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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鉴胡注表微

感慨篇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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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者,即评论中之有感慨者也。《鉴注序》言:“温公之论,有忠愤感慨,不能自己于言者。”感慨二字,即取诸此。然温公所值,犹是靖康以前;身之所值,乃在祥兴以後。感慨之论,温公有之,《黍离》麦秀之情,非温公论中所能有也,必值身之之世,然後能道之。故或则同情古人,或则感伤近事,其甚者至于痛哭流涕,如一百四十六卷对于襄阳之陷,二百八十五卷对于开运之亡,是也。兹特为一篇,附评论後,从来读《胡注》者尚鲜注意及此也。

汉宣帝甘露元年,帝征冯夫人自问状。

注曰:即此事与数诏问赵充国事,参而观之,《通鉴》所纪一千三百馀年间,明审之君,一人而已。(卷二七)

此所谓感伤近事也。开庆元年,贾似道汉阳之败,通国皆知,而理宗不知;咸淳间襄阳之围,亦通国皆知,而似道讳莫如深。《宋季三朝政要》载:“咸淳六年,上一日问似道曰:‘襄阳之围三年矣,奈何?’对曰:‘北兵已退去,陛下得臣下何人之言?’上曰:‘适有女嫔言之。’似道诘问其人,无何,以他事赐死。自是边事无人敢对上言者。”时度宗年已三十有一,非冲幼可比,蔽塞如此,身之所以慨汉宣之明审,为千古一人也。

汉和帝永元元年,何敞言诸窦专恣曰:“臣观公卿怀持两端,不肯极言者,以为宪等若有匪懈之志,则己受吉甫褒申伯之功;如宪等陷于罪辜,则自取陈平、周勃顺吕后之权,终不以宪等吉凶为忧也。”

注曰:此言曲尽当时廷臣之情。呜呼!岂特当时哉!(卷四七)

诸臣非不欲与国家同休戚也,政府既委其权于亲戚,有志节者相率洁身而退,所留皆自私自利之徒,终不以诸姦之吉凶为忧,而听其自生自毙。南宋此风尤盛,国所以日削而底于亡也。

汉顺帝阳嘉二年,李固对策有曰:“今与陛下共天下者,外则公卿尚书,内则常侍黄门。譬犹一门之内,一家之事,安则共其福庆,危则通其祸败。”

注曰:此等议论,发之嬖倖盈朝之时,谓之曲而当可也,犹以直而不见容,呜呼!(卷五一)

汉灵帝建宁二年,大长秋曹节讽有司奏诸钩党者。时上年十四,问节等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上曰:“党人何用为恶,而欲诛之邪?”对曰:“欲为不轨。”上曰:“不轨欲如何?”对曰:“欲图社稷。”上乃可其奏。

注曰:轨,法度也。为人臣而欲图危社稷,谓之不法,诚是也。而诸阉以此罪加之君子,帝不之悟,视元帝之不省,召致廷尉为下狱者,又甚焉。悲夫!(卷五六)

此二条所谓同情古人也。庆元党禁之起,元年十一月监察御史胡纮奏劾赵汝愚,谓“汝愚倡引伪徒,谋为不轨”,遂责汝愚永州安置,至衡州而卒,朱子为之注《离骚》以寄意。二年八月,纮既解言职,复疏言:“比年伪学猖獗,图为不轨。近元恶殒命,群邪屏迹,而或者唱为调停之议,取前日伪学姦党次第用之”云云。则以不轨之罪加之君子者,不独东汉诸阉为然矣,故身之悲之。

魏明帝青龙二年,亮病笃,汉使尚书僕射李福省侍,问:“蒋琬之后,谁可任者?”亮曰:“文伟可以继之。”又问其次,亮不答。

注曰:费袆字文伟。亮不答继袆之人,非高帝“此後亦非乃所知”之意,盖亦见蜀之人士,无足以继袆者矣。呜呼!(卷七二)

温庭筠《过五丈原》句云:“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因人,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亦伤蜀之无人也。

魏邵陵厉公嘉平三年,城阳太守邓艾上言:“单于在内,羌夷失统,合散无主。今单于之尊日疏,而外土之威日重,则胡虏不可不深备也。”又陈:“羌胡与民同处者,宜以渐出之,使居民表,以崇廉耻之教,塞姦宄之路。”司马师皆从之。

