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间在电话所值班的有姚志兰、小朱、康文彩等几个中朝女电话员。周海为了掌握电话线,可以随时指挥抢修,也留在那儿。
电话所藏在一座铁路涵洞里,两边垒上石头,留点小口,挂上草帘子;里面拉进电灯,摆着交换台。洞子很矮,走动得弯着腰。地面特别潮湿,净稀泥,冻得又不结实,撒满草,铺上席子,一踩,稀软乱颤,仿佛踏到水面漂着的小船上。
小朱临着头半夜先坐台。坐下不久,就接到秦敏给武震的特急通话,命令昨晚从国内来的五○ 二次车务必在下两点开到清川江北岸上,打那儿可以由兵站人员捣装过江,当夜送上前线,因为前线马上要“起床”了,正等着这车“大饼子”吃呢。
小朱肚子里咕咕唧唧的,憋不住笑。大饼子!你当真是送给战士吃的黄米饼子么?你啃口试试,不硌掉大牙才怪。这是为大炮吃的铁饼子呀。马上要起床了,明明是说我们又要发动攻势了。照规矩,电话员本不允许听电话。小朱却会说:“谁想听?人家是要看看电话说没说完,话就跑到你耳朵里来了。”
不一会,五○ 二次车从小朱头顶上开过去了。小朱先觉得地动了,电灯晃摇起来,接着忽隆忽隆听见声了,越来越大,由远而近。小朱的全身也震荡起来,摇摇晃晃,就像坐在车上一样,可自在啦。
姚志兰和康文彩几个人坐在新砌的土炕上,围着被说些闲话。
周海蹲在炕洞眼前,往外扒扒煤火,支起个破炸弹托热高粱米饭吃。
人在艰苦当中,肠子里油水缺,最想吃的,剩的洋蜡头也会填到嘴里当灌肠嚼了。这时候顶爱谈吃的,谈起来眉飞色舞,你想止住不让谈,比从谈的人嘴边抢东西吃还可恨。大家叫这个是“精神会餐”,这种会餐永久是最迷人的话题。
周海用羹匙捣着带冰碴的冻饭,有滋有味说:“后儿过年了,还不给顿饺子吃呀?准是三鲜馅的,一咬一包汤,你们说好吃不好吃?”
小朱从一边嗤地笑道:“饺子吃不成,要吃刀子了!”
周海假装正经说:“呔!大年下,净说丧气话,也没个忌讳,怎么专跟包老爷学?在我们家里,三十晚上就吃饺子,都是先包好了冻着,馅里还包上枣,包上栗子,谁要吃着了啊,主着今年找个好女婿,早生贵子。”
电话员们吵起来。大脑袋说:“你看你,周科长,哪像个科长样。一张嘴就没正经的。”
一位江苏姑娘笑了阵,又谈到饺子上:“你们北方人就是爱吃饺子,有什么好吃的?好好的肉都糟蹋了,哪及做碗粉蒸肉吃。不信你把五花肉切得薄薄的,蘸上米粉,蒸好了,一揭锅,满碗油汪汪的,那才香呢。要是再加点糖,加点酒,就更是味。你吃过呀?”她一面说,一面比划,那种神气,仿佛肉就摆在 旁边,生怕旁人剁了饺子馅,不肯蒸着吃。
姚志兰拿食指按着嘴唇,眼珠斜到一旁,笑了笑说:“我旁的也不想,就是馋个年糕。要是有盘煎糕吃多好啊!煎得娇黄娇黄的,两面带痂,撒上白糖——哎哟,馋死人了!”回身推了推康文彩问:“他们告诉我说,朝鲜过年都吃打糕,是不是真的?”
康文彩躺在她身边,掠了掠头发,笑着一抿嘴说:“怎么不是真的?过年你到我家去吧,叫我嫂子做给你吃。”她的脸蛋胖乎乎的,脖子上围着条雪白的丝巾,巾角绣着枝红艳艳的金达菜花,衬得她怪媚气的。
周海亮开高嗓门说:“随你们说出大天来,我还是要吃饺子。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几千年的老古语,还有个错?”
