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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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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跌到个粪堆上,头嗡嗡的,小鬏也跌散了,两眼发直,可没一滴泪。她一辈子遭的罪,比她吃的饭都多,心磨得疙疙瘩瘩的,有点木了。早年也许把泪流干,从来不哭。哭有啥用,你还指望谁可怜你?老奶奶就是这样刚强。她喜欢河渠的性子,看不惯多喜那么呆头呆脑的,没有定心骨,好像短个心眼,吃亏到底就吃在这上头。总得想法救他呀。可又从哪弄一石四斗米呢?

老奶奶爬起身,头一阵发昏,赶紧抓住身旁一棵杏树,闭了会眼,才挺住了。到许老用家去吧,试试能不能挪借到米。她挺着腰板,慢慢走到街上,才知道村里闹翻了天了。

蔡八翠起初跟吴宝山串通一气,先缩着头不做声,想骗村里人回来,看看效果不大,现时又跟邹家撕破脸,索性现了原形,拿着把牛耳尖刀,明晃晃的,满街嚷道:“穷小子们,有本领的出来斗吧!地凭文书官凭印,我是地主,今天就要收地租!”便指使那些保安队闯进新农会会员家里,牵牲口,拉粮食,搬东西,银钱手饰都下了腰包,弄个鸡犬不留。赵璧的家抄得更乱,他媳妇坐在风地里哭,绾头的簪子叫人拔去,头发披散着,棉袄也扯掉了几个扣门。

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着,却像没听见,也没看见。她浑身上下,从头发梢到脚掌,泡在苦水里泡了七十年,什么苦难还能吓倒她?走到许老用豆腐房前,怪呀,单独没事,门也悄悄地掩着,门缝里直冒热气。她推开门进去。屋里势气腾腾的,许老用坐在灶火前拉着风箱,锅里正熬着一锅豆腐。

许老用苍老多了,脸上平空添了些皱纹,眼神挺黏。说笑也提不起劲,见了奶奶,强打精神招呼说:“大婶,你怎么有闲心出来串门?上炕头坐吧,挺热火。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大好看。”

奶奶爬上炕说:“我只恨自己老不死,要能得病死了,两腿一伸,倒真享福!”

许老用停住手不拉风箱,望着老奶奶问道:“家里出事了吧?”

奶奶说:“人都逮走啦!”便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临末了说:“你看叫我从哪弄米赎他?只指望大叔你了。”

许老用且不答话,拿起个黑瓷罐子,往锅里点了卤,随后盛了碗豆腐脑,送到奶奶跟前说:”趁热吃吧。吃一碗半碗豆腐,我还敢做主。别看我天天紧忙乎,又磨豆腐又点浆,其实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保安队一来,八翠就下了圣旨,天天逼我做一锅豆腐,也不给钱。缸里剩的几斗黑豆,眼看露出缸底,正愁没法掏换呢。我没长皇帝的命,倒长了皇帝的身子,你瞧,这不是‘龙袍’又加身了。”便苦笑着张开胳膊,让奶奶看他那件穿了十年的烂棉袄,接着又道:“羊皮袄给我剥去啦,新棉鞋给我换去啦,于今的日子是老羊赶山,赶到哪算哪吧!”

奶奶手托着腮,直僵僵着盯着炕席道:“难道说我那孩子就白白糟蹋了么?”

许老用说:“大婶,你也不用难受,赶明天咱去保他。多喜给蔡家不知出了多少死力,莫非说还能崩了他?”

第二天前半晌,许老用扶着奶奶,包了斤豆腐,到村公所去探望多喜。夜来下了大霜,树枝上挂得满满的,天也冷得出奇。庄户人早起挑水,满街拉搭的水滴,滑刺溜的,都冻了冰。他们才进了院,就听见上房里发出清脆的巴掌声,接着是蔡八悴,不听见答言,蔡八翠便喝道:“不说吊起他来!”过了一阵,忽然听见有人破着嗓子叫道:“哎呀,我的娘啊!”

老奶奶停在当院,脸色都变了,颤着音叫:“多喜!多喜!”一面扑进屋去。

梁上吊的是另外一个农民,痛得咬着舌头,咬得血顺着嘴角往外直淌,两条腿使力往上拳,拳着拳着忍不住了,腿一伸,又发出一声不像人的惨叫。

蔡八翠见奶奶撞进来,瞪着小绿豆眼喝道:“你吃啥迷了心窍,跑到这来赶热闹!”

奶奶气短得提不起音,像要断气似的说:“我想来看我那孙子……”

许老用从后边接腔说道:“对啦,我是陪她来望望多喜,小小不然的罪,你就开开恩,饶了他吧。”

蔡八翠伸出手道:“租子拿来没有?”

许老用说:”正在凑呢。”

蔡八翠连推带掀地叫道:“不交租子就要人,世间上没那么便宜事!滚出去,滚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老奶奶被掀得一个踉跄又一个踉跄的,嘴里说道:“我给孙子送点吃的还不行么?”

蔡八翠说:“要送就到后院去!“说着砰地把门关上。

一到后院,奶奶的腿一软,扑咚地瘫到地上。难道说她到了十八层地狱不成?只见露天一个大坑,坑底泼了一寸多深的水,冻得噔噔的。多喜的棉袄叫人剥去,鞋袜也剥光,赤着脚躺在冰上,脸是泥皮色,胡子上挂的冰有三四寸长,早不像人样了。还有个农民剥得赤条条的,下半截埋在土里,又泼上水,脖子上带着枷,早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了。

许老用要拉奶奶起来,她哪有气力,挣着命爬到坑沿上,嘶着嗓子唤道:“多喜,多喜──你叫人害得好苦啊!”

