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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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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12月14日)

“革”也者,含有英语之reform与revolution之二义。

reform者,因其所固有而损益之以迁于善,如英国国会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

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改革、曰革新。revolution者,若转轮然,从根柢处掀

翻之,而别造一新世界,如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革

命。“革命”二字,非确译也。“革命”之名词,始见于中国者,其在(易)曰:“汤

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在(书)曰:“革殷受命。”皆指王朝易姓而言,是不

足以当revo(省文,下仿此)之意也。人群中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不有其,ref,

亦无不有其revo,不独政治上为然也。即以政治论,则有不必易姓而不得不谓之revo者,

亦有屡经易姓而仍不得谓之revo者。今以革命译revo,遂使天下士君子拘墟于字面,以

为谈及此义,则必与现在王朝一人一姓为敌,因避之若将浼己。而彼凭权借势者,亦将

曰是不利于我也,相与窒遏之、摧锄之,使一国不能顺应于世界大势以自存。若是者皆

名不正言不顺之为害也。故吾今欲与海内识者纵论革义。

ref主渐,revo主顿;ref主部分,revo主全体;ref为累进之比例,revo为反对之

比例。其事物本善,则体未完法未备,或行之久而失其本真,或经验少而未甚发达,若

此者,利用ref.。其事物本不善,有害于群,有窒于化,非芟夷蕰崇之,则不足以绝

其患,非改弦更张之,则不足以致其理,若是者,利用revo.。此二者皆大《易》所谓

革之时义也。其前者吾欲字之曰“改革”,其后者吾欲字之曰“变革”。

中国数年以前,仁人志士之所奔走所呼号,则曰改革而已。比年外患日益剧,内腐

日益甚,民智程度亦渐增进,浸润于达哲之理想,逼迫于世界之大势,于是咸知非变革

不足以救中国。其所谓变革云者,即英语revolution之义也。而倡此论者多习于日本,

以日人之译此语为革命也,因相沿而顺呼之曰“革命革命”。又见乎千七百八十九年法

国之大变革,尝馘其王,刈其贵族,流血遍国内也,益以为所谓revo.者必当如是。于

是近今泰西文明思想上所谓以仁易暴之revolution,与中国前古野蛮争阎界所谓以暴易

暴之革命,遂变为同一之名词,深入人人之脑中而不可拔。然则朝贵之忌之,流俗之骇

之,仁人君子之忧之也亦宜。

新民子曰:革命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适于外境界者存,不适于外

境界者灭,一存一灭之间,学者谓之淘汰。淘汰复有二种:曰“天然淘汰”,曰“人事

淘汰”。

天然淘汰者,以始终不适之故,为外风潮所旋击,自澌自毙而莫能救者也。人事淘

汰者,深察我之有不适焉者,从而易之使底于适,而因以自存者也。人事淘汰,即革之

义也。外境界无时而不变,故人事淘汰无时而可停。其能早窥破于此风潮者,今日淘汰

一部分焉,明日淘汰一部分焉,其进步能随时与外境界相应,如是则不必变革,但改革

焉可矣。而不然者,蛰处于一小天地之中,不与大局相关系,时势既奔轶绝尘,而我犹

瞠乎其后,于此而甘自澌灭则亦已耳,若不甘者,则诚不可不急起直追,务使一化今日

之地位,而求可以与他人之适于天演者并立。夫我既受数千年之积痼,一切事物,无大

无小,无上无下,而无不与时势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适者以底于适,非从根柢处掀翻

之,廓清而辞辟之,乌乎可哉!乌乎可哉!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业,(即日人所谓革

命,今我所谓变革)为今日救中国独一无二之法门。不由此道而欲以图存,欲以图强,

是磨砖作镜,炊沙为饭之类也。

夫淘汰也,变革也,岂惟政治上为然耳,凡群治中一切万事万物莫不有焉。以日人

之译名言之,则宗教有宗教之革命,道德有道德之革命,学术有学术之革命,文学有文

学之革命,风俗有风俗之革命,产业有产业之革命。即今日中国新学小生之恒言,固有

所谓经学革命,史学革命,文界革命,诗界革命,曲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音乐界革命,

文字革命等种种名词矣。若此者,岂尝与朝廷政府有毫发之关系,而皆不得不谓之革命。

闻“革命”二字则骇,而不知其本义实变革而已。革命可骇,则变革其亦可骇耶?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

