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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

第九章 金屋令人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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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次日,赵玉玲有两个约会。正午十二点钟,是玉玲自己请赵、高两位副官,约了两个女戏子王翠莲、李少芬作陪,那当然是尽欢而散。下午三点钟,是凤八来了,约了玉玲一块儿出去,上咖啡馆子。这日子,中国人上咖啡馆那是极时髦的事情,和洋人在一处周旋,许多人嫌着别扭,不大肯去。所以凤八坐着马车,带了玉玲去,是个公开的秘密约会,不会撞到熟人。两人谈到六点钟,还是尽欢而不散,接着又到馆子里去吃晚饭。赵五夫妻得着玉玲的暗示,说是所提的条件凤八已完全接受。而且还另外许着一桩好处,便是他答应在北京买一所房,送给二老过老。至于办喜事,更不必赵五夫妻俩要求,凤八自己就愿意办一下子。因为他对现任的少奶奶,恨之无愤可泄,正想借了这个机会,让那少奶奶也着实受一点儿肮脏气。这件事二老虽是高兴,玉玲尤其高兴,她以为踏进凤家的门,就给八少奶奶一个下马威,与本人将来的地位大有关系。也就为了这一层,其余一些小枝小节的要求都已免了。

在这谈判的后七日,玉玲的唱戏合同已经满了。那个戏馆子里的刘经理,曾经要求玉玲在合同唱满后,再帮忙若干天,而且是无分文报酬。现在这个要求没有了,又在唱完了的这一天,在馆子里设了一席丰盛的筵席来请她。在那七天内,凤八还维持着以前捧场的身份,逐晚在包厢里听戏。第八日就自驾马车,把玉玲接到英租界新租的小公馆里去住着,好在赵五夫妇也一路跟了去,以便就在那里办喜事。而且凤八开的五万元支票,也就是这日到期。赵五在一早八点半钟银行开门的时候就去兑了现,最大的心愿已经成功了,自然也就无话可说。赵家一家人欢喜,自不用说,便是玉玲那班同行,也无不由心眼里羡慕着出来。彼此暗下里互相地说,玉玲有这好的地位,不应当去嫁人做二房。可是各人心里头又单独地想着,这个凤八实在是个肯花钱的人,聘礼一出就是五万元,那还不算,另外给岳父岳母置一所房过老。尤其是允许大办喜事,把原配的少奶奶气上一气,这是大家都称心的事。因为坤伶要嫁阔人,免不了总是做二三房。能做到玉玲这个地步,也就很令人满意了。

这些人里面,最欣羡玉玲生活的,那还算是王翠莲。她一切都有点儿模仿玉玲,玉玲有了这么一个结果,她也就不能不亲身体验一番。所以当玉玲乔迁到新居第一日下午,翠莲和她母亲王大婶子,便以道喜为由,前来观看新公馆。这公馆是座四方式的小洋楼,外面是个花木扶疏的园子,将洋楼围绕着。外面一道矮墙,临了僻静的马路,这是在北京所少有的,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子的人,对天津这带洋味的房子,不问内容如何,首先觉得时髦。而况唱戏的女孩子,便是在北京这大都城里,也只看看那王公住宅而已,哪里曾身入其境。翠连心里所想着的小公馆,至多是上海式的弄堂小房子,于今看到这排场,不是地点门牌有了个字条在手上对照着,还以为是找错了人家呢。母女俩站在铁栏门外徘徊着,还没有敢进去,却有个穿黄色制服、着高统靴子的人,在门口一闪。这是天津最阔人家的排场,门口站立着守门巡警。这样越发地不敢进去了。

王大婶子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翠莲,别进去了,准是错了门牌。”倒是那守门巡警听到了,近前一步问道:“你们二位是找哪一家的?”翠莲道:“我们找赵老板家,新搬来的。”王大婶子道:“不对,是凤八爷新宅里。”那巡警点点头,抿了嘴微笑道:“就是这里。我给您按一按铃,就有人出来。”说着,他伸手在门框电门子上按了一下。这就看到出来一个妇人,穿了青绸皮袄,梳着光溜的头。不是她面前系了一方白布围襟,王大婶还真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巡警向她道:“这是来拜访老太太的。”巡警又向王大婶子道:“这是那边大师公馆里拨来伺候新奶奶的陈妈,跟她进去就是了。”王大婶子听说她也是个老妈子,格外对她注意。她倒是很谦恭,笑嘻嘻地向二人招了两招手,很和蔼地道:“请您二位随我来。”当她招手的时候,手腕上露出黄澄澄的一只金镯子。大婶子想打一对金镯子,总因为闺女自己也只有一只,没有成功。这样比较起来,自己还不如玉玲的老妈子了。