注曰:邓艾所陈,先于《徙戎论》。司马师既从之矣,然卒不能杜其乱华之渐。抑所谓“渐出之”者,行之而不究邪?岂天将启胡羯氐羌,非人之所能为也?(卷七五)

内乱外患之轻重,蔽于感情者每倒置之。《常棣》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禦其侮。”《杕杜》之诗曰:“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司马师、刘裕之篡夺,内乱也;胡羯氐羌之乱华,外患也。味身之此注,内外轻重判然矣。

嘉平五年,习凿齿论曰:司马大将军引二败以为己过,过消而业隆,可谓智矣。若乃讳败推过,归咎万物,常执其功,而隐其丧,上下离心,贤愚解体,谬之甚矣!

注曰:呜呼!此贾相国之所以败也!(卷七六)

此感伤近事也。习凿齿晋人,其论司马师,岂无溢美。然司马师之所以成,即贾似道之所以败,司马师之度量,固远胜于贾似道也。身之于咸淳季年,曾参贾似道军,言辄不用,见于《自序》。今此条复言贾之所以败,则其与贾之关系,并未讳言。唯《袁清容集》三十三,《师友渊源录》,于“胡三省”条下,言:“贾相馆之,释《通鉴》三十年。”张宗泰《鲁岩所学集》乃为身之辩护,谓:“安有贾相馆之三十年之事”,盖误会释《通鉴》三十年为贾相馆之三十年。不知贾相馆之是一事,释《通鉴》又是一事,《自序》甚明,鲁岩之辩,得毋词费也。

晋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魏群臣劝魏王珪称尊号,珪始建天子旌旗,改元皇始。

注曰:珪什翼犍之嫡孙,寔之子,详见一百四卷元年。自苻坚淮淝之败,至是十有四年矣,关河之间,戎狄之长,更兴迭仆,晋人视之漠然不关乎其心。拓跋珪兴,而南北之形定矣,南北之形既定,卒之南为北所并。呜呼!自隋以后,名称扬于时者,代北之子孙,十居六七矣,氏族之辨,果何益哉!(一〇八)

建炎南渡而後,邓名世撰《古今姓氏书辨证》,欲以严夷夏之防。金灭元兴,南卒为北所并,色目人随便住居,古今姓氏愈不可辨,故身之为之慨然。

晋安帝元兴元年,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减什三四,临海、永嘉殆尽。富室皆衣罗纨,怀金玉,闭门相守饿死。

注曰:此固上之人失政所致,而人消物尽,亦天地之大数也。“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以此观之,容有是事。(一一二)

人消物尽,固“天地之大数”,而亦“上之人失政所致”也。身之反言之,所以释愤懑而得慰安耳。

宋文帝元嘉三年,黄门侍郎谢弘微,琰之从孙也。精神端审,时然後言,婢僕之前,不妄语笑。由是尊卑大小,敬之若神。从叔混特重之,常曰:“微子异不伤物,同不害正,吾无间然。”

注曰:吕大临曰:“无间隙可言其失。”谢显道曰:“犹言我无得而议之也。”呜呼!此江左所谓清谈也。(一二〇)

此吕、谢二氏《论语》“禹吾无间然矣”注,身之引之,盖有感于当时之为孔光、冯道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也。

元嘉三十年,诏省细作,并尚方雕文涂饰,贵戚竞利,悉皆禁绝。中军录事参军周朗上疏言:“细作始并,以为俭节,而市造华怪,即传于民。如此,则迁也,非罢也。凡厥庶民,制度日侈,尚方今造一物,小民明已睨;宫中朝制一衣,庶家晚已裁学。侈丽之源,实先宫阃。”

注曰:此等语切中当时之病。凡欲言时政,若此可也,否则迎合以徼利禄耳。呜呼!我宋之将亡,其习俗亦如此,吾是以悲二宋之一辙也。呜呼!(一二七)

