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戏馆子里的看客,都是疏建区的男女,虽不免有一部分是发了国难财的暴发户,然而大部分人,还是薪俸阶级。照薪俸阶级说,在当年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乡下舞台上,几个歌女,又凑上几个下江跑小码头的四五等伶人,来演几出耳熟能详的京戏,实在是往日白送都不要看的。这时花了几块钱来买戏票,实在也是闷极无聊,来消磨两小时的苦闷日子。这时看到有人点一千元的戏,已很奇怪,不想在十分钟之后,还有一个点戏三千元的,尤其奇怪,大家也就猜着不知这个混小子是什么人。及至老高微微坐起,向后面说了一句“叫你认识我”,大家就知道是他所为,于是看戏的人,都在四周纷纷议论着。
老高回头看人,见有人向他张望,更是得意,两手插在裤袋里,挺起的胸脯格外加高。戏不曾完场,后面的一群西装朋友先走散了。而老高这群捧场的朋友,发现了那些人被比赛下去,像啦啦队替足球队助威一样,在那群人还不曾完全溜出戏场去的时候,又大大地鼓了一阵掌。有几个人得意忘形,却把放在怀里的帽子向空中抛了出去。
亚杰到底是个中学教员出身,他回转脸来向大成笑道:“抗战年头,有这种现象,实在不像话!”大成是个青年,他虽穷,在学校里所得的那爱国爱身的教育,还没有丧失。这半日之间,看到老高那种行为,早已奇怪,现在看到他们点戏这一幕,心里大不谓然,脸上也就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亚杰一说,他就皱了眉笑道:“区先生也有这种感想。”亚杰笑道:“回去谈。”说着,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大成知道,四周全是老高的好友,而且又受了人家两番招待,当然也不便跟着说什么了。
直等演完了戏,老高站起来向亚杰招了两招手。亚杰走过来,他拉着亚杰的手,将嘴对了他的耳朵低声道:“不忙走,回头我们一路到妙仙家里去坐坐。”亚杰笑道:“你忙着去表功吗?明天早上请她吃早饭,也不算晚,我还有客在这里,不送人家安歇了吗?”老高笑道:“要什么紧?我们一路去。”亚杰笑道:“你另请高明吧。”说着,暗下伸过手来,扯了两扯大成的衣襟,一路走。大成会意,就随了他一路走出来。亚杰在大衣袋里取出了精致的小手电筒,照着脚下,向小路上走,回头看看没有人了,才低声向大成道:“老弟台,你看着,这实在不成话了吧?干我们这行的人,就是这样的。一路上开着车子,辛辛苦苦,有时吃两个烧饼,喝一碗白开水,也可以混过去一顿。可是到了站头,身上钱装足了,那就不管一切了,不妨三两天花一个精光。花完了,也不要紧,再辛苦一趟就是了。老高这回他很挣了几个钱,大概有三四万之多,他没有家室,也没有负担,为什么不花?”大成道:“像他这样花,三四万元,也花不了几天吧?”亚杰笑道:“那要什么紧?下个星期一他又要开车子走了。到了我家里,我们不必谈这些话了。家父对这种行为,是不赞成的。明天回去见西门博士,也不必说起。我们算在半师半友之间。他知道了这些事,说我们后生狂妄,不知死活。”大成笑道:“他是我的正式先生,我更不能对他乱说话。”亚杰道:“其实,我也没有干什么不像样的事情,不过和这班同志在一处瞎混,究竟不是战时的生活,我们也不能当司机一辈子,到了战后,也许再回到教育界去。那个时候,人家要知道我们在抗战时代,曾经胡闹一阵,那岂不与自己终身事业有关?”
