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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丛谈

第七章 相声口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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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tuǎn)门原是团(tuǎn)春

江湖艺人管说相声的行当调(diào)侃儿叫“团春”的,又叫“臭春”。一个人说的相声叫“单春”,两个人对逗叫做“双春”。用幔帐围着说相声,隔着幔帐听,看不见人,叫“暗春”。北平这个地方就是产生艺人的区域,就以相声这种艺术说吧,其发源就系由北平产生的。自明永乐皇帝迁都于此,至崇祯皇帝时,吴三桂请清兵,满人入主中华,康乾时代,歌曲畅兴,各贵族家中遇有喜庆之事,皆有请堂会,奏以各种富贵升平的歌曲。在斯时最盛行的为“八角鼓”了,相声这种艺术就是由八角鼓中产生的。按:八角鼓之源流系始于清朝中叶,乾隆时代有大小金川之战,帝命云贵总督阿桂兵伐金川。讵阿桂统兵前往,战斗日久,战绩毫无,因所率之军皆为满人,不习山战。后阿桂思一攻山之法,命兵士以草料和泥,用布为斗,将泥置于斗中抛到山岭之上,几经雨侵,泥中草滋生甚长,阿桂晓谕将士攻山之法,然后进兵攻山,鼓声击动,清兵攀起登山而上,踏破敌军之营寨,因之获胜。当于战息之时,阿桂见军中将士思归,想以安慰军心之法,乃以树叶为题,编就各种歌曲,教导军兵演唱,使其乐而忘返。所歌之曲儿,姑曰“岔曲”,以树本生岔而言,相传如此,也无可考。在早年所唱之岔曲,有“树叶黄”之旧曲调。即乾隆降旨召还帝都时,阿桂统兵回京,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还。其凯旋之歌也岔曲也。兵至帝都,乾隆帝躬迎至卢沟桥畔。因用兵金川有功而为兴建碑亭,赐宴奖功。帝复闻兵在金川时曾以树叶编为歌曲之词,又经臣宰上奏,遴选八旗子弟,成立八角鼓儿。排演日久,甚见优美,满民争相演习,八角鼓儿普及于故都矣!当奏曲时所用之八角鼓,其八角即暗示八旗之意,其鼓旁所系双穗,分为两色,一为黄色,二为杏黄色,其意系左右两翼,至于鼓之三角,每角上镶嵌铜山,总揆其意即三八二十四旗也。惟八角鼓儿只是一面有皮,一面无皮并且无把,意指内、外蒙古,鼓无柄把,取意永罢干戈,八角鼓之意义不过如此。斯后曲词盛兴,有内务府旗人司徒靖辕者,别号随缘乐,寓居城内,因不堪繁华市井之嚣烦,乃往西山投一别墅而休养,感于身世,研究八角鼓曲词,编有杂牌子曲,是乃单弦渐兴也。八角鼓儿迭经变迁,又产生相声之艺术。

按:八角鼓儿之八部,分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由此八卦中分其歌曲之艺术为八样,即吹、打、弹、拉、说、学、逗、唱是也。八角鼓的班儿,向有生、旦、净、末、丑,其丑角每逢上场,皆以抓哏逗乐为主。在那时八角鼓之有名丑角儿为张三禄,其艺术之高超,胜人一筹者,仗以当场抓哏,见景生情,随机应变,不用死套话儿,演来颇受社会人士欢迎。后因其性怪僻,不易搭班,受人排挤,彼愤而撂地(在露天演出)。当其上明地(露天演出)时,以说、学、逗、唱四大技能作艺,游逛的人士皆愿听其玩艺儿。张三禄不愿说八角鼓儿,自称其艺为相声。相之一字是以艺人之相貌形容喜怒哀乐,使人观之而解颐;声之一字是以话的声音,变出痴苶(nié)呆傻,仿做聋瞎哑,学各省人说话不同之语音。盖相声之艺术,能圆得住粘儿(招徕观众),馈得下杵来(挣得下钱来),较比搭班作艺胜强得多。

张三禄乃相声发始创艺之一,其后相声之派别分为三大派,一为朱派,二为阿派,三为沈派。朱派系“穷不怕”,其名为朱少文,因其人品识高尚,同业人不肯呼其为少文,皆称为穷先生。彼自于场内用白沙土子写其名为“穷不怕”三字。他较比普通艺人知识最强,能够当场抓哏,俗不伤雅,故在生意人中可称为特殊的人物。其长处为身居知识阶级,腹有诗书,心思敏捷,能够随编随唱,心里出活最好,是不用死套子的玩艺儿,谐而不厌,雅而不俗,为妇孺所共赏。虽是个撂土地的生意,听他玩艺儿的人,也是有知识通文的。当其使活时,蹲于场内,地上放个小布口袋,内装白沙土子,他是左手打“义子”(说相声唱小段的时候,左手拿着两块小竹板儿,长约五寸,宽约三寸,嘴里唱着,手中用竹板啪啪啪打着板眼,江湖人管他使的那竹板调[diào]侃儿叫义子。在清朝时代,在沿街商店乞讨的花子使用此物,义子这东西乃穷家门[唱数来宝的]物也),右手用沙土子往地上画字,随画随唱。比如他画个容字吧,他嘴里必唱:“写上一撇不像个字。”地上就画一撇,接着又唱:“饶上一笔念个人,人字头上点两点念个火,火到临头灾必临,灾字底下添个口念个容。劝众位得容人处且容人。”他每唱一字必有一字的意义,按着字儿解释明白,最奇是写完了一个字,能把人逗得“咧了瓢”(管笑了调侃儿叫咧了瓢儿)。穷不怕惊人的意思是净“抖搂碎包袱”,用法子把人逗笑了;虽把人逗乐了,还不失那字原意。敝人在幼年曾见他写过对联一副,上联是“画上荷花和尚画”,下联是“书临汉字翰林书”。初瞧也甚平常,及至他说出这副对子意思,从顺着念,还能倒着从底下往上念,字音一样,颇有意思。在光绪年间“穷不怕”三字是无人不知的。

“穷不怕”本名叫朱少文,能在场内用白沙土子写其名。

团(tuǎn)春的这行里,虽称为朱、沈、阿三大派,但沈二的门户不旺,其支派下传流的门徒也是很少,并且没有怎么出奇的角儿。阿剌三的支派也是和沈派相同的。如今平津等地说相声的艺人,十有七八是朱派传流的。今将敝人所知朱派的艺人写出来报告于阅者。穷不怕的徒弟是徐永福,生意人都称他为徐三爷。徐永福的徒弟为李德祥(现在津埠)、李德钖(即万人迷)、玉德隆、马德禄、卢德俊(即卢伯三)、焦德海、周德山(即周蛤蟆)。现在北平献艺的只有焦德海、刘德志(卢德俊代师收刘德志为徒,故刘系卢德俊的师弟)。这些个德字的艺人以焦德海的徒弟最多,就以敝人知道的为张寿臣、于俊波、尹麻子、白宝亭(即小云里飞的兄弟,现已故去)、汤金城(即西单游艺场的汤瞎子)、朱阔泉、绪德贵(也同汤瞎子在一处作艺)。还有票友下海的高玉峰、谢瑞芝、华子元,均是万人迷收的徒弟。在东安市场说相声的有赵霭如(系唱“什不闲”[莲花落]的名角奎星垣的胞侄)、冯乐福(即小骆驼)、陈大头(系卢德俊的门徒)。在天津给张寿臣捧活的陶湘如,系玉德隆的门徒。

