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交了立冬,鸭绿江上见了霜。喜事一天一天逼到跟前,姚大婶更忙了,天天活像个陀螺,滴溜滴溜乱转。讨厌的是死美国鬼子,简直存心捣乱。姚大婶时常觉得耳朵一鼓一鼓的,有点震动。黑夜朝江南岸一望,天边影影绰绰透出片红光,都说是炮火,看样子,敌人是逼到中国大门口了。鸭绿江上空三日两头出现美国飞机,打着盘旋,飞的贼低,好不好就扫上一梭子,丢下一串炸弹。
人们清清楚楚看出局势的严重。说不定今天明天,他们辛辛苦苦建设的工厂、学校、住宅、商店会落上炸弹,炸成灰烬;他们家庭骨肉的生命财产会受到危害,葬送到敌人血淋淋的魔手里去。炮火逼到中国大门口,也逼到每人家门口。工人、学生、商人,只得忍着痛,离开他们一手经营的城市。城市空了。原先最热闹的街道,两边商店都关了门,半天不见一个人。一到天黑,全市漆黑一片,再不见往日的繁华灯火了。
姚大婶有点发慌,更急着嫁出闺女去。早一天嫁出去,早一天省心。姚长庚的行事越发叫姚大婶不趁心。这些日子是什么鬼缠住男人,夜夜要熬到黑灯瞎火才回来。有时干脆到外头隔宿,害得姚大婶等一夜门子。第二天见了面,姚大婶本想吵几句,一见男人的脸色黑沉沉的,好像老阴天,便背着脸悄悄咕哝说:“谁惹你啦!”
姚长庚满肚子心事,憋得透不出气来。风声这样紧,他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没一件不叫人气愤,时刻像揪心一样想:“难道说我们就这样任凭人搓弄么?”
细想起来,他半辈子里不是风,就是雨,不是血,就是泪,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这几年,好不容易抬起头,他起早爬晚,操心受累,从来没松劲。他明白:每一锹土,每一把力气,不为别的,都是为建设劳动人民的好生活。生活才开头,谁能坐着让人毁坏自己的建设呢?
姚长庚段上顶要紧的是鸭绿江桥。他得好好看守着桥,特意挑选了批人,在桥上临时编了个党的小组,日夜巡逻,自己也一天去几趟,亲自掌握。这时可巧接到分局工会的号召,要大伙编土篮子,编大筐子,好送到朝鲜,援助朝鲜铁路工人抢修线路。这就更对他的心思。他亲自带人上山割荆条子,黑夜空闲,领着头编筐子。他那两只大手看起来又粗又硬,手背的青筋暴起多高,十根指头却像绣花针一样灵巧,编得又快又好。工人们围着他坐了一屋,都跟他学。姚长庚的兴致变得特别高,一面编,一面麻搭着眼皮,给大伙讲些早先年关东山挖参、打熊瞎子的故事。
姚长庚在段上天天这样,从来没给老婆透过一句话。告诉老婆做什么?男子汉要像个男子汉,老婆算什么,还能绑到老婆的裤腰带上!
对女儿就不一样了。姚长庚爱女儿,有东西分给女儿吃,一天不定望女儿几眼。可是从小到大,他没摸过女儿的头,没对女儿说过一句体贴话。姚大婶有时恨得咕哝说:“这个人,心是石头做的,没点情义!”其实姚长庚的心有血有肉,只是不愿意掏给人看。一个男人家,做什么婆婆妈妈的,做出些温情蜜意,也不怕难为情?他把他的欢喜,他的痛苦,都藏到心里去,从来不露。
女儿近几天的神情挺不对头。这丫头是怎么回事,懒懒散散的,动不动发烦?书也看不下去,常常孤零零地坐在一边,擎着书出神。有时拿眼望她爹她妈,像是有话要说,姚长庚一瞅她,她又低下头,假装看书。
姚大婶三番两次问女儿道:“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不自在?怎么饭吃的也不香?”一面伸手去摸女儿的头。
姚志兰一甩脑袋,怪不耐烦说:“谁不自在?人家不想吃,还能强咽?”惹得她妈唠叨半天。
这天早晨,姚大婶像往常一样,怕耽误他们父女上班,天不亮爬起来,点着灯做饭。饭做好,扫扫地,摘下窗帘望望天。天挺晴朗,满地草都黄了,草梢上沾着层霜花,冬天来了。
姚大婶自言自语叨念说:“还剩三天了。再住三天,喜事一办,我才不瞎操心呢。”
姚长庚吃了饭往段上去,走到半路,看见道岔子上停着列车,车旁边蹲着许多战士,十几个人围一圈,狼吞虎咽吃早饭。这些战士可怪,穿的都是纳成长格子的偏襟棉军装,没有红五星帽花,也没胸章,压根不是我们解放军。姚长庚犯疑,放慢脚步,留心听他们谈些什么。
一个战士结实得像小炮弹,盛了满满一碗饭,亮着大嗓门说:“可着肚子吃呀。这还是今年新打的高粱米呢,你闻闻多香!”
