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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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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2月8日)

亘万古,袤九垓,自天地初辟以迄今日,凡我人类所牺息之世界,于其中而求一势

力之最广被而最经久者,何物乎?

将以威力乎?亚历山大之狮吼于西方,成吉思汗之龙腾于东土,吾未见其流风余烈,

至今有存焉者也。将以权术乎?梅特涅执牛耳于奥大利,拿破仑第三弄政柄于法兰西,

当其盛也,炙手可势,威震环瀛,一败之后,其政策亦随身名而灭矣。然则天地间独一

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

今且勿论远者,请以近世史中文明进化之迹,略举而证明之。凡稍治史学者,度无

不知近世文明先导之两原因,即十字军之东征与希腊古学复兴是也。夫十字军之东征也,

前后凡七役,亘二百年,(起一千0九十六年,迄一千二百七十年。)卒无成功。乃其

所获者不在此而在彼。以此役之故,而欧人得与他种民族相接近,传习其学艺,增长其

智识,盖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始成立焉;

而拉丁文学、宗教裁判等,亦因之而起。此其远因也。中世末叶,罗马教皇之权日

盛,哲学区域,为安士林(anselm,罗马教之神甫也。)派所垄断,及十字军罢役以后,

西欧与希腊、亚刺伯诸邦,来往日便,乃大从事于希腊语言文字之学,不用翻译,而能

读亚里士多德诸贤之书,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卒有路得新教之

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此其近因也。其间因求得印书之法,而文明普遍之途开;

求得航海之法,而世界环游之业成。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

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此犹曰其普通者,请举一二人之力左右世

界者,而条论之。

一曰歌白尼(copernicus,生于一四七三年,卒于一五四三年。)之天文学。泰西

上古天文家言,亦如中国古代,谓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罗马教会,主持是论,有倡异

说者,辄以非圣无法罪之。当时哥仑布虽寻得美洲,然不知其为西半球,谓不过亚细亚

东岸之一海岛而已。及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然后玛志仑(magellan,以一五一九年始

航太平洋一周。)始寻得太平洋航海线,而新世界始开。今日之有亚美利加合众国,灿

然为世界文明第一,而骎骎握全地球之霸权者,歌白尼之为之也。不宁惟是,天文学之

既兴也,从前宗教家种种凭空构造之谬论,不复足以欺天下,而种种格致实学从此而生。

虽谓天文学为宗教改革之强援,为诸种格致学之鼻祖,非过言也。哥白尼之关系于世界

何如也!

二曰倍根、笛卡儿之哲学。中世以前之学者,惟尚空论,呶呶然争宗派,争名目,

口崇希腊古贤,实则重诬之,其心思为种旧习所缚,而曾不克自拔。及倍根出,专倡格

物之说,谓言理必当验事物而有征者,乃始信之。及笛卡儿出,又倡穷理之说,谓论学

必当反诸吾心而自信者,乃始从之。此二派行,将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犁庭扫穴,靡

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光日大,而遂有今日之盛。故哲学家恒言,二

贤者,近世史之母也。倍根、笛卡儿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三曰孟德斯鸠(montesquien,法国人,生于一六八九年,卒于一七五五年。)之

著《万法精理》。十八世纪以前,政法学之基础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听其自腐败

自发达。及孟德斯鸠出,始分别三种政体,论其得失,使人知所趣问。又发明立法、行

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说,后此各国,靡然从之,政界一新,渐进以迄今日。又极论听讼

之制,谓当废拷讯,设陪审,欧美法廷c庭c,遂为一变。又谓贩卖奴隶之业,大悖人道,

攻之不遗余力,实为后世美、英、俄诸国放奴善政之嚆矢。其他所发之论,为法兰西及

欧洲诸国所采用,遂进文明者,不一而足。孟德斯鸠实政法学天使也。其关系于世界何

如也!