大脑袋笑道:“罢呦!你们天南海北的,吃得也不少了,也不怕撑坏肚子,还是倒着舒服舒服吧。”
大家一看表,时间真不早了,又笑了一会,横躺竖卧挤着睡了。
正半夜,姚志兰睡得正浓,小朱扯着她的耳朵叫:“起来!起来!该你的班啦,别装死了。”又唧唧哝哝说:“你可别迷迷糊糊的,找着挨训。武队长为那趟车,亲自跑到调度所去,头回要电话,我接的一慢,他就问:你睡着了不成?差点没吓掉我的魂。”嘴里嘀咕着,早躺到姚志兰的热被窝去,拿被蒙着头睡了。
姚志兰用湿手巾擦擦脸,披着大衣坐到交换台前,戴上耳机子,套上送话器,静静地望着各处要电话的表示牌。
后半夜比较清闲,调度所问了几遍五○ 二次车上煤上水的情形,就没什么电话了。夜长,坐的一久,人顶容易倦。
康文彩坐到朝鲜台上,打着呵欠,自言自语轻轻说:“唉,夜真长啊,几时才亮呢?”
在寂静的长夜里,姚志兰听到一阵沙沙声,落到头顶上。是下雪了。她从小就喜欢雪。雪花飘到脸上,凉森森的,又轻又软,特别舒服。小时候,她是个又沉静又大胆的姑娘,在大雪地里。她跟男孩子一起堆雪人,扔雪球,像男孩子一样欢。临到打雪仗,两边挑人,男孩子就不要她了。他们嫌她是丫头,说她不中用,都不挑她。她果真不中用么?
现在她不是打起仗来了?天落着雪,夜这么静,她远远离开祖国,藏在个又阴又冷的小洞里,坐在她旁边的是位同伴,要不是来到朝鲜,她一辈子不知世界上还有个康文彩,康文彩也不知有个姚志兰。各人在各人角落劳动着、生活着,从小到大,从老到死,漠不相关。但她们当真漠不相关么?不管她们知不知道,见不见面,她们的肉却连着肉,心连着心,她们的命运永远是一个命运,她们的生死永远是息息相关。这怪不怪呢?
清川江北头一站的电话表示牌掉了。姚志兰插上扣头线一问,是要调度所,立刻接过去。
武震踡踡在调度所里。刚才喊了好半天,亲自指挥五○二次车,喊得嗓子眼往外冒火。干这一行,照他的说法,非有唱黑头的本领不行,嗓子得铮铮响,隔着千儿八百里,也得喊的叫人听见。他有点乏,合着眼打了个盹,再一睁眼,精神又足了。炕烧得滚热,煎饼也能烙熟了。他想出去风凉风凉,一推门,灯光射出去,只见灯亮里密密点点,飞舞着好一片大雪。
武震喜得说:“唉,好天呀!”站到廊檐下伸出手去,让雪花落到他的热手掌上,心想这一场雪,下他几尺深,开春一化,来年庄稼准可以有个指望了。
清川江北头一站来了电话,武震转回屋去一听,脸发了黑。车站到江岸的线路炸了,据估计,下半夜三点才能修复。五○二次车正往站上开,该怎么处理呢?
武震听着站代表的报告和请求,脑子里把整个事情掂了个过。火车要不要继续往前开呢?当然要开。这是秦司令员的命令,也是军事需要。但等炸毁的线路修复后,火车开上去,卸完东西,天快亮了。前面再没有地方藏车,必须返回本地山洞子,跑不到半路天就亮了。大天白日火车暴露在外面,干等着挨炸吧。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武震大声问道:“你们那边下没下雪?”
电话里说:“下呢。”
“下得大不大?”
“ 可大啦。真是鹅毛大雪,一时半时停不了。”
武震立时下了决心:明天早晨白天行车,赶回本地山洞子。在朝鲜战场上,白天行车自然是亘古未有的事情。雪这样大,敌人闹腾一宿,一清早晨或许不会来的。我押你这个孤丁,看看谁赢!
武震对着电话喊:“你听着,无论如何,火车要按计划……喂!喂!话还没说完呢,谁给掐线了?”
电话里透出姚志兰的声音:“不是掐线,是前面线炸断了。”
“什么时候能够修复?”
“炸断好多处,恐怕得三四个钟头吧。”
武震喊道:“活见鬼了!赶你们修好,饭凉了,菜冷了,世界早变样了,顶个鬼用!”
姚志兰迟迟疑疑说:“我们不好试试车站闭塞电话么?保不住能传过话去呢。”
武震叫道:“对!对!记下我的命令!”