另一个厚嘴唇的战士慢慢说:“晚走几天,咱们种的谷子也就收了。这一年习文练武,忙里偷闲种了十几顷地,眼看谷子熟透了,谁知老美不让咱收,撇下满地的庄稼,可不可惜!”
小炮弹咯咯笑起来:“说你农民意识,多想不开。庄稼熟了,终归有人收、有人吃就行了,你操那个心干什么?古语说:前人种树,后人歇凉,咱们是专管开荒下种的。”
正谈着庄稼,不知怎么,话头转到各地出产上。一引开头,战士们七嘴八舌的,谁都认为他家乡出产的东西最好。这个夸口说河北大平原的小麦像海浪,一眼望不见边;那个赞美江南的青山绿水,吃不尽的稻米鱼虾;第三个又谈起山西煤那个多呀,刨开地面就是,永远不愁烧的。四川人摆龙门阵摆出“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东北的战士便拿出树林子一样的大工厂了。……
姚长庚素来心细,从话口里,已经明白几分,眼看着那一群一群结实朴素的小伙子,说不出地喜欢,肚子里想:“这些人啊!……”再也找不出一句恰当话。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全世界和平与正义的化身,这就是我们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拍拍他的脊梁,跟他打招呼。姚长庚回头一看是局里的秘书,叫金桥,原是朝鲜人,早年来到延吉,落了户,入了中国籍。可怎么他也穿着那种怪军装,跟那些战士一样。
金桥笑道:“你不认识我么,看什么?我参加志愿军了。”
姚长庚问:“什么志愿军?”
金桥说:“援朝大队呀。我们铁路工人组织志愿军了,要过江去。队长兼政委就是武局长——武震同志。你也不报名去?”
姚长庚可是头一遭听见,笑了笑,也没多说,和金桥分了手,走不多远站住脚,望着地皮出了会神。
这晚上,他回家回得早。一连多少天熬夜缺觉,筐子编完,想早点歇歇。一进屋,只见老婆不知为什么正骂女儿。姚志兰伏在桌上,嘴巴搁在手背上,眼泪汪汪的,鼓着腮帮子跟她妈呕气。
姚大婶一见姚长庚,好像得了救,尖着嗓子说:“你管管你的宝贝闺女吧,气死人了!我从小擦屎抹尿,喂汤喂奶,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不说好好孝顺我,专会兴风作浪,惹事生非,把我往泥窝里踹!我哪辈子造了孽,你给我丢人现眼,打嘴现世的,叫我有什么脸见人!”
姚长庚心里一跳,也不明白原委。老婆又囔道:“都是素日你爹把你惯的,越惯越不像样!衣裳嫁妆都预备齐全,眼看要办喜事了,你可倒好,说声不愿意,不结婚了。这也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成?管你援朝不援朝,不许你去!先结婚是正经的。”
姚志兰噘着嘴直嘟囔:“不结,不结,我偏不结!”
姚大婶气得骂:“你不结我揭了你的皮!你不要脸,你妈还要脸呢。世上哪有这种野闺女,要^造**了!”