大成道:“区先生还有这种见解,那就不错。你不要看我虽当小贩子,我不分昼夜,都在想着恢复念书。现在无非是救穷,那岂能算是永久事业?”亚杰道:“我现在牺牲了身份去挣钱,就为了积蓄几文。我是专科毕业的,预备将来再进大学。”大成不禁拍了两下巴掌道:“那很好!”亚杰又摇了两摇头,笑道:“虽然有这番雄心,可是和这些朋友混在一处,却无法积蓄一文钱。”大成道:“那为什么?”亚杰笑道:“这就是隔行如隔山的事了。譬如人家请了我吃三顿,至少我应当回请人家一顿。他们那种大吃大喝的方法,你是看见过的,回请一顿,这数目就可观。又譬如今天替吴妙仙捧场,我们在义气上,是应当大家帮忙的。我又是坐飞机来的,大家知道我捞了几文,遇到一类的事,我就不能不特别大方,一伸手我就买了二十张票。至于晚上,他借的我一千四百块钱,凑成三千元点戏,那还不算在内。”
大成道:“难道他不还区先生的钱吗?”亚杰道:“钱是会还的,但是他说明天早上还我的钱,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话。假如他今天晚上又继续赌一场,赢个万八千的,那么,不成问题,明天早上他就会连利带本儿还我。反过来一说,假如他今天输一场呢?”他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道:“也许两三个月,也许周年半载,也许就算完了吧?”说到这里,他又接着哈哈一笑。
大成也不便再说什么,默然地跟着走了一阵。到了区家,也不知道哪里的狗在黑暗的地方叫了两三声,接着呀的一声闪出灯光来,大门开了。听到大小姐的声音在那里问道:“三哥,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都看完了一本书了。”亚杰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等着我的。”说着引了大成进来,见她在灯光下,衣服还是整齐的,手里拿了一册卷着书页的书。
亚杰关上了大门,回身见亚男带着微笑,靠了屋子中间的桌子站定,只管向他身上看着,便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亚男笑道:“你猜我会有什么话对你说吧?”亚杰笑道:“那我就代你说了,荒淫无耻,有愧抗战,对不住前方浴血抗战的士兵。”亚男道:“我怎敢这样说你呢?不过父亲说你从回来以后,还没有和他畅谈一回,不分日夜,只是和你那班朋友应酬。他本想等你回来,和你谈几句话的,等你两三小时,你还不回来,他只好去睡了。可是他留下了一个字条给你,你自己拿去看吧。”说着她在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给他。
亚杰心里了解了六七分,笑着将信揣在衣袋里,先把大成送到客房里安歇了,然后自走到外面堂屋里来,在灯下将信封拆开了。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草草写了几行字:
尔改业司机,意在救穷,情犹可原。今则本性尽失,一跃而为眩富,变本加厉,与原意不符矣。昔日穷,尚不至饥寒而死,今日有几文浮财,并非真富,放荡如此,灵魂已失!行尸走肉,前途纵无危险,已全无人气,二十年来之教育尽付东流。况多行不义必自毙,迷途未远,应速归来,否则尔自脱离家庭,不必以我为父矣!
亚杰将纸条反复看了两遍,倒没有想到父亲会生着这样大的气。站着出了一会神,听听父亲屋子里,一点声音没有,想必是业已睡熟,只好忍耐着睡觉。次日一大早起来,见母亲在堂屋里扫地,便伸手来接扫帚,笑道:“还要你老人家做这样的粗事,我来吧!”老太太将扫帚放到身后,笑道:“你穿了几千元一套的西装,要来扫地,也有点不相称吧?人老了,也不应当坐着吃,多少要做点事,才对得住这三顿饭。”亚杰道:“我们家现在也不至于雇不起一个女佣人。”
老太太放下了扫帚,走近一步,拉了他的衣襟道:“你没有看到你父亲给你的那张字条?”亚杰周围看了一看,皱着眉笑道:“我就为了这事,一夜没有睡着。他老人家何故生这样大的气?”老太太道:“你觉得他不应该生这样大的气吗?你应当想想,你回来这两天,所作的事,是不是狂得不像个样子?慢说是你父亲,就是那虞老太爷,他说你预先在茶馆里付一百元茶帐,也太肯用钱。你想你在家里,至多住个三五天,怎么会喝得了一百块钱的茶呢?”亚杰道:“那是因茶馆子里当时没有钱找,暂存在那里的,而况父亲又是天天到那里去喝茶的。”老太太道:“你不用和我辩,反正我也不管你这些事,还是回到你问我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雇个女佣人呢?你父亲说,我们要记得前几个月,无米下锅,教你扛一斗米回来的时候。你现在不过是个司机,老二还在鱼洞溪作小贩子,你大哥是个穷公务员,你们都是没有根基的职业,说不定哪一天大家再回到没有米下锅的那一天。”亚杰笑道:“那大概还不至于。我这回再跑一趟仰光,总可以在老板手上分个五七万元,就算从此休手……”