随着她进了院子,虽然这是隆冬,还看到密排着许多树枝。几颗大松树夹了一条水泥人行路,直达楼下走廊。推开门进去,那甬道地板上,就垫着有寸来厚的地毯,踏在上面一些响声没有。那甬道正面,开了左右两扇门,遥见里面是所客厅,陈设了满堂的红木雕花桌椅,屋顶上垂下来彩纱罩子,罩着电灯,第一眼就瞥见是个大公馆局面。陈妈没有引她们向里面去。在斜对门,推开一扇门,笑道:“请二位稍坐一坐,我去回一声儿。”王大婶子看时,这里也是一个小客室。绿绒面的沙发椅子,斜对着就摆了两套。地毯上摆的痰盂,也是景泰蓝的。临窗有个木桶大的彩瓷缸,里面栽着手胳臂粗的腊梅。平常在北京要买盆腊梅就是好几块钱,这样大的要值多少钱呢?

她正在这里打量着这公馆的布置,却听到五奶奶嘻嘻哈哈一阵说着走下楼来。看到王氏母女,这就笑道:“我们屋子还没有归拾好呢。打算这天一天二的,也就该请大家来吃个便饭。”王大婶子蹲了蹲,向着五奶奶道喜。翠莲也请了个双腿儿安笑道:“大婶,您大喜呀。这么好的公馆,玉玲姐如意了吧?”五奶奶笑道:“不用说,将来也请你妈给你找个好女婿就是了。”翠莲笑着没作声。王大婶子道:“天下就有第二个凤八爷,他没有第二个赵玉玲,这可不是人人能想到的事。”赵五奶奶笑嘻嘻地在前面引着路道:“上楼来坐吧。玉玲在这里指挥用人归拾屋子呢。”

王大婶一路踏着地毯上楼,并不听到什么脚步响。到了楼上,首先又是一所小客厅。沙发椅子上,垫着紫缎描金的软靠。桌子和茶几上铺着蓝缎子绣花的桌围。靠墙一座玻璃镜子的半截屏风,下面是嵌罗钿的乳漆屉桌,真是光耀夺目。五奶奶让她母女二人在沙发上坐下。王大婶虽是个不肯示弱的人,到了这时也就嘴里啧啧有声,向五奶奶笑道:“这一下子,您可是称心如意了,您瞧这公馆里布置得是多么阔呀。”五奶奶笑道:“这里可姓凤,干我什么事?”说时,按着壁上电铃。王大婶随着看这壁子,是用外国花纸糊的,那五彩的花纹简直像是绸子。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是用纱罩宫灯罩着,垂下来尺来长的丝线穗子。玻璃窗里,绿海绒的窗帷子,用长银钩子挂着。就在窗户下面,有一排热气管子。有钱人遇事都想得周到,还怕这热气管子烫了人,在外面罩着个红木架子,架子里还有一层白铜漏眼的罩子。这样冷的数九寒天,在这屋子里还没坐到五分钟,就暖和得要出汗了。

这时又进来个年轻些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门口。五奶奶道:“装两碟点心出来。”她答应着去了。先前那个穿白围裙的女仆,手里托了一只银边瓷底茶盘,里面是一把描金细瓷茶壶、一只雕漆描金金烟盒子,都放在桌上。随后她在那玻璃屏风的屉桌里,取出三套细瓷茶杯碟,放到这沙发面前的小圆桌上,从从容容地斟过三杯茶。王大婶子看那瓷杯外面是淡黄色,里面是白色,细得像玉琢的料子,里外都是五爪龙的彩画。接着又是那个年轻女仆,用茶盘托了干果碟子来。也许是凤家有意卖弄他家金银多,这四个碟子,下有五寸高的雕花座脚,全质都是银的,擦得雪亮。这不但是王大婶,便是王翠莲,也有些看着眼热。心里也就想着,凭自己这份人才,也不会比玉玲儿差,为什么她就一步登天,闹到这种程度?心里这样想着,眼睛不免就向屋子四周看着,那脸皮上突然红晕涌了起来,好像是心里有什么感觉。