多喜的眼皮动了动,半睁开眼,直盯着奶奶,想说什么,可是嘴早冻僵,光颤了颤嘴唇,话都不会说了。

许老用恨得悄悄骂道:“八翠这个驴操的,太没人味啦,死了狗都不啃──先喂他点吃的吧,好提提精神。”便跳下坑去,用手捏了块豆腐,塞进多喜嘴里,多喜嚼了两下,含着豆腐就不会再嚼。连看差的保安队都觉得不忍心,说道:“你们赶紧赎他回去吧,搁在热炕上暖和暖和,兴许还有救。”

奶奶回去后,求亲告友,盛粮食的缸底都扫光了,七拼八凑才付了两斗多米,由许老用扛着,又回到村公所。当时已经擦黑,蔡八翠正要回家,奶奶拦住他说:“我一时实在不凑手,就这点粮食,你先将就着收下,放了他吧,往后叫他当牛马,挣着还你。”

蔡八翠眨了眨眼道:“你为赎多喜么?这点就这点吧,你去弄他走吧,我也不计较啦。”

八翠忽然就得这样容易说话,奶奶觉得奇怪,可是也顾不上追究,挺着腰板朝后院走去,只愁怎样抬走多喜。但是多喜已经不在冰牢里。哪去了呢?她四处一瞅,猛在发现他躺在个墙角落里,头叫人铡掉了,像段木头轱轮。那样一个大个子,一死,缩得像个孩子。奶奶的眼前一阵乌黑,天地都在打旋,身子一仰,立时昏迷过去。……

赶她缓醒过来,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天大黑了,屋里点着盏胡麻油灯,昏沉沉的,灯后设着个木头牌位,供着碗白水,许老用和赵璧媳妇不知从哪弄到几张白纸,正在灯影里糊阴魂幡。这是做啥?她起初不懂,忽然触起刚才的事,心像咬的一样痛,哼出声道:“多喜,你死的好屈呀!”

赵璧媳妇坐到炕沿上说:“奶奶,你好点么?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这年月,早死一天,倒是前世修下的!”说着眼圈先红了。

奶奶倒没有一滴泪,硬撑着坐起身,脸色冰冷,两眼发直,盯着那个牌位有气无力地问道:“我那多喜呢?”

许老用道:“抬回来啦,停在外边。他劳累了一辈子,明天让他拣个地方去睡吧,再也不用起五更,爬半夜了。”

奶奶点点头,又说:“他吃饭了没有?我知道孩子爱吃糕,赶明天给他做点糕。我活一天,也有他吃的,我死了,他也就没人管了!”说得赵璧媳妇抽打着鼻子,小声哭起来。

奶奶又默住声,直盯着多喜的牌位。好久好久,两眼忽然间闪了闪,好像黑夜里透出的东方亮,伸手到炕席底下,一摸摸出把锋快的剪刀。

赵璧媳妇抓住她的手腕子叫道:“奶奶,你这是干啥?”

奶奶浑身乱颤说:“我要八翠的命!我捅了他也好,他捅了我也好!”

这工夫,就在隔壁八翠家里,热闹刚散。保安队是人家齐大队长特意借给用的。尽管是自己插香头的好哥们,总有点客情,短不了得整点洒菜,邀几个小队长来家喝两蛊。客人走后,老婆打扫打扫屋子,把煤炉子通旺,加上些炭,坐上壶水,哼哼哟哟地捶着腰,上炕先睡了。八翠挪过灯来,翻开小帐本,滴溜滴溜拨着算盘珠,想算算这两天究竟拉回多少粮食。老婆婆嫌他熬夜费灯油,催他几遍也不睡,便嘟嚷道:“你天天说我费,怎么就不看看自己!”

八翠急忙把灯苗拨小,一面说道:“费点也补得上。这两天,可叫我划拉了一大把。他们说老年丧子最痛,我说除了割肉痛,就是往外拿钱痛了!”

这一说,老婆想起多喜奶奶,便问道:“可是啊,多喜冻死以后,你叫人铡下他的头,送到城里有啥用?”

八翠道:“那是齐大队长要的。他害偏头风,听说用人脑子配药最灵,叫我给他找的。”

老婆拿手捂着头,哼哼哟哟说:“嗳呀,嗳呀,痛死我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偏头风?”

八翠一心一意只顾算帐,哪有闲心睬她。弄到老半夜,觉是有点冷,一看,火要过了,赶忙添了点煤,想要脱衣裳睡觉,大门外有人拍了几下门。

八翠高声问道:“谁呀?”

大门外应道:“城里来的,齐大队长有信给你。”

八翠像接圣旨一样,连忙趿着鞋出去开门,一边问道:“送去的头送到了么?能不能用?”说着打开门,冷不妨闪进几条黑影。当头一个挺精干的小个子立时拿大枪逼住他说:“ 不许嚷!”一听就听出是河渠。

八翠扑咚地跪下去,哭着求饶。才一出声,便叫河渠小声喝住道:“你嚷就崩了你!”吓得八翠不敢出声,光磕响头。最后还是跌跌撞撞,给带走了。

等八翠老婆发觉嚷起来,人早走远。在堡子门口,又发现个放哨的保安队,绑得四马攒蹄的,嘴里塞着他的衣角。第二天一早,保安队在村南一条沟口找到八翠的尸首,胸口拿石头压着封信,写道:

“反动地主蔡八翠和顽军上匪勾结一条腿,向人民倒算,罪恶滔天。我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保卫翻身果实,特把他处决,并正告其他地主,有再敢打反攻的,决逃不出人民的惩罚!”

下面写着:“蔚县三区护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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