朝贵之忌革也,流俗之骇革也,仁人君子之忧革也,以为是盖放巢流彘,悬首太白,

系组东门之谓也。不知此何足以当革义。革之云者,必一变其群治之情状,而使幡然有

以异于昔日。今如彼而可谓之革也,则中国数千年来,革者不啻百数十姓。而问两汉群

治有以异于秦,六朝群治有以异于汉,三唐群治有以异于六朝,宋明群治有以异于唐,

本朝群治有以异于宋明否也?若此者,只能谓之数十盗贼之争夺,不能谓之一国国民之

变革,昭昭然矣!故泰西数千年来,各国王统变易者以百数,而史家未尝一予之以

revolution之名。

其得此名者,实自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役始,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役次之,千

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役又次之。而十九世纪,则史家乃称之为revolution时代。盖今日

立于世界上之各国,其经过此时代者,皆仅各一次而已,而岂如吾中国前此所谓革命者,

一二竖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冲突于下,而遂足以冒此文明崇贵高尚之美名也。故妄以

革命译此义,而使天下读者认仁为暴,认群为独,认公为私,则其言非徒误中国,而污

辱此名词亦甚矣。

易姓者固不足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

若十九世纪者,史家通称为revo时代者也,而除法国主权屡变外,自余欧洲诸国,

王统依然。自皮相者观之,岂不以为是改革非变革乎?而询之稍明时务者,其谁谓然也。

何也?变革云者,一国之民,举其前此之现象而尽变尽革之,所谓“从前种种,譬犹昨

日死;从后种种,譬犹今日生”(袁了凡语),其所关系者非在一事一物一姓一人。若

仅以此为旧君与新君之交涉而已,则彼君主者何物?其在一国中所占之位置,不过亿万

分中之一,其荣也于国何与?其枯也于国何与?一尧去而一桀来,一纣废而一武兴,皆

所谓“此朕家事,卿勿与知”,上下古今以观之,不过四大海水中之一微生物耳,其谁

有此闲日月以挂诸齿牙余论也。故近百年来世界所谓变革者,其事业实与君主渺不相属,

不过君主有顺此风潮者,则优而容之,有逆此风潮者,则锄而去之云尔。夫顺焉而优容,

逆焉而锄去者,岂惟君主,凡一国之人,皆以此道遇之焉矣。若是乎,国民变革与王朝

革命,其事固各不相蒙,较较然也。

闻者犹疑吾言乎?请更征诸日本。日本以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自夸耀,稍读东史者之

所能知也;其天皇今安富尊荣神圣不可侵犯,又曾游东土者之所共闻也。曾亦知其所以

有今日者,实食一度revolution之赐乎?日人今语及庆应、明治之交,无不指为革命时

代;语及尊王讨幕、为藩置县诸举动,无不指为革命事业;语及藤田、东湖、吉田松阴、

西乡南洲诸先辈,无不指为革命人物。此非吾之澜言也,旅其邦、读其书、接其人者,

所皆能征也。

如必以中国之汤武,泰西之克林威尔、华盛顿者,而始谓之革命,则日本何以称焉?

而乌知其明治以前为一天地,明治以后为一天地,彼其现象之前后相反,与十七世纪末

之英、十八世纪末之法无以异。此乃真能举revolution之实者,而岂视乎万夫以上之一

人也!

由此言之,彼忌革骇革忧革者,其亦可以释然矣。今日之中国,必非补苴掇拾一二

小节,模拟欧、美、日本现时所谓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彼等皆曾经一度之大变

革,举其前此最腐败之一大部分,忍苦痛而拔除之,其大体固已完善矣,而因以精益求

精,备益求备。我则何有焉?以云改革也,如废八股为策论,可谓改革矣,而策论与八

股何择焉?更进焉,他日或废科举为学堂,益可谓改革矣,而学堂与科举又何择焉?一

事如此,他事可知。改革云,改革云,更阅十年,更阅百年,亦若是则已耳。毒蛇在手

而惮断腕,豺狼当道而问狐狸,彼尸居余气者又何责焉?所最难堪者,我国将被天然淘

汰之祸,永沈沦于天演大圈之下,而万劫不复耳!夫国民沈沦,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

何利焉?国民尊荣,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损焉?吾故曰:国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

大变革、实行大变革始;君主官吏而欲附于国民以自存,必自勿畏大变革且赞成大变革

始。

呜呼,中国之当大变革者岂惟政治,然政治上尚不得变不得革,又遑论其余哉!呜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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