老太太把手上的扫帚,向地面上一扔,瞪了眼道:“你还说这一套呢!你父亲说这些发国难财的人,挣钱来得容易,花钱自也痛快。将来战事结束,没有了发横财的机会,可是花大了手的人,必定是继续地花,还有那染着不良嗜好的,一时又改不过来。那可以断定,现在这班暴发户,将来必定有一班人会讨饭终身,就是讨饭,也不会得着人家的同情。人家会说是活该,你呀!将来就有那么一天。至于你那好朋友老高,恐怕等不了战事结束,他就会讨饭的。”
亚杰见母亲说着话,面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这才想到父亲所给的那封信,并不仅是一种教训之辞。因道:“父亲说的话,自然是对的,我有时也觉得自己这样挥霍,有些反常。可是落在这个司机集团里面,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要不然,将这班朋友得罪了,就没有帮助。举一个例,有一个司机,他很谨慎,少结交朋友,他的车子,在路上抛了锚,他向同行借一把钳子,都借不到。”老太太道:“唯其是这样,所以你父亲不许你再向下干了。”亚杰道:“就是不许我干,这一趟车子,我是要开的。一来我承当了老板一笔生意,当然我要和人家作完。二来这一笔生意,很可以挣几文钱,就是休手不干了,有了这笔本钱在手,也……”老太太摇摇头道:“你不要和我啰里啰唆,有话和你父亲说吧!我只知道他不教他儿子再作司机,若是你去拉黄包车,也许他还会赞成的。”
亚杰踌躇了一会子,不免在身上取出纸烟与火柴来。看到母亲向自己望着,他又把两样东西揣回到袋里去,因为他原来是不吸纸烟的。老太太也没理他,又去扫地。
那位青年客人李大成,也起来了。他走出堂屋,先“哟”了一声道:“老太太还自己扫地?”老太太笑道:“倒不是没人扫地,我想年老的人,也应该帮点轻松的事,劳动劳动,要不然,不就是成了个废物了吗?”亚杰见了这种情形,也就只好拿了脸盆漱口盂向厨房里去替客人舀水。只见大奶奶身上系了一块蓝布围巾,头上又包了一块青布,正坐在土灶门前向灶口里添着柴火。小侄子手上拿了一块冷的煮红苕,站在母亲身边吃。她笑道:“三爷,你穿了这一套好西装,跑到厨房里舀水,你叫一声,我和你送去就是。”亚杰将脸盆放在灶头上,先伸了一伸舌头,然后低声笑道:“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老太爷嫌我这样子不对劲,都不认我做儿子了。在战前,你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太太,你看,现在你又烧火,又带孩子。我们一个司机,还摆什么架子?”大奶奶道:“司机怎么样?坏吗?你大哥说一张开车子的执照,凭他一年的薪水,也开不到手。”亚杰道:可是父亲就不许我干下去了。”大奶奶站起来,在锅里舀着热水,向脸盆里倒下,笑道:“老太爷昨晚是真生了气。可是我要说一句没出息的话,我们老太爷,究竟是过于固执,这个年头,钱越多越好。三爷和二爷,改向挣钱的一条路,那本是对的。慢说我们家很穷,正要找钱用,就是我们家有钱,再……”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却听到老太爷在外面笑道:“与其乱花,不如少挣。”大奶奶立刻把话停止,摇了摇头。亚杰又是伸了伸舌头。她低声笑道:“三爷,你忍耐着一点吧,有客人在家,老太爷说你两句,也不会过于严重的。”亚杰已是端了面盆,走出厨房门,听了这话,把头又缩了回来,向大奶奶笑了一笑,再伸了一伸舌头。大奶奶泡了一壶茶,就自己送了出去。
亚杰将脸盆放在灶头上,漱洗过了,透着无聊,看到砧板上放着一把白菜,就拿了刀一段一段的切着,将一把白菜完全都切成一段一段的丁,他第二次,又把它切成段的,再一一的加上两刀或三刀。这部工作做完了,他又来个第三次。因为不能再切成段了,将刀在菜上一阵乱剁。正剁个得意,大奶奶回到厨房里来,“哦哟”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亚杰手上的刀夺了过去。笑问道:“三爷,你这是干什么?和我这棵白菜过不去吗?”亚杰仔细一看,砧板上的一棵白菜成了一堆菜酱,也“哦哟”了一声道:“我这是干什么?”大奶奶道:“我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你忙了这一阵,你还没有把你那脑子放在上面吗?不用害怕,老太爷是和客人谈心,并没有说到你,而且他和客人谈话,脸上笑嘻嘻的,并没有什么怒容,倒是来的那位年轻的客人,和老人家说话,端端正正地坐着,有点受拘束,你去和人家解解围吧。”
