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与门弟子问答之语,多奇警可喜者,今着录数节,以见其学说之大凡焉。一日,苏格拉底于沙上画一线,问童子弥诺(meno)曰:“童子,知此线之长几何?”弥诺曰:“一尺也。”苏又画一线曰:“此线何如?”曰:“二尺也。”苏曰:“第二线之平方,较第一线之平方,大几倍乎?”曰:“大二倍也。”苏因于沙上所画长短二线,各作一平方,复问之曰:“汝谓第二平方较第一平方大几倍乎?”曰:“予谓大二倍也。”苏指平方曰:“汝观是,究大几倍?”于是弥诺乃曰:“大四倍也。”苏曰:“善,汝得之矣。”
又一日,苏格拉底尝与门人阿克特穆(archiclamus)论判别邪正之道。苏曰:“人能无诈乎?”阿曰:“人多诈也。”曰:“行诈者正乎?”曰:“不正。”曰:“为恶而害人正乎?”曰:“不正。”曰:“鬻公民为奴隶者如何?”曰:“是亦不正。”
曰:“为大将者,攻敌国而占其土地,奴虏其人民,则如何?”曰:“是则正也。”曰:“为将而欺敌正乎?”曰:“正,然施之于朋友则为恶。”苏曰:“然,吾知子之意矣。行为之正者,亦有时而不正。正邪之所由判,则由对敌人与对友朋而异也。今试问子,设战败而士气不振,为将者诈称寇至以激励之,正乎?”曰:“正。”
曰:“小儿畏服药,父母诈称为羹,服之而疾愈。正乎?”曰:“正。”曰:“有友愤恚欲自杀,夺其刀以救其死,正乎?”曰:“是亦正。”曰:“吾子自思之,从子之论,是交友不必常守直道,亦有时可用诈术也。今试更问子,以故意欺人者,与无意欺人者,孰为不正?”
于是阿克特穆词穷不能答。苏乃晓之曰:“吾子数易其意见,此自困之道也。今有教人以真理者,而前后殊其词,子以为如何?人有迷途者,告之曰之左,又曰之右。子又以为如何?”曰:“是愚妄无知者也。”而阿克特穆,已自承为愚妄无知矣。
阿黎士梯布(aristippus)问于苏格拉底曰:“子知何者为善乎?”苏曰:“何者子所谓善者?谓其可以愈热病耶?”曰:“否。”“谓其可以治目疾耶?”曰:“否。”“谓其可以疗饥渴耶?”曰:“否。”曰:“然则子之所谓善者,亦太迷漫无标的矣。而余又何能知之?”阿黎士梯布不语,移时复问曰:“子即不知善矣。其亦知所谓美乎?”苏曰:“是颇知之。”曰:“子谓凡物之美皆同乎?”曰:“皆异。”
阿曰:“夫物之异者必相反,白之与黑也,大之与小也,其异也,其相反也。子自谓知美,而又谓凡美皆异,然则美丑固可以混同欤?”曰:“不然,子不见夫竞走者乎?腾足飞驰,超尘绝影,不亦极游戏之美观耶?然见角觗者力屈而逃,则丑之矣。又不见夫铁甲乎,以伟丈夫着之,美矣。设矮人被服而登场,则必奇丑可笑。是知美丑无定名,以其时之不同而定也。且子谓善与美异耶,余则以为善与美同。善即美,美即善,善之与美,盖皆以适用为鹄的者也。”
阿曰:“信如子言,则溺器亦得谓之美矣,不亦可笑之甚耶?”苏曰:“是何足笑?溺器即适用,固不能不谓之善,即亦不能不谓之美。反之而镂金刻玉,以饰介冑,使文士御之,以临战场,是谓不适用。不适用者不得谓善,因亦不得谓美也。”阿曰:“然则同是一物,可被以美与非美之称矣。”曰:“固然,肉糜可以疗饥,而不可以治病。药饵可以治病,而不可以疗肌。吾子去休,山何故高,水何故深,天下事之不能穷诘者众矣。”阿黎士梯布辞屈,乃嗒然出。苏格拉底之辩材如此,故有误以诡辩派目之者,然苏非诡辩派也。
诡辩派以口给御人,其言使人仓皇失守,视真理如无物。苏则以诚意为感化力,以真理为根据地。其先设问以启人疑者,则以疑为信之基,人必自感其不足,而后能祛魔障而见真理也。