说相声最难的是“单春”,一个人的相声能把听主逗乐,实是不易。过去的穷不怕就以使单春成名。在说相声这行里使单春的,穷不怕可以算是他们的开山祖。阿剌三、沈二也能单双并行,但艺术之高超以穷不怕为最。晚近以来,说相声的艺人一跃千丈,能在杂耍(曲艺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压大轴,可演末场玩艺儿的为万人迷一人。他可称得起是个完全的人才,从入了生意门就去正角儿(两个人的相声,一个逗笑,一个捧活,谁有能耐谁逗,逗的为主角,捧的为副手)。张麻子、周蛤蟆两个人的玩艺儿虽然不错,和万人迷联了好多年的穴(xué)儿(管搭伙计调[diào]侃儿叫联穴),总是给万人迷捧活,永远都没去了正角儿。万人迷能够在馆子说两三个月的单春不掉座儿,活头儿(会的东西)最宽,两三个月才翻一回头,除他之外都是半个月里就翻一回的。万人迷最惊人的是向不咧瓢(liě piáo)儿(说相声的逗笑,把听主逗笑是为挣钱,如若自己也笑了,同行人就耻笑他艺术不精,自己咧了瓢儿)。今日之艺人,无不失其规矩,人笑也笑。在电影片中之陆克、贾波林(即卓别林)之成大名,也是把观众逗得笑了,他本人是始终不笑的,那个面孔就是他成名的特长。万人迷自从作艺以来,无论在场上使什么活儿,抖搂出去包袱儿都是响的,向来没有抖搂闷了(说完了笑话,该着使人发笑,听的主儿没被他逗乐了,调[diào]侃儿是包袱儿抖搂闷了。抖搂闷了活儿较比笑场格外得丢人。如有其事,同业人皆轻视他艺术不精)的时候。万人迷虽然故去了,津埠曲艺界的人士无不思念的。在万人迷大红特红的时候,他能在场上一言不发,用他那有哏的脸孔使人发笑,在同行里都称身上有活,最能拢神。彼一登台,全园观众之目力皆注射其身,为同行人所不及也。万人迷之相声灌了不少话匣子片子,计有《跑梁子》、《菜单子》、《怯封钱粮》、《八扇屏》、《挑(tiǎo)春》等等的段儿。其中最好的是《挑春》(即《卖对子》),其对联之精妙,皆为彼个人心中所发,如:“北燕南飞双翅东西分上下,前车后辙两轮左右走高低。”“南大人向北征东灭西退,春掌柜卖夏布秋收冬藏。”“道旁麻叶伸绿手,要甚要甚;池内莲花攒粉拳,打谁打谁。”这些对联都很绝妙。万上台之拿手的能为是以镇静态度,使听玩艺儿的人们听着也同其镇静。其票友下海者,每逢上场大呼怪嚷,使人见了他那穷凶极恶的态度,有如汤沸,不能拢神压场,实为缺点。万人迷红了三十余年,以在平日少,在津最久。曾往上海献艺,他在场上使活,段段的包袱儿皆闷,南方人听了不笑,以至狼狈而归。万在南方失败以后,沪上评曲家深致不满,对于滑稽大王之头衔大肆攻击,然万再不返沪,攻击也无损于他,毫无可惧也。

在江南沪、杭等地说相声的艺人,只有“吉三天”。吉之艺名为评三,称其为三天,系其在平时曾说评书,虽然叫座,只能说三天,到了第四天其技已穷,另换新地献艺,时人讥诮不呼其名,皆叫他吉三天。吉系相声艺人冯六之徒。冯六为春口(相声)里沈二支派中的人物,冯在清末时代拜认评书门户,艺名冯昆治,与评书界中玉昆岚、德昆平、福昆铃为本门昆字师兄弟。吉评三拜冯六为师,一门两吃,又能使春(说相声),又能团(tuǎn)柴(说书)。他说相声以“贯口活”(以带有连贯性的韵白为主要特征的段子)最拿手。彼于民国五年间离平南往,他一人懂上海、宁波、江苏等地土话,在江南大红特红,惜其染有嗜好,至今北返于津,昼夜奔忙,依然两袖清清也。万人迷南下失败,吉评三南往成名,非江湖人厚于吉薄于万,乃万不通南方语言之故也。生意人常说:“南京到北京,人生话不生。”艺人以到的地方最多者称为腿长,吉评三在生意行里也算是腿长的江湖艺人哩!

说相声的艺人能成大名,单春、双春不挡的(单口、对口都能说),迄至今日只有张寿臣一人,自万人迷故去之后,以他为说相声第一流人物了。

天桥的相声场和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

天桥的杂技场有相声场、摔跤场、把式场、戏法场、杠子场、大鼓书场、竹板书场、评书场、戏场、河南坠子场、空竹场、卖药场、卖糖场、高跷场、中幡场、砸石场、双石头场、电影场。这些场子,都不是华丽壮观有屋子的场子。冬天是一块平地,摆些桌椅,露天地儿;夏天才有席布棚帐,可称得起是平民化。

相声场在爽心园前边,这个场子最早是张寿臣、刘德志、尹麻子、郭起如(一为启儒)、于俊波几个人。自从滑稽大王万人迷死在了奉天之后,说相声的第一路人才缺乏,张寿臣够头路角色,被天津杂耍(曲艺形式的综合叫法)馆邀了去,充各馆子的台柱。张到津埠大红特红,颇受各界人士的欢迎,不惟不能返平,也不能再撂明地(在露天演出)了。张去后只有刘德志、于俊波每日上地(做生意),刘德志与焦德海为正副手,每天夜内在青云阁、玉壶春上馆子,有时还在各公馆做堂会,去广播电台给各商家作营业的广告宣传员,刘德志的相声也是不到天挢了。即或有到天桥的时候,也是恰巧馆子停业、没有堂会的日子,恐也不能常见。天天准在那场子献艺的,还是尹麻子、于俊波、郭起如等靠长儿(在固定的演出场地不动)。在民国十年至十六年之间,他们这相声场,每逢到了“杵门子”的时候总有边粘(nián)子(江湖人管说完一段相声要钱了调[diào]侃儿叫杵门子。要钱的时候,场子外边站立的人不走,还要等着再听下去,调[diào]侃儿叫边粘子不动),那几年社会里还不像如今这么穷,听相声的人们也不像如今这么穷,他们虽然不进场子里坐着听,站着听也是照样儿“掉杵”(给他们往场内扔钱,调侃儿叫掉杵,又叫抛杵)。每逢他们说完了一段相声,先是由坐着的听主往场内扔钱,他们说那是“头道杵”;将钱都拾起来,数数是多少钱,再凑个整数儿,然后还要钱,他们说叫“二道杵”;如若再向围着场子立着的人要钱,叫做“托边杵”。再不能要钱了,才重新另说相声、抓哏逗哏,哄人大笑。他们要钱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近两年大不如从前,每逢说相声的时候,凳上坐着的人坐着听,围着场边站着的人站着听,及至说完要钱哪,立着的人呼啦一散,各奔东西。坐着的人往场内扔完了钱就走,绝不接着再听下回。他们钱也要完了,人也都走没了。说他们的行话,管这种情形调侃儿说“起棚儿”。“每逢到了杵门子就起棚儿,这个年月怎么好啊!”早年一天他们这场玩艺儿若挣六七元钱,每人能分一元多至两元;现在他们这场玩艺儿才挣两三元钱,一个人才分几角钱,时常不够块儿。别看他们买卖不如从前,还算是天桥儿最挣钱的玩艺儿场哪!别处也有相声场子,说相声的人也不齐全,玩艺儿也少,活头儿也窄(会的活也少),挣钱也是有限,都是上个三天五天就散,从未见别处能有立长了的相声场子。凡是好听相声的人,到了天桥都奔爽心园前头去听他们的相声。这个场子在那里有十几年的历史,是个久长的玩艺儿场儿。