亚杰站着想了一想,点着头笑道:“此话不错,有客在坐,纵然老太爷要骂,‘尊客之前不叱狗’,也许骂得和缓一点。”于是带了笑容走进堂屋。看见李大成和老太爷对面坐着,挺了胸脯,一句一个是。老太爷道:“这里一天有好几班车子进城,不忙起来,何不多睡一会?”大成也站起来,笑道:作小生意的人,赶早市贩货,向来就要起早。起早惯了,睡在床上,倒反是不舒服。”老太爷口里衔了土制雪茄,喷出一口烟来,两个指头夹了烟枝,点着亚杰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你听听他这话,颇含有至理。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恶,都不是中庸之道。只有孔子说的,性相近,习相远,合乎人情。一个人肯吃苦耐劳,会练成一种习惯;骄奢淫逸,也会染成一种习惯。吃惯了苦的人,他不以为苦,也正如花惯了钱的人一样,他不晓得心痛。”
亚杰不想李大成随便一句话,又兜引上了老太爷一肚皮墨水,虽然有客在前,也不能不听,只好垂手站着。老太爷把脸色正了一正,问道:“我给你的那张字条,你看到了?”亚杰道:“看到了,正要请父亲指示。”老太爷将雪茄取了下来,放在茶几沿上,慢慢地敲着灰,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带了两分笑意,向亚杰道:“我并不矫情,见了钱会怕咬手。我之那样写信给你,我是想挽救你出孽海,否则你就再挣个二十万三十万,你自己会从此陷溺愈深。钱多有什么用?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是从此不干。吃过午饭,你可以送这位李家兄弟到城里去,顺便向五金行老板辞职,把这事情告一段落。”
亚杰看了父亲说话,越说面孔越正经起来,料着不能有所表示,只好答应了一声“是”。老太爷将雪茄夹着在嘴角上吸了两口,然后正了颜色道:“你不是随便答应了我一个‘是’字就可以了事,你简直就要这样办。你听见了没有?”亚杰静静地站立有了五分钟之久,才笑道:“父亲叮嘱了我的话,一定紧记在心里。”老太爷“哼”了一声,点了两点头。
李大成在一边看到,自未便在旁插什么嘴。老太爷倒见着他们的窘状,因站起来,将袖子头拍了一拍身上的烟灰,向亚杰笑道:“我出去散散步,你陪着客人谈谈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已走出门去。
李大成等他走远了,站起来笑道:“昨天在这里过一晚,已经是延误了西门老师的限期了。若再等到下午回去,恐怕他更要疑心。区先生既是要走,我们一路去吧。”亚杰笑道:“家父刚才留你吃午饭,你为什么不说话?”大成笑道:“他老人家那严肃的样子,我觉得比我老师还更当尊敬些。”亚杰望了他咯咯地笑了,因点头道:“回复博士的信,大概已交给你了,我也急于要见他,我陪你一路去和他谈谈吧。”他交代了这句话,便进去了。十来分钟出来之后,手里已提了大皮包,笑道:“家父嘱咐,我已答应了和你同路进城。”大成笑道:“老高不是约你今天早上去会……”亚杰摇了两摇头,伸手扶了他的肩膀,低声笑道:“走,走,走!我们走吧!”他比大成要走的性子还急,带拉带推的,就把大成拖出了大门。
三小时后,他们已经同到了西门德的公馆里。西门德正背了两手,口衔雪茄,站在楼上走廊边,向楼门外望着。看到亚杰随在大成后面来了,他大为心动,一面想着,这必是区老先生有了大计划,要不然,有李大成回来,也不必再由他陪着送回来。于是高抬一只手,在楼上招了几招,等到他们进来,他就高声笑道:“三先生,久违久违,一向都好!”他奔下楼来,迎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摇撼了一阵。
亚杰道:“博士好?越发的发福了。”西门德摇摇头道:“不像话,越来越胖,不成其为抗战时代的国民了。请楼上坐,请楼上坐。”他一阵周旋之后,看到大成恭敬地站在一边,便道:“有劳你跑这一趟了,上楼来吧。”
西门太太在屋子里,听到楼下这一阵欢笑,料着博士有极高兴的事,早就迎了出来。看到亚杰一身漂亮西装,她便笑嘻嘻地偏着头望望他道:“哟!三先生,这一身富贵,发了财了!”亚杰道:“可是我听说博士也发了财了。”西门德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提,不要提,一言难尽!”
