷扰。虽其后与强藩相结,亡幕之功实与有力焉。然设如其所愿,莫为限止,则日本拳匪之乱,应先于中国;幸哉日本朝廷之能驭之也!

身穿盔甲的日本武士

武士勇往直前,不畏患难,忠心事上,生死以之;迨其后幕府归政,而武士阶级,随之俱亡,然其道德之结晶,固日本立国之根本也。然则其影响今犹在乎?曰:然。中日日俄之战,日本举国一致,争先从军。每一军出,父送其子,妻别其夫,当船离岸,脱帽致敬,人无欢呼;欧美观者,惊为怪事,其强抑情绪,由来久矣。故其军临战场,勇猛前进,宁死毋退,毫无畏惧,其勇敢有足令人钦佩者。方今日人,尊敬天皇,一如昔日;天皇偶临国会,议员无敢仰视。行政官吏,俸禄微薄,为世界强国中之最,而才能之士,甘为官吏,服务天皇。普通人民富于敬上之心,子敬其父,少礼其长。吾师贝德士尝述日本人力车夫,不愿疾走,超越前车,尝至数十辆相续;贫女为仆者,工价低廉,若不较者然;主人待之,极其和善;其风亦殊足多。虽然,人民囿于忠君之说,罔然从上,过于模仿,抑亦不能别有创作。盖创作精神,在于发长个性,不为习尚所拘,而能尽其所长。此或亦日本所缺乏也。惟好勇不屈之人,易为精兵;故数战之后,跃为强国。今之日本,其犹武士道之日本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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