四曰卢梭(rousseau,法国人,生于一七一二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倡天赋人

权。欧洲古来,有阶级制度之习,一切政权、教权,皆为贵族所握,平民则视若奴隶焉。

及卢梭出,以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权,即生而当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与我,无贵

贱一也,于是著《民约论》(socialcontact,)大倡此义。谓国家之所以成立,乃由

人民合群结约,以众力而自保其生命财产者也,各从其意之自由,自定约而自守之,自

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领及各种官吏,不过众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

事者耳。自此说一行,欧洲学界,如旱地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

余年,遂有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

世界。《民约论》者,法国大革命之原动之也;

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卢梭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五曰富兰克今(franklin,美国人,生于一七0六年,卒于一七九0年。)

之电学,瓦特(watt,英人,生于一七三六年,卒于一八一九年。)之汽机学。十

九世纪所以异于前世纪者何也?十九世纪有缩地之方,前人以马力行,每日不能过百英

里者,今则四千英里之程,行于海者十三日而可达,行于陆者三日而可达矣,则轮船铁

路之为之也。昔日制帽、制靴、纺纱、织布等之工,以若干时而能制成一枚者,今则同

此时刻,能制至万枚以上矣。伦敦一报馆一年所用之纸,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四百年

间所用者,有加多焉,则制造机器之为之也。美国大统领下一教书,仅一时许,而可以

传达于支那,上午在印度买货,下午可以在伦敦银行支银,则电报之为之也。凡此数者,

能使全世界之政治、商务、军事,乃至学问、道德,全然一新其面目。而造此世界者,

乃在一煮沸水之瓦特(瓦特因沸水而悟汽机之理。)与一放纸鸢之富兰克令(富氏尝放

纸鸢以验电学之理)。二贤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六曰亚丹·斯密(adamsmith,英国人,生于一七二三年,卒于一七九0年。)之理

财学。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即一千五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盖

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

此书侯官严氏译),出版于是年也。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其及于人群

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

(freetrade),尽免关锐,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地。近

世所谓人群主义(socialism),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其方策渐为自今以后

之第一大问题。亦自斯密氏发其端,而其徒马尔沙士大倡之,亚丹·斯密之关系于世界

何如也!

七曰伯伦知理(bluntschili,德国人,生于一八0八年,卒于一八八一年。)之国

家学。伯伦知理之学说,与卢梭正相反对者也。虽然,卢氏立于十八世纪,而为十九世

纪之母;伯氏立于十九世纪,而为二十世纪之母。自伯氏出,然后定国家之界说,知国

家之性质、精神、作用为何物,于是国家主义乃大兴于世。前之所谓国家为人民而生者,

今则转而云人民为国家而生焉,使国民皆以爱国为第一之义务,而盛强之国乃立,十九

世纪末世界之政治则是也。而自今以往,此义愈益为各国之原力,无可疑也。伯伦知理

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八曰达尔文(darwincharles,英国人,生于一八0九年,卒于一八八二年。)之进

化论。前人以为黄金世界在于昔时,而末世日以堕落,自达尔文出,然后知地球人类,

乃至一切事物,皆循进化之公理,日赴于文明。前人以为天赋人权,人生而皆有自然应

得之权利,及达尔文出,然后知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非图自强,则决不足以自立。达

尔文者,实举十九世纪以后之思想,彻底而一新之者也。是故凡人类智识所能见之现象,

无一不可以进化之大理贯通之。政治法制之变迁,进化也;宗教道德之发达,进化也;

风俗习惯之移易,进化也。数千年之历史,进化之历史,数万里之世界,进化之世界也。

故进化论出,而前者宗门迷信之论,尽失所据。教会中人,恶达氏滋甚,谓有一魔鬼住

于其脑云,非无因也。此义一明,于是人人不敢不自勉为强者、为优者,然后可以立于

此物竞天择之界。无论为一人,为一国家,皆向此鹄以进,此近世民族帝国主义

(nationalimperialism,民族自增植其势力于国外,谓之民族帝国主义。)所由起也。

此主义今始萌芽,他日且将磅礴充塞于本世纪而未有已也。虽谓达尔文以前为一天地,

达尔文以后为一天地可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以上所列十贤,不过举其荦荦大者。至如奈端(newton,英人,生于一六四一年,