姚志兰面前摆着张雪白的小纸片,上头记着武震白天行车的命令。字是几个字,每个字却有百十斤重,压到姚志兰的肩膀上。她必须设法把命令传到清川江北那一站去。眼前只有利用站与站办理行车的闭塞电话,一站传一站。她先要到当地车站,说明任务,一句一句念完命令,叫站上传下去,又叮咛说:“传到什么地方可记着来个回话,我等着呢。”
等得急死人了,一分一秒都在煎熬着姚志兰。她的脑子变成个空壳,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想的只是那张纸片上的命令。怎么传得这样慢呢?到现在还没回话。传到九霄云外去了不成?行行好吧,我的好同志,别迈四方步了。阿志妈妮家的老黄牛还要麻利些。谁要告诉她才只有几分钟,她才不信呢。才几分钟?我的老天爷,横有八百年了。
头顶上有几架敌机嗡嗡嗡,一会远了,一会又飞回来,好像几只苍蝇粘到头上不走了,紧自哼哼。
周海正拿着电话指挥架线,不觉竖起耳朵。这个人机警得很,单从声音就能辨别出飞机的种类,从种类上就能知道敌人是来做什么的。白天走路,要是有风,他偏着点头,不让耳朵灌进风去,敌机一来,老远他先听见,永远别想骗过他去。
头上是几架“黑寡妇”,紧自打旋,猜想得到强盗的尾巴都紧张地竖起来,摆来摆去。是发现目标了。周海一回眼看见火炕的烟囱,朝炕上吆喝说:“你们别睡了!谁出去看看烟囱冒不冒火星?”
小朱一骨碌爬起来,眼没睁开,恨得骂:“白天闹,黑天闹,闹得睡觉都不让安生!一巴掌打下你来,再叫你瞎哼哼!”弯着腰摸出去,先听见她大声说:“烟囱上草袋子蒙得好好的,哪露火星?”忽然又惊惊慌慌叫:“对面山头有打信号弹的呢!是朝咱们打呀?”
话音没落,只听半天空哇哇哇,好像一阵暴雨泼下来,接着唰唰唰唰,四外踢通扑通乱响,炸弹落了一地。
可是一颗没炸,奇不奇怪?姚志兰正自惊疑,头顶忽然打了个焦雷,一股暴风冲进洞子。灯灭了,地震得直动。姚志兰腾地飞起来,又跌下去。她的眼珠子往外直挤,嗓子发辣,胸口像吃东西噎住一样,震得闷气。
四围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姚志兰想:“我这是在哪呢?”伸手摸了摸,一摸摸到个小杌凳子,这才明白她从坐位上震下来了。
只听周海呛得咳嗽着说:“大家不用怕,是定时弹响啦……快点个亮!”
小朱心焦说:“哪有火呢?”
周海说:“炕洞眼里不是火?你震懵啦!”
姚志兰也是懵里懵懂地记着自己有件事,可又记不起是件什么事了。小朱用纸在炕洞眼忽地引亮火,姚志兰心里也忽地一亮,想起来了。她真糊涂,怎么会忘了小纸片上的命令呢?她忙着要爬起来,脑袋瓜子可了不的,星星的,有大坛子重,顶都顶不动,就用两手捧着头,晃晃荡荡坐到交换台前。
当地车站通知她说:命令已经传到了。
每个字都敲到姚志兰心坎上,叮叮咚咚,又脆、又响。
周海刚刚从武震那儿收到撤出去的指示,电话就叫定时弹崩断了。现在他们和四面八方都断了联络。
天傍明,周海吩咐姚志兰先领人收拾收拾东西,自己决定出去探探路子,看是怎样能够出去。一掀帘子没掀开——大雪封住洞子口了。雪还不要紧,定时弹封得更严。涵洞转着圈都是定时弹,撅着屁股,露着尾巴,有的尾巴上还装着风葫芦,呜呜紧转。隔一会响一个,隔一会响一个。响过的地方雪都炸飞,满地净是黑窟窿。
周海扑到大雪地里,顺着炸弹坑往前爬去了。
姚志兰把烛粘到墙上,摘下洞口挂的帘子,领人先拆交换台。大家谁都悄没声的,惟独小朱憋闷不住,没话也要找话说。说说话,她觉得轻松些。
小朱说:“你们听听,炸弹和开了锅似的,咕喽咕喽,咕喽咕喽,这个响啊,吓唬谁呢?谁也不是没经过。大骡子、大马都冲过来了,还怕你这个驴驹子!”