江湖艺人万人迷

戏台上的丑角儿是将听戏的逗乐了,他自己不乐为是。电影上的陆克、贾波林(即卓别林)的笑片,叫人看着能笑得前仰后合的,那陆克、贾波林总是板着面孔,毫无笑容,那才是他的艺术高超哪!说相声的艺人按着规矩也是应当将听主逗乐了,他们不能笑的。如若听主也笑,他们也笑,那就算坏了规矩,说行话叫“笑场”。说相声的艺人不笑场的就是万人迷。

万人迷姓李,名叫德钖,按说相声的支派,是德字辈的。焦德海、刘德志就是他同辈的师兄弟。他父亲叫老万人迷。提起万人迷三个字来,平、津一带几乎妇孺皆知,其魔力之大更可想见。相声有双春,是两个人说,一个正角儿逗哏,一个配角儿捧活儿,使出活儿来容易将人逗笑了。“单春”难说,一个人的相声要把人逗乐了,实在是不容易了。说单春成名的有已故的万人迷,现在的是张寿臣。

万人迷系北平人,自幼就学相声,他总算是门里出身,凡是好听相声的人,都知道他口才最好,能言善辩。江湖人都说他夯(hāng)头正(嗓子好),喷口好(字音真),使上活儿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最能拢神。他是个单双口的相声,明春(明场说相声)、暗春(隔着幔帐说相声,看不见人叫暗春)都成的,不惟会的段子多,并且他能攥弄(zuàn nong)活儿(管自己会编相声调[diào]侃儿叫攥弄活儿),能够俗套子不说,临时现来,当场抓哏。单春(单口相声)的活儿是荤的多,素的少,万人迷能以素包袱儿叫响儿。盖素包袱儿的段子都不大火炽,说相声的艺人都愿意说荤的,谁也不愿说素的。他们说相声的艺人如若说了一段没将听主逗乐了,行话叫使“闷子活儿”啦!同行人知道了,皆耻之。故此素包袱儿是不轻动的。万人迷专以素包袱儿叫座儿,妇女可听,雅俗共赏。在他未成名之先,与张麻子在平、津等地也上场子,搁明地(在露天演出),自入民国以来,他响了万儿(成了名)啦才进馆子。那些年是使双春(对口相声),他逗哏,张麻子捧活儿,人都以为张不如他,其实张麻子捧活儿最严,素为同业人钦佩,实在不弱于万也。在张麻子故去之后,马德禄给他捧过活儿,周蛤蟆给他捧过活儿,皆不如张麻子捧得好,故万人迷时常表演单春。在他“火穴(xué)大转(zhuàn)”(大红大紫)的时候,他只要人一上台往椅子上一坐,板起面孔,冲大伙愣着,全场的听主就能够都笑了。这点特殊的技能是人难会的。

他自早年就啃(kèn)海(hāi)草儿(管抽大烟调侃儿叫啃海草儿),染成不良的嗜好,时常的“朝翅子”(打官司调侃儿叫朝翅子),皆赖有口才能将翅子逗得咧了瓢儿(能把官长逗笑了),释放出来。万又嗜赌如命,在民国八九年间,天津某馆主人交给他千元大洋往北平邀角儿,时至除夕,腊月三十的白天,千元尽皆输去。归寓见有人顶牛儿,每次以二毛钱为数,他又顶了一宿牛儿。天津开馆子的都说他好銮把(bǎ)(管赌钱叫銮把),此话诚然不虚。在某将军得意之时,每至津门,必招万做长夜之谈,颇为喜爱。一日某将军在某小班推牌九,连连败北,忽见万入,命他看牌,两张牛牌到手,万视之,一张大天,一张大四。凭此天杠吃了个通儿,百元的筹码十根数儿,尽赐予万人迷。万在某“库果窑”认识某“库果”(管娼窑调[diào]侃儿叫库果窑,管妓女叫库果),得此巨资,接某妓从良,深感某将军之德,至死不忘。未过二年,某巨显做寿,邀其出关,不料滑稽大王竟瘾死在途中。当局恐有别情,已然验尸。万之生前快乐有余,何其死后之不幸若此,良可叹也!

万人迷土点(死了)之后,继其头把交椅为焦德海之大弟子张寿臣,至今在津献艺,颇受该地人士欢迎。盖张也给万捧过活儿,颇得其妙,故能承其衣钵而享大名。江湖人常云“艺不错转(zhuàn)”(江湖人管艺人有特别的本领调侃儿叫艺不错转),张寿臣也有惊人的能耐呀!

三不管的相声场儿

说相声的艺人在天津红的年数最多要数万人迷了。当三不管发达的时候,万已成名,每日在燕乐升平压大轴儿,大红特红了,焉能到三不管去上地(说相声)?可是我老云久游三不管,有好几次见万人迷在那里搁地。据我调查,他为什么在那里搁地?江湖人因为他的艺术高超,尊他为相家,或称为老相法,在社会人不以为然,江湖人则以此称呼为至尊至荣。有说,相家都有一控(江湖人管为人若有钱好养鸟、抽大烟、嫖娼、赌钱等等的嗜好调侃儿叫控门。为人只要好一样,江湖人就讥诮谁有一控),万人迷“控銮”、“控海(hāi)”(管好赌钱调侃儿叫控銮,管好抽鸦片调侃儿叫控海),上馆子挣包银,几百元一次到手,肘海(hāi)草儿(江湖人管买鸦片烟调侃儿叫肘海草儿),銮把(bǎ)儿,几天就花个干净。他要念了杵(江湖人管没钱了调侃儿叫念了杵),就找人展杵头儿(江湖人管拉亏空、借债、使利钱调[diào]侃儿叫展杵头儿),他是周赧王的徒弟,永远债台高垒。到了债主逼得紧啦,他就跑到三不管去搁明地(露天演出),凡是好听玩艺儿的人,都很捧他,有个几十元的亏空,三两天就能补上。万人迷控銮(赌钱)、控海(hāi)(抽鸦片),是造成三不管的游人听他玩艺儿的机会。我也听过多少次,还是在三不管说的相声比在馆子还好。后来长腿将军喜爱他了,就不到那里去啦。