两汉、两晋,尝闻之矣,以是例之,所谓两宋,亦南北宋耳。今身之所谓二宋,乃指刘、赵,前此所罕闻也。呜呼!湖山华侈,至宋之南渡而极,读四水潜夫《武林旧事》,而不兴忾我寤叹之悲者,谁乎!王厚斋曰:“楚之兴也,筚路蓝缕;其衰也,翠被豹舄。国家之兴衰,视其俭侈而已。”语见《困学纪闻》六。其伤感时事,与身之同。《宋史·度宗纪》载咸淳八年正月诏曰:“朕惟崇俭,必自宫禁始。自今宫禁敢以珠翠销金为首饰服用,必罚无贷。臣庶之家,咸宜体悉”云。噫!晚矣!《宋季三朝政要》以禁珠翠事隶咸淳五年,谓:“珠翠既禁,宫中簪琉璃花,都人争效之。时有诗曰:‘京城禁珠翠,天下尽琉璃。’好事者以是为流离之兆也。”悲夫!

宋明帝泰始二年,魏初立郡学,置博士助教生员,从中书令高允、相州刺史李䜣之请也。

注曰:古者,家有塾,党有庠,術有序,国有学。秦虽焚书坑儒,齐鲁学者未尝废业。汉文翁守蜀,起立学官,学者比齐鲁。武帝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则学官之立尚矣。此书魏初立郡学、置官及生员者,盖悲五胡兵争,不暇立学,魏起北荒,数世之后始及此,既悲之,犹幸斯文之坠地而复振也。(一三一)

宋泰始二年,即魏献文元年。魏自道武至献文,凡六世,建国已八十年,始立郡学。元初不设科目,九儒十丐,即有所用,亦侪于巫医僧道之间。然其后京师立太学,郡置学教授,县设学教谕。故今《阆风集》有《宁海县学记》,《本堂集》有《奉化县学记》,皆至元二十九年作,《深宁集》有《庆元路重建儒学记》,至元三十年作。身之所谓“幸斯文之坠地而复振”者,其指此乎!时元建国八十馀年,混一亦已十馀年矣。

梁武帝天监六年,韦叡救钟离,大败魏军于邵阳洲。

注曰:此确鬥也。两军营垒相逼,旦暮接战,勇而无刚者,不能支久。韦叡于此,是难能也。比年襄阳之守,使诸将连营而前,如韦叡之略,城犹可全,不至误国矣。呜呼痛哉!(一四六)

全《注》称“呜呼痛哉”者二,此其一也。

天监十五年,廷尉少卿袁翻议,以为“比缘边州郡,官不择人,或用其左右姻亲,或受人货财请属,皆无防寇之心,唯有聚敛之意。其勇力之兵,驱令抄掠,若遇强敌,即为奴虏;如有执获,夺为己富。其微解金铁之工,少闲草木之作,无不苦役百端。收其实绢,给其虚粟,死于沟渎者,什常七八”。

注曰:自古至今,守边之兵,皆病于此。(一四八)

今者谓身之当时。呜呼!岂特当时哉!凡守边之兵,日久则懈,懈则一击而溃,每至不可收拾,身之盖有所指也。

梁武帝太清二年,侯景围臺城,江子一径前引槊刺贼,从者莫敢继,贼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相谓曰:“与兄俱出,何面独旋!”皆免胄赴贼。子四中矟,洞胸而死;子五伤脰,还至堑,一恸而绝。

注曰:江子一兄弟骈肩以死于阙下,而不足以卫社稷,悲夫!古人所以重折冲千里之外者也。(一六一)

此所谓同情古人。洞胸绝脰,而不能卫社稷者有之矣,未有不洞胸绝脰而能卫社稷者也。故夫侈言“不伤一兵,不折一矢,而能复国”者,皆受人卵翼,暂假空名,使自戕其宗国,亦终必亡而已矣!後梁其前车也!