看看没人搭腔,小朱又说:“回头交换台怎么拿法?我看不如绑到我脊梁上,我自个能背一架。”
姚志兰悄悄说:“你又来了!一个人怎么背得动?得两个人搬一 架。”
小朱便问:“谁和我搬这架?”
康文彩朝她点点头。小朱说:“你靠后点吧,别作践脏了你的围巾,可惜了的!”
姚志兰瞅了她一眼,当是她又俏皮人。小朱说的倒是真话。那条围巾太招她喜欢了,雪白雪白的,地地道道是朝鲜丝。特别是巾角绣的那枝金达莱花,又别致,又水灵。上回有人替小朱照像,小朱挎上大乱的二把匣子枪,还特意借康文彩的丝围巾围到脖子上,脚跟对脚跟站得溜直,可神气啦。这要把像片捎给妈看看,她闺女背上了枪,准吓她个贼死。
电话班里那么多人,数着小朱难调理,姚志兰却一贯喜欢她。姚志兰喜欢她性子率,做事泼辣,从来不耍滑。你瞧她整理完大件,又去摘灯泡,收拾零件,就怕拉下什么东西。
姚志兰往炕上瞟了一眼问:“你的被拿不拿呢!”
炕上有条紫花花布被,是不几天前小朱她妈托人捎来的。想想她们乍过江,铺没铺的,盖没盖的,黑夜冻得睡不着觉,爬起来蹦跶一阵,躺下另睡。幸亏小朱她妈想得周到,捎床被来。做老人的也不管前线方不方便,只怕女儿受了冻,把床被缝得又大又厚,只有十斤重。小朱说就是料子不够,要是有料子,她妈会把被缝得像天一般大呢。现在可怎么拿法?
小朱说:“正经机器还拿不完呢,还拿那个!”撇了不管。
正拾掇着,周海爬回来了。他谁也不望,擦着脸上的雪水说:“出不去呀!我从一个炸弹坑爬到另一个坑,指望顺着坑能绕出去,谁知绕来绕去,还是围在炸弹圈里。等等再说吧。”
有人哭泪悲悲说:“这怎么好呢?出又出不去,又没东西吃,不得死在里边啦!”
小朱火了:“你说的!外边也不是没咱们人,还能看着你不管?人家都不怕,就你怕,你的命也不见得是金子打的!”
远处有人捧着嘴呕呕叫唤。姚志兰一听,又惊又喜说:“这不是包老爷么?”
正是他。老头子顶着漫天大雪,给电话员们送吃的来了。
电话员们平时挨老包头的骂挨得最多,跟老包头可最好。碰见日头烘烘的暖和天,断不了有人到厨房去要热水洗头。老包头见了便丧着胡子扎撒的脸叫:“去,去,你来干啥?三日两头烫狗头,我伺候不着!”
电话员哄怂他说:“人家舀一点还不行?舀一点,就舀一点。”一舀就是大半盆。
值夜班的电话员通宿到亮,天天得带碗饭去,半夜好吃。都得向老包头要。你是白张嘴,老包头不会给你的,还要骂你一顿:“你有几个脑袋,见天吃双份!明儿谁讨你做媳妇,吃也叫你吃穷了!”
电话员们摸透他的脾气,嘻皮笑脸的,也不理他,只管去揭锅盖翻。一翻没错,锅里准有饭,经常是一大块饭痂,烘得焦黄酥脆的,喷鼻子香。
老包头没好声囔:“干啥?干啥?也不是给你预备的,动抢啦!砸死你,叫你翻白!”
电话员拿起饭痂便跑。
老包头望着女孩子的背影笑着想:“这群小丫头,在爹妈跟前,哪个不是千顷地一棵苗,动一动怕伤着,锄一锄怕碰着,几时吃过这个苦?一出来倒好,一个个精神伶俐,再吃不了亏。”赶明儿烘饭痂时,还特意抹上点油,撒上把细盐末。
今儿早晨老头子刚做好饭,一听说电话所挨了炸,真急了眼,包上几包炒面,跟着武震跑来了。急也是干急。围着洞口两三百步方圆的面积,净定时弹,好不好呜地冒起阵烟,响上一个,谁敢靠前?