焦少海虽是门里出身,他的联络不好,北平的相声场子都不能做艺。说相声的艺人老不能留胡须,少不能留分头,焦德海活到六十多岁就没留胡须。我问过他,那么大年岁为什么不留须?据他说,自己干的这行当要留了胡子不能胡说。做艺的因为“有栅栏”(江湖人管留胡须调侃儿叫栅栏)碍口,所以不留。说相声的人不能往美式上修饰,因为他们的嘴最损。别人不好,他们抓哏,他们若好修饰,也是样样碍口。焦少海就留分头,擦生发油,同行人见他修饰头脸,都不愿意和他“联穴(xué)”(江湖人管合伙、搭班调侃儿叫联穴)。东安市场赵霭如、冯乐福的场子,西单汤瞎子、小高二的场子,天桥郭起如、于俊波的场子,他都不能上,只好开外穴(到外地挣钱)到天津去做艺,在三不管上权仙的南边找了个场子说他的相声。他惯使双春(对口相声),不惯于单春(单口相声),没有伙伴做不了生意,有“挑(tiǎo)厨供(gòng)”(江湖人管卖戏法的调侃儿叫挑厨供)的赵希贤,叫他儿子拜少海为师学说相声,少海给他徒弟起个艺名叫小龄童。师徒每天上场子,小龄童逗口,焦少海捧活,很为火炽,算是一档子玩艺儿。直到如今,小龄童已然出师,因为他有天赋的聪明,口齿伶俐,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都能传神,抖出去的包袱儿响的多,不闷活,很受津埠人士欢迎。杂耍(曲艺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邀了他去,也能上倒(dào)第三的场子。真应了那句话了,“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小龄童响了万儿(有了名儿),成了名角儿,越过其师。江湖人说“艺不错转(zhuàn)”(江湖人管艺人有特别的本领调侃儿叫艺不错转),他一定有惊人的好处。在老焦去世以后,我老云去往他家行人情,焦少海对我说,小龄童每日上馆子以及广播电台上说相声,有十数元收入,对于他很为尽孝,收这个徒弟,总算有良心,不忘本。饮水思源,焦少海在前几年曾拜文福先为师,学说评书。可是文福先说《施公案》,他不学《施公案》另学《永庆升平》。可惜他下米就要吃饭,在北平上了几个茶馆,起初还有人听,到了后来简直就没人听了。说相声他是幼年坐科,说评书他没用过功夫,艺术原就平常,那《永庆升平》在清末的时候有人欢迎,到了如今书运已然过去,说得多好也没有人听了,何况再说不好呢。他团(tuǎn)柴(说书)不成又归了本行,仍往天津三不管上地说他的相声。在前几个月,焦德海染病,因有不良的嗜好,挣多少花多少,一点积蓄皆无,没钱医治病症。观音寺玉壶春的三胎亥在天桥相声场遇见我老云,他正为焦德海奔走。凡是听过老焦玩艺儿的人都有捐款,各名伶也都有帮助。三胎亥求我代为登报宣传,以为多收些钱,好办理善后。我对于他为艺人热心很是钦佩,不过我老云不肯在报纸上挂招牌,免得有人讥我受××××。不料事情未过三天,老焦与世长辞。享名数十年的相声家焦德海,身后萧条,无有办法。幸而北平有张德山、刘德志、于俊波、尹麻子,天津有张寿臣尽力维持,没有什么困难。当我到焦家行人情时,见了焦少海,因喜爱他的脾气好,略进忠言,劝他立志向上,不然老焦一死,全家数口赖彼为生,就无法维持了。他葬老人事毕,仍返津献艺。

三不管的相声,焦少海倒是能立脚步,不过难享大名吧。最近我在北平常听见天津广播电台播来的各种杂技,最可听的玩艺儿是常连安、小蘑菇的相声,一捧一逗,对口相声,又火炽又严,甚为精彩。包袱抖得真响,他二人的艺术受人欢迎了。在民国十四五年的时候,小蘑菇还在三不管上地。说起他父子的历史来也有意思。常连安系北平人,弟兄一人,侍母最孝,曾入富连成科班学习老生。常连安的连字还是富连成的哪。他出科之后,因为“鼓了夯(hāng)儿”(嗓子坏了),戏饭不能吃,改学“彩立子(lì zi)”(江湖人管变戏法的行当调[diào]侃儿叫彩立子),拜某幻术家为师。初入江湖,在张家口献艺,挣钱不少,颇可养家,反又往天津、大连、烟台、营口等地做艺。生齿日繁,人口多,行动不便,在天津三不管上明地(露天演出)变戏法。常连安的全家都能上地,个个会变。在玉林春的东边赁了个场子,每天的粘(nián)子总是不酥(江湖人管场的四面观众调[diào]侃儿叫粘子。如若围着的人不走,调侃儿叫粘子不酥)。小蘑菇是常之长子,五六岁就能上地,会使“苗子”,会使“小抹(mo)子活儿”(管变仙人摘豆叫苗子,管各种小茶碗变的戏法叫小抹子活儿)。他父亲夹磨(jiá mo)(传授真本事)的,随使活,随抓哏,能把观众逗笑。几岁的幼童,若非天赋的聪明,恐难办到。每逢使活的时候,有他舅舅给垫场子。到了“杵门”(江湖人管变完了戏法,向众人要钱叫杵门)的时候,观众都给了钱不走。小蘑菇还能“托边杵”(指向围着的人去要钱调侃儿叫托边杵),如若他冲某人说:“这位给一个吧。”那人要说:“我没带着。”他必说:“没带着那么大的肚子。”(妇人受孕都是大肚子,俗说带肚子,他指肚子抓哏)那人不能恼,觉着小孩伶俐可爱,伸手还多掏给他钱。他连要钱带逗笑,哪天也挣个几块钱。他全家的生活仗他能够维持。

天津三不管的相声,最可听的是常连安、小蘑菇的相声,一捧一逗,又火炽又严,甚为精彩。

可是变戏法的行当,以能逗笑能挣钱;江湖人说万象归春,不论哪行生意,也是以能逗笑为美。电影笑法为上,滑稽玩艺儿无不欢迎。常连安见其子可以夹磨(jiá mo)(传授真本事),就一段一段地教他说相声。小蘑菇相声化的戏法,在三不管火穴(xué)大转(zhuàn)(在一地方演出挣了大钱了)。说《精忠》的陈荣启,与常连安系盟兄弟,代为介绍叫小蘑菇拜了相声名家张寿臣为师,正式学相声。小蘑菇的台风、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全都不错,经其师夹磨数载,艺术进化得堪称绝艺。天津的各杂耍(曲艺形式的综合叫法)场子、各电台争相延聘。他逗常捧,父子二人生活快乐,衣食丰足。张寿臣夹磨之力也。