五奶奶坐在她对面,自是首先看到了,便问道:“翠莲,你怎么了?这屋子里太热了吧?”翠莲低了头,微笑了一笑。五奶奶道:“王大婶儿,您不知道,凤家是南方人,他到咱们北方来,过不惯这寒冷气候,屋子里总是生着这大的火。有钱的人家,没有冬天,也没有夏天,您相信不相信?”王大婶还没有答复她这一问,就听到玉玲在屋子外面笑了进来,她道:“我们的屋子还没有归拾好呢,道贺的客人倒是来了。”她一面说笑,一面走了进来。王家母女看她时,可又另外是一桩打扮。头上戴了一顶绒绳打的帽罩子,身穿淡黄色棉绒睡衣,上面织有红绿花头,非常鲜艳。下面光了白脚,踏着一双绿绒拖鞋。翠莲笑道:“你干吗脱得这样单薄,仔细冻着。”玉玲两只手插在睡衣袋里,笑道:“哪里是我不穿衣呀。我们这里自己有一间洗澡屋子,我要试试盆子大小,放水洗了个澡。”

王大婶道:“哟!这也像大饭店里的洗澡间吗?”玉玲点点头。王大婶道:“我也是到天津来了,才听到有这么个洗澡间。由民国二三年往头里算,谁听到说过,不想你们家里现在都有这玩意儿了。”玉玲笑道:“这倒是凤家他们这点儿排场,大概大总统家里有着什么,他们也就会有着什么。八爷说了,现在汽车也都行到天津北京了,他们家大帅有了二辆,北京公馆里一辆,天津公馆里一辆。过两个月他也给我买一辆。我说要买就买,到了两个月以后,那就不新鲜了。”王大婶也拍了腿笑道:“这话就对了。要买什么、置什么,你就趁着当新娘子的时候,捞个现的。明天你要是把车子买到家里,可让我们试试。”玉玲笑道:“那还用说吗?可是他买不买还说不定呢。”王大婶笑道:“只瞧凤八爷给你收拾得屋子这样天宫似的。你要月亮,他绝不肯给星星。”玉玲微笑了一笑。

五奶奶这就笑道:“大婶也会逗趣。既是您尽夸她,索性引你到她屋子里去瞧瞧吧。”翠莲听着这话,先感到了兴趣,站起来笑道:“新房不忌人吗?”玉玲瞪了她一眼,将手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一下道:“你怎么晓得这一些?”五奶奶正要卖弄她家这份阔绰,便笑道:“好的,趁着八爷还没有来,我带你们去瞧瞧。”说着,起身引了她母女出了客厅,就站在夹道里,四处指着道,“对门也是一间客厅,不过那里摆的旧式的红木家具。这东边门里,是楼上小饭厅。西边是正房,正房隔壁是八——”玉玲瞅了她母亲一眼:“您啰唆些什么?引着人家瞧瞧就得了。”

五奶奶笑着在前面招招手,拐过了一个弯,先推开一扇门,站在门口向大家点着头,笑道:“请到这里来坐。”王家母女随着走了进来,见这屋里又是一番气象,所有家具一切都是粉红色的,仿佛也是小客厅的样式,桌几上、雕花架格上,陈设了珊瑚架子、白玉瓶子、御窑瓷器,这还不过是阔绰而已。这里面有座小套间,是红纱帐幕,挂在花格落地罩上,隔开了内外。在地毯上,更铺了皮毯子,踏进了那里间屋,有两张长沙发,紫绒的面子,放了紫缎子绣花垫枕。这两张沙发上斜角儿摆着,夹了一张矮圆桌,一面铺了紫绒桌围,五彩龙凤瓷瓶供着鲜花。斜对角,一座紫漆雕花玻璃橱,一座红绸绣着双凤朝阳的四折小屏风,斜斜地掩了屋的一角。

