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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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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堡子里又出了谣言,先是说:“解放军终归是个后娘,拿着咱就不会像老解放区一样,管你死活呢!”

后来就说:“解放军早叫人消灭光了,人毛也没剩,还盼个啥?大毛栏儿在涞源亲自听说的。”

赵璧心眼直,谣言搅得他光会发躁。河渠是个有心人,觉得村里谣言不断,有些踩跷,听见谣言就追。三追两追,好几个人都道:“咱也不知道,咱是听吴宝山说的。”两人赶紧到谢家沟土窑去给周连元汇报。

周连元听了蹲起来道:“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了,吴宝山是个地主分子,暗藏在咱们里边破坏工作。没有家香,引不来外鬼──谣言且不说,怎么八翠没斗,先走了信?明摆着也是他搞的鬼。……”

说话当中,外面土窑顶上哗啦地掉下一片土,河渠问道:“谁?”探出头去望了望,也没动静。

周连元继续说道:“前次大毛栏儿告诉我后,我也盯了他好久。现在可不能再大意了,没别的,先把他逮起来再讲。”

大毛栏儿掳着袖子说:“逮就逮呀!”

可是赶大毛栏儿到了吴宝山家里,吴家的人迎着他道:“他到川下给他们买盐去啦,说是给大队预备的。”

要是周连元知道正当他们说话的当儿,吴宝山在窑顶上偷听了去,事情就好了。可惜早几天他们确实交代过吴宝山给大队去买盐,竟没十分多心。周连元只吩咐等吴宝山一回来,就逮起来,可没想到在吴宝山回来前,会干出什么事情。

当夜,周连元跟护地队都宿在谢家沟,带着灯开了个会,布置支援军队的工作,直到三星偏西,才各各拿着羊皮袄蒙着头,蜷着腿,紧挨在一起睡着了。

周连元心里事杂,一时睡不熟。他做起事来,真像块刀斩乱麻,干净利落,谁也猜不到他会有什么难心事。事实上也真难不倒他。回想从张家口撤退以来,一年多当中,经过了千辛万苦,但是到底坚持过来了。时常有些事在他心里挽着套,焦思苦虑,黑夜睡不着。白天在人面前,他可永远挺精神,挺高兴。但他终归老了,不到四十的人,先拔了顶,拔得一个脑袋顶又光又亮,同志们都叫它电灯泡。拔就拔吧,为了人民,就是掉了脑袋又算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脑子里可仍然很乱。一时仿佛叫鬼子包围住了,一个手榴弹扔到他脚前,轰地炸了。

他猛一惊,掀开皮袄坐起来,河渠也忽地坐起身问:“是不是枪响?”

是枪响,就在窑跟前。窑里黑糊糊的,只有窑口挂的席缝里透进点浅蓝色的亮光。河渠爬到窑口,才一掀席,叭叭地又是几枪打过来,还听见吴宝山在窑顶上说道:“我不是说吗,大队长,捉不到这些土鳖砍我的头!”

吴宝山是在被人看破后,当时溜走。自己既然存不住身,索性来个毒的,出头领保安回来抓人。绰号齐天大圣的齐大队长亲自出了马。这人生得长脸,大嘴巴子,一脸灰气,据说夜夜离不开女人。齐天大圣调出一个连的兵力,分做两股,一股从西抄到谢家沟,另一股由他亲自带着,一直扑到大王疃。天已经傍明,放哨的民兵打了手榴弹,露宿的人从睡梦里惊醒,忽隆忽隆都往山上跑,却被另一股顶住。吴宝山领着齐天大圣一直奔到谢家沟那两个土窑前,堵住了护地队。

齐天大圣命令一班人守住土窑对面的沟沿,用火力封锁住窑口,自己带着人站在窑顶上,朝下叫道:“出来出来!不出来就打啦!”

吴宝山也顺着叫:“我看你们还有啥挺头!趁大队长在这,出来该领个啥罪就领个啥罪吧!”

大毛栏儿在窑里开了腔:“把你娘的,爷要投降,就不是我爹做的!”

齐天大圣朝下咔咔打了两枪,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看你硬得起来!你就别想跑的了!”