三不管虽然平常,他们能够发达成名,一半是仗自己聪明,一半是介绍人陈荣启有眼光,才造就成了小蘑菇的艺术。常连安的次子叫二蘑菇,与侯彝臣一处做艺,他使对口活,和白银耳分为上下手。他们爷儿三个要说《训徒》的段子,甚为可观。有人说侯彝臣叫猴头,再搭上二蘑菇、白银耳,很有意思,都是干果子铺的货。日后侯彝臣再教徒弟,可以叫燕窝、鱼翅了。

天桥的臭春场子

在前几年,我老云逛天桥常见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长得细条身材,满脸的皱纹,嘴里的牙掉得剩了一半,说话是京东的口音,在天桥上地(做生意)。他那场内有个九根细竹竿的小蓝布帐子,桌上放着大小竹管笛儿,到了时候,他能吹各样小曲,圆上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使“臭春”。一般人都叫他管儿张。

他使臭春之法,将竹竿帐子在场儿当中立起,他钻到内里使活儿。场子围着的人们隔蓝布帐往帐里头听。他在帐内一个人能学两个人说话,变出来的嗓音叫人听着还真像一男一女。

不过,他学的是大奶奶住在娘家,大爷拉着驴去接大奶奶,走在高粱地,大爷要钻进高粱地里拔高粱,使人听了虽然可笑,也觉有兴趣。临完了,他还学一回驴叫,抖起铜铃铛,哗啷啷地响起来,真像驴叫,叫完了钻出帐外要钱。听说他在二十年前,学完了大爷大奶奶闹高粱地还有人给钱;这些年可不成了,他在帐内的时候还有人围着,等到学完驴叫钻出帐来再要钱哪,场子就光了,也挣不了几个铜子。

据江湖人说,管儿张的玩艺儿调(diào)侃儿叫“臭春”。在庚子年前,做那种生意的倒有几档子;自从庚子年后,做这种生意太缺德,各市场全都取缔。这种玩艺儿到了管儿张的晚年也就淘汰尽了。这几个月,我老云到天津、北平、张家口各处去了,始终没看见管儿张,向江湖人打听他的动静,有几位说大概是“土了点”(死)啦!双春(对口相声)是大兴其道,臭春是断了攥(绝)啦!

江湖艺人汤瞎子、田瘸子

我中国的礼教,到如今有新旧之分。这两种人的见解不同,至于新礼教好,旧礼教好,社会的人士自有真正的认识,公平的评论,不用我老云饶舌。可是江湖中人的一切的知识,处世待人,交际往来,也随着社会的潮流变化。在早年,江湖人都讲究义气,如若大家顶神凑子(江湖人管赶庙会调侃儿叫顶神凑子),倘若庙场内地方窄狭,去的各种的生意多,拉不开那些场子,容不下那些个生意,有地方拉场子、摆摊子都能挣钱吃饭,那没地方撂生意的,远路风尘白来了,赔了路费不挣钱,如何能成?江湖人不是资本家,十有八九都是平地抠饼(没有本儿要凭真本事挣出钱来),谁也没有钱赔垫。江湖人遇见了这种情形都有办法,卖药的与卖药的联穴(xué),相面的与相面的联穴,说书的与说书的联穴,一个场子能搁两档子生意,一个地方能有两个人做买卖。什么叫联穴哪?他们江湖人管合伙做生意、搭班合帮上地(做生意)、大家组班等事,调侃儿都叫联穴。如若地方宽敞的,一个说书的占一个场子,本领好的多挣钱,本领不好的少挣钱。惟有地方窄小,临时联穴,两个说书的上一个场子,虽分前后说书挣钱,可不论谁多挣谁少挣,谁有能耐,挣了钱放在一处,到了晚上按股均分。又公平又有义气,那才是江湖人的美德,值得人佩服。江湖人合作的精神,是最有义气的。譬如江湖人遇见这地方窄小,容不了许多的生意,他们还有不愿意联穴愿意往别处去,不愿大家挤着的,可是不走的人都给走的人凑路费,那种义气也是难得。在早年还有某江湖人病在店内,将东西当卖一空,病好了,没有法子做生意,往各处告帮,只要和江湖人见了面,把自己是干吗的,调(diào)侃儿说上来,就能多多少少地得到帮助些钱;还有尽量帮助,倾囊而赠的。现在社会上的人心险恶,虚伪诡诈,打破了礼教,不顾信义,不讲道德。江湖中人对于同道也是这样了,讲义气的甚少。江湖乱道,此其实也。

在前几年,天桥的杂技场很是发达,不论什么玩艺儿都能挣饯。相声场子,暗春(隔着幔帐说相声,看不见人)、单春(单口相声)、双春(对口相声)很有几档子。张寿臣、刘德志、尹麻子、白宝亭在一个场子做生意,数着他们那场玩艺儿火炽。再次的还有高二父子。田瘸子、汤瞎子两个人不与别人联穴,占个场子做生意。可是张寿臣、刘德志、尹麻子、冯乐福、赵霭如、于俊波、郭起如、焦少海这些人说相声,使的那玩艺儿如同科班角色的戏词一样,哪出也有准词,他们不论是谁,都能临时合演,说的哪段相声也不能砸锅。惟有田瘸子、汤瞎子说的相声,与他们这些的玩艺儿全不一样,大概是无师自通,自己研究的,或是拆改人家的活儿。尤其是汤瞎子,能够坐在场内学飞禽走兽叫唤,学磨剪子磨刀的吹喇叭,消防队的警笛,斗蛐蛐,样样仿真,不过没有真的声音大就是了。他最惊人的是学蚊子叫唤,声小可听。在早年没有说相声的,有一种能以口技挣钱的玩艺儿,或隔房间,或用帐子遮避,学学飞禽走兽、各样的草虫叫唤,江湖人调侃儿叫做“暗春”。

清末的时候,张三禄使“暗春”最拿手,可称“暗春”泰斗。百鸟张、百鸟王也兴旺些年。不过他们不按着“暗春”的规矩做生意,形如乞丐要钱,虽挣得不少,也自低身价。管儿张倒是在帐子里使活,可惜他学的是老两口子闹房,瞎子闹高粱地,淫声浪语,有伤风化。他是暗春中的臭春,净使臭包袱儿,文明的人都不肯听。别看不好,他死了还断了庄,没地方找那玩艺儿哪。