大家走进屋子,西门太太一阵忙乱着,招待茶水,摆糖果碟子,又打开书橱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听大前门烟来,放在茶几上。博士摇摇手笑道:“人家平常吸的是三炮台和三五,你倒把这下一级的纸烟敬客!”亚杰望了大成道:“怪不得家父要把我救出孽海,无论生熟朋友,都以为我奢侈的了不得了。”
西门德已经拿起区老先生的信,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却没有理会到亚杰的话。看完之后,向他一点头道:“多蒙老太爷替我留神,信上说可以托虞先生和我介绍,只是没有说到详细情形。三世兄特意前来,一定有所指教。”亚杰道:“恰正相反,我是来请教的。”因把自己回来这一趟的用意以及老太爷昨晚发脾气的事,说了一阵。
西门德斜躺在沙发上,吸着雪茄,听到亚杰谈的生意经和他用钱的情形,已是出神。西门太太坐在一边,口里含了一颗糖果咀嚼着,也是满脸的羡慕颜色。她先抢着道:“你们老太爷,就是这样想不通!现在上上下下,哪个明里暗里,不研究作生意发财?”西门德拦着道:“别开玩笑,我写一封信给老太爷就是。”
亚杰已是站了起来,将带来的皮包放在桌上展开,从里面陆续拍出几个大小纸包。他先将一个扁扁的纸包送到西门太太手上,笑道:“虽然不算上等料子,却是真正的英国货。在重庆,恐怕还不容易买到。”西门太太在印着英文的包货牛皮纸上,已感到这不是重庆家数,掀开纸角张望着,早看到里面的玫瑰紫的颜色包,光艳夺目,不由得哟了一声道:“这是丝光哔叽。”她的矜持,已遏止不了她那先睹为快的情绪,便将包纸抖了开来,两手拿了这段料子,举在胸前贴衣垂下,低头看看,又把脚踢起料子的下端,再审查审查。然后笑向博士道:“料子是太好了,太漂亮了,只是我这大年纪,还能穿吗?”
西门德向亚杰笑道:“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说着,又向太太笑道:“你无端受人家这一笔厚礼,你知道这值多少钱?”西门太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大概二两金子。”她口里说着,把衣料折叠起来,继续翻弄。
亚杰手上还拿着东西呢,只因她爱不忍释之余,又加上了一个赞不绝口,自己也没有机会插言,只好手扶了皮包,站在旁边等着。等她折叠好了,并说了一声“谢谢”,这才答道:“我们这向国外跑路的人,总是受着人家太太小姐的重托,希望带些料子。假如要一一都带到的话,我这车子不用装货,全给人家带衣料,也不会嫌多。所以我只能挑交情较深的人略微带一点。另外还有一点小意思送给西门太太。”说着,将手上两样东西递给她。她看时,是一盒香粉、一支口红管子,因点着头道:“谢谢,谢谢!这粉是三花牌,这口红……”说着将那管子横了过来,低头审查那上面的英文字,口里拼着英文字母,念念有词。但她还不敢断定是哪里出产,摇摇头笑道:“我不行,老德,你看这是英国货,还是法国货?”说着,交给了博士。博士道:“不用看,是法国货,巴黎来的。太太们对于巴黎最好的印象,就是那里的化妆品不错。”“东西一体全收吧,人家的礼,我也不忍代你辞谢,可是也该作点好菜,请请远客。”亚杰笑道:“提到这个,我还有点东西送给博士。”说着在皮包里一摸,掏出一瓶白兰地,放在桌上。博士打了一个哈哈,抱着拳头笑道:“三世兄,真有你的!你送的礼,完全是投其所好。”亚杰笑道:“千里迢迢的带东西送人,就要带人家中意的。”西门太太笑道:“就凭这一点,老太爷也不该反对你跑仰光。”亚杰笑道:然而家严就认为这是造孽。老太爷的见解,自有他的正义感,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东家依靠我很深,正望我这次出去,给他再大大地赚一笔钱,我若不去,在交情上说不过去。老太爷就是不许我干,至少我应当再跑这一趟。博士,你看我这件事怎么办?”