卒于一七二七年。)之创重学,嘉列(guericke,德国人,生于一六0二年,卒于一六

八六年。)怀黎(boyle,英人,生于一六二六年,卒于一六九一年。)之制排气器,

连挪士(linneus,瑞典人,生于一七0七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开植物学,康德

(kant,德国人,生于一七二四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开纯全哲学,皮里士利

(priestley,英人,生于一七三三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化学,边沁(bentham,

英人,生于一七四七年,卒于一八三二年。)之功利主义,黑拔(herbart,生于一七

七六年,卒于一八四一年。)之教育学,仙士门(st.simon,法人),喀谟德(comte,

法人,生于一七九五年,卒于一八五七年。)之倡人群主义及群学,约翰弥勒

(johnstusrtmill,英人,生于一八0六年,卒于一八七三年。)之论理学、政治学、

女权论,斯宾塞(spencer,英人,生于一八二0年,今犹生存。)之群学等,皆出其博

学深思之所独得,审诸今后时势之应用,非如前代学者,以学术为世界外遁迹之事业,

如程子所云“玩物丧志”也。以故其说一出,类能耸动一世,饷遗后人。呜呼,今日光

明灿烂、如茶如锦之世界何自来乎?实则诸贤之脑髓、之心血、之口沫、之笔锋,所组

织之而庄严之者也。

亦有不必自出新说,而以其诚恳之气,清高之思,美妙之文,能运他国文明新思想,

移植于本国,以造福于其同胞,此其势力,亦复有伟大而不可思议者。如法国之福禄特

尔(voltaire,生于一六九四年,卒于一七七八年),日本之福泽谕吉(去年卒),俄

国之托尔斯泰(tolstoi,今尚生存。)诸贤是也。福禄特尔当路易第十四全盛之时,

惄然忧法国前途,乃以其极流丽之笔,写极伟大之思,寓诸诗歌院本小说等,引英国之

政治,以讥讽时政,被锢被逐,几濒于死者屡焉,卒乃为法国革新之先锋,与孟德斯鸠、

卢梭齐名。盖其有造于法国民者,功不在两人下也。福泽谕吉当明治维新以前,无所师

授,自学英文,尝手抄《华英字典》一过,又以独力创一学校,名曰庆应义塾,创一报

馆,名曰《时事新报》,至今为日本私立学校、报馆之巨擘焉,著书数十种,专以输入

泰西文明思想为主义。

日本人之知有西学,自福泽始也;其维新改革之事业,亦顾问于福泽者十而六七也。

托尔斯泰,生于地球第一专制之国,而大倡人类同胞兼爱平等主义,其所论盖别有心得,

非尽凭借东欧诸贤之说者焉。其所著书,大率皆小说,思想高彻,文笔豪宕,故俄国全

国之学界,为之一变。近年以来,各地学生咸不满于专制之政,屡屡结集,有所要求,

政府捕之、锢之、放之、逐之,而不能禁,皆托尔斯泰之精神所鼓铸者也。

由此观之,福禄特尔之在法兰西,福泽谕吉之在日本,托尔斯泰之在俄罗斯,皆必

不可少之人也。苟无此人,则其国或不得进步,即进步亦未必如是其骤也。然则如此等

人者,其于世界之关系何如也!

吾欲敬告我国学者曰:公等皆有左右世界之力,而不用之何也?公等即不能为倍根、

笛卡儿、达尔文,岂不能为福禄特尔、福泽谕吉、托尔斯泰?即不能左右世界,岂不能

左右一国?苟能左右我国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吁嗟山兮,穆如高兮;吁嗟水

兮,浩如长兮。吾闻足音之跫然兮,吾欲溯洄而从之兮,吾欲馨香而祝之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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