唐玄宗开元十八年,裴光庭典选,始用循资格。

注曰:此即後魏崔亮之停年格,循而行之,至今犹然。才俊之士,老于常调者多矣。(二一三)

崔亮停年格,当时即有非之者。《北齐书》廿六,载薛琡上书曰:“黎元之命,于长吏,若选曹唯取年劳,不简贤否,义均行雁,次若贯鱼,执簿呼名,一吏足矣,何谓诠衡”云。身之年二十七登第,仕宦二十年,官止七品,亦“老于常调者”也。

唐代宗大曆三年,官健常虚费衣粮,无所事。

注曰:兵农既分,县官费衣粮以养军,谓之官健,犹言官所养健儿也。按《唐六典》:“卫士之外,天下诸军有健儿。旧健儿在军,皆有年限,更来往,颇为劳弊。开元十五年敕,以为:天下无虞,宜与人休息,自今已後,诸军镇量闲剧利害,置兵防健儿,于诸色征行人内及客户中召募,取丁壮情愿充健儿。长住边军者,每年加常例给赐,兼给永年优复。其家口情愿同去者,听至军州,各给田地屋宅。人赖其利,中外获安,永无征发之役。”此当时言兵农已分之利,而养兵之害,卒不可救,以至于今。(二二四)

改徵发为自由应募,人民自觉其便,而兵终不可废。敌国外患,非无益于国也,要在乎善用之而已。《六典》语见卷五兵部,作开元二十五年敕。元刻《鉴注》漏字,应据《六典》补。

唐宪宗元和四年,以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讨王承宗。白居易奏言:“臣恐四方闻之,必窥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

注曰:白居易之言,自《春秋》书多鱼漏师,《左传》夙沙卫殿齐师来,况吐突承璀以寺人专征乎!崇、观间金人有所侮而动,正如此。(二三八)

寺人貂漏齐师于多鱼,见僖二年。夙沙卫殿齐师,见襄十八年。阉人参军。至童贯之进太师封王极矣,友人柴青峰德赓有《宋宦官参军考》详之。呜呼!阉人之制,污吾国历史者二千年。廿四史中立《宦官传》者十史,士大夫所日与争朝衡者,皆此辈也。至辛亥革命后乃一扫而空之,谁谓千古之弊俗,不能一旦革除耶!

元和十二年,先是吴少阳父子阻兵,禁人偶语于涂,夜不然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裴度既视事,下令惟禁盗贼,馀皆不问,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注曰:解人之束缚,使得舒展四体,长欠大伸,岂不快哉!(二四〇)

以“解人之束缚”,写生民之乐,其言似肆,然“犹解倒悬”,已见于《孟子》。身之当时之处境,概可见矣。

又,初淮西之人,劫于李希烈、吴少诚之威虐,不能自拔。久而老者衰,幼者壮,安于悖逆,不复知有朝廷矣。虽居中土,其风俗犷戾,过于夷貊。

注曰:考之《汉志》,汝南户口为百郡之最。古人谓汝颍多奇士,至唐而犷戾乃尔,习俗之移人也,呜呼!吾恐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二四〇)

当地方沦陷之初,人民皆有怀旧之念,久而久之,习与俱化,则有忘其本源者矣。东晋所以不能复西,南宋所以不能复北者此也。王袆《忠文集》二十,《俞金墓表》有曰:“元既有江南,以豪侈粗戾变礼文之俗。未数十年,薰渍狃狎,胥化成风,而宋之遗俗销灭尽矣。为士者辫髮短衣,效其语言容饰,以自附于上,冀速获仕进,否则讪笑以为鄙怯。非确然自信者,鲜不为之变。”然则身之之言验矣。

唐武宗会昌元年,李德裕请遣使慰抚回鹘,且运粮三万斛以赐之。陈夷行屡言资盗粮不可,德裕曰:“今征兵未集,天德孤危,傥不以此粮噉饥虏,且使安静,万一天德陷没,咎将谁归?”

注曰:李德裕之本计是也,至于此言,特以箝陈夷行之喙耳。若以用兵大势言之,固将不计一城得失也。此弊自唐及宋皆然。呜呼!可易言哉!(二四六)

此所谓养痈贻患,图免一时之害,而遗千古之忧者也。

唐懿宗咸通二年,是时士大夫深疾宦官,事有小相涉,则众共弃之。建州进士叶京,尝预宣武军宴,识监军之面。既而及第,在长安,与同年出游,遇之于涂,马上相揖,因之谤议然,遂沈废终身。其不相悦如此。

注曰:东汉党锢之祸,盖亦如此。但李、杜诸公,风节凛凛,千载之下,读其事者,犹使人心神肃然。晚唐诗人,不能企其万一也,而亦以贻清流之祸,哀哉!(二五〇)

《铁围山丛谈》六,言:“宣和间,宦人有至太师少保节度使者,朝贵皆繇其门,不复知有庙堂。士大夫始尽向之,朝班禁近,咸相指目,‘此立里客也,此木脚客也’,反以为荣,而争羡之。能自饬励者无几矣”云云。立里童贯,木脚梁师成,陈东伏阙上书,以与蔡京、李彦、朱、王黼同称六贼者也。蔡絛以京之子而为是言,岂非异事!然当时朝士之不如晚唐诗人,又可见矣。欲中原之不为戎,其可得乎!