西门德吸着雪茄,昂头想了一想,然后将烟枝在桌沿上敲着烟灰,笑道:“这样吧,我和你一路去见老太爷。我现在有这个决心,亲自到仰光去一趟。说好了,咱们哥儿俩联合作个长途旅行,我就坐了你的车子去。假如兜揽不到定车子的人,我也可以连货带车子由仰光办两部车子回来。”亚杰笑道:“博士,这样一来,真是要改行作商人了。”西门德放下雪茄,将四个指头在桌沿上轻轻一拍,挺了胸脯道:“岂但是作商人,我简直要作掮客。我现在了解怎么叫‘适者生存’,你不要看我是个心理学博士,这一博,就掉下书坑里去了。有道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他说着很得意,不免把嗓门提高了一些,连楼下都可以听到这句兴奋的话。
这时听到门外有人应声道:“好一个其命维新!”随了这话,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人,穿了獭皮领大衣,胁下夹了一个皮包,含笑着走了进来。他放下帽子和手杖,伸手和博士握了一握,问道:“博士,何其兴奋也乎?”博士道:“无非是谈上了生意经。”那人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若不是谈生意,也不会谈得这样兴奋。”博士便对区、李二人介绍着道:“这是商宝权大律师,已往商先生作过许多年的司法官,并且在法政学校当过多年的校长,如今也挂冠林下,作保障人权的自由职业。”他又告诉了商律师,这两位青年都是商人。
商宝权笑道:“博士这一夸奖,我倒有些惭愧,挂冠虽已挂冠,却不在林下。保障人权这一句话,我也不否认,但包括我个人和我全家的生活在内。若是这样一算计,你所恭维的四个字,也就人人所能为了。”说着向区、李二人哈哈笑道:“幸勿见笑!”他在说“幸勿见笑”这句话时,望了望,在一条直线的视线上,看到了桌上那瓶白兰地,不觉又是“哦哟”了一声道:“这还了得!有这样的好酒!”西门太太笑道:“那么,商先生就在这里便饭吧。”他笑着道:“不应该说是便饭,应该说是便酌。”说着扭过头来向博士道:“我正要找你来畅谈一番,有了这瓶好东西,我更是不能随便走了。但不知耽误你三位的事情没有?”西门德道:“也不过是谈谈生意经,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西门太太笑道:“我这就去预备菜,商先生不必走了。”她交代着走了出去。
商先生看了看桌上的酒瓶,笑道:“博士,实不相瞒,今天是到南岸来调解一件案子,顺便来看看你,打算小坐便走。如今这瓶白兰地挽留着我,我非叨扰你不可。”他坐在桌子边椅子上,顺手提起酒瓶来,转着看了一看,点点头道:“真的,真的!”西门德指了亚杰道:“是这位仁兄由仰光带来的,焉得不真!”商宝权点点头道:“这是一条黄金之路。在这条路上跑汽车,那是好职业。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一个角落,唯有对我们这行不景气。”西门德道:“不尽然吧?利之所在,也就是官司之所在。”
商宝权放下了酒瓶,取了一支烟卷吸着,笑道:“我不是说律师。有这么一个县份,来了一位考察大官,他所要考察的机关,设在城隍庙里。据当地人说,这是阴阳二衙合一的表现。大官考察到了庙里,见公堂就是神堂,已觉简陋;被考察的官,带了全衙三名员工,迎到庙门口,脸上什么颜色不必说,便是他身上这件蓝布衣衫,已有七八个补钉。这位大官看到,想起谁不是十年窗下,心里已是恻然。在庙里看了一周,看到殿后旧僧房里有个煤灶,支着一钵番薯糙米粥,已是凉了,问起来,便是全衙人的午餐。他们本来是把神案当了公案。城隍偶像还高踞在公案后的神龛里面。想象公堂上问话,问官有阴有阳,乃是双层的,真是有些尴尬,如今看到这半钵粥,他便觉更有些那个,也是应当,就不说什么了。你想,这个故事,若有几分真实性,岂不惨然!所以我听到你说‘其命维新’的话,十分赞成。我若不是‘其命维新’一下,现在也许住在城隍庙里,虽不致在土灶上熬红苕粥,这件衣服,决不会穿上。”说着抖了几抖大衣皮领子。
亚杰听说他是一位久任官吏的老先生,而年岁已相当大了,自然起了一番尊敬之意,感到严肃起来。现时听他说的很有风趣,便笑道:“听说现在重庆律师业务,非常发达,这是国家走上法治之途的一点好现象。”商宝权笑着对西门德道:“你这位老弟台,很能谅解。其实一个人能干一件终身事业,岂不是最好的事?我假如是一个人,后面不跟随了十几口子,就不穿这件皮领大衣,穿一件七八个补钉的蓝布长衫,也没有关系。”这时,女佣新泡了几玻璃杯茶,看那嫩绿的茶色,便笑道:“这是瓜片。战事改变了许多事情,四川这地方,会用安徽瓜片,当了敬客的上等茶叶。昨天就有一个当事人,送我两斤瓜片,那是天大的人情呢。”西门德笑道:“两斤瓜片算什么?据传说,名律师办一件案子,赛过一个储蓄奖券的头奖,法律不可学,而究竟可学也。”商宝权笑道:“这样大的案子,那倒也是有的,可不能每件案子都拿这个去作比例。”