话没说完,一个好像是人的东西从窑里飕地飞出来,引得两面沟沿的枪一齐响了。就在敌人顶上第二排子弹以前的空子里,窑里忽地涌出许多人,周连元跟河渠当头,一面铿铿地撂手榴弹,一面顺着沟飞跑。保安队一时吓住,赶再顶上子弹,周连元跟河渠早带一伙子人钻进另一个沟,奔着大南山冲去了。冲得后一步的人却被子弹封锁住,冲了过去,赶紧缩回土窑去。赵璧腿上中了一枪,摔在窑口,幸亏大毛栏儿手快,把他拖进窑里。

齐天大圣望着那个最先出来的东西,原来是件捆得像人的羊皮袄。这是周连元跟日本人打游击时学到的巧妙办法,先用这个假目标虚晃一下,骗了敌人的子弹,他却本着冲锋在前的精神,领着河渠他们冲出去了。齐天大圣又气又恨,吩咐保安队好好地看紧,不让窑里人再冲,一边叫拿火烧,拿烟熏。

村里人连男带女,共总百十来口子,抱着被窝,牵着小孩,都被圈在沟沿上。保安队动手夺被子,剥人家身上的皮袄棉袄,架起柴火点着,扔到土窑前。沟里一时烟火腾腾的,陈年的宿草也烧起来,熏得上边的人都直流泪。

小孩哭了,有的女人抽抽搭搭的,响着鼻子。男人们却说:“哭什么?留着你那些眼泪吧!”

齐天大圣连声叫道:“你们归降不归降?再不归降就烧死你们!”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阵手榴弹,吓的那些保安队闪得老远,不敢靠前。窑里又一个劲往外撮土,火一烧到窑口,就被压火。

齐天大圣看看火烧不行,又叫当兵的拿刺刀从窑顶往下掘土,想要把大家活埋了。大堆大堆的黄土好像瀑布,顺着窑面哗啦哗啦直流,两个窑口的土也就越堆越高,眼看着就要封死口了。这时轰隆一声,一个窑顶挖薄了,土塌下去,陷了个大窟窿,手榴弹飕飕地几颗,立时就从下边扔上来。

从天亮打起,直到日头偏西,窑里的枪声断了,手榴弹也稀稀拉拉地隔半天扔一个,百姓都急得要命,有人悄悄叹道:“准是子弹打干了!正在万分紧急的当儿,忽然轰轰地一连几声,地面也像地震似的摇了摇。保安队刷地一下,闪出七八步远。就见窑顶那个窟窿冲出一股尘土,小旋风一卷,像根柱子似的卷起多高。

窑里悄没声析,好像两窑人睡得正酣。保安队磨蹭半天,才壮着胆子走过去,逼着一些百姓刨开窑口,只见每个窑里躺着一堆血糊淋拉的尸体,炸弹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他们是在打到最后,眼看窑口封死,冲又不能冲,打又不能打,每人光剩下一颗手榴弹时,赵璧先领着大家毁了文件,砸坏了枪,然后熬着伤痛爬到窑口上,从没封严的土缝里对隔窑问道:“喂,同志,你们那边怎么样?”

隔窑应道:“怎么也不怎么的!”

“文件呢?”──烧啦。”

“枪呢?”──砸啦。”

“子弹呢?”──“光剩点手榴弹了。”

赵璧便道:“有手榴弹就好。今天咱们是走不出去了,难道咱们能对敌人屈服么?”

隔窑激愤地答道:“死了也不屈服!”

赵璧就笑道:“好,好,你们真是察南人民的好儿子!咱们替人民服务,要替人民尽忠,也是时候了!再见吧,同志,打开你们手榴弹的保险盖吧!”

他扭回身,大毛栏儿以及其他护地队员都在一霎不霎地望着他。他跟他们对望许久,一句话不讲,最后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么?”

对方一齐答道:“没有啦。”

赵璧大声笑道:“没有咱们就一道走吧!老周跟河渠他们一定不会忘了咱们,一定能坚持到胜利,替咱们报这个仇!”他就怀着这样胜利的信心,最先拉了手榴弹的弦。……

两窑里一共抬出八个死节的英雄。齐天大圣得意到透顶,要不冲出去那一伙人,岂不是全胜?他吩咐人从村里弄来铡刀,一个一个把头铡下来,又弄了两个驴,驮上头,绑走六十多个青壮年,轰猪似的一起轰进城去。青壮年先关在牢里,留着补兵。人头都用铁丝穿着耳朵。挂在蔚县三关前的电线杆子和树上。赵璧跟大毛栏儿的头挂在棵杏树上,一天一天变得发灰,发青,发黑,走了原样。杏树迎着春天,却在一天一天发柔,发光,打了骨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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