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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辨自序

答刘胡两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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掞藜

堇人先生:

由努力社转到两位先生的质问,披读一过,真使我高兴得很。我本来的意思,是要先把与古史有关的书一部一部的读了,把内中说及古史的地方钞出,归纳成为一篇“某书中的古史”;等到用得着的书都读完了,它们说着的古史都抽出了,再依了它们的先后关系,分别其真伪异同,看出传说中对于古史的变迁,汇成一篇《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不幸豫计中的许多篇“某书中的古史”还没有做,而总括大意的《与玄同先生书》先已登出,以至证据不充,无以满两位先生之意,甚以为愧。

但我觉得我这一文的疏漏是有的,至于这个意思总不能轻易认为错误,所以我想把胸中所有的意见详细写出,算做答文,与两位先生讨论下列诸项问题:

(1)禹是否有天神性?(2)禹与夏有没有关系?(3)禹的来历在何处?(4)《禹贡》是什么时候做的?(5)后稷的实在如何?(6)尧、舜、禹的关系如何?(7)《尧典》、《皋陶谟》是什么时候做的?(8)现在公认的古史系统是如何组织而成的?

以上的题目当在一二月内做毕,登入《读书杂志》。

本期《读书杂志》限于篇幅,不能登载我的答文;我现在仅把我对于古史的态度说了。研究古史自应分析出信史和非信史两部分。信史的建设,适之先生上月来书曾说一个大旨,钞录于下:

我对于古史的大旨是:

1.商民族的时期,以河南为中心。此民族的来源不可考。但《商颂》所记玄鸟的神话当是商民族的传说。关于此一时期,我们应该向“甲骨文字的系统的研究”里去寻史料。

2.周民族的时期,约分三时期:

(a)始兴期,以甘肃及陕西西境为中心。

(b)东侵期,以陕西为中心,灭了河南的商民族的文化而代之。周公之东征,召公之南下,当在稍后。

(c)衰落期,以东都为中心,仅存虚名的共主而已,略如中古时代之“神圣罗马帝国”。

3.秦民族的时期,也起于西方,循周民族的故迹而渐渐东迁,至逐去犬戎而占有陕西时始成大国。

以时间言之,可得下表(编者按:表见下页):

至于以山西为中心之夏民族,我们此时所有的史料实在不够用,只好置之于“神话”与“传说”之间,以俟将来史料的发现。

附注:发见渑池石器时代文化的安特森(j.g.anderson)近疑商代犹是石器时代的晚期(新石器时代)。我想他的假定颇近是。

适之先生这段话,可以做我们建设信史的骨干。

在推翻非信史方面,我以为应具下列诸项标准:

(一)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在现在公认的古史上,一统的世系已经笼罩了百代帝王、四方种族,民族一元论可谓建设得十分巩固了。但我们一读古书,商出于玄鸟,周出于姜嫄,任、宿、须句出于太皞,郯出于少皞,陈出于颛顼,六、蓼出于皋陶、庭坚,楚、夔出于祝融、鬻熊(恐是一人),他们原是各有各的始祖,何尝要求统一!自从春秋以来,大国攻灭小国多了,疆界日益大,民族日益并合,种族观念渐淡而一统观念渐强,于是许多民族的始祖的传说亦渐渐归到一条线上,有了先后君臣的关系,《尧典》、《五帝德》、《世本》诸书就因此出来。中国民族的出于一元,俟将来的地质学及人类学上有确实的发见后,我们自可承认它;但现在所有的牵合混缠的传说我们决不能胡乱承认。我们对于古史,应当依了民族的分合为分合,寻出他们的系统的异同状况。

(二)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我们读了《史记》上黄帝的“东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荤粥”,以为中国的疆域的四至已在此时规定了;又读了《禹贡》、《尧典》等篇,地域一统的观念更确定了。不知道《禹贡》的九州,《尧典》的四罪,《史记》的黄帝四至乃是战国时七国的疆域,而《尧典》的羲、和四宅以交阯入版图更是秦、汉的疆域。中国的统一始于秦,中国人民的希望统一始于战国;若战国以前则只有种族观念,并无一统观念。看龟甲文中的地名都是小地名而无邦国种族的名目,可见商朝天下自限于“邦畿千里”之内。周有天下,用了封建制以镇压四国——四方之国——已比商朝进了一步,然而始终未曾没收了蛮貊的土地人民以为统一寰宇之计。我们看,楚国的若敖、蚡冒还是西周末东迁初的人,楚国地方还在今河南、湖北,但他们竟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郑国是西周末年封的,地在今河南新郑,但竟是“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藿而共处之”。那时土地的荒芜如此,那里是一统时的样子!自从楚国疆域日大,始立县制;晋国继起立县,又有郡;到战国时郡县制度普及;到秦并六国而始一统。若说黄帝以来就是如此,这步骤就乱了。所以我们对于古史,应当以各时代的地域为地域,不能以战国的七国和秦的四十郡算做古代早就定局的地域。

(三)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古人对于神和人原没有界限,所谓历史差不多完全是神话。人与神混的,如后土原是地神,却也是共工氏之子;实沈原是星名,却也是高辛氏之子。人与兽混的,如夔本是九鼎上的罔两,又是做乐正的官;饕餮本是鼎上图案画中的兽,又是缙云氏的不才子。兽与神混的,如秦文公梦见了一条黄蛇,就作祠祭白帝;鲧化为黄熊而为夏郊。此类之事,举不胜举。他们所说的史固决不是信史,但他们有如是的想像,有如是的祭祀,却不能不说为有信史的可能。自春秋末期以后,诸子奋兴,人性发达,于是把神话中的古神古人都“人化”了。人化固是好事,但在历史上又多了一层的作伪,而反淆乱前人的想像祭祀之实,这是不容掩饰的。所以我们对于古史,应当依了那时人的想像和祭祀的史为史,考出一部那时的宗教史,而不要希望考出那时以前的政治史,因为宗教是本有的事实,是真的,政治是后出的附会,是假的。

(四)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古代的神话中人物“人化”之极,于是古代成了黄金世界。其实古代很快乐的观念为春秋以前的人所没有;所谓“王”,只有贵的意思,并无好的意思。自从战国时一班政治家出来,要依托了古王去压服今王,极力把“王功”与“圣道”合在一起,于是大家看古王的道德功业真是高到极顶,好到极处。于是异于征诛的禅让之说出来了,“其仁如天,其知如神”的人也出来了,《尧典》、《皋陶谟》等极盛的人治和德化也出来了。从后世看唐、虞,真是何等的美善快乐!但我们反看古书,不必说《风》、《雅》中怨苦流离的诗尽多,即官撰的《盘庚》、《大诰》之类,所谓商、周的贤王亦不过依天托祖的压迫着人民就他们的轨范;要行一件事情,说不出理由,只会说我们的占卜上是如此说的,你们若不照做,先王就要“大罚殛汝”了,我就要“致天之罚于尔躬”了!试问上天和先王能有什么表示?况且你既可以自居为天之元子,他亦可以自说新受天命,改天之元子;所谓“受命”“革命”,比了现在的伪造民意还要胡闹。又那时的田亩都是贵族的私产,人民只是奴隶,终年服劳不必说,加以不歇的征战,死亡的恐怖永远笼罩着。试问古代的快乐究在那里?我们要懂得五帝、三王的黄金世界原是战国后的学者造出来给君王看样的,庶可不受他们的欺骗。

以上四条为从杂乱的古史中分出信史与非信史的基本观念,我自以为甚不误。惜本期篇幅甚短,不能畅说。

颉刚敬上 十二,六,二十。

原载一九二三年七月一日《读书杂志》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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