亚杰笑道:“我是个外行,我不免问句外行话,难道打官司的,也都是跑仰光跑海防的?”西门德笑道:“我兄可谓三句不离本行。”商宝权笑道:“这种人也有,但打官司打得最起劲的,还是绅粮1们。于今川斗一担谷子,要卖上千元,家里收百十担谷子的人,坐在家里,收入上十万,亲戚朋友谁看了不眼红?只要他的产业有点芝麻大的缝隙,就免不了人家捣麻烦。产业有麻烦,官司就多了。法官忙,律师也忙。但法官忙,还是拿那么些个薪水,律师忙,这可不能不跟着物价涨,因之学法律的人,都愿当律师。”西门德笑道:“你这个说法,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有两个朋友,全是医生,年长的,本领高于年轻的,在公家服务,既忙又穷。最近还拿了三套西服去卖,维持了伙食。年轻的自己行医,带做西药生意,却发了百十万的大财。”亚杰笑道:“谈到这个问题,我要补充两句话。有一个时期,私人行医,确是不错。但到了药价大涨之后,小病不找医生,买些成药吃吃就算了。大病不找私人医生,干脆进医院。因之许多名医生,也很难维持那场面阔绰的生活。次一等的,就全靠出卖囤积的药品。再次一等的,并无什么本领,那就只好改行了。学医的和学法律的,那到底不是一样。”1绅粮:就是地主。
商宝权突然打了一个哈哈,接着又自己摇了摇头,笑道:“我今天下午走了三处朋友家,三处都谈的是生意经。我找博士来了,总以为可以谈点心理学,不料谈的又是生意经。”
西门德含着笑,没有答复他的话,忽然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不多一会儿,拿出两样东西来,右手拿了个彩色大瓷盘子,里面装了十来个橘子,左手是一张粗草纸,上面托了一捧青皮豆,都放在桌上。商宝权且不去拿橘子吃,走到桌子边,对五彩盘子看了一看,笑道:“你拿这样好的瓷器,随便用。前两天,我经过一家拍卖行,看到有这样一个盘子,比这个大不了多少,标价是九千元。”
西门德笑了一笑,没作声,抓了一把豆子给亚杰,又抓了一把豆子给李大成。商宝权也抓了几十粒豆子,将左手心握着,右手钳了,陆续送到嘴里去咀嚼,然后笑道:“味儿很好,有家乡风味。”亚杰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今日从街上经过,有个摆摊子的小贩,放着两只玻璃盒,一个盒子里盛着花生米,一个盒子盛着青皮五香豆。他有一面镜框子,贴着红纸在里面,上写‘请尝家乡风味’。当时我看了,觉得这是生活之一道。后来又想起这个广告不通,这家乡指着哪里?谁的家乡?难道大街上走路的人,都包括在内?”
商宝权道:“这家乡,自然是指江苏,甚至是指苏常两处。过路人有苏常朋友在内,自然明白所指;不是江苏人,对这五香豆,不曾感到浓厚的兴趣,自也不介意。你别看这广告不通,就凭这不通,就是能引人注意。阁下就是被吸引的一个。喂!博士,你这豆子,为什么不用玻璃盘子装着?茶社用玻璃碟子装了百十粒豆子,就可定价五元。”
西门德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老友,你上了我的当了,你受了我的心理测验,作了我的测验品了。现在重庆大部分的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在眼前发现,都会想到生意经上去。我常这样想,这不应当说是心理变态。个人心理变态,有整个牵涉到这问题上去的吗?毋宁说是社会都起了变态。所以我们几个书呆子在一处开座谈会,为这事起了一个比较冠冕的名词,叫着‘其命维新’。你想,既然如此,怎能不随处有生意经呢?”
商宝权偏着头想了一想,鼓掌道:“果然的,我们被你拿去当了一回试验品了。运气,我算赶上了两次‘维新’。”西门德道:“此话怎讲?”商宝权道:“前清末年变法,一切接受西洋文明的事情,都叫‘维新’。那个时候,我们脱离了科举,走进了学校,人家就都叫我们做‘维新分子’。不想到今天,又‘维新’起来。岂不是两重‘维新’?”
西门德拿了橘子,分给来客,然后坐下,将一个橘子举了起来,转着看了两遍,笑道:“即以经商而论,也大大的用得到心理学,孔夫子说的‘子贡亿则屡中’,那就说他是懂得社会心理的投机大家。从前的商店,喜欢在柜台里写上‘端木遗风’的直匾,那就是说继承端木子贡那点投机学问。有人已经计划到战后了,预备在川东设一个大出口公司,专运四川土产,如橘子、柚子之类,就在一齐包揽之列,打算顺流而下,运到下江去卖。尤其是广柑,主张仿花旗橘子例,每个用上等白纸包起来。”商宝权鼓掌笑道:“在包纸上,印上了英文。”
西门德且不批评他,向亚杰望了笑道:“你觉得商先生这主张如何?”亚杰定了眼珠,凝神想了一想,因道:“在战后,舶来品当然还是社会所欢迎的。但根据‘其命维新’的理论说起来,战后用洋货号召,不能算极新鲜的事。所以出奇制胜,也不定要用外国字作出产的标志。那时候,自然是没有了租界。不在租界上,这样伪造外国货的举动,也许要受干涉。那时出奇的玩意,应当是新疆水果、贵州或甘肃的工艺、品西康罐头等。”西门德将手一拍大腿,然后又向他伸了个大拇指,笑道:“老弟台,你会做生意,虽不中不远矣。我做再进一步的研究,钱滚钱的生意经,于今是到了最高潮,也许有一天会不行的。将来商人手上拿了许多钱,应该怎么办呢?”