汤瞎子的口技颇有精彩,惜其不多,一场儿了事,若再进步研究,能有几天的玩艺儿,灌话匣子片、播广播电机、上馆子登台、做堂会,也就成了大名。他与田瘸子搭了几年伙,平平常常,仅顾衣食而已。自西单商场开办,他们赁了个场子做生意,因为那里的游人都是火码子(江湖人管有钱的阔人调[diào]侃儿叫火码子),挣钱容易,他们两个人可就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汤瞎子受过折磨,为人勤俭,绝不妄为,也无嗜好,安分守己。田瘸子刚得了地,能多挣钱,就忘了以前的苦处,成天去逛“库果窑儿”(江湖人管娼窑调侃儿叫库果窑儿,管妓女调侃儿叫库果)。日子多了,患了花柳病,药不离身,体弱身虚,又“咯(kǎ)了光子”(江湖人管吐血的病叫咯光子)。汤瞎子很有义气,煎汤熬药,尽心地服侍。他病见了轻,仍去宿娼,后来又“扯了风子”(江湖人管梦遗滑精的病调侃儿叫扯风子),两头忙可治不好。他那“粘啃(nián kèn)抹不作”,年数有余,就“土了点”啦(江湖人管病调侃儿叫粘啃,管治不好调侃儿叫抹不作,管死了调侃儿叫土了点啦)。汤瞎子总办丧仪,把他送入土内,真成了土里的点儿。他死后抛下老戗(qiāng)儿(江湖人管父亲调侃儿叫老戗儿),无人奉养,汤瞎子念田瘸子与他搭伙的义气,每日给田瘸子的父亲送些钱去,维持生活。这些事北平的老合(江湖人)全都知道。

在这江湖乱道的时候,江湖人都不守规矩,做生意还能讲义气吗?像汤金城(汤瞎子)这样人实在少有。以我的眼光看,能遇见这样有义气的人就不错了:能厚待于他,可不是煎汤熬药送他的终,是待他好就得了。在早年江湖艺人做生意有义气,讲究老不挨,少不欺,如若挨着老年人上地(做生意),老年人没力气,受影响,少挣钱,那就算欺老;少年人刚学到些能耐,还没有火候,久惯做艺的人再挨上地,还不受影响吗?有不肯欺老欺少的,都躲着老少人做艺,那是江湖人的义气。如今可不那样了,挨着老弱残兵,他们好逞强。我说这话阅者不信,到了各市场、各庙会一看就知道。

故都之八大怪

有一天我老云走到琉璃厂某书铺,买了一本书。据那书上所载,天桥的怪人有韩麻子、田瘸子、穷不怕等。我老云自幼就到北平,虽然常出外去游各省,可是年年到这里,几十年也不断去逛天桥,就是没见过这几个怪人。我向北平的老江湖人打听这些人怎么叫八大怪?是否在天桥做过艺?据老江湖人说,入民国以来,时代改变,汉满蒙二十四旗人,没了铁杆庄稼,丢了老米树(在清朝,生一个孩子就领一份米,等于有了铁饭碗),方字旁的(旗人)落了价。城里头除了隆福寺、护国寺还有各种杂技场有人游逛,其余的地方就都灯消火灭了,天桥才日见兴旺,也是香厂新世界、城南游艺园陪衬着兴旺起来的。

在庚子年前,北平没修新式马路,土甬路两旁都是生意场。凡平市四五十岁的人都见过那些杂技场。穷不怕、醋溺膏、韩麻子、盆秃子、田瘸子、丑孙子、鼻嗡子、常傻子八个人都是甬路两旁撂地的江湖玩艺儿,个个形状怪异,平市人又敬他们又讥讽他们,起名叫“八大怪”。这八个人,除常傻子弟兄活得长久,民国十五年前,在天桥挑(tiǎo)过将(jiàng)汉儿(江湖人管卖壮药的调[diào]侃儿叫挑将汉儿的),其余的怪人早已去世,并不是在天桥久占。韩麻子是说相声的,他嘴没德行,刻薄已极,到了要钱的时候,刮钢(说脏话挖苦人)绕脖子净骂人;盆秃子是半春的生意,他敲打瓦盆唱各种小曲,随唱随抓哏,抖搂臭包袱儿,引人发笑,到了时候要钱;田瘸子是残废人,专以盘杠子(练单木杠)的技艺挣钱,他较比不残废的人功夫还好,也能在练玩艺儿的时候抓哏、抖包袱儿,归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向观众要钱;丑孙子是在场子说相声,摔丧碟子哭他爸爸,向观众假以凑钱发丧事归杵门子;鼻嗡子是身上带洋铁壶,竹管一根插入鼻孔内,顺竹管出音,敲打洋铁壶唱曲要钱;醋溺膏是专唱小曲,柳里加春(江湖人管唱曲的带说相声调侃儿叫柳里加春),向人要钱;至于穷不怕、常傻子,我老云已然说过,老江湖人说我说得很对。至于有人将八大怪都说在天桥那儿,简直是醉鬼上天——糊(胡)云了。还有人以大兵黄、大金牙、云里飞称为八大怪。你要问他们八个怪人都是谁,可又说不出八个人来,此等拾人余唾的事儿实是可笑了。

天桥的大兵黄

我老云前几天到天桥巡礼,巡到公平市场南,见有百数人围了个大圆圈儿,里边有个人直嚷,嗓音洪亮。他随说随嚷,围着的人们也都随着他笑。我老云不知道是什么生意,挤进人群里一看,见场内站着一个人,身体魁梧,大脑袋,胡须、眉毛俱都苍白了,大眼睛,高颧骨,大鼻子,大耳朵,大嘴。这人面上净是皱纹,看他的年纪足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头戴缎子小帽,迎门嵌块宝石,蓝缎子夹袍,又肥又大,黄缎子夹坎肩,身旁挎着个大布袋,手里拿着根棍,又说又骂,围着的人们听他骂得慷慨淋漓了,痛快得笑起来没完。我平心静气听他个水落石出,倒要瞧瞧他到底是干吗的!及至听了一个多钟头我才听明白了他是干吗的。原来,他就是专以说笑话“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的卖药糖的大兵黄。

我向江湖的人们探讨,他是哪门的玩艺儿?据老江湖人说:他是当兵的,退伍之后,不愿当差,卖糖糊口。对于江湖的事,他全都懂得。他有个胞兄叫大黄,专打走马穴(xué,穴是指演出地点;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往各处去“顶神凑子”(赶大庙会),柳海(hāi)轰儿(唱大鼓的),长得身材高大,人式“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专唱《黄杨传》,以黄三太镖打猛虎,指镖借银,杨香武盗九龙杯等等的段子挣钱。没有整本大套的万子活(管说长篇书目叫万子活),凭几段小吧嗒棍儿就能成名。每逢唱时,抓哏取笑,能使人捧腹笑倒,抖搂包袱儿是他拿手的玩艺儿。大兵黄是以海(hāi)冷打万儿(管当大兵的调[diào]侃儿叫海冷,管以当过大兵为名调侃儿叫以海冷打万儿),他说的笑话是随宋庆打过旅顺,随张勋打过白朗,随张岳挖过河工。不知道的人,都说他能骂人,其实他是借着钻钢儿(根据社会现状)抓哏、抖搂包袱儿,他能迎合社会人士心理,随时代的变迁团(tuǎn)(说)钻钢儿。一些个心直口快的人们,成天价到天桥围着他听笑话,觉着他那些话像《水浒》的李逵,快人快语,给人打不平,发牢骚,比吃服开胸顺气丸还痛快。他的笑话虽然不少,使人听了不厌是他的抓哏逗笑一天一换样,改良的单春(单口相声),哪能不受欢迎。