咸通十三年,归义节度使张义潮薨,沙州长史曹义金代领军府,制以义金为归义节度使。是后中原多故,朝命不及,回鹘陷甘州,自馀诸州隶归义者,多为羌胡所据。

注曰:自唐末迄于宋朝,河湟之地,遂悉为戎,中国不能复取。(二五二)

唐僖宗乾符二年,右补阙董禹谏上游畋,乘驴击毬,上赐金帛以褒之。邠宁节度使李侃奏,为假父华清宫使道雅求赠官,禹上疏论之,语颇侵宦官。枢密使杨复恭等列诉于上,禹坐贬郴州司马。

注曰:谷永专攻上身,不失为九卿;王章斥言王凤,则死于牢狱。呜呼!有以也哉!(二五二)

宁宗初,韩胄用事,吕祖俭为太府丞,上封事曰:“今之能言之士,其所难非在于得罪君父,而在忤意权势。姑以臣所知者言之,难莫难于论灾异,然言之而不讳者,以其事不关于权势也。若乃御笔之降,庙堂不敢重违,垂谏不敢深论,给舍不敢固执,盖以其事关贵倖,深虑乘间激发而重得罪也。”疏既上,有旨,吕祖俭安置韶州。宁可得罪天子,不可得罪天子左右,有如此者。

唐僖宗光启三年,十二月,钱缪以杜稜为常州制置使,命阮结等进攻润州,克之,刘浩走,擒薛朗以归。

注曰:光启三年三月,刘浩逐周宝而奉薛朗,至是而败。又,自是而后,杨行密、孙儒之兵,迭争常、润。二州之民,死于兵荒,其存者什无一二矣。(二五七)

唐昭宗天復二年,掌书记李袭吉献议有曰:“变法不若养人,改作何如旧贯。”

注曰:温公读此语,感熙、丰之政,盖深有味乎其言也。(二六三)

温公为当时保守派首领,尝谓:“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脩之,非大坏不更造也。”故身之知其读李袭吉之议,必表同情。

天復三年,李茂贞请以其子侃尚平原公主,后意难之。上曰:“且令我得出,何忧尔女!”

注曰:呜呼!唐昭宗惟幸于得出,徐令全忠取平原,茂贞必不敢距。岂知夫妇委命于全忠,不复有能取之者乎!(二六三)

又,贬韩偓濮州司马,上密与偓泣别,偓曰:“是人非复前来之比。臣得远贬,及死乃幸耳,不忍见篡弑之辱。”

注曰:呜呼!韩偓何见之晚也!然昭宗闻偓此言,亦何以为怀哉?惟有纵酒而已。(二六四)

“是人”指朱全忠,明年全忠即弑帝,故云偓所见晚。偓应早去而不去,此其所以为忠也。夫偓岂恋爵禄者哉!盖尝予以相而不就矣。《读史管见》廿七曰:“主暗国危,韩偓久居近密,昭宗多与谋议,故不忍去。宰相人所愿欲,而偓终不肯拜,甘心斥逐,其志操亦可尚。”《新唐书》一八三乃谓:“偓挈其族入闽,依王审知。”刘後邨《跋韩致光帖》辨之,谓:“王氏据福唐,致光居南安,曷尝依之!”全谢山《跋致光诗》曰:“致光居南安,固不依王氏,即居福唐,亦非依王氏。王氏附梁,致光避梁而出,岂肯依附梁之人!”举其闽中诸诗为证。则倔固皎然不欺其志者也。

後唐庄宗同光二年,自唐末丧乱,搢绅之家,或以告赤鬻于族姻。

注曰:“赤”当作“敕”。鬻于族姻,则既非矣,安知後世有鬻于非其族类者乎!(二七三)