王大婶估量一会儿,笑道:“这间屋子,卧房不像卧房,客厅不像客厅,什么意思呢?”玉玲笑道:“我原来也不晓得。据八爷说,这是仿着大帅公馆里的排场,倘若来了心腹人,躺着谈心用的。”翠莲插嘴笑道:“谁还是你们的心腹人?还不是你两个人躺着谈心。”王大婶笑道:“她和八爷谈心,还用得着躺在这里谈吗?你这傻孩子。人家有这么多屋子,不这样铺排,那不会空着?”

五奶奶听了这话,越发高兴,由这小屋子拐了一个弯,推门进去,她笑道:“这就是他们的新房了。”王家母女走过去,首先让他们注意到的,就是迎面一张大床,金光灿烂,倒真是见所未见。五奶奶似乎明白了她们的意思,便笑道:“你瞧瞧这张床,看起来没什么特别,来路可远。凤大帅为了五夫人,在香港买了这一张铜床来,八爷将它留下来,给我们玉玲睡。打电报到香港去,另给五夫人买一张。这是真正英国货。柱子和床栏杆都是白铜的,床垫子里的弹簧,又结实又软和。”说着她掀开碧罗帐子,用手在床垫上按了两按。

可是翠莲倒另发现了一件事,就是红缎子的被、白绸的褥子,以至于枕头,都绣着大小凤凰。便微笑道:“我们这位姐姐,真也是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于今是凤家少奶奶了,生怕人家不晓得你姓凤,什么地方都有这凤凰做记号。”玉玲笑道:“我哪有这些工夫?这都是八爷家里的老排场。”翠莲看看这屋子里面,又是配合了这铜床的颜色,家具都漆了芽黄色。玻璃雕花的橱子,在格子里面衬托着大红的绸子,对床安置了立地的一架大穿衣镜,把一间屋子照成了两间屋子。梳妆台上,对照着两架银座子彩绸宫纱的电桌灯,和穿衣镜子对照,梳妆镜里是映着很深。屉桌下层,有一排玻璃空格,配置也安合好了,随了格子放着各种鞋子。床面立着一架小几桌,有一只景泰蓝的彩凤,嘴里衔着一个红瓷罩子,罩了一盏电灯。总之,虽是这些家具,人家也可以办到,但一定有几个特点为人家所无。比如那床面前,人家至多铺一张狗皮毯子罢了,而他这床面前,毛茸茸的是灰白的狼皮毯子。

五奶奶笑道:“照说呢,玉玲唱得这样红,给人当二房,是受一点儿委屈。可是要看到八爷在她身上这样花钱,也就很可以了。”翠莲笑道:“好是好,怎么不给我玉玲姐买两只好皮箱呢?他们在南方买铜床?还不能在南方买皮箱吗?”玉玲虽深自镇定,不肯露出夸张的样子来,可是她也不愿人家寻出了她的短处。她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立刻向翠莲招招手,笑道:“你跟我到这儿来瞧瞧。”翠莲见她很快地向床后面一间屋子里走,也就跟着走去。一进门,却看到是所洗澡间,白瓷砖面的楼板和墙壁,屋子里安着大的澡盆、小的脸盆,这是在大饭店里见过的。原来这里还有个梳妆台,三面镜子围绕,那镜子下摆的化妆品,比小洋货店里的还多。这旁边墙上安了一面镜子,下面靠地,倒不知是何用意。玉玲轻轻一推,那镜子变了一扇门开了,向里看去,是一所小夹道,有许多白铜衣架子,挂着玉玲的衣服。她笑道:“预备穿的,都挂在这里。”说着,她掩上了门,又向外面两步推开一扇门,她索性挽了翠莲一只手同走进去,原来这里面又是一间房,大大小小的皮箱,堆了有二三十只,笑道:“可不少吧?就是一层,这里面多半是空的,没有许多衣服去塞起来。不过八爷也答应了,迟早总要替我把这些箱子装满。”翠莲看到了这些箱子,本来有一句话要问,这里面是不是空的?玉玲这样说着,翠莲倒只有站着发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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