大兵黄身体魁梧,江湖人说他压点;嗓音洪亮,江湖人说他夯(hāng)头子真正;有多少人也能叫人听清了他说的是什么,江湖人说他有喷口;面上能够形容滑稽态度,江湖人说他有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他能在没有人的地方招一圈子人,说他的笑话,江湖人说他专能做掉地(不挣钱的地)。凡是生意场、杂技场的艺人,都不敢挨着他做艺,江湖人说他的本领能扯“粘(nián)子”(观众)。他净躲着杂技场儿做买卖,江湖人说他有义气。他说完了一段笑话,卖一回药糖,江湖人说他是“挑(tiǎo)罕子”(江湖人管卖药糖调[diào]侃儿叫挑罕子),他那糖卖两大枚一包,总有人买。江湖人说,杵门增了(钱挣多了),买卖孝顺(生意好了)。这就是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讨来的大兵黄的内幕,是与不是,我不负责,好在是他们江湖人说的。电影的滑稽大王陆克、贾波林(即卓别林),在银幕上能受各国人士欢迎,就是能使人解颐,捧腹笑倒。滑稽艺术不止于北平人们欢迎,全中国的人士俱都欢迎。不到百段的相声,几十年来,有几百个艺人学会了,都能以它挣钱养家。不止于中国,全世界人士也是欢迎这滑稽玩艺儿的。

我老云希望江湖中的人们,不拘什么玩艺儿,也要加些滑稽艺术,管保能够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大钱)。这话是与不是,老合们(江湖艺人)的攒(cuán)儿(心里)是亮的,一定能够明白。

穷家门儿(唱数来宝的)

要饭吃的花儿乞丐,沿门乞讨:“老爷太太行点好吧,积德行善吧,赏给我花子点儿剩的吃吧。”凡是这种调门的要饭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瘸、瞎、聋、哑,都是真正的乞丐,是没有家门的。

凡是拿着块竹板子,且说且唱挨户讨要的,拿着撒(sā)拉鸡(撒拉鸡的形状是二尺多长的两块窄竹板儿,上安铁钉,再安几个铜钹,左手执之,右手另拿一窄长如锯齿的竹板,穷家门管这种家伙叫三岔板)的乞丐,使渔鼓、简板的乞丐,使竹板的乞丐,都是穷家门(唱数来宝的)的人。虽是向人行乞,不叫爷爷奶奶,不要剩吃剩喝,最低的限度是要一小枚铜元。

在早年最厉害的乞丐为“女拨子”,都是年轻的小媳妇、大姑娘。青布包头,手拿竹板,三五成群,到各商家、铺户强索恶化,或说或唱,或笑或骂,商家、铺户对于彼辈畏如蝎虎,倘若得罪她们,能够日日来搅,并且人数日见增加,在门前吵闹骚扰。最奇者官厅并不取缔,任彼辈横行,商家为避其嚣乱,顾其营业,少不得托人说合,然也牺牲许多银两而散灾。自从官方取缔后,“女拨子”的恶化丐妇全然消灭了。

如今在省市都会所能存在的只有数来宝的,在乡镇庙会尚有叫街的、擂砖的、削破头的(都属于乞丐,不过用不同的方法而已)。穷家门(唱数来宝的)的乞丐在早年都供奉范丹,如今都供奉朱洪武。敝人曾向彼辈探讨,为什么供奉朱洪武?据他们所谈,朱洪武系元朝文宗时人,生于安徽省濠州钟离县,父名朱世珍,母郭氏,生有四子一女,三子因乱失散,女已出嫁。四子即洪武皇帝,自幼异于常人,都说这个婴孩不是寻常的人物,将来定然出色。生他的日子是元文宗戊辰年,壬戌月,丁丑日,丁未时。在他出生时,人们还不太注意他的生辰八字,到后来他做了大明朝头一位皇帝,便有许多的术士们推考他的八字,说那八字辰戌丑未四库得全,不得时的时候孤苦零丁,得了时便可贵为天子。朱洪武名叫元璋,字国瑞,到了他会说话的时候,叫爹爹亡,叫娘娘死,剩下他一人,跟他王干娘度日。及其长大,送往皇觉寺出家,长老给他起名叫元龙和尚。长老待之甚厚,庙中僧人待之甚薄。长老圆寂后,僧人将朱元璋驱逐出庙,他王干妈将他送到马家庄给马员外放牛。放牛之处为乱石山,但他时运乖拙,牛多病死,或埋山中,或食其肉,被马员外驱逐。王干妈又因病去世,朱洪武只落得挨户讨要,因他命大,呼谁为爷谁就病,呼谁为妈谁也生病,后钟离县人民皆不准他在门前呼爷唤妈。朱洪武在放牛之处自己悲伤:十几岁人,命苦运蹇,至谁家讨要谁家之人染病。不准在门前喊叫,如何乞讨?他忽见地上有牛骨两块,情急智生,欲用此牛骨敲打,挨户讨要。于是天天用此牛骨敲打,沿门行乞。钟离县人民皆恐其呼叫爷妈,每闻门前有牛骨声至,都将剩的食物拿至门前,送给朱洪武。直传到今日穷家门的乞丐,都不向人呼爷唤妈,即其遗传也。

社会人士管那牛骨就叫牛骨头,穷家门的人管那牛骨头称为“太平鼓”,上有小铜铃十三个,也为朱洪武所留。相传有一个铜铃能吃一省,有铃十三个可吃十三省也。至元顺帝时,北地燕京城考场开科取士,朱洪武曾北上赶考,功名未中。行至良乡县土地庙内,忽患伤寒病症,倒卧殿内。至日落时,有两个乞丐携瓦罐而入,二丐见洪武倒卧在地,用手去摸他周身发烧,知为感冒伤寒所致,将他抬至殿后方砖之上,有狗皮两张,给他铺一盖一,将砖下掘洞,烧以柴草。到夜内朱洪武周身出汗,筋骨止住疼痛,二丐将其扶起,又将他们讨的剩菜剩饭用柴草热熟给他食之,至次日病已痊愈。问二丐姓名,则称梭、李二姓,为范丹的穷家门(唱数来宝的)人。今日之乡镇庙的乞丐,或称为梭家门人,或称为李家门人。每逢盘道问答时,常说“梭李不分家,多亲多近”。