阿克毕第尝假当时雕象以赞之曰:“苏格拉底,其弄笛之玛西亚耶。玛西亚者,半人半兽之象也。其弄笛也,天地为之转移,山川为之震荡。苏格拉底之所为笛,则言语而非器械也。闻其声者,皆若醉若痴,若快若不快。吾尝充耳而欲去,而其言语之吸力,制我使不能去也。吾闻言而内疚,如吾身之自九天而堕九渊也。吾欲攻其说,而不自知已为其说之奴隶也。”呜呼!是亦可见其感化力之伟大矣。
【批评】
问答之书,最足裨益智慧。吾国禅宗语录,亦问答体。然其言,常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盖与诡辩派为近,惟汉桓宽(字次公,宣帝时官至庐江太守)尝为盐铁论一书,集昭帝时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辩难盐铁榷酤之语,前后相承,首尾完具。学者取而观之,不特可以练习才辩,且可考见当时政学之得失也。
求学问自虚心始,苏格拉底之设问以启人疑,亦欲人去其虚矫之气,不为真理之蔽耳。至法儒特嘉尔(descartes) (近代唯心哲学之初祖,生一千五百九十六年,殁一千六百五十年),其说更精,以为疑中求信,其信始真。故吾人之遇事物,必当运吾精神以取舍之,而后不至为他人所误。学者以两家为师资,新旧异同之见,盲从附和之习,其亦可以少减矣。
苏格拉底和他门下的弟子问答的语录,大多有很多奇特而令人惊喜的地方。现在写一些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他学说的大略。一天,苏格拉底在沙上画了一条线,问一个叫弥诺的孩子:“孩子,你知道这条线有多长吗?”弥诺说:“一尺长。”苏格拉底又画了一条线问:“这条线呢?”弥诺说:“二尺长。”苏格拉底说:“第二条线的平方比第一条线的平方,大几倍呢?”弥诺说:“大二倍。”苏格拉底因此在沙上画了长短两条线,各作了一平方,又问弥诺说:“你说第二条线比第一条线大几倍。”弥诺说:“也是大两倍。”苏格拉底指着平方说:“你观察看看,究竟大几倍?”于是弥诺才说:“大四倍。”苏格拉底说:“是这样的,你知道了。”
又有一天,苏格拉底曾经与门人阿克特穆讲学论道判断正邪的道理。苏格拉底说:“人们之间的相处可以没有欺骗吗?”阿克特穆说:“人大多都很奸诈,喜欢欺骗。”苏格拉底说:“使用欺骗的人是正确的吗?”阿克特穆说:“是不对的。”苏格拉底说:“为非作歹害人是正确的吗?”回答说:“不对。”苏格拉底又说:“把公民当奴隶的人怎么样呢?”说:“这也是不正确的。”
苏格拉底说:“作为国家的大将,攻打敌国占领敌国的土地,把其他国家的人作为奴隶,那又如何呢?”回答说:“这是正确的。”苏格拉底说:“作为将领欺骗敌国的人是正确的吗?回答说:“是正确的,然而这样对朋友就是邪恶的了。”苏格拉底说:“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行为作风对的人,也有行为不正确的时候。判断一个人的行为是对还是错的,则是由对敌人还是对朋友不同来确定的。那么现在试问你,假设如果战争战败了而士气不振,作为将领谎称敌人到了用来激励鼓舞士气,这是正确的吗?”回答说:“是对的。”
苏格拉底又说:“小孩子害怕吃药,父母谎称药是汤,喝完后病就好了。这是对的吗?”回答说:“是对的。”苏格拉底又说:“有朋友愤世嫉俗想要自杀,夺过他的刀救了他的命,让他不至于死掉,这是正确的吗?”回答说:“这也是对的。”苏格拉底又说:“我请你自己思考,从你的结论来看,是不是交朋友就不必遵守正常的道理,有时候也可以使用奸诈。现在更是想问一下你,故意欺骗别人的人和无意欺骗别人的人,哪个是不正确的呢?”