今天光惦着结婚,姚志兰才觉着没脸呢。这些天,她跟大家学习了美国侵华史,弄清了美国的野心。人家说的做的,都是关乎抗美援朝的事,自己倒要结婚,还叫个人?近几天就为这个,弄的她心神不定。再说电话所那帮女电话员,尖嘴嚼舌的,老拿她和吴天宝取笑,也叫她受不了。就中有个小朱,顽皮乖巧,专爱揭人短处,挑人长相,一说话,撮着小嘴吧吧的,活像只小家雀,顶不饶人。
今儿早晨姚志兰去上班,小朱跟人在楼人唧唧咕咕说话,看见姚志兰换了件新袄,歪着头横端量、竖端量说:“哟,可会打扮啦,怪不得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越来越俏。你打扮给谁看?”
姚志兰翻了她一眼,红着脸说:“你不用兴头!再兴头,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小朱吱吱吜吜笑着说:“我倒不会忘,有个人可要忘了。今儿姓姚,明儿又姓吴,到底姓哪个好?”说的同伴都笑了。
小朱又故意问道:“小姚啊,你是一定参加援朝大队的了?咱落后,又不够格,可不敢跟人比。”
姚志兰又臊又急,把小嘴一闭,扭头走了,当时在电话所报了名,还是头一名。
姚大婶一听可炸了,说完硬话,又说软的:“我知道你眼里没有你妈,不过你妈到底多活了几岁,吃咸盐也比你多吃几斤,你也该先问问我呀。你光说走,要是真走了,天宝向你爹要人,叫你爹拿什么话对答人家?”
姚长庚问道:“天宝的意思呢?”
姚志兰鼓着腮说:“我不知道。他跑车去了,我写了封信给他。”
姚大婶忙问:“你写了些什么屁话?”
姚志兰应道:“我跟他挑战,看谁先过江。”
姚大婶一拍炕席说:“你听听,这丫头简直疯了!现放着好齐整的日子不过,没听说一个黄毛丫头也要去打仗,这不是存心作死!”
姚长庚瞟了女儿一眼,觉得心头特别温暖。女儿算有志气,一想到女儿也许要离开自己走远了,又有点不是滋味。他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却只哑着嗓子说:“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姚志兰回房后,姚大婶掉下泪说:“自从我来到老姚家门子里,一年到头,从早到晚,上炕针线,下炕锅瓢,哪享过一天安生福。总算老天有眼,熬到今天,实指望能过几年太平日子,这个小冤家偏不省心,处处跟你作对。我已经瞎了一只眼,还要我再瞎一只不成!”
姚长庚躺在炕上,闭着眼慢慢问:“你的眼怎么瞎的?”
老婆说:“莫非说你不知道,还用问!还不是哭你那两个儿子哭瞎的!”便哭着数落说:“我那孩子呀,你们的命好苦啊!平白无故叫日本鬼子抓去,也不知卖给哪家炭矿,是死是活,到于今没有音信!要是有你们在跟前,你妹妹愿到哪去到哪去,跑到天边海外我也不管。”
姚长庚叹口气说:“嗐!过去的事,提他做什么?你愿不愿意你闺女再叫美国鬼子抓去,当驴当马给卖了?”
老婆说:“那怎么会呢?美国鬼子在朝鲜,隔着条大江……”
姚长庚冷笑一声说:“隔着大洋大海还来了呢!一条江能有多大,一迈腿就过来了。”
老婆道:“你说的倒容易,他敢!”
姚长庚说:“要都像你这样,净顾自己,你看他敢不敢!街里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好齐整的日子,要都坐着不动,明天一睁眼,天就塌啦!”
老婆又辩驳一回,辩不过,擦着泪说:“你的话自然有理,我也不是不懂。偏我就一个闺女,叫我怎么舍得?就是要去,也该先结了婚,等开春天暖和了,再去也不晚哪。你明儿不好去找武局长,跟他提提?”
姚长庚哼了一声,翻身朝里躺着,不再吱声。一时又睡不着,心里直打主意。将近半夜,还听见老婆哭一回儿子,骂一回日本鬼子,埋怨一阵闺女不听话,最后咬牙切齿咒起美国鬼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