“非其族类”,要异姓之告敕何用,此盖为出鬻宗国者言之。《春秋》之义,内外之别甚严,故仕于刘石,比仕于操莽者,其耻辱尤大也。

同光三年,以横海节度使李绍斌为卢龙节度使。

注曰:李绍斌至明宗时,复姓赵,赐名德钧。德钧守幽州不为无功,其后乘危以邀君,外与契丹为市,不但父子为虏,幽州亦为虏有矣。(二七三)

借外力以戕宗国,终必亡于外人,自萧詧父子以至赵德钧、石敬瑭父子皆然。其例甚显,然不惜接踵为之何耶!

又,郭崇韬素疾宦官,帝遣宦者向延嗣促之,崇韬不出郊迎。及见,礼节又倨。

注曰:宦官固可疾,然天子使之将命,敬之者所以敬君也,乌可倨见哉!唐庄宗使刑臣将命于大臣,非也;郭崇韬倨见之,亦非也。呜呼!刑臣将命,自唐开元以后皆然矣。(二七四)

後唐明宗长兴三年,十月,幽州奏契丹屯捺剌泊。

注曰:时幽州有备,契丹寇掠不得其志。契丹主西徙横帐,居捺刺泊,出寇雲朔之间。《薛史·本纪》,是年十一月,雲州奏契丹主在黑榆林南捺刺泊治造攻城之具。是後石敬瑭镇河东,因契丹部落,近在雲应,遂资其兵力,以取中国。而燕雲十六州之地,遂皆为北方引弓之民。(二七八)

王伯厚之撰《通鉴地理通释》也,终于石晋之十六州,曰:“唐宣宗复河湟,未几中原多故,既得遄失。熙宁以后,贪功生事之臣,迷国殄民,而甘凉瓜沙,汔不为王土。周世宗取瀛莫二州,而十四州终沦于异域。宣和姦臣与女真夹攻,得燕山雲中空城,而故都禾黍,中夏涂炭矣。《易》师之上六曰:‘小人勿用,必乱邦也。’余为之感慨,而通释终焉。”《通鉴地理通释》之成,临安陷已五载,《胡注》之成,又在其後,纶旅重光之望殆绝,其感慨又比伯厚为何如也!

後晋齐王开运二年,李彦韬少事阎宝为僕夫,後隶高祖帐下。高祖自太原南下,留彦韬侍帝为腹心,帝委信之,至于升黜将相,亦得预议。常谓人曰:“吾不知朝廷设文官何所用,且欲澄汰,徐当尽去之。”

注曰:呜呼!此等气习,自唐刘已为文宗言之。李彦韬、史弘肇当右武之世,张其气而奋其舌。以其人品,夫何足责,然非有国者之福也。虽然,吾党亦有过焉,盍亦反其本矣。(二八四)

吕文焕之降也,元人以文焕为乡导攻宋。谢太后遣使谕文焕,请息兵修好,文焕回书有曰:“因衔北命,乃拥南兵,视以犬马,报以寇雠,非曰子弟,攻其父母,不得已也,尚何言哉!”文见《钱塘遗事》八。身之所谓“吾党亦有过焉”者,指当时文士之轻视武人也。

开运三年,契丹以兵环晋营,杜威与李守贞等谋降。威潜遣腹心诣契丹牙帐,邀求重赏,契丹主绐之曰:“赵延寿威望素浅,恐不能帝中国。汝果降者,当以汝为之。”威喜,遂定降计。

注曰:赵延寿父子以是陷契丹。杜威之才智,未足以企延寿,其堕契丹之计,无足怪者。覆辙相寻,岂天意邪!(二八五)

慨赵延寿、杜威之后,又有张邦昌、刘豫也。

又,契丹入汴,帝与后妃相聚而泣,召翰林学士范质草降表,自称“孙男臣重贵”,太后亦上表称“新妇李氏妾”。张彦泽迁帝于开封府,顷刻不得留,宫中恸哭。帝与太后皇后乘肩舆,宫人宦者十馀人步从,见者流涕。