武震叫往里扔炒面。老包头扔了一包,扔到炸弹窝去。大乱小时放过羊,有那调皮的山羊窜出群去,想吃青苗,他惯用羊铲挑着石头打羊。就凭这本领,大乱连扔两包,也扔不到洞口。
武震沉着脸,望着眼前那片炸弹,斩钉截铁说:“打开条路!只要从炸弹窝里打开条路,人就出来了。”
半空密密点点,纷纷扬扬,正飞着漫天大雪。老包头站在大雪地里,望见姚志兰、小朱等人从洞口探出头,急得朝外边紧招手,老头子的心像针扎似的不好受。不就是些铁疙瘩么?还能眼睁睁地把人困死?听武震一说,老包头解着油围裙,瞪着眼噪儿巴喝对炸弹骂:“你将谁的军!欺负人也没这种欺负法,抠这些狗杂种去!”
武震不禁大声说:“好,好,老包!带头打开条路出来!”
老头子说:“你放心,武队长,老包头不会替中国人丢脸的。”说着把围裙一摔,朝前走了。
前面就是颗定时弹,从雪堆里撅出个臭屁股。老包头远远蹲下去,交抱着胳臂,歪头侧脑端量着炸弹。这要是一响,骨头渣也没有了。他的头嗡地涨大了。转念一想:“人家前方部队拚 死命打仗,吃不上饭,咱还能让些臭炸弹挡住路,运不上东西去!死不就是我一个人么?”
老头子气又壮了,咋咋唬唬对炸弹囔:“你觉着你鬼,我比你还鬼,咱们看看谁鬼得过谁去!我不动你脑瓜子,抱你屁股,横竖你咬不着我!”便爬上去,伸出胳膊去抱炸弹。可是一抱,奶奶的,炸弹头钻进地面去,动都不动。还耍死狗不走呢。不走也得请你走。
老包头回过头叫:“大乱,有胆子没有?弄截铁丝来,绑出它去!”
大乱要没有胆子,也就不叫大乱了。他正愁摆弄枪摆弄得不够味,这又是个新玩意。当下大乱从炸坏的电线里剪下一大截,忽喇忽喇送上来。老包头用铁丝拴住定时弹当腰的四个小鼻钮,喊声:“一,二!”就和大乱、金桥等人拉起炸弹往大山沟走。本来是件险事情,一闹哄,倒变成笑话了。
大乱一边拉一边笑:“我今儿算服你了,包老爷。定时弹也拧不过你这个老戆眼子。”
老包头哼着鼻子道:“你才知道!告诉你,我年轻时候,你当我是好惹的。……套狼,打熊瞎子,炸药我自己也会配。……你嘴上才长了几根毛,就敢夸口!……我闹天下那当儿,你还在你爹腿肚子里呢。”
正说着,铁丝喀嚓地从鼻钮上断下来,定时弹滚到雪窟窿去。这一摔,可该响了。老包头摸不清炸弹的底细,一时也不敢靠前去。
可巧大路口来了两个朝鲜农民,每人背着满满一草袋子米,想必是冒着大雪到郡委员会去缴军粮的。当中一个带麻巾的中年人卸下米袋子,弯着腰走到炸弹跟前,把手张到耳朵后,贴着炸弹听了听,摆摆手说:“没事!”帮着拴紧铁丝。
这下子,老包头算从那农民学到个乖。原来定时弹在爆炸以前,一定要喀哒一声,冒一股烟。
戴麻巾的人指指老包头,又回手点点自己说:“中国^**,朝鲜劳动党,一个样,一个样!”也插上手拉。
几个人一气把炸弹拉到大沟沿上,往下一掀——响就响你的去吧。
定时弹拉走一些,一条血路打开了,周海便领着人往外爬。路并不是条容易路,你试试望上一眼,左右插满炸弹,真像座刀山,人是从刀缝往外钻哪!
小朱的心情紧是紧,可并不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股什么力量支持着她,反正不怕。也许是周海的话鼓舞着她。临出来,周海的两只龙灯眼骨碌骨碌透活,挣着嗓门对大家说:“我们人出去不算数,机器也得带出去。我们要人在物在,与机器共存亡!”
小朱和康文彩搬着架交换台,顺着地面往外拖。康文彩比小朱细心多了,小朱偏偏不放心,紧叮咛人家:“轻着点!这物件挺单薄的,哪架得住摔打!倘或碰坏了,一下子不能用,怎么好呢?”
雪落得又密又紧,地面积雪足有四五寸厚。她们全身滚在大雪里,湿得不行,爬的又费劲,从里往外冒汗,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只要小朱一抬头,她便看见炸弹圈外立着个人,两脚像生了根似地牢牢固固钉在地上。
这是武震。他不时对大家喊:“往前看,往前看哪!不要往两旁看。前面是路,一直往前就是胜利!”