于是,阿克特穆一时无话可说,不知道怎么回答。苏格拉底于是晓之以理:“你几次改变自己的意见,这就是你把自己困住的原因。现在有人教给你真理,然而前后又不同,你认为该怎么办呢?人都有迷茫的时候,一会告诉他说走左边,一会又说走右边。你又认为该怎么样呢?”回答说:“这是愚妄无知的人。”然而,阿克特穆已经承认自己是愚昧无知的人了。
阿黎士梯布问苏格拉底:“您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善良的吗?”苏格拉底回答说:“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是善良的呢?是可以使疾病愈全的人吗?”阿黎士梯布说:“不是的。”苏格拉底又说:“是可以治疗好眼睛瞎的人吗?”阿黎士梯布又回答说:“不是的。”苏格拉底又问:“是可以治疗饥渴的人吗?”阿黎士梯布回答说:“不是的。”苏格拉底又说:“然而你说的善良的人,是说的范围太宽广了,有点漫无目的。所以你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善良呢?”阿黎士梯布听了后就没有话说了,过了一段时间又问:“您不知道善良,那您知道什么是美吗?”苏格拉底说:“这个我知道一点。”阿黎士梯布又说:“您认为是不是所有事物的美都是一样的呢?”苏格拉底说:“都是不一样的。”
阿黎士梯布又说:“事物不同那么必然是相反的,就像白和黑、大与小一样,都是不同的,都是相反的。你自认为知道什么是美,然而又说凡是美都是不同的,那么美丑难道可以混淆吗?”苏格拉底回答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看见那些快步奔走的人吗?他们快步如飞,身影超凡飘逸,不也是游戏中很美的场景吗?然而那些斗角摔跤的游戏中,有的人力气不敌,最后败落而走,就是丑的。又可以看见穿着铁甲的人,被称为大丈夫,是美;假设矮人穿着铠甲登台,那就是奇丑无比,被人嘲笑了。因此我们知道美丑没有完全的界定,是以当时的不同来设定的。而且你认为善良和美丑是有差异的,然而我认为善良和美是相同的,善良就是美的,美也就是善良。善良和美丽,都是看以什么为目的来确定的。”
阿黎士梯布又说:“就算我相信你说的,那么尿壶就是美了吗?不是很可笑吗?”苏格拉底说:“这怎么可笑呢?尿壶是有用的,那么就不可以不称之是良的,也不能不说是美了。反之,喜欢雕刻金玉来装饰铠甲,让文人穿着,到战场面对敌人,就是所谓的不适用。不适用的东西就不能称之为善了,因此也不能称之为美了。”阿黎士梯布说:“然而本来是同一个物品,可以被称之为美和不美吗?”苏格拉底说:“当然了,肉粥可以治疗饥饿,但是不可以治病。药材可以治病但是不能治疗饥饿。如果你不停地问,山为什么高,水为什么深。天下的事情大家都不能问完的就太多了。”阿黎士梯布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于是懊恼沮丧地离开了。苏格拉底有这样好的辩论才华,所以有人以为他是辩论派的头目,然而苏格拉底并不是诡辩派的人。
诡辩派是以口才来说服别人,他们的言论大都是使人手足无措。他们看轻真理,不把真理当回事。苏格拉底则是以真诚为感化力,他以真理作为根据地。先假设问题用来启迪人,以疑问作为诚信的基础,使人能感觉到自己的不足,然后能帮助人去除疑问,摈除障碍,看见真理。
阿克毕第曾经用当时的雕像比喻苏格拉底来称赞他说:“苏格拉底,就像吹笛的玛西亚。玛西亚是一个半人半兽的雕像。他吹笛,天地都会随着他转变移动,山川都会震动。苏格拉底的神器,不是什么器械,而是他说的话。听他讲学说话的人,都是失去了自制,如醉如痴,像是快乐的又像是不快乐的。我曾经想捂住耳朵想要离开,然而苏格拉底的语言太有吸引力了,治服了我,使我不舍得离开。我听了他的话而觉得内疚,使我好像是从九天之上坠落到了九层的深渊。我想攻击反驳他说的,然而却不知道我已经被他的理论所奴役了。”哎呀,这不也是可以显示他的感化力很伟大吗?
【评论】
苏格拉底的问答语录,最能够增进智慧。我们国家的禅语,也是问答体的形式。然而他们的语言比较神秘,经常在可以解读或者不能解读之间,所以与诡辩派很相近。惟有汉代桓宽(字次公,汉宣帝的时候官至庐江太守)曾经写的《盐铁论》的一本书,集合了昭帝时期贤良优秀的文学家和御史大夫在盐铁大会辩论中辩论国家政治经济问题的对话,前承后接,首尾完整。学习的人可以拿过来观摩学习,不仅可以练习辩论才华,而且可以参考了解汉代时期政治的得失。
求学问道从虚心开始,苏格拉底的假设提问用来启迪别人的疑惑,也是想祛除人身上的虚假骄傲的习气,不至于掩盖真理了。到法国儒学家特嘉尔(近代唯心哲学家的鼻祖,生于1596年,死于1650年)的学说就更精准了,认为在疑问中寻求认知,这样的认知才是真理。所以我们遇到事情,一定要运用这种精神来进行判断和取舍,然后不至于被其他人所误导。求学的人应该以这两家的学说作为学习的资料,新旧不同的观点都可以看见,也可以减少很多盲目附和的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