商宝权突然站起来,向博士招了两招手道:“我答复你这个问题。”于是将皮包提着,放到怀里,坐着把皮包打开来,抽出大叠纸张,在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磅的厚纸,举了一举道:“区先生,你看看这个。”亚杰走近他面前看时,那是红墨笔画的地形简图,上面有一行横列的楷字,写了“洪福乡田园形势图”。那图上画着整片的水田与整片的果园,有红线指着交通线,到长江某码头十华里,到成渝铁路八华里,而地形的一角,还直抵江边。亚杰笑道:“是有人要出卖这一处田产吗?”商宝权道:“地主本来是不出让的,地势这样好,占在将来交通最发达的所在,他怕地价不会抬高?只是他接连遭受了几年讼案,手边需要几个活钱用,他愿出租十年。”西门德道:“为什么不出卖?”商宝权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拿着法币在手上的人,还想去买地皮实物吗?有地皮的,他愿意拿出来换法币吗?而况地价究竟能涨到什么程度,现在并不能预料。现在出卖了,将来眼看人家利用他的资产发财,如何能甘心?所以现在有地皮的人,除非有特殊的原因,非卖不可,否则总是出租。”
西门德道:“人家要地皮,无非是建造房屋与种园艺,租满之后,这如何算法?”商宝权笑道:“地皮还了地主,你还能拆了房子,拔了园艺走吗?倒不如在订合同的时候,言明了,将来归地主,还可以少出两个租钱。”亚杰道:“出钱租人家地皮盖房子,租满之后,房子还要白送给地主,分明几层吃亏。租地皮的人,他不会干脆租房子住吗?”
商宝权道:“自然是如此,无如房子就租不到。譬如说,根据生意经,你想在某条街上开一爿小钱庄或一家公司,而房子找不到,地皮却有,你岂能放过这一个机会?租地皮当然不会周年半载,总是十年八载,你租了地皮,盖起房子来,这房子的建筑费,你已算在成本之内,做过十年八载的生意,当然你把这钱挣回去了。满约之后,地主所得的房子,不是白得了你的,是白得了这些年你的雇主的。所以那热闹街上,地主有个一两亩地出租,照样可以向你要大价钱,只要是合乎生意经上的,这地皮不怕你不租呢。”
亚杰道:“我那东家,现在倒是顺了两条江岸在收买地皮,这出租的地皮,不知道他要不要?”商宝权听了,便把那张简图交给了他,因道:“区先生,你不妨拿去问问。假如令东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也许他会承租的,若是运气好,也许承租的人,还要发出租人一笔大财。”西门德笑道:“这又是一种生意经,愿闻其详。”这商先生觉得这一问,勾动了他满腹经纶,在烟听子内取出一支烟来点着吸了,身子仰着,靠了椅子背,左腿架在右腿上,不住地摇曳了。他两手指夹了烟卷,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笑道:“这里大有原故。譬如说,我们承租了这块地皮,租期十年,无论如何,到五年期满,那是战后了,到了战后,沿江上工厂的发展,且不去说它,成渝铁路,必是很快的通行了。这种去铁路不远的大片田园,说不定就成为人家的工厂需要区,必定找着地主,要买这块地。然而,没有期满,地主决不能出卖。那时,或者感到地价到了最高点了,不再错过机会,必定和承租人商量,倒认利息,将地皮赎回去,甚至赔偿那五年未满的租地损失,大大地出一笔钱也未可知。”
亚杰笑道:“租地皮到了这种地步,可说这种生意经已变成了精怪的精了。”西门德笑道:“花纸过剩的人,无非是想变成了实物,留到战后再变钱。亚杰兄的令东,既是一挣钱百万的人,花纸一定多得发愁,既然因花纸多而发愁,收获实物的法子,哪里不会想到?这种买卖,也许正投其所好吗?”
那个小伙子李大成,在贩卖橘柑的社会层出来,这两日所闻所见,实在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根本不懂,所以也无从插话,只是坐在屋子角上,抓了青皮豆子吃。这时,他忽然从中插了一句话笑道:“这世界越变越奇了,我们是在做梦吗?”