注曰:臣妾之辱,惟晋宋为然,呜呼痛哉!又曰:亡国之耻,言之者为之痛心,矧见之者乎!此程正叔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乎!(二八五)

“呜呼痛哉”全《注》凡二见,此其二。寻常所谓晋宋,大抵指司马氏、刘氏而言,今乃以石赵合称,身之盖创言之也。然同时《齐东野语》十八,已以开运、靖康相比,特未合称晋宋云尔。德祐奉表称臣事,《元史·世祖纪》较《宋史·瀛国公纪》为详,盖据《元世祖实录》也。至元十三年正月十八日,伯颜军次高亭山,宋主遣其臣奉降表。廿二日以其降表不称臣,仍书宋号,遣程鹏飞、洪君祥偕来使往易之。廿五日张弘範、孟祺、程鹏飞赍所易宋主称臣降表至军前。二月四曰,宋主率文武百僚诣祥曦殿,望阙上表,宋主祖母太皇太后亦奉表及牋。是日都督忙古带、范文虎,入城视事。汪元量《湖山类稿·醉歌》曰:“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指此也。刘须溪评之曰:“忍见忍见!”其伤感与身之同。道清谢太后名,见《宋史》本传。程鹏飞者,宋都统制,守鄂州,咸淳十年十二月以城降,至是为元宣抚。范文虎者,宋殿前副都指挥使,知安庆府,德祐元年正月以城降,至是为元都督。《孟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也。《左·哀十五年传》:“子贡谓公孙成曰:‘子周公之孙也,多飨大利,犹思不义,利不可得,而丧宗国,将焉用之。’成曰:‘善哉,吾不早闻命。’”杜氏《注》曰:“传言仲尼之徒,皆忠于鲁国。”人非甚无良,何至不爱其国,特未经亡国之惨,不知国之可爱耳!身之身亲见之,故其言感伤如此。

又,冯玉佞张彦泽,求自送传国宝,冀契丹复任用。

注曰:亡国之臣,其识正如此耳。(二八五)

冯玉以姊为齐王后,遂相齐王;贾以道以姊为贵妃,遂相理宗。然冯玉之所为,有甚于似道者。

後周太祖显德元年,司徒窦贞固归洛阳,府县以民视之,课役皆不免。贞固诉于留守向训,训不听。

注曰:以窦贞固汉之旧臣故也。考古验今,今何足怪!(二九二)

旧臣而欲保全其旧势,则必复为新臣而后可,故君子贵淡泊。元初宋旧臣不能免役,舒岳祥《阆风集》,有《柘溪道中诗》咏之曰:“得势茅欺蕙,安居爵笑鸿。吾年已如此,役役又西东。”注云:“时入城求免役。”集又有《谢御史王素行免里正之役》一首。阆风与身之同里同年,阆凤不免,身之亦何能免。故曰“考古验今,今何足怪”也。

後周世宗显德二年,比部郎中王朴献策,论攻取之道。

注曰:是後世宗用兵,以至宋朝削平诸国,皆如王朴之言,惟幽燕不可得而取,至于宣和则举国以殉之矣。(二九二)

宣和之败,犹保山河半壁者一百五十年;咸淳之败,乃真举国以殉矣。

显德三年,周兵围寿春,唐齐王景达军于濠州,遥为寿州声援。军政皆出于陈觉,景达署纸尾而已。拥兵五万,无决战意。

注曰:呜呼!比年襄阳之陷,得非援兵不进之罪也!(二九三)

咸淳襄阳之陷,全《注》凡三述之,一见《本朝篇》,两见本篇,身之之痛心此事可知矣。襄阳之陷,固由援兵不进,然援兵何以不进,则实当国者之徇私妬贤,好谀专断,有以致之。《宋史》四二二载陈仲微封事曰:“误襄者不专在于庸阃疲将也,君相当分受其责。宣布十年养安之往缪,深惩六年玩寇之昨非。或谓陛下乏哭师之誓,师相饰分过之言,甚非所以慰恤死义,祈天悔祸之道也。监之先朝,宣和未乱之前,靖康既败之後,凡前日之日近冕旒,奴颜婢膝,即今日奉贼称臣之人也;强力敏事,捷疾快意,即今日叛君卖国之人也。为国者亦何便于若人哉!”此身之所为长太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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