漫天飞雪遮得武震的眉目模糊不清,但他立在那儿,立在前面,像是座指路碑。这正是小朱胆壮的原因。
要在平时,小朱恨透炸弹坑了。一个个张着黑窟窿,就想吞人。这会子,她就是盼着炸弹坑。一爬进炸弹坑,心里比什么都实落。再多一些才好呢。
有谁小声说:“这时候倘要来了飞机,藏没处藏,躲没处躲,才要命呢!”
有什么要命的?小朱顶不爱听这类话。她很任性,脑子也任性,思想常常像抹了笼头的马,跑得无影无边。让你飞机来去吧,小朱能摇身一晃,嗞地长高了,高得上顶着天,下顶着地,挡着半边天。死鬼子真不要命,还敢上呢!她一把抓住架飞机,掐掉翅膀往空一撇,再叫你飞!你还敢上!她又抓住一架,给它尾巴上插根草棍,一撒手,痛得死鬼子一溜烟钻上天去。
她这类鬼鬼怪怪的想法是很多的。她很喜欢这种想法,尤其喜欢审判战犯。在她脑子里,她用铁链子把杜鲁门拴住鼻子,关在木笼里,从北京运到莫斯科,从莫斯科又运到布拉格……到处卖票,让大家都看看这个战犯的嘴脸。看一看几个钱,票钱都捐给朝鲜爱育院,谁叫他制造那么多孤儿呢!
小朱爬进个弹坑,累得直喘,想略歇一歇。这当儿,轰的一声,泥雪崩的四外乱飞,扬起多高,烟雾把人都罩住了。
周海帽子也飞了,吐出两口泥,挣着嗓子问道:“小姚,你还在么?”
姚志兰闷声闷气应道:“在!”
周海又问:“小朱,你在不在?”没人应声,再问一遍,只听康文彩带着哭声说:“小朱没有了!”
小朱埋到土里去。周海等人七手八脚刨出她来,她的两眼崩得流着血,口水搭拉多长,脸憋得茄紫,满身血管都胀起来。她已经不省人事了,脉还跳着。
赶她经过注射强心剂,忽忽悠悠地缓醒过来,她正躺在医务所里,眼上包着纱布,凡是伤处都绑好了。头一句话她先问:“我的交换台呢?”
机器对于她,就像枪枝对于战士,命可以不要,机器是不能丢的。姚志兰连忙告诉她说电话所全部机器都搬出来了,人也安全。
小朱松口气,这才觉着痛,对姚志兰说:“我浑身都不舒服,心里也发闷。你点个亮吧,黑的闷死人了!”
姚志兰和康文彩对望了一眼,轻轻说:“点亮做什么?你好好躺着吧。黑影里躺着,心里还静。”
小朱变得 暴躁起来,吵着要亮,又抓眼睛,慌得姚志兰按住她的胳膊说:“你静静吧,不要发急。眼睛刚上了药,别动坏了。”
小朱忽然明白过来,颤着音问:“我的眼是不是坏了?”说着哭了,纱布都叫眼泪湿透。
姚志兰真替她难过,勉强笑着安慰她说:“你平常比谁都灵透,怎么想不开呢?你的眼无非受点外伤,回头送你回国去,治一治就好了。”
小朱哭着说:“治不好了,我知道治不好的!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愿让我再睁睁眼,看看你们,看看朝鲜,看看世界吧!只要是一眼也好!”说着又用手乱抓。
康文彩握住她的手,轻轻揉着,替她掠掠覆在前额的乱头发,柔声说:“不要急,何必急呢?你的眼一定会好的。好了可别不来,我等着你。”
小朱问:“你看我能再回来么?”
康文彩说:“怎么不能呢?赶你再回来,草绿了,花开了,就是春天了。满山满野都是金达莱花,才好看呢!我送你一枝要不要?”就解下她那条绣着金达莱花的白丝围巾,严严实实围到小朱脖领子上,又说:“你围上这个吧,路上看风呛着。记着我,记着朝鲜,我们是不会忘记你的。”
小朱用指头捻着又软又滑的丝巾,小声说:“我也不会忘记你的。你知道,小康,这些天来,我越来越喜欢朝鲜了。离开了,我真想呢。”
武震背着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飘的一天大雪。大乱隔着窗报告说送小朱回国的吉普车已经准备好了。武震抬起腕子看看表:正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