后朱洪武北逐胡人,恢复汉人疆土,驾坐金陵城为一统大皇帝时,忽然染伤寒之症,太医屡治不愈。朱洪武忽然想起来,昔日在良乡县土地庙中曾染此病,为梭、李二丐所疗愈,今之病与昔日相同,如能寻着梭、李二丐来至,吾病不难除去。于是命人在各处寻找梭、李二丐。未几,竟将梭、李二丐寻至。洪武帝召见于寝宫,二丐拜伏于地。帝问曰:“你二人还认识我吗?”二丐说:“不识。”帝命二人抬头仰视,二丐连道不敢。帝强令仰视,二丐抬头观瞧时,见帝面白如玉,有无数黑痣,惟印堂有块朱砂红痣,两眼是上眼皮短,下眼皮长,耳大孔冲上,地阁阔大,口也冲上,鼻孔仰露,五漏朝天。忽然想起早年在良乡县土地庙中,曾遇一病汉,面生瘢痣,五漏朝天,他们用狗皮铺盖霸王炕为其疗病,以杂和菜食之,该人病愈后,问他二人姓名而去。不料那人竟是今之洪武大皇帝。帝问:“识我否?”二丐说:“认识。”帝问:“何处见过?”二丐虽然想起这事,不敢说明是他,遂道:“早年在良乡土地庙曾遇一病人,我二人为他疗病,那人却与万岁相似。”帝笑道:“那人便是朕。”二丐叩头问道:“万岁寻我二人何事呢?”帝说:“今朕仍患前病,命你二人调治。”二丐说:“霸王炕不敢复用。”帝说:“杂和菜能否再做?”二丐答:“可以再做。”于是帝命二丐往御膳房去做杂和菜。太监导引二丐至御膳房,二丐将鸡汤一锅放于院中,在御膳房静坐直至日暮。用鸡鸭汤掺各种菜饭,杂和一锅,在灶上熬熟,命太监进食,不料洪武帝食之,竟觉香甜味美,饭后周身见汗,次日病即大愈。再召梭、李二丐,欲封他二人为官,二丐连称:“命小福薄,且无才干,仍愿为丐。”于是洪武帝传旨,命二丐讨要使用太平鼓,且命鼓上安十三个铜铃,下缀黄穗,其他乞丐不准用黄穗,俱用蓝穗。使蓝穗乞丐不准入城。凡梭、李二丐讨要之处,不论商家、居民、文武官职都要给钱。于是梭、李二丐叩头谢恩。二人出宫之后,深悔未向洪武帝讨得住处,竟在通济门内挖城墙掘洞而居。地面官人不敢拦阻,后城外乞丐不得入城,欲入城者,或投梭为师,或投李为师。梭、李之徒日见增加,支派传流最为昌盛。

今日穷家门(唱数来宝的)人,称其门为六大支派,即丁、高、范、郭、齐、阎六姓是也。在昔帝制时代,南京乞丐之多为各地之冠。通济门内花子洞,即乞丐居留之所。至今南京之花子洞已由官方封锁,禁止乞丐居留了。在明太祖朱元璋太孙建文帝在位时,燕王朱棣由北京至南京,逼走建文皇帝,朱棣篡位之后迁都于北京,还有许多乞丐随驾北来,在北京借势恶化。传至清室未亡之先,北平尚有许多“杆上的”(即乞丐头儿)各辖一方。每有住户办红白喜庆事时,都邀杆上的在门前保护,防止穷家乞丐搅闹。如有宾客入门时,杆上的尚替本家招待。商家铺户新张以前,铺长必须向本街杆上接洽,并许以每节给银若干,杆上的便肯为其阻止乞丐恶化。

早年“逼柳(liu)琴的”(江湖中的生意人管穷家门的乞丐调[diào]侃儿叫逼柳琴的。盖生意人以一文钱调侃儿为柳琴,他们强讨恶化,也不过为一文钱柳琴搅闹而已。为逼柳琴使人生厌,江湖人皆轻视彼辈)在社会上任意扰乱,于秩序上极有妨害。现今强讨恶化已被取缔,穷家门多不化锅(穷家门管沿门乞讨调侃儿叫化锅,社会人士称为串百家门的),改在各市场、庙会、拉场子撂地(露天演出)。江湖人常说,昔日江湖人都严守规矩,在早年穷家门人不敢上地(做生意),摆地设场之人,更不赁给彼辈桌凳,倘若赁给他们桌凳,江湖中的金(算卦相面)、皮(卖药的)、彩(变戏法的)、挂(练武术的)各行人也不肯依的。如今穷家门的人们能在各市场、各庙会赁桌凳上地。二十余年前恐也不多见也。

庚子年北京城中所见穷家门的乞丐,家伙多是挂黄穗的,挂蓝穗的乞丐入城也有一定日期,须在每月初二、十六以后,否则入城必被杆上的(乞丐头儿)率众痛责一顿,逐出城外。但如今靠扇的(生意人又管他们要饭的叫靠扇的)随便入城,杆上的也天然淘汰了。

天桥数来宝的场子

数来宝的这种人不能算江湖艺人,他们是穷家的乞丐。在早年是串百家,沿户乞讨,向来没有到市场上地(做生意)搁场子的。江湖人调(diào)侃儿管他们叫逼柳琴的(见人要一文钱与要一大枚,调侃儿叫逼柳琴的),又叫化锅的。有几个老江湖人常和老云我聊大天,说:“如今这年月简直是江湖乱道,化锅、逼柳琴的也都上了地啦。”据他们这话考证,数来宝的在早年是不能上地(做生意)的。

数来宝的这种人不能算江湖艺人,他们是穷家的乞丐。数来宝的每逢上地,总是拿着两块牛骨头,牛骨头上有铜铃铛。

在天桥久占数来宝的是小海,约三十多岁,他向来没有准场子,因为他挣的钱少,摆地的人有场子都不愿租赁他。哪块场子闲着,他就上哪块场子。小海每逢上地的时候是拿着两块牛骨头,牛骨头上有铜铃铛,敲打起来是“呱的呱”。他们这行人所唱的玩艺儿都是浅而易懂的词儿,可是全按着十三道大辙编出来的,每到唱时还能带点滑稽词儿,能招得人们听着笑了。小海他一张嘴就唱:“天怕无时地怕荒。卖砂锅的就怕狗打架,害眼的就怕瞧太阳。罗锅子就怕仰着面来睡,洋车怕走泥塘。卖豆汁的就怕杵锅底,长秃疮怕痒痒。开店的就怕没有客,窑姐就怕长疮。”这些词儿粗俗下贱,上等的人、有知识的人绝不爱听。偏有些贩夫走卒没知识的人,专爱听他们这种玩艺儿。别的数来宝的都是两三个凑成一档子,逗起哏来,才有人围着听;惟小海、曹麻子两个人是专能一个人唱,有人围着听。两个人会的玩艺儿较比别人也多得多,故此能比别人多挣钱。

小海是久占天桥,至远到隆福寺、护国寺、土地庙赶个庙会,从不出北平的。曹麻子是专走外穴(xué)(到外地挣钱),北平要不挣钱,就往各村镇去赶集场、庙会。天桥虽然还有些个数来宝的,但是艺术不强,比不上小海、曹麻子,也没有人注意。我老云云别的,不愿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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